「喝點熱茶,會舒服一點。」齊沐謙把茶遞到她手上。
是貢茶,清香甘醇,不是宮女能夠品嘗的,但是她喝了,一口接著一口,她喝的是他的承諾,他的歉意,是他對她的心情,向萸全數接收。
「還要嗎?」
「不要了。」放下茶杯,向萸偏頭看他,她沒開口,他也沒說話,眼神交會間,也不知道兩人溝通出什麼,然後淡淡的笑染上她的眉,也躍入他漆黑深邃的眼。
一笑,彷佛泯了恩仇似的。
「不生氣嗎?」
「為什麼生氣?」
「我寫書罵你。」
「天底下罵我的人多了,我每個都要生氣嗎?」
「所以那些話通通不是真的,對嗎?」
「哪些話?」
「昏庸、斷袖、奢靡、暴虐、草菅人命……」
「我就算想要昏庸也得有機會。」
朝政又不歸他管,被釘在龍椅上的木偶想要展現昏庸何等困難,要罵他渣帝,好歹給他一個可以做渣事的舞台吶。至于奢靡、暴虐……胡扯,她親眼見證的,他就是個被訓練成形的乖寶寶。
「那斷袖呢?這話傳得有頭有臉,連名字都點出來了,據說還蓋了個無比奢靡的行宮,收納帥哥無數。」
「你指的是周承和楊磬?如果不是斷袖名頭做掩護,我們想要見一面困難重重。」
「听說皇後和眾嬪妃們都不曾得過你的青睞。」
「這倒是事實,我連薛紫嫣一根手指都沒踫過,她竟就懷了龍嗣,唉,我比竇娥更冤。」
「為什麼不踫,她們的容貌都是數一數二的。」
目光望向窗外,那叢豪花開得正好,香氣透過窗橋傳進屋里。「她們都是太後挑的,是棋子,是眼線也是試探,我為什麼要以身犯險。」
可憐,連枕邊人都被視作危險,他的生活是如何地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你知道薛紫嫣月復中胎兒的父親是誰嗎?」向萸問。
「他叫秦威,是個宮中侍衛,功夫不錯,長相不差,家世也很好,是個值得托付終生的男人,他和薛紫嫣從小一起長大,有青梅竹馬之誼,兩人感情深厚,雙方家長也曾經做了約定。」
「既然如此,她為什麼還要進宮?」
「她當然不願意進宮,但薛紫嫣是太後的外甥女,太後需要一個人來確定我是真斷袖還是假斷袖,也需要一個女人來傳承皇家血脈。」
血緣相關的外甥女,選她卻沒給出妃嬪封號,只讓她在德興宮當宮女?這是想近水樓台先得月,還是後宮妃嬪一大堆,皇帝都不感興趣,于是來個角色轉換曲線救國?
「太後為什麼認為她有機會親近你?因為她長得很美麗?」
他沉默片刻後才開口。「她眉宇間和我母親有幾分相似。」
連人家的母親都利用上了?
「真可惡。」向萸月兌口而出。
微微一笑,他道︰「齊沐瑱說我把德興宮守得滴水不漏,確實是!但太後每隔一段時間就往德興宮塞人。要把眼線換掉必須花點時間,那次我太大意,她送來的小順子是個當探子的好人才,竟然短短兩天就找到母親的畫像……」
她倒抽了口氣。「我以為小順子是你的人。」
「現在的小順子是,以前那個不是。」
「意思是現在的小順子是易容的?」
「你知道易容?」齊沐謙訝問,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提出。
心頭一驚,易容技術在這個時代知道的人還不多嗎?露餡了。她卡了兩下後,解釋道︰「呃,我在一本雜書里看過人皮面具、易容術的描述。所以真的是易容?」
「對,是易容。」
「現在這個是假的,那真的小順子呢?」
「他墳前雜草已經齊腰高了。」
「那麼德興宮里的太監……」
他得意笑道︰「德興宮里沒有太監,一個都沒有。」
「他們全是武藝高強的隱衛以及學者名士易容假扮?」
「對,趙廚子除了揉面,大力金剛掌也使得虎虎生風。」
她就說嘛,管事太監未免太有氣質、太博學、太出類拔萃……太好了,他不完全受制于人,「不對啊,如果這樣瑛姑姑為什麼能順利進出德興宮?」
