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要逼男子娶她、對她負責,安志媛就是故意捉弄人。
還好小少年當時早把松糕咽進肚里,安安穩穩落進胃袋,不然的話驟然听到她那番提議,肯定要被食物噎得喘不了氣兒,只是安志媛一想起魏小禾那瞬間驚呆的表情,還是笑到肚子痛。
清晨時分,朝陽在雲後泄出偏暖的光,南雍位處整片大陸的南端,以安志媛自己的理解,這個國家所在的緯度應該跟她出生的那個寶島差不多,于是氣候偏暖,即使是剛過完年的季節,氣溫冷歸冷,薄亮陽光依舊早早來訪。
看這天空,九成九又是個美好天氣。
安志媛從灶房提著一大壺剛燒開的熱水,懷著輕松心情一路走過被晨陽洗禮的小天井,剛一腳踏進客房……驀然頓住!
……眼前這是演哪一出?
昨晚她家小禾年紀小小卻要頂著男人氣概,在為她名節著想又勸她不走的情況下,硬是陪她留在客房這兒一塊兒守著不速之客。
安志媛想法其實很簡單,什麼女子名聲有的沒的根本沒往心里去,她畢竟在現代世界「走踏江湖」將近二十載,男人算什麼東西?還是個昏迷不醒又不知能不能活的男人,那就更不是東西……咳咳,她沒有貶低男性的意思,只是覺得人既然都闖進她家竹籬笆圈圍起來的屋舍了,救也救了,總得盡力守護。
但小禾為她想那麼多,怕她那所謂的「女子名節」會受損,噢,還是讓她感到好窩心好開心。
不過眼前這一幕真讓她有點開心不起來。
那位昏迷了一整晚的女裝麗人在她離開的這半個小時內終于醒來,醒來是件好事啊,大大的好事,表示他自有造化,在這個沒有救護車、沒有急診的古代頑強地生存下來,很快便是一尾活龍,一切邁向康莊大道,但是……壞就壞在他現出暴怒相!
不知他哪根神經「爬帶」了,還是被害妄想癥太嚴重,竟是一手一個準,右手扣住她家爺爺的頸子,左掌扣住她家小禾的胸口,這是要把人往死里掐的氣勢吧?
「踏馬的,你發什麼神經!」安志媛手中的大壺直接落地,大步飛奔直直朝炕上糾纏成一團的人沖過去,一切全憑本能反應,別人掐她的家人,她就「禮尚往來」回敬回去。
看招!
殺手面對這一切,亦憑本能反應。
他清楚自身的動作能有多快,一旦下死手,短短一個呼吸吐納間,足夠眼前這三人死上幾輪有余,但恢復五感的他偏偏在這一瞬嗅到那股甜香,是他中毒意識昏沉之際猶能留意到的那一抹氣味。
說不上因由,許是那氣味彷佛曾化作美好滋味在唇齒間漫開,通過他的喉嚨流進肚月復,令空空如也的胃袋得到撫慰,于是他被一根無形的絲線所牽引,即使並未看清那人模樣,亦能憑著那股甜香認出。
千鈞一發間,殺手指勁陡松,不僅放松了,還不爭氣地「咕嚕」一聲吞了下口水,就這樣一個怔愣,人隨即被撲倒。
安志媛掄起拳頭原想由下往上朝對方下巴給一記,但小拳頭剛揮出,那人上身忽地往後,結果她什麼都沒打到,隨即重心不穩壓在人家身上。
她清楚听到一聲粗嗄悶哼,感覺身下軀體猛地瑟縮,似瞬間劇疼。
「元元……元元拿膝蓋頂他胯下,頂得好重,這招哪兒學的?路子是野了點,但……元元夠狠。」安老爹跌坐在地,圓臉仍因適才頸子挨掐而通紅,但已不咳嗽了,事實上也忘記要咳嗽,定定望著自家寶貝孫女神勇壓倒醒來就發瘋的客人,老人家眼底閃亮亮,頗覺欣慰似。
「哪里夠狠?咱說他這個人不識好歹,一醒就動手,還打算把人往死里掐,他才狠!咳咳咳——元元姊妳起來,讓小爺跟他單挑!咳咳……咳咳咳……」魏小禾一樣被掐得滿臉漲紅,拚命揉胸,好不容易能說話了,氣得邊罵邊咳邊在一旁跳加官。
這一邊,安志媛甫厘清事態後連忙翻身坐起,還矯枉過正般坐得直挺挺。
榻上,那人微蜷地側臥,一身狼狽如殘花敗柳,散發圈圍的雪白面容顯得眉睫格外烏黑,粉櫻色的唇瓣緊緊抿著,那模樣不禁讓人聯想到紅花滿開後迎來的哀艷凋零。
榻上這一幕實在非常「洗眼楮」啊!
