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天牧選擇不告而別。
他自幼習武,承受非常人之所能承受的鍛煉,一路走來二十三個年頭,從來須得克制欲念,屏除自身想望,他一向做得很好,好到無懈可擊,而習慣成自然,自然而然地便也忽略一切渴求。
無欲,則剛。
要保自身安然,他必須是堅硬的、剛強的、無絲毫弱點的。
但可恥的是,他竟然莫名其妙屈服在一塊松軟軟又胖乎乎的圓餅子上頭!
那一日他是趁著竹籬笆家屋的老人、孩子,以及孩子的娘親和那個主事的姑娘家,趕著載滿東西的驢車慢騰騰出門,他才離開。
猶記得那個古怪姑娘同他道——
「咱們家的茶棚就沿著小溪設在兩、三里外的官道旁,每日午前就得開張,得一直忙到午後才會慢慢收攤,雍公子就暫且留在這兒哪兒也別去,你體內藥效雖退掉,還是要多喝水、多多休息才好。」妙眸俏皮一眨。「反正就是那一句啦,多喝水沒事,沒事多喝水。」
趕著驢車出門前,她當真為他提來好大一壺燒開的水,還給他留了三個塞飽炒碎肉的饅頭當午飯,連飯後甜點也沒落下,是一小盅添足蜜味兒的紅豆甘露汁。
她一家老少共四口人全出門干活,很安心地把整座竹籬笆家屋留給他,說實話,他就是想逃,因為……這不是他熟悉的路數。
從事殺手一職,他能活下來,且是近乎毫發無傷地活到現下,謹守的第一戒律就是不能輕信任何人,不能被絲毫感情左右。
但他在這個小小的竹籬笆家屋栽了跟頭,他在姑娘家面前顯露欲念。
明明不能有那樣自我的意識,即使有,亦得掩飾得天衣無縫,但最後他的意識還是走了自個兒的路。
依稀記得她淺淺笑問——
「所以雍公子是想吃吃看的,是吧?」
他答︰「……是,我想吃。」
宛如在毫無防備中被迷去心志,他答得也太過自然。
事後他震驚不已,但更教人驚訝的是那圓餅子的口感和滋味。
她說,那餅子叫作「銅鑼燒」,煎成金褐色的圓圓餅皮確實讓人聯想到銅鑼,然一口咬下只覺綿厚松軟,蛋香與女乃香美妙搭配,似乎用不著咀嚼便要在口中化開,慘的是里邊還包餡兒。
紅豆餡如此飽滿,甘甜豆泥中猶能嘗到細細的顆粒,讓口感更帶層次且甜而不膩,與微帶焦香的餅皮一塊兒入口,閉目品味,他險些要不爭氣地哼出嘆息。
當場全靠意志強壓嘆息,不經意一個抬眉卻與安家姑娘對上眼,後者瞅著他笑咪咪,笑出一雙淺淺酒渦與淡淡梨渦,好像從他的表情已瞧出丁點端倪。
她是瞧出了,瞧出他正在享受那份甘甜綿軟的滋味。
如何還能安處此地?
此處不是他該待的地方,一屋子過于舒暖的氛圍。
這座竹籬笆家屋里的人個個都忙碌著,自他清醒後親眼所見,就沒一個閑人,連老人家也抱著工具在屋前院子敲敲打打地修車輪、修雞籠和羊舍。
那個十二、三歲的小少年則忙著喂驢喂雞喂羊,也得清理牲畜家禽的窩,大伙兒各司其職,一家子為著生計忙活,卻莫名其妙忙出一種和諧韻味,甚至是一種慵懶的靜好。
忙著,卻是慵懶的,他不能理解這樣的調調兒,內心生出強烈違和。
驢車離開前,那姑娘同他道——
「雍公子昨晚突遇變故,今早才清醒,就待在家里多休息,午飯給你留在灶房的蒸籠里了,是饅頭夾醬菜肉末,也攤了顆雞蛋,還有今早現磨的熱豆漿,可以喝上一整天。」她揚眉笑。「就這樣啦,沒辦法講究那咱們就只好將就將就,傍晚回來再一塊兒吃頓豐盛的。」
他神識微微恍惚,怔望著她一個輕躍坐上板車,兩腿在板車後頭蕩啊蕩的,驢子拉著一車的東西慢騰騰邁步,她還不忘朝他揮揮手道別。
……家?她說,要他待在家里多休息?
