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入夜,宋暖悄悄換上了夜行衣,蒙面無聲無息地出了屋,翻牆走戶如貓兒般飛躡過屋脊檐瓦,一個時辰後來到了緊鄰城鎮的蘇江府。
城門早已關閉,兵士嚴加看守,卻絲毫難不倒她。
只見她熟門熟路地繞到了緊挨青雲山那頭的偏僻北城門,使出了壁虎游牆功三兩下便翻上城牆一躍而下,恰恰好落在蘇江府屯得高高的糧草垛兒上。
她很快便來到了目的地——一座懸掛著「楊府」橫匾的寬敞府邸外。
宋暖微微冷笑,再度輕而易舉便翻入宅邸內,直奔仍亮著燈燭的正院。
她輕身縱上靠窗最近的那株大樹,隱身在茂密樹葉枝椏內,靜心等待正院房中人入睡。
睡了,她才好干活呀!
「……老爺,音姊兒和忠勤伯府世子爺的婚事也近了,我想著在她的嫁妝內再添一對翡翠寶樹,還有那套明珠頭面,您覺得可妥當?」一個輕柔小意兒的嬌軟女聲響起。
「夫人,那不是——」一個沉穩男聲驚訝低喊。
「那是妾身嫁妝內最珍貴的寶物,是當年太皇太後賞賜給妾身母親的,母親給了我……長輩總盼著晚輩姻緣和美、夫妻恩愛,如今妾身也想將這份福氣和心意送與音姊兒。」
宋暖一僵。
「夫人這份禮太重了,又如何使得?」沉穩男聲大為感動。「這十數年來你視音姊兒和荃哥兒如己出,我心里很是感激,他們娘親去得早,幸而有你精心照拂教養,處處為他們著想,可這……」
「老爺,您這麼說是要折煞妾身嗎?」嬌軟女聲隱有淚意。
「夫人……」
「難道音姊兒和荃哥兒不也是妾身的孩子?妾身當年在姊姊跟前發過誓的,定會好好伺候老爺、疼惜孩子們……」嬌軟女聲輕嘆。「妾身雖是繼室,可生是楊府的人,死也是入楊家的祖墳,老爺這般與我見外,難道是不拿我當自己人看待嗎?」
「是為夫失言了,夫人莫怪。」沉穩男聲嗓音里多了一絲焦急和不舍,忙解釋撫慰道︰「好夫人,你在這個家里樣樣做得圓滿妥貼,無不人人敬服,就連娘也常贊你是難得的好兒媳,音姊兒和荃哥兒對你更是依賴孝順,都要凌駕我這個爹爹之上了,你又如何不是自己人呢?」
嬌軟女聲破涕為笑,嬌嗔地道︰「老爺您這是跟孩子們吃醋呢!」
「哈哈哈哈,你近日只顧著忙和音姊兒的婚事,都冷落為夫了,為夫自然是吃醋的。」沉穩男聲打趣道,話中柔情密意是溢于言表。
「老爺笑話我……」
隨著倆夫妻的調笑,漸漸地是男女喘息、唇舌咂咂吸吮聲,而後床榻搖曳咿呀踫撞聲……
可見得戰況之激烈。
宋暖強自吞咽下翻騰反胃的惡心感,面無表情地听著他們妖精打架了整整兩三刻鐘……而後又是喚外頭守夜的婢女抬水洗浴的聲兒。
又等了一刻鐘後,里頭總算熄燭安生了。
黑沉沉夜色中的她,臉色不大好看,她隔著高窗影影綽綽瞥了那拔步床內的身影一眼,又是一記冷笑。
果然是一雙好夫妻,一個好繼母……
她目光冷肅漠然,深吸了一口氣後,穩住心神,又如同一道影子般消失在樹下。
——一對翡翠寶樹,一對明珠頭面是吧?先太皇太後賞的是吧?
好東西啊!
宋暖很快就避過府內巡夜的家丁,來到了楊府庫房,她輕輕屈指彈飛了兩顆小石子,擊中了兩名看守庫房的奴僕,而後把他們拎到左右門柱上靠好,從發髻上摘下了支銅簪,幾乎眨眼工夫就開了鎖眼,悄然掩身而入。
不到半會兒,她已經背著只沉甸甸的黑色布袋子無聲地閃身出來,重新上鎖後便躡足翻牆出去。
但萬萬沒想到才剛翻出了楊府的牆外,蒙著面的宋暖一雙渾圓燦亮如星的眸子正笑得彎彎的剎那,卻在見到立于自己面前的高大修長身影時……瞬間一呆!