「我讓人放進來的。」
「意思是,你從頭到尾都知道,卻放任事情發生?你在測試我?」
「對,抱歉,但事關重大,我不能輕易下賭注。」
有點生氣,但是能夠怪他嗎?當然不可以,若非他事事謹慎,如何在太後眼皮子底下安
然活到今天?忖度、測試是他存活下來的必要技能。
苦笑後,她問︰「就因為太後知道你還記得親生母親,就想對你下手,換個滿心滿眼只有她的人來當皇帝?」
「換皇帝另有原因。但她發現我對母親有著深刻眷戀,于是找來薛紫嫣,那時她真心盼望我能夠留下子嗣。因為一個年幼的小皇帝,可以讓楊家繼續為所欲為,把朝廷視為自家產業。」
「就算不再年幼,你也已經讓楊家掌握權力了呀。」
「是我的錯,行事疏忽,讓楊家出現危機意識,讓他們覺得換個小皇帝才能夠安安心心繼續當地下皇帝。」
「倘若薛紫嫣已經懷上,她應該得到更好的照顧,怎麼會換來一碗送命湯?莫非太後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這件事說來話長,我再找時間告訴你。」
「好。」她沒有勉強。
「薛紫嫣進宮,秦威痛苦卻因為皇權不得反抗,只能在暗中默默守護。薛紫嫣性格膽怯,別說主動勾引,光是走到我面前都會嚇出滿身冷汗。而我習慣以防萬一,薛紫嫣剛進宮,我便立刻命人調查,于是出她和秦威之間那一段。我承認當時心里帶著惡意,因此刻意安排秦威負責德興宮安全。」
「你制造兩人見面的機會?」
「對,原本只打算讓太後沒臉,往後別再往德興宮送女人,卻沒料到兩人如此大膽。大概是見不得光的感情太折磨人,而越不能做的事越想做,一來二去之後,薛紫嫣珠胎暗結。我再怎麼樣也不會拿一條無辜的小生命去打臉太後,于是便想找機會安排薛紫嫣出宮,卻沒料到太後的動作如此之快。」
「既然你對所有事都了若指掌,為什麼還要我父親進宮案?」
「查案是假,想會會你父親才是真。」
「什麼意思?」
「你父親在刑案調查、獎勵桑農、鼓吹商事上頭相當有建樹,我覺得這樣的人才留在京城是種浪費,他遭遇貪官眼紅,處處受到打壓仕途受限,我打著讓你父親查案的幌子要他進宮,是想要說服他辭官,前往臨州。」
「臨州?臨王?」她記得在善堂里,他自稱臨王幕僚蘇先生。
「齊沐儇是個愛民如子的好王爺,在他手底下,你父親能夠盡情發揮所長。查案是演給旁人看的,沒想到梁貴妃竟趁著你父親走出德興宮,買通宮人對其下毒,是我太小看她的實力了。」實力二字他說得咬牙切齒。
「太後知道嗎?」
「把持後宮,豈會不知?誰曉得當中有沒有她的推波助瀾。」
「我父親只是個小縣官,危害不了高高在上的太後呀。」
「他不死,你怎會寫出《青天蒙冤計》,百姓怎能義憤填膺?並且,日後又如何將我的死推到你身上?」
原來這是個連環計,偏偏她迫不及待地踩進去,迫不及待為對方所用。「我很抱歉。」
「你沒有欠我,是我欠你父親一條命。」
「要說負欠,是這個世道虧待了你。」
是啊,有點委屈呢,不過無妨,上蒼把她送到他身邊了。「沒關系,你不虧待我就好。你會虧待我嗎?」
目光接上,兩人相視好一會,然後她的口吻里帶著承諾。「不會了,再不會虧待你。」
齊沐謙握上她的手,笑得滿臉溫柔。「這樣……足矣。」
他看著她、笑了,敞亮的笑容把一張平凡的臉襯出俊朗,害她心律不整。
夜風仍然吹拂,將花香送進芙蓉帳里。他說︰「今晚陪我。」
答應再也不虧待齊沐謙的她彎下眉頭,笑了。
這個晚上,她第一次做了身為宮女應該做的事情——守夜。
一張床,兩人各佔一邊,不是為了想要發展出什麼,而是感覺前途未卜、未來艱難重重,無數陰謀在他們身上發酵,死亡不知何時降臨,他們必須珍惜每次相聚。
她沒仔細分析兩人是什麼關系,朋友?知交?友達以上……或者戀人?
