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過兩天,宋暖就在走街串巷賣菜的大娘和市集上賣豬肉的劉屠夫口中听說了,最近蘇江府鬧得沸沸揚揚的一大「秘辛」!
說是蘇江府知州府上遭了賊,有好幾匣子的翡翠玉珠珍奇寶貝不翼而飛,後來楊知州震怒之下,命縣衙捕快全員出動循線追查,可最後竟然在董知府金屋藏嬌的外室宅邸床底下翻抄出來了大半……
這董知府是忠勤伯府太夫人的親外甥,官聲素來有那麼點兒不干淨,自從迷上了翠鶯樓一名楚楚動人的清倌兒後,便瞞著自家河東獅把人給抬回了別院藏著掖著,平常更是疼得跟心頭肉兒似的,有什麼好東西都捧到美人兒跟前博之一笑。
可貪財斂財也就罷了,這次竟然把手都伸到了忠勤伯府未來的親家府上……
宋暖樂得合不攏嘴,最後還是偷偷摀著,連菜肉也顧不得買便歡天喜地趕著回家,跟她的長生哥說這好消息去了。
而此刻忠勤伯府中,太夫人正恨恨地拍著紅木瓖嵌螺鈿矮案,尖聲怒斥道︰「你糊涂了不成?那可是你的親表哥!」
忠勤伯臉色也不好看,可當著母親的面也不好將話說得太難听,他最清楚這個老娘偏疼護短母家的陋習了。
「母親,表哥這次確實也太不像話了。」
太夫人冷笑。「不過是從一個外室床底下搜出來的,誰知道那種下賤輕佻女子又和哪些混子不清不楚,手腳干淨不干淨……這怎麼就能把這盆髒水往你表哥頭上扣?」
「表哥身為知府,這幾年因私欲貪財辦的糊涂案子又何止一樁兩樁?」忠勤伯咬牙道,強捺火氣。
太夫人不服氣地瞪視著兒子。
自家親外甥有本事飛黃騰達官運亨通,也是給她長臉,為她撐腰……縱然不小心辦錯了幾樁案子又如何?
人非聖賢,孰能無錯,這值多大的事兒?
「往上數就有織錦大戶顏家、海商許家……」忠勤伯臉漲紅了。「表哥眼紅他們日進斗金,拿著雞毛蒜皮小打小鬧的罪名,趁機將人下了大牢,還扣押抄沒了人家的私產和店鋪子……」
太夫人一窒,心下有些打鼓。
——她私庫里還收著外甥孝敬的兩大箱子上好織錦和一座人高的稀罕西洋鐘呢!
「若非咱們家搭上了貴妃娘娘的路子,平素給娘娘辦事還算妥貼,娘娘看在忠勤伯府的面上把這些事兒給抹了,否則別說表哥難逃國法,就是我忠勤伯府都要給牽連進去。」忠勤伯想到這個表哥私吞了顏家許家的店鋪後,還跟太夫人要了幾家子陪房去做副管事,顯是一開始就把忠勤伯府也給算計了進去!
這下子忠勤伯府和他董家福禍相依,不幫著遮掩也不行。
忠勤伯被這爛攤子嘔得險些嗆出一口老血來,可是自家老娘昏庸又愛指手畫腳,在府中地位尊崇,若不順著她老人家,光是一句「兒孫忤逆」,就能折騰得一家子大大小小不得安生。
「母親,您也心疼心疼兒子和孫子孫女們,表哥的手都模到楊府後宅庫房去了,若是楊府具狀告上了朝廷……」忠勤伯深吸口氣。「您老想過後果沒有?」
太夫人吞了吞口水,有些氣虛膽怯了,可終究當慣了高高在上說一不二的老太君,略畏縮幾瞬後,還是傲氣地胡攪蠻纏道︰「他楊家敢?除非是不想把女兒嫁進咱們忠勤伯府了,至多兩方撕破臉退婚……可退婚之後,他家姑娘還有誰人肯要?名聲都壞了,也只有青燈古佛了此殘生,咱們家哥兒可沒損失。」
這樣的強盜說法讓忠勤伯一時也听懵了,回過神來後差點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可偏偏不能。
忠勤伯努力做了幾次深呼吸平撫胸口燒得厲害的怒火和煩躁,最後冷嗤了一聲。「母親想過沒有?楊府也不是沒有根基的人家,彎彎繞繞還和大皇子母家有親……」
「大皇子今年不過六歲,」太夫人刻薄的嘴撇了撇。「還不是皇後娘娘親生的嫡皇子,想冒出頭來還是十年八年後的事兒,況且新帝正當年輕,往後龍子多著呢,大皇子又算什麼——」
「母親慎言!」忠勤伯被嚇出了身冷汗,「怎可妄議皇家?」
太夫人訕訕然。「這不是屋里只有咱們娘倆嗎?」
「母親,新帝胸有丘壑,心志剛強,不是先帝晚年那會兒……」忠勤伯隱晦含混地道︰「總之,忠勤伯爵位雖是世襲罔替,但朝廷博弈深不見底,我們只能廣結善緣,不可處處露尖兒,您沒瞧見就連徐侯那樣的大人物,還不是說沒就沒了?咱們難道能比徐侯還位高權重了不得?」
盡管新帝明面上做得無可挑剔,可古往今來歷史殷監,但凡在官場上歷練打滾了多年的老油子,哪雙火眼金楮覷不出其中的厲害?