月高懸,夜色透黑,盡管那男人也穿著一身黑衣蒙面,她卻第一時間就認出了她的……長生哥……
要糟。
她吞了口口水,心虛得險些抓不住背後背著的贓物……不對,這原就是她的東西,如今也只是物歸原主。
可長生哥不知道呀!
他只是親眼看到了她漏夜做賊……
「我可以解釋。」她小臉有些發白,極力鎮定,卻全然不知自己竟緊張得嗓音發顫。
還有種陌生的恐慌、羞慚感漸漸爬上了心頭。
夜色中,他深邃幽遠的眸光深深注視著她,就在宋暖心頭隱隱酸澀撕疼,正想用渾不在意武裝起自己的當兒,淚霧彌漫的眼前卻模糊看見一只大手默默伸來,牽起了她的小手,另一手則是接過了她肩後背著的東西。
「我們回家。」徐融卿喉音沉著低微。
她卻清晰無比地听出了其中一抹縱容的溫柔。
好似她無論做了多麼離經叛道的事兒,他都同樣會慣著、包容著。
宋暖鼻尖一酸,熱淚差點兒滾了出來。
她乖乖地被他牽著……回家。
真好呀,她有他,就有了家。
「我不是去偷東西的,這是他們欠我的。」
回到宅院里廳堂中,對著一盞蒙蒙亮的紗燈,燈影下的宋暖縮得小小一只,顯得格外心虛又……垂頭喪氣。
徐融卿只是默默幫她斟了杯熱茶,挪到她面前。「喝點暖暖身子,夜里涼。」
她很感動,卻還是掩不住惶惶,小手捧著那溫熱的茶杯摩挲著。「……你,不想問我為什麼?」
「你想說嗎?」他溫和地道。
宋暖她心情復雜矛盾,糾結了好一會兒,在「假若瞞著不解釋萬一他當真誤會了怎麼辦」和「那一家子的爛污糟心事說來丟臉的也不是她自己」之中反復徘徊。
他很有耐性,不催促更不勉強,只是靜靜地坐在她跟前,陪著她。
半晌後,宋暖只能模糊簡短地解釋道︰「楊府繼室夫人以前是我娘。」
他神色微震,很快就捕捉到了其中的關竅。「她改嫁當時,你幾歲?」
「五歲。」她低低道。
徐融卿胸臆瞬間涌上了股憤慨不平的郁氣,又有些心疼地注視著她裝作若無其事的小臉……猶豫了一下,大手慢慢握住了她微涼的小手。
他修長溫暖指節分明的手掌包覆著她的,力氣有幾分小心翼翼的溫柔,像是想給她支持與力量,卻又生怕踫疼了她。
宋暖又想哭了……
這男人沉默少言,卻總是細心入微地關注著待她好。
她上輩子肯定燒了好幾百擔的高香,才能遇見他……
可是,他自己已經夠苦了,她不想他又為她的事操煩懸心。
「都過去啦,」她努力讓語氣輕快,笑嘻嘻地道︰「不過她和楊府一家子確實欠了我的,有機會的話,我還是想叫他們一點一點吐出來的。」
「嗯。」他點點頭。
「你……會覺得我不孝嗎?」她有點小小擔憂,囁嚅道︰「他們都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她生下了我,于我是母恩重逾泰山,便是想取了我的性命去,也沒人會說她一句不是。」
他搖頭。「大是大非面前,也需辨個黑白對錯,何況尚有『父不慈則子不孝』這一說。」
她圓圓眼楮亮了起來。
徐融卿又模模她的頭,黑眸含笑,驀然想起一事。「我今夜見你輕身功夫極好,巧若蟬翼,清靈無影……這似是嶺南戚家身法,你莫不是師承戚風子戚老師父?」
「你、你怎麼識得我師父?」她大驚,小小結巴。
他目光悠遠,隱隱帶著感觸。「戚老師父早年是我父帥麾下第一斥候,于二十二年前赤桑之戰後便功成身退,回歸嶺南……據說當時戚老師父年方而立之年,戚老師父這些年還好嗎?」
「嗯,師父今年五十多歲了,能吃能睡,愛喝酒,就是酒量一樣很差。」宋暖有些忐忑又疑惑地問︰「長生哥,你如何知道我是我師父的徒弟,不是徒孫?」
「我父帥提過,戚老師父性情灑月兌不似俗世中人,曾揚言一生只會收一徒,若沒有相中合眼緣的,戚家輕功到他這一輩絕了也無妨。」
「……確實像是我師父會說的話。」她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徐融卿心念一動,眼神探究中微有悵然。「你當初出現在侯府……是受戚老師父所托?」
她愣了愣,趕緊搖頭。「不是不是,我初始只是好奇……師父說歷代徐帥一門英杰,當今徐侯雖是幼子卻絲毫不遜于父兄,你又打了勝仗凱旋回京,我那時恰巧人在京城,就趁夜偷偷溜進去侯府想瞧一眼,可沒想到……」
——卻親眼目睹新帝一杯鴆酒誅殺功臣親舅!