多怪的人!
簡直比他還古怪,跟他一樣……有病。
她把一家子全都帶出門,任他獨佔巢穴,也不怕他偷雞牽羊把一屋子值錢家當全卷走,她臨去時說話的語氣,彷佛……好似……這兒也是他的家。
有什麼心緒正欲冒出頭,下意識感到不喜,所以得走。
于是不告而別,如此最無負擔。
午後日陽微暖,然二月春風似剪,拂出幾絲輕寒。
此際的他走在南雍王庭的宮殿內,頭戴七珠玉冠,一身雪白錦袍、腰系御賜墨玉牌。
當他踏進寶華殿的內寢殿時,兩名守門的內侍原作勢欲擋,發現來者何人後雙雙頓住身形,其中一名驚得狠些,退得太急竟一背撞上門角,疼得五官發皺卻也不敢哼聲。
待他踏進位在主殿後的承明閣,南雍國主的親信老太監田公公眉眼陡凜,到底是在深宮內院走踏了大半生,不管來的是什麼主兒,該緩的還是得緩緩,田公公遂微拱著肩背快步迎來,壓低嗓聲道——
「三皇子殿下請留步,國主與耿衛首尚在談事,容老奴進去稟報一下。」
「師父也在?」雍天牧聞言下意識問出。
「是。衛首大人昨日奉詔進宮,因國主賜宴,酒喝高了不便出宮,昨夜便留宿在承明閣內……」田公公陡地打住,老腰彎得更低,忙道︰「老奴這就去稟報,請殿下稍候。」
雍天牧面無表情看著對方退開幾步並回身推門入內。
何為稟報?
說穿了僅是幾個字的事,卻讓他在外邊候了約半炷香的時間。
田公公再次出來迎接他時,從里邊帶出一股混雜的氣味,被那股子怪味沾染上的老內侍似渾然不覺,五感敏銳的雍天牧則閉了閉氣,暗自調息。
被迎進暖閣內,田公公很快退出,而那氣味果然如雍天牧所料變得更濃郁。
幾扇精致格窗很可能才剛打開,外頭的清光是淺淺淡淡地透進來了,但混雜到近乎糜爛的香氣尚不及散盡。
那一扇薄紗屏風後隱約能瞧見身影晃動,雍天牧先是立定,隨即撩袍跪拜行君臣之禮。
「兒臣奉詔前來,拜見父王。」
一道頎長身影從屏風後緩緩步出,那人一身暗紅勁裝,扣著皮革腰帶,雙腕並未套上成套的皮制綁手,隨身的兵器亦不在手中,顯示是頗為放松的狀態。
而薄紗屏風後還有另一道身影,那人斜倚迎枕、姿態懶散,像隨意間將衣衫披上,衣角與袖襬晃啊晃的,連系好衣帶子都懶似。
「平身。」南雍國主雍衍慶在薄紗屏風後淡淡出聲。
「謝父王。」雍天牧從容起身。
此時屏風外,已來到他面前的男子眼角雖微現紋路,然容貌英俊、氣質清雅,正是統領整座王庭禁衛軍的衛首大人耿彥。
「三皇子殿下。」耿彥環臂拱手原要拜下,雍天牧托住他的單肘。
「師父不必多禮。」
耿彥微微笑,順其意直腰而立,放下雙臂。
雍天牧重新面向那幕薄紗屏風,徐聲問——
「父王今日特意宣兒臣過來,不知有何吩咐?」
雍衍慶似懶得多說什麼,一臂揮了揮,靜立在屏風外的衛首大人自然而然接過手,淡然道︰「北邊傳來消息,事應是辦砸了,派出的隱棋精銳已折損五成還拿不住那名北陵細作,我方設在北邊的一處暗盤還因此被查出,陛下的意思是,還須三皇子殿下親自北上一趟方能安心。」
「兒臣遵旨。」雍天牧對薄紗後的人抱拳領命,無絲毫遲滯。