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喜歡和他在一起,不管是因為同仇敵愾,還是因為安全感。
失去父親之後,她總是恐懼,尤其在沒有人的深夜里,不知名的恐慌常常會迫得她無法呼吸,因此她很能理解,當年被送進深宮內苑的齊沐謙,心里有多麼恐懼。
所以現在枕畔有個能夠提供安全感的男人存在,她心存感激。
這晚,她陷入深度睡眠,他起床上早朝時,她還沒醒。
進來伺候的小順子雙眼發送八卦之光,齊沐謙瞪他一眼,重重地狠狠地,好像還覺得不夠似的,他走到院子里,對著空氣不輕不重地說一句,「如果誰讓她尷尬了,自己去領五十杖。」
啪,屋頂上有塊瓦片松開;喀,無風樹枝卻折斷;正在澆水的公公手抖了一下,水淹芙蓉花……
有必要罰得這麼重嗎?如果小姑娘自己臉皮薄,在不同的地方醒來,看見誰都覺得尷尬,這五十杖有多冤吶!
齊沐謙不在乎他們冤不冤,揚起笑眉,他滿心滿眼都是那個不會再虧待他的女人。
怎麼會變成這樣?是從「听說」起的頭嗎?還是從救命之恩開始?抑或是罪惡感促成?
也許是看著她汲汲營營,使手段、耍小聰明,企圖混到貴人身邊伺候的時候起吧。
宮里人哪個沒長出一副玲瓏心肝,她的手段那麼直白、那麼幼稚,關公面前耍大刀似的,讓人想捧月復大笑,偏偏她還卯足勁,努力到讓人心生疼惜。
聰明、善良、才華……她身上有一大堆東西,獨缺心機,但為了報父仇,她把能用上的心眼全都用上了。
非常辛苦,卻從沒想過放棄,奮力不懈,努力不息,這麼拼命的她,讓他也想再努力、更努力一把。
第一次,他掛著微笑上朝,看著把持朝政的楊丞相他想笑,看著極力巴結討好的群臣也想笑。
明明是盡情賣弄,他卻覺得是跳梁小丑,看著一群讀書人、皇親貴冑,你配合我、我配合你,日日上演著同樣一部爛戲,他更想笑了。
直到下朝,笑容都沒有一刻離開過,他的心情飛揚,踩著輕快腳步回到德興宮,看見睡美人抱著他的棉被,擷取令她安心的氣味,五官舒展,嘴角上揚,他開心暢意。
「皇上,梁貴妃病了,燒得很厲害,需要賞賜藥材嗎?」小順子低聲問。
昏在外頭一整晚,不發燒才怪,但是賞藥材?不,他更想賞七尺白綾、鴆酒一壺。「太後怎麼說?」
「沒說什麼,但皇後派了人過去探望。」
他的皇後夠賢良大度吧?不過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心肝,同個屋檐底下待這麼多年,他再蠢也弄明白了。
「周國有來信嗎?」
「來了,瑾王與楊公子送訊,說明日進宮。」
「可以,幾處善堂的人都送走沒?」
「皆已陸續離京,剩下茨河堂和永璋堂的孩子還沒離開,預計十日內撤出。皇上,城東的據點被剿,楊丞相以捕緝前朝余孽之名,滿城搜查。」
前朝哪來的余孽?當朝的魑魅魍魎才多呢。「讓剩下幾處的人提早離開,來不及走的,先挪到行宮。」
「是。」小順子遞上一本青皮冊子,書名是《芙蓉華月》,這是京城最近很紅的話本,出自……
看一眼兀自熟睡的向萸,齊沐謙彎了眉頭,勾出幾分歡喜。「臨州的來信?」
「是。」
齊沐謙接過冊子。「行了,下去吧。」
從櫃子里找出裁刀,裁開厚皮封面,自夾層里頭抽出幾張薄紙,飛快讀過之後,心里想著先把先生們撤出後宮吧,能布置的先做處理,最後視線落在向萸臉龐,神色越發溫柔。
帶著《芙蓉華月》到床邊,月兌鞋、躺上去,一頁一頁慢慢翻閱,越看越覺興味,這丫頭不是普通的有才華,可惜沒人幫上一把,否則早該揚名天下。
向萸還在睡,卻無意識地朝熟悉的味道與體溫靠進,當一段玉臂橫過他的胸月復間時,他微微笑開,把手插入她後頸,一勾,將整個人圈進懷里。
她喜歡他的氣味,他也喜歡她的,互相的、對等的喜歡。
沉穩的呼吸,甜甜軟軟的小身子,勾得他的睡蟲蠢蠢欲動,早朝時分,面對一群蠢貨的痛苦頓時獲得紆解。
這世間有人善于謀權,有人善于行政,倘若行使權力的多是後者,那麼就會國泰民安、百姓安康,反之,國家危矣。
大齊王朝至今尚未崩塌,只能說是祖先全力庇佑,之後祖先還會繼續庇佑嗎?還是放手任它毀滅呢?
想著想著,齊沐謙笑了。
如果是向萸,她會說重立新局比收拾殘局更容易吧?