他听她說完,不知怎地心下一松,眉宇也淺淺浮上了縷悅色。
就算她是奉師命前來相護,他依然心中感佩,可原來她並非礙于師命難違才來到他身邊……
徐融卿胸膛一陣暖流悸動。
「長生哥,沒想到我師父和您父親、和徐家軍居然還有這樣深厚的淵源。」她唯恐再度提起那一夜他的傷心事,連忙轉移話題。「師父也藏得太深了,連喝醉酒發酒瘋都沒提過當年勇……嘖嘖嘖。」
他並不感到訝異。「戰場廝殺……人命如草芥,能活下來的,大半不願回首過往。」
……曾經睡同營帳談天說笑打呼還嫌吵的兄弟,可能翌日在戰場上就天人永隔,連尸骨都尋不回……大雪紛飛酷寒千里,翻山越嶺行軍凍壞了手指腳趾還是小事,有更多士兵走著走著便永遠倒下,或是朝中奸臣貪官克扣軍餉糧草,兵士們被迫餓著肚子對上凶蠻外敵,在刀山劍海中耗盡全力拼殺到最後一刻……
太多的熱血,太多的人命,也有太多的不堪。
只是他們為守護大楚,守護百姓,不惜用血肉築成御敵城牆,不死,便不屈。
徐融卿心頭酸澀難抑,深吸了一口氣,忽而低聲道︰「時候不早了,你早點歇息。」
「喔,等等,長生哥你要去哪里?」看見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往大門方向而去,宋暖頓覺不對,急忙忙追了上去。
他回頭,溫和地模了模她的頭。「我去掃尾,另做些準備。」
「掃尾?」她心一跳,喃喃道︰「我應當很小心的呀,不會落下什麼痕跡的吧?」
「楊府大老爺官居五品知州,若發現庫房遭竊,失的又是先太皇太後御賜之物,接下來定然會嚴密搜查城中下九流飛賊混子,四處拿人,蘇江府和鄰近縣城城門也會越發管控嚴格,」他平靜道,「除家家戶戶清查戶籍或生人外,下一步便會徹查近日驢馬行販賣交易名冊。」
宋暖小臉微微發白了,懊惱地道︰「那,那我現在再還回去就是了。」
他眨眨眼,深邃眼神竟有一絲頑皮之色。「賊不走空,況且你拿回自己的東西,更沒道理教你寒夜白忙一場。」
她被他深沉漂亮得彷佛會發光的雙眼炫閃了一下,小心肝兒瞬間怦通怦通亂跳……後來才听明白他說了什麼。
「你、你要幫我?」她小臉興奮地紅了。
「我自是幫你的。」他低聲道。
她心兒一蕩,勉強收束心神回正事上。「會不會連累你?如果有危險的話,還是不了吧?我雖然對楊府那一家子……但是寧可便宜了他們,我也不想你有事。」
「我不會有事的。」徐融卿低頭看著她,微微一笑。
天老爺!他又對著她笑了……又對著她笑了……
美色當前,宋暖小腦袋又開始暈暈忽忽,一個勁兒地傻笑,也忘了追問他究竟是怎麼個收尾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