瞧瞧,人家即使狼狽,即使是凋零的殘花,也美得很有個性,這要是擺在「攻」跟「受」的世界里保準蝶舞蜂喧、熱鬧非凡,根本是女性大敵、直男都能扳彎……等等!她又滿腦子廢料了。
安志媛連忙端正心思,以眼神示意爺爺和魏小禾稍安勿躁,隨即對榻上的人道——
「這位……公子,閣下……閣下還好嗎?我真不是故意傷你,是一時情急動作才粗魯了點,不小心就……唔……所以你沒事吧?」
「嗯……」殺手滿頭冷汗,忍下想摀住胯間的舉措,僅微微頷首低應。
「那就好那就好。」安志媛略尷尬地摩挲鼻子。
忽地她兩眼如炬掃向一老一少,開始質問,「咱們家里總共就兩根毛筆,為什麼兩根毛筆現在在地上滾?還都沾飽墨汁?爺爺帶著小禾一大清早練習寫字嗎?好勤奮啊,是說字都寫在哪兒了?」
一老一少很快對望了眼,頭搖得像博浪鼓,同聲否認——
「呵呵呵,沒寫沒寫,哪兒都沒寫。」
「呵呵呵,爺爺說沒寫,小爺我當然就沒寫。」
魏小禾兩眼一溜,機靈道︰「我娘在灶房忙著備早飯是吧?咱去幫忙打下手,小爺去也!」身影好快,眨眼已飛奔出去。
安老爹連忙跳起來,還不忘把兩根毛筆拾起,拍拍憨笑。「早飯快備好了,那、那咱去等吃,爺爺去也!」往門口跑跑跑。
方才瞥見地上兩根「凶器」,安志媛用膝蓋想也知道發生何事。
她去灶房燒熱水時,小禾還窩在臨窗的圈背竹椅上呼呼大睡,老人家就趁這時候溜進來探看,一老一少也不知是臨時興起還是早有蓄謀,趁著榻上的人未醒,拿筆沾墨就想往人家臉上作畫吧……
無聲嘆了口氣,她轉回視線,見玉面險些被畫成大花臉的美男墨睫微顫,眼皮正徐徐欲掀。
「我替我家爺爺和小禾弟弟跟公子賠不是了,他們就是愛鬧,沒有惡意的。」她略緊張地再摩挲鼻子,問道︰「公子剛才清醒時,爺爺和小禾是不是恰好圍著你,正要對你唔……下筆?」
殺手的體質天生異于常人,加上後天刻意鍛煉,已練得百毒不侵,但到底是血肉之軀,這一次暗殺對象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用毒高手,他所中之劇毒雖無法令他致命,卻仍需時間在體內慢慢消解。
昨夜他拖著漸漸僵化的身軀避進這一戶民家,本打算在角落窩一窩,確信自身挨到天明必然無事,未料清醒時人是臥在暖榻上,一老一少兩顆腦袋瓜就擠在他正上方,黑乎乎的東西直接朝他而來。
他本能出手,一抓一個準兒,直到剛才這姑娘提及了,他才明白過來,那「黑乎乎的東西」其實是兩根沾飽墨汁的毛筆。
「……為什麼?」
那聲音不太符合年輕男子,竟比她以為的還要低沉,安志媛先是一愣,見他眼皮子真掀開,四目相交間她陡然回神。
「呃……什麼為什麼?」耳朵竟覺有些熱,她下意識抓了抓。
殺手嗅到那甘香、听到那清脆嗓音,此時終于看到她了。
正眼對視,將眼前這個俯視他的姑娘看個一清二楚。
臉蛋小小的,雙頰膨膨的,眉毛細細的,眸子圓圓的,鼻頭翹翹的,嘴巴紅紅的,下巴潤潤的……
殺手的腦海中生不出什麼高明繁復的形容,反正見山就是山。
姑娘的模樣落入他眼底就是普普通通的長相,既不頂美也不算丑陋,眉目也許算得上清秀,只是眨動雙眸時,瞳心彷佛漾著光,好怪,那嘴角似翹著又好像沒有,似笑非笑中有股惑人的力道……
真的好怪。
「為什麼他們要下筆……暗算?」邊問,他緩緩氣兒撐身坐起。