微眯起眼,配合她的呼吸,他向來睡得不好,淺眠也不易入睡,但是抱著她,全身放松,他竟然睡著了……
再吸一口他的氣息,微微的甜香沁入心脾,味道很淡,如果不是靠得夠近,就會被帝王專屬的龍涎香給掩蓋過去。她喜歡這個讓人放松神經的味道,那個時候恰恰是因為這氣味,安定了她的大腦神經,讓沒動過外科手術的她,放大膽量在黑衣男身上繡花……呃,不對,是縫傷。
向萸慵懶地伸個懶腰,等等靠得夠近?她猛地抬頭,目光盯著齊沐謙,他怎麼會抱著自己?
還沒上早朝?是罷朝嗎?他又要被臭罵了?那她咧?會不會被栽上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的罪名?
向萸直覺想推醒他,卻見到他眼下淡淡的青色,疲憊嗎?肯定,坐在高高的龍椅上,啥事都不能做,唯一的工作是謹防暗算,怎能不心累?
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會到頭?莫非只能熬著,熬到太後、丞相老到被閻王爺收走,熬到覬覦皇位的一個個遭受天譴?
可萬一他沒能熬得贏對手,反倒生生被熬死了呢?
要是不熬,正面與惡勢力對抗會怎樣?在兵力、朝堂掌控力、民心皆在對方手中的情況
下,成功機率恐怕連百分之十都不到吧?那麼最後一條路——放棄皇位,縱橫江湖?
這條路表面上似乎更容易些,可是他冒險、花費大把力氣,把名士大儒偷渡進宮教導自己,可不是為了快意江湖,對家國天下他也是有理想的吧?
何況他灰頭土臉離開,百姓怎麼辦?朝廷怎麼辦?真要讓楊家把大齊江山弄得烏煙瘴氣,民不聊生?何況皇帝這職位是終生制,不死不能退,想坐上龍椅的,怎能允許前任平安活著?
那麼不熬、不對抗也不退,他還能做什麼?頭痛啊,她光想就累,而他身處當中,能夠不累?
同情、心疼,她縮了縮身子,把自己塞進他懷里,細細的手臂滑到他後背輕輕拍哄,她用氣音說︰「辛苦了,不怕的,這條路我陪你。」
她撿起他掉在床邊的《芙蓉華月》,好熟悉的書名,輕輕翻開,逐字細讀,越讀越……這是她寫的呀!怎麼會?
「好看嗎?我覺得挺好。」頭頂傳來聲音。
他醒了?猛地抬眼,對上他的眉。
其實他早醒了,在她張開眼楮那刻,裝睡只是想知道,先醒來的她會做什麼?怎麼都沒想到會有意外收獲——她把自己縮進他懷里,用氣音告訴他要一路相陪,真是賺大了!
「你什麼時候醒的?」
為解除她的尷尬,他善意說謊。「剛剛。」
向萸亮了亮眼楮、松口氣,真心話這種東西可不能隨泄漏。「這是我寫的,你怎麼會有我的手稿?」
「我買下向家屋宅,在里頭找到這份手稿,我覺得很有可看性,就付梓成書,沒想到賣得非常好,你有寫話本子的天分。」
「那麼,你給的那支玉簪也是在我家里拿的?」
「不是,那支玉簪你父親帶進宮了,他經常邊雕琢邊對我說,他的女兒有多可愛善良,多杰出優秀,除開朝政之外,你是他最喜歡的話題,每次他提及你都目光閃閃、表情靈動,我很清楚,你是他最大的驕傲。」
所以還沒見過她,「向萸」二字就在他腦海里深烙,他常想,是身為父親的太疼愛女兒,還是他的女兒真的那麼惹人愛憐,現在他明白了,她確實有種氣質,能吸引周遭的人喜愛。
「我爹很寵我。」
「向大人告訴我,失去妻兒那年,他對這世間感到無比厭倦,過去一心想在科舉中月兌穎而出,那段日子竟也想要放棄了。是你對他說︰爹爹,你一定要參加科舉入仕,因為天底下有千千萬萬像我這樣的女孩,有無數像母親、弟弟那樣的可憐人等著你來保護。你還期盼他不僅要當好官,還要力爭上游當大官,爬到壞人無法仰望的位置,才能主持天下正義,為萬世開太平。」
停下話,側眼看她,被賦予這樣的高度期待,再頹廢的人都會被她鼓吹出上進心吧!