聞言,身為君父的雍衍慶又是不置可否般揮了揮手,屈臂支首再無言語。
南雍國主把人「招之則來、揮之即去」的意味很明顯,像旨意已然下達,那閑雜人等就該識時務退下,而此際這個閑雜人等指的正是自個兒的骨血——三皇子雍天牧。
「北方事緊,兒臣即刻啟程,容兒臣先行告退。」
「三皇子殿下——」雍天牧後退三步正欲旋身離去,卻被耿彥出聲喚住。
「師父還有何事吩咐?」
耿彥仍是淺淺揚笑,溫和道︰「不敢吩咐。只是殿下單槍匹馬、費時三個月才將那冠絕武林的『五毒手』給暗中了結,殿下的毒傷雖能自愈,到底是傷著過,還得仔細將養為佳,然殿下結束任務返回宮里尚不到一個月,此行將再遇北陵高手,那點子甚硬,殿下真能對付?」
「師父多慮了,我無事的。」他維持面無表情,道完直接轉身離開。
跨出承明閣正門門坎,克盡職守的田公公依舊守在一側,將他送到外邊長廊上。
明明離那處暖閣已有幾丈之距,雍天牧仍覺那濃郁到近乎糜爛的氣味仍在鼻端徘徊,須得咬牙幾次調息才能捺下那欲嘔的沖動。
然而避無可避,盡管相隔一大段距離,他異于常人的耳力仍可捕捉到那層層音浪。
此刻在長廊玉階上緩緩止步,他的模樣就像陷進長考般一動也不動,下意識听取,听承明閣內那位一國之主與自個兒的「入幕之賓」都說了些什麼——
「總這般古怪,怪得教人生厭,越看越不喜,愛卿你說說,孤怎會有他這樣的骨血?哼,必是隨了他的母妃,那個夜靈族王女……孤當年欲取南邊礦脈富國強兵,不得不納南族夜靈的王女為貴妃,豈料會多出他這麼一個怪胎皇子,時不時惹得自身不痛快,實在失算,大大失算!」
「國主哪里失算?夜靈王女難產而亡,僅兩百多口人的夜靈一族更日漸凋零,如今早分崩離析,南邊礦脈現下盡歸南雍所獲,再與夜靈族人無關了,加上三皇子殿下無庸置疑是棵不世出的好苗子,學什麼都快,學什麼都強,臣自當好好教,必能永為陛下所用,一切有臣擔著,陛下寬心便是。」
雍天牧听到微現松快的笑音,出自他的父王。
「有愛卿盯著,孤自是安心的,不過此次命他刺殺『五毒手』倒未料他能全身而退,他那一身能自行解毒的血肉實令孤好生羨慕,可惜奪取不來。」
「三皇子殿下雖是南雍的皇子,卻也是夜靈王族在這世上最後的血脈,而關于南族夜靈本就有許多神秘不可解之事,三皇子殿下得天獨厚的體質便是這神秘不可解之事的其中一件。」略頓了頓,語氣更緩——
「如此甚好,就一次又一次來試,且瞧瞧他的能耐有多高,陛下手握如此剽悍兵器,實我南雍之福,何來失算?又何須奪取?」
「呃……呵呵呵,算了算了,說不過愛卿,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微臣謝陛下信之任之。」
雍天牧僅听到此處便收回心神,將師父那低柔話音逐出腦海,重新舉步。
胸中煩悶欲嘔之感驀地堆高,這一次不為糾纏鼻間的怪異郁香,說穿了是因自身的潔癖。
他不懂,那位一國之主既是鐘情衛首大人一個,什麼斷袖之癖、龍陽之情亦都不遮不掩,卻為何還留著整座後宮的嬪妃?