「暗算?」安志媛隨即想通,不禁露齒笑開。「當然要暗算啊,趁你睡大覺,拿毛筆往你臉上畫只大烏龜再畫一坨屎,畫成大花臉,我上回太累睡得太熟,醒來臉上都有落腮胡了,額頭還被寫了山大王的『王』字,我家爺爺專愛干這種事,他覺得好玩,就為了開心啊,還能為什麼?」
殺手眉心微乎其微一擰,對于這其中樂趣似乎仍不明白。
靜了兩息,他欲啟唇再言,那一道墨色身影大剌剌窩在臨窗的竹制圈椅上,翹起二郎腿晃啊晃的,正譏笑般望來。
那個人與他生得一模一樣,但表情不同,他學不來對方那樣的笑。
那個人也許是他,也許不是,也許是一抹幻化成他模樣的精魂,也許是他神識凌亂中的一記裂痕,但不管是與不是,只有他能瞧見「他」,察覺到對方的情緒波動。
而此際,那個「他」在笑話他,笑他連最簡單的玩笑都無法理解,笑話他的有病、他的不正常。
安志媛見他突然垂下臉,像在躲避誰的目光,她朝半敞的窗子那兒瞥了眼,並未瞧見任何異狀,靜了會兒,她忍不住問——
「公子是不是遭壞人欺負?你、你是逃出來的嗎?昨晚我有先查看你的頭部、四肢和軀干,幸好沒有外傷,但不知道是不是還有哪里感到不適,例如那個嗯……個人較為私密的部位之類的……」
她見他垂首,此時又見他緩緩抬頭,神態迷惑,顯然听不懂她的提問。
跟古代人說話,且還是個年輕男子,聊的還是這般話題,她真的是……欸,好難啊!
干脆來個兩拳一握,腦袋瓜一甩,跟他挑明算了。
「這位公子,你昏死在我家廚房……呃,灶房,然後昨晚看你那模樣很明顯是嗑藥嗑多了,我是說你很可能被下藥,可能是迷藥也可能是毒藥,反正我沒搞懂啦,我們小溪村雖距離官道不遠,但要進城請大夫還是得花上大半天,況且昨天都那麼晚了,城門早就關起,要幫你請大夫也沒辦法,而鄰村是有一位大夫,但听說那位大夫正四處義診中,如今也不知落腳何處——
「想說就盡人事听天命,還好你是個有福氣的,睡了一覺就自己撐過來,然後……然後我家爺爺和小弟圍著你、試圖捉弄你,你剛睜開眼楮就發現被人圍著肯定嚇到了吧?我想很可能你……你把他們錯認成欺負你的人,才會一下子暴沖下狠手,那我也……我也對不起得很,很過意不去啊,把你弄得那麼疼,實在有夠抱歉。」
安志媛兩手在顎下合十,乞求諒解地摩挲著,深吸口氣鄭重再道——
「所以我想問的是,公子男扮女裝又被下藥,到底有沒有被壞人欺負?除了剛才被我情急之下重頂那麼一記痛到不行外,公子的大腿根部嗯……那個胯下啦,不管是前面還是後面,應該都還好吧?沒事吧?」
她自認問得很義正詞嚴,但近在咫尺的頹靡美男在褪去眉宇間的迷惑後,直接滿臉通紅給她看。
安志媛內心再次哀嘆。
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古代時空想要作個好姑娘是那樣難,她不是不想當個矜持姑娘家,但矜持就得彎彎繞繞,說起話來就得九彎十八拐,試探來試探去的,心好累,她懶得干。
「昨晚托我家小禾弟弟查看過了,說是公子的褲子並不見血跡,但沒流血並不一定無事,有人偏有些古怪癖好,就愛往人的體內塞東西,就是有血也全堵在里頭……所以你、你真沒事吧?」
美男依然不動如山,像瞬間石化了,連眼楮都不眨一下,但臉紅的狀況越來越嚴重,紅暈拓開再拓開,把他半掩在散發下的兩只耳朵、頸項以及微微露出的一小部分胸膛,全都染出薄紅。
安志媛與他對視,受不了這般靜寂無聲,輕嚷嘆道——
