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了一口氣,抑下滿月復憂思,看著宋暖沉聲道︰「宋姑娘——」
「喚我阿暖吧,」她歪著頭瞅著他笑,笑得他又有了一絲無措。「我都叫你長生哥了,你還口口聲聲宋姑娘,也太見外了。」
徐融卿啞口無言。
雖說平生確實從未見過像她這麼「不見外」的姑娘,但自己受她的恩義深重如海,至今卻尚無有半分可報答之處,他每每思之甚愧也甚悔,所以對于她提出的要求,他也想盡可能地依順、滿足予她。
……何況是這麼微不足道的一個改口稱喚?
「阿暖。」他輕輕道。
「噯。」她眼笑眉飛,迫不及待脆生生地應了。
靜謐沁涼透冷的夜里,隱隱流蕩著一縷縷曖昧隱晦灼熱……
徐融卿率先不自在地後退了一大步,清了清喉嚨,笨拙而靦地道︰「徐某,我……尚有一事想和宋……阿暖你商議。」
「長生哥你只管說。」她咧嘴一笑。
他定了定神,低沉道︰「此去路途遙遠,極寒極暑之地跨越天南地北,亦可見危機四伏,我獨身一人上路便是,你只在此處等我可好?」
「不好。」宋暖想也不想,干脆俐落地道。
「宋姑娘!」他微微一急。
她高高地挑眉。
「……阿暖,」他怔住,而後嘆了一口氣,溫言道︰「我沒有舍下你的意思,既允了你,我定然會回來。」
她當然知道他是個負責的男人……
噫,怎麼一想到「負責」兩字,自己心里有點兒別扭生悶呢?
「我不是不信你,可我們說好了一起的。」她小臉板了起來,煞是一本正經。「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安全也好,危險也罷,我們總是一塊兒的。」
「阿暖,听話。」他神情嚴峻了起來,語氣凝肅。
徐融卿掌兵千萬、馳騁沙場多年來的赫赫霸氣,剎那間不怒自威地重重撲面而來!
她霎時被那宛若鋪天蓋地的莫名威勢感,沉沉地壓得完全呼吸不了……
他精銳犀利眸光瞥見她小臉發白,心下一緊,立時克制收斂住自己不自覺釋放而外的氣勢,有一瞬的手足無措起來。
「對不住。」他伸手像是想穩住她的身子,卻又遲疑地一頓。「徐某一時忘形,往後,再不會了。」
他精悍煞氣一收,她才總算恢復了正常的呼息,心肝兒怦通怦通狂跳著,可也忍不住興奮地眼巴巴兒望著他——
「這就是傳說中戰神的殺氣吧?」
他一滯。
「長生哥你好厲害!」宋暖差點忘情鼓掌起來,總算及時想起大半夜的別引人注意,這才改為歡快地握著小拳頭揮了揮。「霸氣!」
徐融卿好半天無言以對。
她這究竟是心大膽兒肥,還是……
不過,他還是情不自禁地默默長舒了一口氣。
——沒有被嚇著就好。
「就這麼說定了,我們一起去。」她才驚魂甫定,現在又開始順著竿兒往上爬了。
他盯著她良久良久……又有嘆氣的沖動。
翌日一早,宋暖挽著大籃子就要出門添購一路上耐放的干糧饃饃,腌肉咸鴨蛋什麼的,可才走出廊下,便看到一個高大頎長的身影已然佇立在緊閉的門邊,似在等待。
「長生哥?」她未語先笑,歡快奔至他跟前。
「給。」徐融卿低頭看著她,大掌攤開,里頭靜靜躺著一方瑩白潤澤觸手生暖的羊脂白玉佩。
她一愣。
這不是他「下葬」時全身上下除卻一身暗色雲紋白袍外,唯一系著的腰佩嗎?
他將玉佩再往她面前一送。「我已磨去了上頭的徽紋,拿到當舖也無人能認出,此佩典個一兩百兩銀子應不成問題。」
宋暖想也不想地搖頭,「不成,這玉佩是你隨身之物,將來留個念想也好,銀子我這兒有。」
「我是男人,沒有讓你養家的道理。」他堅定地將玉佩放進她手中,低沉溫和地道︰「往後家計之事你無須擔憂,定然不會苦著你。」
她心頭一甜,還是堅持地把玉佩又推了回去。「長生哥,我信你日後養得起我呀,可現在咱們不是還有更重要的事兒要去做嗎?能早一日出門便早一日安心,銀錢足夠,尚犯不著典當你的貼身玉佩……你倒不如留到咱們成親時,給我做定情信物如何?」
果不其然,他拿著玉佩的手又有些僵硬了……是給無措的。
半晌後,徐融卿不自在地低聲道︰「總之,你放心。」
「好。」她笑得眉眼彎彎。「對了,長生哥,我會買些易容之物回來,等我幫你一番改扮後,你就能光明正大跨出門去,不用再日日拘在這四方牆內,便是一路上也不必擔心教人認出身分了。」
他目光微詫,但還是點點頭。「有勞。」
宋暖話說出口時,本還有些怕他會追問自己一個姑娘家怎麼懂得這行走江湖的技倆把戲,可見他一下子就接受了,她松口氣之余不免暗暗歡喜。
這是不是表示,他對她的信任和接納越發進了幾分?