不僅僅留著整個後宮,據他所知,那南雍國主還頗能雨露均沾,不管是如今的國後這般尊貴的女子抑或各宮妃嬪、美人,只要一國之主興致一起,滿後宮的女人盡是他泄欲之物。
想吐,因為覺得骯髒,只能費勁兒抑住。
再想,母妃當年為了將他誕下因而難產故去,他自小失恃,對娘親根本無絲毫記憶,這樣興許是好的,沒有記憶更無牽念,加上那個身為他爹親的一國之主亦不喜他,盡管幼時的他曾為自身的處境深感困惑,如今已不縈懷。
他明白,自己就是怪,就是不尋常,就是個有病的。
七歲上,他被父王帶到衛首大人面前,自那日起便拜耿彥為師習武練功。
耿彥明面上是王庭禁衛軍的頭頭,另一面也代南雍國主掌管一支專司暗殺任務的隱棋殺手,直接听從王的號令。
他拜耿彥為師,這些年耿彥確實很用心教他,說是把畢生武藝全授之亦不為過。
但,他的資質到底太強,天賦異稟令他學得太好,好到早已超越身為師父的衛首大人,關于此點,他猜對方亦有所覺察。
五年前,他一十八歲,隱約覺出從衛首大人身上再無何物可學,他一舉跨到師父前頭,前頭驟然變得無邊無際,無一處能靠岸,內心正值茫然,卻發現時不時有人來訪夢中。
說是夢,卻次次真實,深植腦中歷歷可見。
那樣的夢每隔十日左右便來一回,每一回皆能接續上一次的夢境持續進行。
說是有人來訪,卻也不真的是人,那是一團宛若人形的乳白霧氣,不見五官神態,在他入睡時穿透他的神識,造出一個再真實不過的夢境,于夢中傳授他前所未見的功法。
那團人形霧氣自始至終並無言語,一切的往來傳遞以意念為軸心,通過那一道道無形卻實在的意念,他在武學上有了驚人進展。
他懂得御氣行血,懂得操筋掌脈。
他學會縮骨之術,五感之敏銳更是往上躍了幾層,他能听得更遠,能嗅出更細微的氣味,目力在暗夜中不受絲毫影響,連味覺都提升到另一番境地。
所以他記得紅豆松糕在口中化開的感覺,更記得銅鑼燒的圓餅子綿軟、內餡兒甘甜的滋味,返回南雍王庭復命的這幾日,那個在小溪村竹籬笆家屋嘗到的味道一直糾纏不消
,令他吃什麼都不香,非常地食欲不振……
停!他這是想到哪兒去了?
怎又記起那個紅豆松糕、那個什麼……銅鑼燒?
咕嚕……竟還吞口水!
憶及食物的同時,更避無可避地記起那一小家子的怪人,記起那個最最莫名其妙、絲毫不懂男女之防的姑娘家……他莫不是餓昏頭了?
在返回宮中住所的途中,他又一次定住不動,在紅頂綠瓦的長廊邊上扶柱靜杵,來來去去的宮娥和內侍見著他這姿態,皆以為三皇子殿下之所以佇足是在欣賞高廊下的奇石和池景,又有誰猜出他心中正亂。
雍天牧牙關一咬,將思緒狠狠拉回,隱隱間竟感到有些狼狽。
適才奉詔進到承明閣內,明知那一國之主與自己的心月復臣子窩在暖閣行茍且之事,那助興的迷香猶然未散,他都能面無表情、心無波瀾地應對,此時倒自顧自地耳熱臉紅,是狼狽,是尷尬,甚至是惱火的,對自己心生不滿。
他再次將心思放回承明閣內那兩位身上,逼自己不再胡思亂想。
所謂江湖事、江湖了,南雍王庭自是不管江湖風波,當初父王會下達暗殺「五毒手」的任務給他,是因朝堂中有一派保守勢力與武林人士來往太甚,據聞還作了交易,對于王庭頒發至地方的新政令屢屢使絆子,令新政難以推行,有幾回更鬧出人命。
辦事拿錢還能跟朝廷對著干,「五毒手」在短短不到一個月內,連續毒殺兩任代天巡狩的欽差大臣。
這些秘事皆由隱棋暗中查出,刑部與地方官府竟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如此一來南雍國主不得不懷疑,刑部與地方官府里是不是也有人拿錢辦事、隱匿實情上下包庇?
當真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今日能恣意殺害朝廷大員,他日亦能暗殺一國之主,欲要一勞永逸便得對朝中保守一派以及武林人士動手,自是不能明著來,要溫水煮青蛙那般一個接著一個徐徐圖之。
據聞「五毒手」喜流連煙花之地,他假扮琵琶女潛伏近兩個月,終才得以去到對方面前清歌彈吟。
他並未立即動手,如放長線釣大魚那般,等到第四回對方再點他的花牌子,這一次他離對方更近,待一曲彈畢,對方令陪酒陪笑的妓女們全退出樓閣外,獨將他留下。
女人們扭腰擺臀魚貫跨出門,還相互推搡發出陣陣曖昧的嬌笑,待兩扇菱格門「喀啦」一響被關上,他選在這一瞬間出手。
結果,是他大意了。
對付如「五毒手」這般的老江湖,他出手雖快,也確實一擊中的,卻不防對方死前強而有力的反撲,那毒粉從對方袖底撲天蓋地撒出,導致自己身中不明劇毒,若非他體質異于常人能自行化解毒素,就算關關難過關關過,這一次的難關必定是凶險收場。
對那位所謂父王的人而言,他僅是一把剽悍好使的殺人利器。
對那位所謂師父的人而言,盡心傳授他武藝只為了將他推上隱棋殺手這條路。
當雍天牧明白這一切時,曾以為內心會傷痛,會痛苦不已,但,沒有。
他只是迷惘,不曉得該用何種心情面對事實現狀。
該要怒氣沖天深覺遭利用嗎?