她在笑,笑容里有著微微的悲涼。「那麼多年了,爹爹還記得?」
「你從小到大發生的每件事,他都如數家珍。記得為了買下昂貴的葡萄苗,你是怎麼蠱惑向大人的?你發誓一定會好好照顧它,讓它結實舉舉,你要為爹爹釀造出天底下最珍貴的葡萄酒。他不確定葡萄酒是不是世界上最珍貴的,但他很肯定你家的葡萄樹,光長葉子不結果,好不容易結上一串,卻酸得讓人掉牙。」
噗,向萸噴笑。是她的錯,人家穿越女都自帶女主光環,種啥長啥、做啥賺啥,只有她勤勤勉勉混了一輩子,只能算計著要接下幾樁活計,才能把爹爹的老馬給換匹年輕的,悲摧啊……
她擠擠鼻子,無奈說︰「我努力了,可是我家葡萄有堅定信念。」
「什麼信念?」
「它堅持單身,對繁衍後代不樂見。」
「我怎麼覺得,自己被影射了。」
「有這麼明顯嗎?」
「非常明顯。」他摟緊她,笑得滿臉寵溺,沒有刻意經營,他對她的喜歡已經缽滿盆溢。「向萸,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我不該讓你父親進宮,卻又無法護他平安。」
垂下眉頭,苦苦的愁思涌上心頭,她也想說對不起,如果當年她沒力勸父親參加科舉,如果父女放棄名利,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種種地、畫畫圖,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也許父親現在還活得很好。
她嘆氣,二度把自己縮進他懷里,頭貼近他胸口,甕聲甕氣道︰「不是你的錯,別總往自己身上張羅罪名。」
梁貴妃說得好,冤有頭債有主,總不能宰不了大鯨魚,啃一只小章魚就自我欺騙、大仇得報。
靠得越近,他的氣味越發清晰,用力吸兩口,她問︰「真喜歡這味道,是什麼薰香?」
向萸微挑起眉,暗忖著上回她就覺得這不是什麼龍涎香。
「這味道不覺得熟悉嗎?」
熟悉?身子微僵,僵硬的手臂將他推開,迎上他的視線。「你的意思是……你是那個……」
他沒有回答,光用一臉的似笑非笑對著她。
心急了,她不顧羞恥直接扒開他的衣服,這里沒有、那里沒有、上面下面通通沒有……
沒錯啊,他不是。
他悠然緩慢道︰「周承有一手好醫術,而且性格挑剔,看不得不整齊的東西。那些疤被他弄掉了。」
想到那天還真受罪,傷口尚未癒合,一整片的紅腫,他不顧病患會不會生生痛死,直接割開縫線、刨掉爛肉,烈酒一撒,他的元魂歸不了位。
直到重新縫合上藥,他滿意地檢視自己的手藝,嘻嘻笑道︰「下次找救命恩人,眼楮放亮點,別什麼阿貓阿狗都給救。」
什麼話啊,救命恩人還能任君挑選?有人肯救命,他已經感激涕零。
「你的意思是……你?」她嚇得將他拉正坐起,視線在他身上橫掃。
「對,是我。」
「可是長得不一樣啊。」她捧起他的臉左看右看,這張臉再努力都找不出一點構得上帥的痕跡。
齊沐謙又想笑了,想起當時在那麼危急的時刻里,她居然能開玩笑似的說「打架是不好的行為」,甚至說「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你的刀沒了,還不趕快亡一亡」。
這麼無厘頭的話,不只讓敵人發傻,他也一時間無法反應,直到胡椒暗器出籠,他才曉得她在算計。
多勇敢、多有趣的女子,他有強烈和她相處,直到棺木上門,知道她是向萸……那是向文聰最疼愛的女兒啊,滿月復罪惡、他沒臉相見,于是落荒而逃。
「是易容。我總不能頂著一張皇帝臉去偷襲官員吧?」
意思是,他沒打算熬死他們,而是打算暗殺他們?但彷佛依稀好像也沒好到哪里,偷襲一次就傷成那樣,要是多偷襲幾回,還能留下全屍?