太夫人雖然渾了些,也不是全然沒腦子的,否則當初豈能在殺人不見血的後院妻妾斗爭中勝出,熬死了斗殘了那些個美妾庶子,成為這忠勤伯府的老封君?
她神色一凜,倒也不敢再由著性子糾纏,半晌後悶悶不樂道︰「總之,娘只盼你念著他終究是你表哥,你幫襯著在親家面前把今兒這事撕擄開來,讓你表哥少賠一些。」
忠勤伯本還面露欣慰之色地恭敬聆听著,听到最後一句又想惱火了。「母親!」
「怎麼,難不成你當真要你表哥傾家蕩產賠給他楊家?」太夫人也瞪眼。「至多咱們家哥兒下聘時把聘禮重上三分也就是了,楊家面子里子都有了,還有什麼好不滿意的?」
「外頭的事母親還是不要管了。」忠勤伯氣得撂下一句硬邦邦的話後便抽身就走。
「——事兒沒完,這孫媳婦兒我可不認!」太夫人也發火又砸了一通杯盞!
宋暖興沖沖地端了杯熱熱的藕茶送到徐融卿面前,滿眼亮晶晶——
「長生哥,你是怎麼辦到的?我听說董家和楊府現下鬧得不可開交,連忠勤伯府都給扯進去了,哎呀!真想親眼看看這一場熱鬧!」
方練完射箭的徐融卿接過藕茶,取過一旁架上搭著的巾子遞給她。「先擦擦汗,當心見風著了寒。」
她胡亂拿巾子抹了額頭上的熱汗,笑嘻嘻道︰「我沒事兒,現在心曠神怡,只想听閑話兒。」
「董知府官聲不好,素有貪財濫權之名,不過是天高皇帝遠,又有忠勤伯府為倚仗,便在蘇江府養成了一霸。」他啜了一口藕茶,淡淡然道︰「那外室近墨者黑,靠著他的寵愛也敢收受好處賣官……我打听過,知府衙門各司胥吏有大半皆來于此,想買官者只需將錢財珠寶,和寫著姓名背景及欲擇職位的紙條子一同裝匣塞進後角門狗洞內即可。」
——還能這樣干?
她听得目瞪口呆。
「可,這犯罪殺頭的隱密事兒,長生哥又是哪里打听來的?」她倒抽了口氣,掩不住滿眼敬佩。
徐融卿放下了茶碗,泰然自若地道︰「貪官污吏手段花樣層出不窮,見多了也就不稀奇了。」
既然要混水模魚,這水自然是攪得越渾越好。
況且他也並無冤枉了好人。
「太好了,就讓他們狗咬狗一嘴毛,打個囫圇仗去吧!」她眉開眼笑地道。
他目光含笑地看著她這幸災樂禍的小模樣,「趁著這時候,我們也該準備動身了。」
「好呀好呀,我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再去灶上繞一圈瞧瞧還有什麼落下沒有?」她高高興興地去了。
徐融卿見她身影消失在院子另一端,眸底笑意斂止,緩緩走向箭垛,拔下了靶心上的羽箭……
十支箭,精準地落在同一個箭點。
可是這看似繁華太平盛世的大楚,卻蟲蟻蛇鼠蛀洞四伏,瑄哥兒治下的江山、相中的官員,並沒有他以為的那樣安穩牢靠。
他心情沉重。
這些時日他也趁夜在蘇江府及其鄰縣走了個遍,一向素有漁米之鄉美譽,富庶冠天下的江南,看著錦繡鋪地,卻是處處隱患……
稻米絲綢茶葉瓷器商路絡繹南北不絕,可旁的不說,光是茶引,掌握在各官員勢力手中便有九成,與民爭利,仗勢欺壓比比皆是。
日日搬運貨物養家餬口的船工,十日一結,二十個大錢還要被層層剝削,時常灶下無隔日糧。
連江南底層庶民都艱困至此,那北關呢?更遑論西南道和蜀地——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久了,如何不民怨沸騰?