嗯……似乎怒不起來,好像也沒什麼好生氣,有人授他武藝領他入門,他學成後為對方除憂患,如此而已。
至于痛苦、傷心什麼的,若能懂得那種感情波動,也許……
也許什麼呢?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僅覺靜然的內在並非清風徐來、波瀾不興的那種安靜,而是空空的,就只是空空的。
他不知自己渴望什麼,人雲無欲則剛,沒有欲念便能剛強,他這樣應該挺好。
所以雍公子是想吃吃看的,是吧?
……是,我想吃。
轟隆!
無聲的炸裂在他腦中爆開,熱潮瞬間襲上,令他滿面通紅、頭頂發燙。
垂首輕斂的視線範圍內憑空般出現一雙黑靴,他順著那雙黑靴緩緩抬眼,無絲毫驚異地對上那抹影子譏笑的眼神。
那個「他」兩臂盤胸斜倚在幾步之外的一根漆紅廊柱上,腦袋微偏,單眉略挑,徹底透視了他的底細,所以正翹高嘴角、無聲卻充滿惡意地嘲弄。
雍天牧眼神陡轉凌厲,沉沉瞪將回去。
那是他,又不太像他,那是幻覺,卻又不似單純是他所幻想出來的人物,然無論是真是幻,他已學聰明了,除漠然對視,絕不會再跟那抹像極了自己的影子進一步交流。
畢竟他在「他」手底下吃過大虧。
當他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嘲諷惹得禁不住出聲反擊,旁人所見皆是他沖著空氣喃喃自語,他的「病」盡現在那些人面前,遭議論的只會是他,而「他」自始至終涼涼天邊坐,笑看他掙扎。
于是他懂了,也學乖了,任「他」譏笑嘲弄,他最好的法子就是沉靜以對,又或者視若無睹地轉身離開。
此際他旋身便走,感覺那道影子如影隨形,他不理會,修長身形漸漸消失在回廊的另一頭。
一抹雪錦顏色被滿滿的紅頂綠瓦與數不清的漆紅廊柱給掩蓋了去,彷佛被吞噬得心甘情願,彷佛一切皆歸靜寂,然躁動似有若無,似在靜處潛伏,似唯心能知……
三春降臨,桃花紅杏花白,小溪邊臨水自照的水仙花也開了,而安志媛的心花也跟著朵朵開。
安家茶棚就設在通往興城的官道旁,一邊是稀疏的林地,另一邊則沿著溪流。
興城作為南雍國都,每日出城入城的人車自然不少,安家茶棚距離興城約莫是兩個時辰的腳程,許多人多會在茶棚歇腳片刻,尤其是打算入城之人,總得坐下來喝喝茶解解乏,補充體力應付入城前最後一段路。
只是生意頗為不錯的安家茶棚,去年真真慘淡經營了一段時候。
往來的老熟客得知安老爹家中突生變故,老人家遭受打擊後神識不太穩,無不唏噓感嘆,然,少了主心骨的安家茶棚即使有魏娘子帶著孩子強撐,一邊要看顧老人,另一邊得經營茶棚,蠟燭兩頭燒,確實也亂了套,無法日日開張的狀態更令生意掉了大半。
但年關剛過,臘梅猶處處飄香,安家茶棚竟已全面復活!
安老爹回來上工了,說他神識不穩,每位熟客他可都記得再清楚不過,無一錯漏。
安家的元元姑娘也回來上工了,只是跟以前那個安家姑娘長得似乎不太一樣,知道內情的老熟客們紛紛把話咽進肚子中、爛在肚子里,誰戳破誰缺德,損人不利己的事情萬萬別干。
至于安志媛,她是真的拿自個兒當安元元過活。
安老爹就是她自家爺爺,魏娘子和小禾就是她的親人,大伙兒齊心協力怎麼也得把茶棚營生搞得風生水起。
安家茶棚之前根本沒能提供什麼點心佐茶,安志媛心里就想,進茶棚歇腳的人們趕路趕那麼久,體力大大消耗,哪可能不餓?好吧就算不餓,那多少也會嘴饞是吧?