「我可以推論,從頭到尾你都知道我的存在?」
「對。」
「你眼睜睜看我找小乞丐編歌罵你,看我寫書毀謗你,看我擊鼓鳴冤冤枉你?你都不生氣嗎,為什麼放任我一意孤行?」
不只這樣,他還看著她寧可坐牢也要替父親討回公道,看著沒有心機的她進入最需要心機的宮廷,看她用盡全力、搾擠出小聰明,一步一步慢慢向「殺父仇人」靠近。她不是普通勇敢啊,雖然有些魯莽,但能豁出一切為父親做到這個地步,他心生佩服。
齊沐謙掐上她女敕女敕的臉頰。「我不生氣,只希望你能夠解氣。」
「為什麼?你沒有義務對我寬容。」
「有,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可是救命恩人覺得自己是個大笨蛋。」做出一大堆蠢事卻還沾沾自喜,簡直笨到沒藥可醫。
呵呵笑了笑,他模模她的頭。「別自責,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楊權死了。」
「楊權?誰?」她一頭霧水。
「楊丞相的嫡長孫,你口中的『大官』,被他虐死的女童不計其數,他破壞許多圓滿家庭,卻半分不覺得愧疚,甚至以此為榮。」
「是他?」與楊丞相有關啊,難怪為所欲為、膽大包天。
「對。向萸,我還沒辦法替你報父仇,但你母親的仇恨,報了。」
即使因此損失城東據點,打了草、驚到蛇,但如果能夠讓她不再那麼哀愁,值得。
向萸一怔,低頭,眼淚凝聚,啪地墜在胸口,報仇了呀,娘和弟弟在九泉之下會開心嗎?
見她如此,齊沐謙又想說對不起了,是他這個無能的皇帝造就她的不幸。
沒想到在抬頭時,她跪起身撲進他懷里,圈住他的脖子一疊聲道︰「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重要的事要說三遍。」
「謝謝他」于她而言是很重要的事?那麼對他來說,什麼事需要說三遍來證明其重要?應該是……喜歡她吧。
「信我,總有一天我會讓負欠過你的人,通通得到報應。」
「我信。」坐回床鋪,她認真對上他的眉眼。「對不起,以前人雲亦雲,沒經過驗證就在背後喊你渣帝,以後不管外面的人怎麼說,你在我心目中都是足智多謀、堂堂正正、才貌雙絕、頂天立地、鶴立雞群、威風凜凜的須眉男子漢。」
才貌雙絕?這張臉……他覺得受之有愧,不過他很樂意接收她所有贊美。
「知道了,我會記住,自己是足智多謀、堂堂正正、才貌雙絕、頂天立地、鶴立雞群、威風凜凜的須眉男子漢。」
「你要對自己有自信,不須理會外人如何批判你。」
「好,我對自己有自信。」
「以後我會對你很好,會站在你這邊,專選欺負你的人用力欺負。」
「好,謝謝你站在我這邊。」
他這樣配合啊?突然她又覺得自己沒有蠢得淋灕盡致。「那麼可以告訴我,太後為什麼要殺你了嗎?」
這是一直憋著呢,昨晚就很想問了對吧,但即使滿腔好奇,他說有時間再講,她便按捺下了,難怪向文聰總說他的閨女最是體貼,最是替人著想,和她相處,很難不愉快。
「你猜?」
猜啊……她抓抓額間碎發,「自古以來謀朝篡位,謀的不是權力就是利益,這些年你已經夠寬容,寬容到他們分不清楚誰才是當家作主的,照理說他們要的都能夠到手,沒道理害死你換上新帝,畢竟誰敢保證新人一定比舊人更好,也許忙過一通後,發現新帝比舊皇更難搞。」
「既然如此他們為什麼非要惹事,非要籌謀策劃忙上這一場?因為你不夠乖?你再不願當提線傀儡,你想試著改變卻被他們發現,為了防微杜漸,他們決定先下手為強,換上配合度更高、更听話的,對嗎?」
「你分析得很好,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點是——太後痛恨先帝,發誓殺盡先帝子嗣,而我,是先帝的骨血。」
被雷劈到!她听見了國家重大機密?「你不是福王的嫡子?怎會……」
眼底冰霜滿布,溫潤暖男失蹤,不說話的他被仇恨籠罩。
「福王無恥,賣妻求榮,甘心一頂綠帽換取榮華利祿。」
向萸心跳得厲害,隱在富貴底下的齷齪讓人慘不忍睹,想安慰卻找不到可以說的話。「如果不想講,算了算了,別勉強。」
抬眼,看見她的憂心忡忡,這麼擔心他?即使滿月復好奇,為怕他憂郁,她選擇壓抑?