「長生哥,你喜歡吃什麼,我幫你多買一些?」
「行軍打仗之人素不挑口。」他靜靜地道,「阿暖你只管添置自己喜愛的吃食便好。」
她听著又忍不住心疼了起來,「往後我會學好廚藝,把你喂得壯壯的。」
他一怔,目光不自覺溫柔了下來。「……好。」
見他點頭,宋暖高高興興地出門去了。
待她背影消失在門後良久,徐融卿眼角眉梢的那一點暖亦始終未蕩散。
而後他低下了頭,看著手掌中的羊脂白玉佩若有所思……眸底深沉隱晦,似有掙扎。
羊脂白玉佩瑩潤如雪,雙面徐家飛虎徽紋已然被他以內力磨了去,原本下方還綴著顆朱紅色的極品珊瑚珠子和鴉青色穗子,也被他摘了。
但凡一丁一點可能讓任何人眼熟聯想起徐家或徐侯的痕跡都得抹了,他不願累及宋暖這個好姑娘。
他們之間……他虧欠她的是多得還不清,如今也只能盡其所能待她好,護她周全。
他手握玉佩,仰望天際蒼穹。
秋日大雁南飛,忽成人字,忽成一字,隊伍不離散,交互相呼應……
徐融卿想起了他的徐家軍。
每一張面孔,每一個兄弟……
他眼眶漸漸紅了。
確實,他憂心他們的安危,也終究……再無法信任新帝。
宋暖到市集上買了兩疊烙得又干又香的饃,還有五斤煙燻得硬邦邦,色澤酒紅肥瘦相間的臘肉,幾條煙燻大魚,二十幾枚腌得咸香的鴨蛋子,一大包曬干的菜干條子、干香菇等等干貨。
她還到南北雜貨舖子挑了十幾斤江米年糕,一小袋子粳米,鹽油酒醬花椒孜然也裝了一匣子,給了銀錢讓舖子里的小伙計跑腿幫著送到府上。
鎮上的回春堂那兒她也沒少花錢,什麼治風寒的、治月復瀉的、治刀傷的金瘡藥林林總總買了一大包,這出遠門處處風霜雨雪,有時候錯過了宿頭,在野外燒火過夜難免凍著,或是吃的喝的不妥當,拉拉肚子也是尋常……正所謂窮家富路,能準備的都該提前準備上。
自然,她也沒忘了到脂粉舖包些細粉、蜂蠟、胭脂等物,好回去自行調配成易容膏子。
她最後去騾馬行選了半天,用一顆來檎果(隻果)釣到了……嗯,是選中了一匹貪嘴又傲嬌的馬兒,還配了一輛二手卻牢固的馬車,自己樂顛顛兒地趕了馬車回家。
商籍便是這般好用,她回途在半路上索性又去茶莊子買了一批今春新茶,裝了小半車。
她料想無論徐融卿是打算先到南疆亦或北疆,這批龍井都能派上用場,明面上他們扮作販茶北上的小商戶,官兵一路過所路引關卡抽查時也不怕,若一路平安無事到達了南疆北疆,這批西湖龍井春茶在當地可搶手得很,他們還能趁機撈一票呢!
宋暖喜孜孜地盤算著,直到把馬兒和馬車都驅回了宅子後院,見著聞聲而出、面露訝色的徐融卿便忍不住邀功起來了。
「長生哥,瞧瞧,我這馬兒挑得好吧?」她笑嘻嘻,拍了拍油光水滑大花馬的肚子。「很是听話呢!」
那大花馬沒好氣地朝她打了個響鼻,噴了她一口氣的來檎果味兒。
「……」她當場被大花馬拆台,笑容僵住。
徐融卿卻被逗笑了。
這一笑,恍若冷峭寒嶺冰雪瞬化,融融春風暖然拂面而來……
她心兒霎時酥顫了顫,著迷地望著他好半天回不過神。
戰神一笑,顛倒眾生……
倒是徐融卿被她暈陶陶的熾熱目光盯得赧然,輕咳了一聲,而後上前模了模那匹大花馬的腦袋。
大花馬一下子就順從無比又依戀萬分地對著他蹭來蹭去,哪里還有方才的半分傲嬌?
宋暖一時氣結。
沒良心,剛剛的來檎果都喂了狗了……
「這是臨地配出來的三花馬,」徐融卿熟練地幫馬兒順了順鬃毛,檢查了馬齒和馬蹄,眼神溫和。「確實是匹好馬,你費了不少銀錢吧?」
「錢是小事。」她渾不在意爽快地擺了擺手。「千金散去還復來嘛,況且我們一路販茶趕路,沒有一匹強壯的馬兒怎能行?哎,當初自京城南下,若非怕落了行跡,我也舍不得野放了上一匹馬……」
他心里難安。「阿暖……」
「長生哥你別是又要同我客氣吧?」她歪著頭瞅著他笑。
他欲言又止。
「我們都說好了的,我由你負責,你由我負責。」她眨眨眼。「長生哥一言九鼎堂堂徐家軍主帥,該不會要食言?」
「你明知我並非此意。」他嘆息道。
只是越覺自己何德何能,寥寥落魄至此,尚能得她這般靈慧巧心的好姑娘處處相顧……
他前半生戎馬征途,侯府高門,卻從未見過像她這樣的女子,似是從畫中生,夢中來,偎暖了他胸膛內那顆被親緣世情傷透的蒼涼冰冷心。
「長生哥,往後我疼你呀。」她眯眯兒笑。
他深深凝視著她,半晌後,眉目清朗如雪霽雲開,嘴角也隨之淺淺上揚了。
見他眉眼間郁色漸消,宋暖不著痕跡地舒了口氣,興致勃勃地牽著他的大手一個勁兒介紹起自己今日的戰果。
徐融卿靜靜地听著她一一把腌肉、江米年糕、醬醋和茶葉數了個遍,非但未有半分不耐,反而心底有著暖意流淌而過的踏實感。
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便是一家人好好過日子的恬淡滋味吧?
如若是和她一起……
他,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