尋到商機,于是她嘗試手作紅豆松糕試賣,再輔以每日限量三十顆銅鑼燒試水溫。
這兩樣點心都得用到紅豆,一開始會選用它們打頭陣,是因她發現小溪村這一帶盛產紅豆,幾戶務農人家除耕耘稻作外,更在山邊闢出一塊塊梯田,種植易生長的各種豆類,紅豆便是其中大宗。
如此一來她取得原料容易,原產地的價格也相對便宜,可以讓她盡情試作各種紅豆點心,若試賣成功,亦可讓務農為主的村民們多點進帳。
結果紅豆松糕和銅鑼燒推出沒幾天,不是試賣成功而已,根本是大火了!
安志媛每天頂多僅能出爐三大蒸籠的紅豆松糕,每一籠可切出三十塊松糕,一天最多就九十塊,銅鑼燒就更別提了。
欸,想想從一開始的三十顆銅鑼燒提高到五十顆已是極限,為了松綿綿的餅皮,她和小禾輪流打發蛋白打到手快廢掉,在這個沒有電動器具輔助的年代想突破五十顆的產能根本是天方夜譚啊!
是很累沒錯,身體徹底勞動到了,但心里很舒暢。
她喜歡爺爺在茶棚里邊熟練煮茶、邊與往來旅客寒暄說話的樣子,喜歡魏娘子與自己默契十足、分工合作的心安感覺,喜歡小禾元氣滿滿在茶棚里跑來跑去招呼客人的身影,也喜歡看小少年每每吃著她試作的甜品,麥色小臉上自然流露出來的滿足表情。
此刻已申時末,這是魏娘子望著日頭的位置推敲出來的,按安志媛自身的理解,就是差不多下午四點多。
安家茶棚早上九點左右開張,近日五十顆銅鑼燒總不過午就被掃空,紅豆松糕還稍微能撐一下,但到得此時,糕點早都賣光光,僅剩幾顆烤薯子擱在架上,讓當真饑腸轆轆的旅人還能勉強先墊墊肚子。
但興城每日酉時正關閉城門,要入城的百姓們老早趕路去了,茶棚此時就慢悠悠打烊,反正等會兒趕著驢板車回家左不過兩刻鐘,一家子分工作完家務還能悠閑吃頓晚販。
安志媛用溪邊提來的水大致沖洗一下用過的鍋具,準備帶回家再用井水仔細清洗,她邊整理邊環顧周遭,魏娘子此時正在擦拭木桌,小禾則忙著收凳,一名年紀跟小禾相仿的小姑娘就跟在他身邊,有樣學樣,小少年做什麼,小姑娘便乖乖跟著做。
那小姑娘姓周,名叫恬容,也是小溪村的人。
安志媛是挨家挨戶收購村里的紅豆和蜂蜜時意外發現,小姑娘家就她與一位失明的祖母相依為命,然那位婆婆有一雙巧手,能用竹篾編制出各種竹籃、竹籠,還懂得用干稻桿編草席、簑衣等物件。
見識到周婆婆的手藝,兩眼頓時發亮,因為她正為客人要外帶松糕和銅鑼燒一事傷腦筋。
有時客人忙著趕路,買著帶走打算在路上吃,松糕和銅鑼燒都耐不住擠壓,她正煩惱該用什麼東西打包好讓客人方便外帶,見到周婆婆的竹編對象立時讓她有了發想。
老人家雖眼盲,思緒卻清明得很,甫听完她的需求和形狀描述,立刻模來一條細竹篾編來編去,才一會兒工夫一只略粗糙但絕對實用的竹編盒子呈現眼前,那尺寸恰可放進一塊松糕或銅鑼燒。
果然高手在民間,完全是神級手藝!