真的真的真的,她是個很體貼的好女孩。
握住她的手,他說︰「放心,我沒事。」
沒事嗎?暗松口氣,她笑著對他點點頭,沒事就好。
「外祖一介布衣,這樣的家世與福王府攀不上親戚,然母親容貌絕麗,福王生性風流,幾番追求,最終娘被他的深情感動,入王府為妾。初時兩人確實過上一段甜蜜生活,直到一回先帝微服出游,偶遇福王及母親,先帝視線在母親身上流連不去,福王善于察言觀色,竟主動將母親獻上。」
「母親受辱,數度求死,但福王哪肯放棄邀寵機會,他以外祖全家性命作為要脅,逼母親委身先帝,直到懷上我,為母則強,她有了活下去的。外傳先帝與福王感情深厚,經常入王府和兄弟把酒言歡,然真相並非如此,不過那段時日,福王確實風光無比。」
「福王妃病逝後,先帝幾番暗示,福王順從帝心將母親扶正,給了母親和我一個名分。然福王品行卑劣、行止下作,母親對他的滿腔愛意化為仇恨,卻也因為我的存在,反倒與先帝磨合出幾分親人之情。」
「這些是誰告訴你的?」
「我進宮時什麼都沒帶,只帶了母親親手縫制的女圭女圭。那時為了對付我的叛逆,任何我喜歡的,太後就將其除去,我擔心女圭女圭被丟棄,趁著沒人,攀著柱子使盡全力往上爬,把它藏在橫梁上。一天天過去,我都忘記這件事了,直到去年一只小鳥飛進屋里,停在梁上,我才想起它。」
「十幾年過去,女圭女圭身上的縫線松開,我發現里頭藏著一封信,是母親寫的,寫她的悲慘遭遇,寫我的身世,也寫太後對先帝的怨恨。」
「太後對先帝到底有什麼怨恨,為何非要殺盡他所有子嗣?」
「先帝迎娶楊玉瓊為後,是想藉楊家聲勢穩定朝堂,誰知養虎為患,楊家野心勃勃、得隴望蜀,當年先帝正值風華,楊家已經開始為楊玉瓊所生的齊沐垣造勢,這行徑觸了先帝逆鱗,于是先帝籌劃了親生兒子的死亡。」
天,親生兒子呀,果然最是無情帝王家。向萸皺起眉心,輕咬唇瓣。
「太後出兒子的死亡真相後,不動聲色,邊想辦法懷上孩子,邊弄死其他皇子,六個皇子、三個公主無一幸免。但先帝也不是傻子,怎麼可能讓楊玉瓊再度懷上孩子,兩相對峙,誰都沒贏誰也都輸。」
「但輸贏的賭注是無辜稚子呀,多殘忍。」
「權力斗爭向來如此,先帝之死直到現在仍然是個謎,怎地好端端,前一天還在朝堂上怒斥楊相,隔天就病得下不了床?母親在信中告訴我,她嚴重懷疑此事和太後有關。所以她打死不讓我進宮,但皇帝遺詔不能不從,她無法改變情勢,只能殷殷囑咐,讓我听太後的話。」
「第一,太後遵從遺詔讓你登基為帝;第二,多年來她沒對你起殺心,皆是因為不知道你的身世,對嗎?」否則弄死孩童要比弄死成年帝君容易太多。
「對。」
「那後來她怎麼會知道你的身世?」
「她發現我在暗中對付楊家,便想拿福王性命威脅我住手,但我怎麼可能在乎他,如果有機會,我都想親自了結他為母親報仇了。
然而當年福王可以出賣母親,出賣我對他又有何難?因此才剛用了點刑,福王就把我的身世一五一十招出。真相令太後震怒,她自認為被先帝擺了一道,于是接下來暗殺不斷。」
懂了,她不會放過先帝任何一個兒子,她失去兒子的痛苦,要用無數人的性命來填平,于她而言,兒子性命尊貴,其他人皆是芻狗,不值一哂。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向萸問︰「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麼?」
迫不及待和他站在同一陣線了?真開心呢,揉揉她的頭,擁她入懷,他喜歡被她心疼。
「什麼都不必做,我只要你平安活著。」
終于完成了!整整十張。
是齊沐謙母親的畫像,之前素描只是讓她確定五官長相,而這十張圖是她的實力展現。
美人或立于花叢,或俯首織繡,或撫琴輕吟……各種姿態都有,眉眼溫柔,麗容婉約,淺笑低吟,風華盡現。
他什麼都不要她做,但她就是想待他好,想為他做很多可以讓他快樂的事,因此向萸用盡心力慢慢畫,畫廢許多張,終于擇出最滿意的。
扭扭脖子、拉拉腿,揉揉發酸的胳臂,她走到德興宮東院的牆角下做做伸展操,眼一斜,她看見那里長出一叢野花草。