「你倒是說話啊!身體是你自己的,你不說清楚誰知道?我又不能真月兌你褲子一探究竟,小禾還那麼小,萬一真有狀況,我怕他會有心理陰影,然後我家爺爺又是個超級不靠譜的,『不靠譜』這話你懂吧?就是……就是不堪用、不牢靠,這種說法也不知這邊有沒有,我們那里倒是用得滿天飛,欸欸,不管啦不管啦——」舉起單手在他面前揮了揮。「反正要爺爺驗傷,恐怕你會淪為他的畫布。然後……若有傷,有些傷也許落在難以啟齒的部位,但也不能諱疾忌醫,所以說,你到底有傷還是沒傷?」
殺手長這麼大,頭一次面對這種狀況,更是頭一回踫到說話這樣直白的姑娘。
有人擔心他受傷,擔心他被下藥下毒,擔心他隱瞞傷處不報。
臨窗下斜坐的那人嘴角勾得更高,似在等他出大糗,欣賞著他的不知所措。
「……我沒受傷。」他硬是蹭出話,嗓聲輕沉。「昨日不小心著了道,幸得及時月兌逃,如今藥效退掉了,五感恢復又能行動如常,多謝姑娘掛懷。」
他一開始就以女子模樣接近這一次的暗殺對象,卸其心防,卻因行刺得手後太過大意,不僅驚動其黨羽,更遭對方一記回馬槍施了毒,導致他一時難以維持身形和妝容才會原形畢露。
眼下這姑娘八成以為他是遭人狎玩的小倌,許是從哪間妓館或小倌館逃出來,又或是從哪艘花舫中跳水逃生,他不想解釋,也解釋不清,她的誤解造成如此的身分設定倒也省去他的麻煩。
安志媛見他能挺腰坐直,再見他眉宇清朗並無忍痛神態,便信了他。
她頭一點,笑道︰「既是這樣,那就刷牙漱口洗洗臉,換套干淨衣物再一塊兒吃個早飯吧。」
隨即她起身離開,很快地去而復返,把剛才情急之下丟在地上的大鐵壺提了來,將熱水倒進角落架上的陶盆子里,動作利落。
熱水太燙,安志媛又兌了些冷水進去,將一條干淨棉布打濕後稍微絞了絞水,直接塞進殺手手里。
「那你先盥洗,我去灶房再提些熱水過來,然後我還備了一套男裝,等會兒取來給你,那是爺爺的兒子呃……算是我爹吧,他遺留下來的舊物,洗得很干淨的,若不嫌棄就換上吧,會舒適些。」
殺手下意識抓著棉布,張口欲言卻是無語,美目瞬也不瞬直盯著那手提空鐵壺、邁大步朝房門口而去的女兒家背影。
突然,那姑娘在一腳即將跨出門坎時一個旋身轉向他。
殺手心口陡跳,不禁屏息。
「對了,忘記跟你自我介紹,我姓安,平安的安,我叫安志媛,就是『很有志氣的名媛』的那個志媛,但家里人都喊我小名,元元,是金元寶的元喔。你呢?你叫什麼名字?呃,我是說,不知公子該如何稱呼?」欸,好文言文啊。
臨窗下那帶著譏笑神態的影子不知何時消失不見。
殺手專注望著幾步之遙的那張清秀笑顏,模糊地感到內在的層層陰霾下,有什麼正蠢蠢滾動著。
他起身下榻,散發污衣難掩其麗色,站妥,他雙手抱拳作了個禮,認真答道——
「在下姓雍,南雍的雍,雙字天牧,『天山曉牧雪半晴』的天牧,至于小名……並無。」
安志媛知道自己不很聰明,但還是有些觀察力和基本的推理能力。
當雍天牧下榻,一雙赤足直接踩地昂首而立,那身長跟昨夜昏迷的那人明顯有差異。
昨晚是她跟小禾一人一邊把人架進房送上榻的,當時半邊靠在她身側的他,比較起來至多只比她高出一點點,以昨晚他展現出來的身長,感覺力氣頗大的她要對他來個公主抱似乎也不難,但怪的是,光架著他就覺得異常的沉。
見他清醒站在那兒,那一身女裝頓時變得有點滑稽,兩袖嚴重縮水,連裙襬也短了一大截,原本偏縴瘦的身形登時高大起來,看起來也顯瘦,卻是精實勁瘦那一類……
根本是瑜珈中的最高境界——「縮骨功」是吧?