竹編盒子的尺寸自然可大可小,安志媛當下便跟周婆婆下訂單,用竹編盒作為外帶松糕和銅鑼燒的容器,松綿綿的食物就不怕遭踫撞或擠壓變形了。
至于周家小姑娘會天天跟著他們到茶棚幫忙,是周婆婆遣她來的,應是為了答謝安家茶棚穩定的訂貨。
不過安志媛可沒打算讓小姑娘作白工,她家小禾每旬還能領到小小一筆工資,雖僅有二十文錢,也是自個兒掙來的,她會打個七折付給周恬容,畢竟小姑娘還在「實習階段」。
不過這陣子看魏小禾帶著「新人」做事,指導這個指導那個的,不厭其煩諄諄教導,就會覺得……嘿,不錯嘛,她家小禾其實還挺會照顧女孩子。
日陽略西斜,風已然有些涼,不遠處溪流潺潺,樹葉沙沙輕響。
大伙兒各司其職忙得差不多,就一個人不合群,又蹲圓圓地蹲在大板凳上,兩眼直勾勾瞪著面前方桌上的象棋棋盤。
安志媛從方才就覺迷惑,都這時候了,點心老早賣完,茶棚里的客人也都離去,怎麼這一位身形佝僂的灰衣老漢一坐就幾個時辰,還跟她家爺爺一盤接一盤下起象棋來?
象棋不像圍棋那般,下完一盤得花上好一段時間,而且就她所知,象棋有幾款經典套路的下法,這些網絡上都有影片流傳,只要熟悉套路加上靈活運用,差不多就能立于不敗之地了。
依眼前態勢看來,她家爺爺九成九被殺了好幾盤,屢敗屢戰又屢戰屢敗,唔……所以是不服輸,不肯放客人走?
她才想走近一探究竟,順便研究一下灰衣老漢的棋路,手肘卻被輕輕一頂。
「欸,怎麼走神了呢?元元到底听進我說的沒有?」魏娘子不知何時挨近她身側,原是壓低嗓聲說著,後來見不對勁兒才略提高音量。
「啥?說什麼了?我、我沒走神啊。」安志媛一臉茫然。
魏娘子睨了她一眼,好氣也好笑地搖搖頭。
這一邊,魏小禾沒讓娘親再費唇舌,很快搶話道︰「元元姊,我阿娘方才是說,咱們小溪村里有幾位大娘和嬸子在問,問妳有沒有意中人?總之一堆人想幫妳牽姻緣線呢,妳若願意,趕明兒個就帶妳相親去,我娘被她們問得沒法兒對付,更沒法兒作主,自然是要問妳意見。」
「相……親?」安志媛臉上茫然先是加重,眨眨眼,猛地意會過來。「相親!」什麼鬼啊!
魏小禾把抹布豪氣地甩到肩上,呵呵笑。「甭擔心,小爺替妳解釋。」
驚嚇到兩手捧臉作出名畫〈吶喊〉表情的安志媛遂听到小少年跟他的阿娘道︰「娘,元元姊有相中一頭肥羊……呃,咱是說她有意中人啦,就是那日被元元姊所救的那位雍公子,雖說雍公子不告而別偷偷跑掉很沒道義,但姻緣這種東西,相中就相中了,萬萬不能將就,娘說是吧?」
安志媛真想跳起來抱住她家小禾親個兩記。
對對!沒錯!她有「擋箭牌」啊,反正再遇「擋箭牌」的機率很低,何不撿來大用特用?
要她相親、出嫁,去當某個男子的娘子,這完全不在她的規劃內。
于是當魏娘子眸光轉向她求證時,她點頭如搗蒜,十分虔誠道——
「小禾說的沒錯,我是看上那位雍公子了,雖然他跑掉,我也是日日夜夜想著他。」兩手一攤。「誰教他生得那樣好看,我膚淺得很,完全是『外貌協會』……就是看他好看就喜歡上。加上我那時對他又摟又抱、東模西模,不小心把不該模的地方也模了,這兒也強調男女授受不親吧?既然如此又如此這般,那、那就只好認定他,今生非君不嫁。」哇哈哈哈,是說人都跑了,她嫁誰啊?這「擋箭牌」太好用。
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當盾牌,往後她自可在小村立足,誰都不嫁。
就在魏娘子略偏著腦袋瓜,嘴里納悶地喃出「外貌協會」四個音,幾大步外以棋對峙的兩名老人家忽有狀況。
安老爹不再蹲圓圓了,圓墩墩的身軀驀地躥上躥下,只差沒在地上滾。
「咱贏了咱贏了!你的『將』被咱的『雙炮』堵死,往哪兒都是死路,咱將了你的軍,贏了啊!」
安志媛聞聲望去,就見終于輸棋的灰衣老漢竟若石化般動也不動、垂首靜坐。
她家爺爺還在鬧騰,下一瞬,對方突然抬首揚眉,電光石火間對上了她探究的眸光。
心髒,驟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