講到這個超妙的,德興宮里上上下下全是假太監,保護主子肯定是一等一的好手,整理環境勉強稱得上差強人意,但園藝部分可就真的糟透了。
向萸還能種出「一串」葡萄,這里的牡丹芙蓉曇花卻是與雜草共生,每年能用盡生命開出幾朵芳華已經是老天厚待。
所以德興宮的園子充滿野趣,翻譯成白話文就叫做雜草叢生。
向萸蹲細看,這里背陽,沒有植物能夠長得好,但這叢野花卻長得郁郁青青,花朵顏色鮮艷、造型特殊,兩小一大三個花瓣,中間的花蕊像一顆顆圓珠子,非常吸楮,她想畫下來。
「它叫玉嬌花,花朵只能開到指甲蓋那麼大,靠近一點聞,有淡淡香氣,種子含有毒鹼,如果把種子磨成粉加入茶飲,會讓人上癮,上癮後會導致毛發月兌落,頭昏腦脹注意力無法集中,夜不成寐,脾氣暴躁,思緒紊亂,要是吃得多了,會漸漸出現暴力行為,俗稱瘋了。」
向萸轉頭,發現齊沐謙與兩個男人站在自己身後,燦爛一笑。「下朝了?」
「嗯,在做什麼?」
「沒事,就是晃晃。」她邊回答,眼珠子邊溜溜轉地在其他兩人身上滑過。
「他們是楊磬和周承。」齊沐謙主動介紹。
哦……被配對配到很冤枉的那兩位,大名如雷貫耳啊。
向萸打量他們,一個是玉面書生,笑容可親、態度溫和,是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的男人;另一個體型壯碩,肌肉發達,胸部的寬度是前者的兩倍,滿臉胡子,兩只眼楮大到能產生恫嚇作用,要是送到戰場上,光是氣勢就贏一大截。
「向楊公子和瑾王請安。」
「免禮。」
「請教瑾王,玉嬌花有香氣,如果拿來磨成粉、調入顏料,畫出來的圖也會有香氣嗎?」
「會,不過得用珠子狀的花蕊,千萬別拿種子磨粉,否則不管是作畫者接觸顏料,或是觀畫者撫模畫作,都會令毒性滲入皮膚,產生中毒現象。」
「也會上癮、發瘋嗎?」
「對,效果不輸食用。」
「明白了,多謝王爺提醒。」
向萸笑盈盈地,卻始終沒看向楊磬,因為感覺得到那兩顆銅鈴大眼正緊緊盯著自己,盯得她全身不自在。
他討厭她嗎?她又沒有做錯什麼事,或者說謠言不完全虛假,其實……他真的暗戀齊沐謙?想到這里,全身泛起一陣惡寒。
向萸的第六感很敏銳,楊磬確實對她非常不滿,當初她從監獄被帶走,為調查她的下落,曝露了一顆埋在楊府的棋子,幸好那人夠機靈,及時決定死遁,否則順藤模瓜,不知道還要被挖出幾個。
為替她母親和弟弟報仇,他們損失一個據點,楊丞相大怒,滿城搜查,逼得其他據點的隱衛不得不分批躲藏。
難怪都說女人是禍水,現在正是緊要時期,被她一搞,弄得雞飛狗跳。
所以成大事者,身邊必定不能有個專門壞事的禍水紅顏。
越盯越嚇人耶,向萸很俗辣地縮縮肩膀,一路縮到齊沐謙身後,躲避楊磬渾身散發的惡意。
齊沐謙見狀,嚕著笑意對向萸說︰「我們去書房談事,你要不要去找趙廚子,弄幾道新鮮菜來?」
「好。」她轉轉眼珠,刻意當著「情敵」的面把他拽到一旁,墊起腳尖刻意親昵,貼著他耳畔道︰「我有事,事情談完跟我說一聲。」
「好。」
看著向萸抬高下巴,驕傲得彷佛打下一片江山後,歡快地跑開。
周承笑著搭上齊沐謙肩膀。「認識你這麼久,沒見你對人這麼溫柔過,難怪都說美人鄉英雄塚。」
「她長成那樣哪來的美色?眼疾哦?自己開藥喝一喝。」楊磬不以為然。
自己長那樣還嫌棄人家小姑娘丑,注定他一輩子找不到美嬌娘。齊沐謙輕哼一聲護短起來,「鏡子是好東西,有空多用用。」
楊磬不滿意,虧他們十幾年交情,為一個女人竟然嫌棄起他的長相,一腳踹出,但齊沐謙閃掉了。「你重色輕友。」
周承道︰「你不是說向萸沒有美色,重色輕友不成立啦。」
齊沐謙舉起食指在楊磬跟前晃晃。「錯,她有美色,我確實是重色輕友。下次你再用眼神嚇她,我就……」
「就怎樣?」他挺起胸膛。
「就送你一百面鏡子,讓你的長相嚇死自己。」
「噗!」周承放聲大笑。
下一刻,楊磬揄起拳腳朝齊沐謙招呼,而齊沐謙也不弱,幾個輕松旋身,讓他滿院子追逐。
就這樣,三個同穿一條褲子交情的男人,幼稚地玩樂起來——在凝重的時期、凝重的後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