朝廷若不讓百姓有活路,尚不需等外敵來犯,這天下就已被貪官污吏給蝕空了。
瑄哥兒在太子之位時,猶極為看重吏治清明,時奏請先皇,命御史微服代天子訪查地方,方能知曉百姓艱難。
先皇晚年昏聵不察,致使民不聊生,瑄哥兒憂心不已,每每在東宮內和眾屬官商議至深夜,只盼能安排得樣樣周全……
可當他真正登上了那個萬人之上的至高皇位後,瑄哥兒率先費心謀劃的卻是如何鏟除所有可能威脅到他的權臣強將。
全然非明君所為……
——這一切,長姊都知道嗎?
徐融卿目光幽深晦暗,心口悶窒滯重難抑。
兩日後一早,一個高大黝黑落腮胡的年輕僕從趕著馬車抵達城門排隊,經守門兵卒盤查過路引和戶紙後,便輕輕松松出了城。
離城外不久,馬車青布簾子掀開,一個秀氣商家公子哥兒探出了頭來,笑吟吟地對年輕僕從道︰「長生,你渴不渴?」
「少爺,小的不渴。」挺拔精悍的年輕僕從低沉回道。
秀氣商家公子噗哧一聲。「長生哥你收斂一身英氣,扮起僕從挺像的呀!」
「昔日在北疆,也曾扮作收皮貨子的商隊到羌地一探羯奴虛實。」徐融卿淡淡然道。
「原來長生哥也是老江湖,」她可開心了。「咱們雙劍合璧縱橫四海,那些人想抓住咱們,作夢去吧!」
「戚老師父往常也是這樣帶著你走南闖北的嗎?」他單純好奇地問道。
宋暖自從被揭了半個老底後,也不再時時提醒自己千萬記得維持溫婉恬靜的做派,舉手投足間越發恢復了尋常女子罕見的颯爽靈動、灑月兌自若。
她猛點頭。「是呀是呀,我七歲那年師父把我撿回家,後來就領著我到處跑,最遠去了長白山,還曾到閩地看過大海船……長生哥,你見過尺長的大銀魚嗎?可鮮可好吃了,一點兒小刺都沒有,從海里打撈上岸,只消抹上丁點兒鹽,放在炭火上烤……我自己一口氣就能吃掉一大條呢!」
他雙手穩穩地操縱著韁繩,靠倚在馬車門邊,看著探出頭來的小姑娘眉飛色舞地生動比劃著,眸底不自禁盛著幾絲寵溺歡喜的微笑。
徐融卿忽然也有了談天的興致,溫言道︰「我沒去過閩地,也未見過大海,但北疆有大湖和海子,生有一種柳葉大小的冰魚,魚肉晶瑩剔透,放入油鍋中炸酥了極美味。」
「嘩……」她听得滿眼向往,咂了咂舌。
他見狀心下一軟。「此番到北疆,我弄與你吃。」
「好。」她咧嘴一笑。「我听說最正宗的羊肉席就在北疆,無論是燒烤炖鹵,好吃到連舌頭都快吞下去了。」
「帶你去吃。」
「就這麼說定了啊。」她伸出小指頭來。「拉鉤,一百年不許變。」
他一怔,看著她可愛粉翹的尾指朝自己面前一送。
「……嗯。」片刻後,徐融卿修長微糙的指節和她的鉤了鉤。
肌膚相觸,拉鉤結誓……
這小兒稚氣的約定手勢,他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做過了,可這一剎那,心頭漾起的卻是一抹別樣的悸動。
她刻意畫粗的濃眉,在燦爛笑臉下依然彎彎的令人心生歡喜。
他心重重一跳,忽覺不自在地赧然松開了手,目光回到了前頭的官道上,專注得彷佛正在驅馬經過艱難險峻小徑……
宋暖頓感迷惑,忍不住小手撐著,身子前傾探頭想看看他是怎麼啦?
「長生哥你——」
馬車輪恰巧壓過了碎石,車身一個震蕩,她身子失去重力地一歪——
「當心!」他大手閃電般穩穩摟住了她的縴腰。
宋暖就這樣呆呆地仰躺在他臂彎內,對上他難掩焦灼的深邃眸光……屏住呼吸,失神了好半天。
徐融卿胸膛內心跳如擂鼓,先是因為擔心她摔了,可後來就漸漸地……有些說不清了。
——當天夜里他們投宿在一家野店內,各自躺在緊鄰的簡陋房里,挨著茅草黃土漿隔出的一道薄薄房壁,不約而同地輾轉難眠了。
宋暖窩在又粗又重又洗褪色了的棉被內,一下子把被子往上拉蓋住了熱烘烘的小臉,一下子又把被子往下拉忍不住深深吐氣,要不就是揪著被子在硬得硌人的木板床上滾來滾去,就是沒個安生。
……哎呀,好害羞呢咯咯咯!
徐融卿高大頎長身軀則是一動也不動地躺著,有些僵硬發木,又有些莫名燥熱難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