要安志媛不亂亂想實在很難,心思轉過又轉,覺得自己很可能太天真。
男人男扮女裝說不定是他自個兒樂意。
中毒昏迷也不一定是弱者。
瞧他一早醒來就船過水無痕似,不管是迷藥或毒藥,無任何外力幫忙,能那麼順利從體內代謝出去,尋常人可能辦到?
她該不會遇上什麼厲害人物了吧?
好奇心殺死貓,她沒有九條命,她還有一小家子的人要顧,所以她裝作沒發現任何異狀,總歸幫人幫到底,送熱水送干淨衣物,再喂他一頓飽,該干什麼就干什麼。
這一日的陽光當真明亮,大把的光束透窗而入,迤邐出一室清暖。
客房中,仔細漱洗完畢並換上干淨衣物的雍天牧沉靜坐在榻邊,有好一會兒他腦中是空白的,空白而無絲毫負擔,神識如清光中的浮塵,飄浮、蕩漾,淡然松快……
他不曉得自己這樣靜坐了多久,是那個小名喚作「元元」的奇怪姑娘來敲房門,才把他從那一團空白淡然中喚回。
說她奇怪半點也不為過,好像活得太無戒心,樂呵呵沖著他笑,明明他這個不速之客搞得她一家子雞飛狗跳,她不僅出手相幫,連小名都直言不諱地報予他知,沒有丁點兒女兒家該有的矜持,直來直往得令他吃驚。
愕然、驚訝、無措、迷惑……有多久未曾感受這種種心緒的起伏躍動?
好像一下子全涌來,一波波澆灌得他渾身淋灕。
他僅花幾眼就看完這一小處竹籬笆圈圍的家屋,用竹子夯土建起的屋子,中間是小小廳堂,兩邊連著幾間房,後頭是個小天井,同樣有幾間小房,而正廳堂前就是竹籬笆圍起的一片空地,角落邊圈起地兒養著十來只雞,另一頭養著幾頭羊,還有一個驢窩,怎麼看都是這小溪村里再尋常不過的一戶人家。
但,住在這里頭的人倒教他迷了眼,有些看不清。
此際,早膳開吃。
自然是沒有大戶人家那般講究,吃頓飯還得挪到所謂的飯廳,竹籬笆家屋一家子吃飯,全員在正廳堂上集合。
這時在家屋小小正堂中央的大方桌上,擺著一鍋熬得軟綿綿的白粥,還有紅、橙、綠、紫四色醬菜,紅的是辣蘿卜,橙的是腐乳油菜花,綠的是漬菜心,紫的是芝麻紫蘇葉卷。
除了醬菜,還煎了一盤麻油雞蛋、一盤百合炒雞丁。
再除此之外,一個木頭圓盤里堆著六、七個巴掌大的圓圓食物,那東西是兩片煎過的餅皮一上一下夾著內餡,餅皮瞧起來微厚,松松軟軟似的,外皮煎得略偏褐色,帶著些微焦香,而夾在里邊的是……雍天牧擱在方桌下的雙手悄悄收握成拳,唾液因那餅子的香味正洶涌泛濫。
「想干麼?粥都還沒喝完就想吃甜食,把手收回去!」姑娘家脆聲清亮,一臂擋將過去。
雍天牧就見坐在他對面的安家老爹扁扁嘴,神情很是無辜,但還是乖乖收回探向圓餅子的手,改而吃起孫女布進碗里的菜。
並肩坐在方桌另一邊的是一對母子,那男孩子早與他打過照面,此時正大口吃著菜、喝粥喝得頗香。
小少年的娘親年歲約莫三十五、六,尋常婦人的裝扮,對于他這個陌生男子的出現顯得不太自在,但那個連小名都報給他知曉的姑娘以及老爹和小少年,根本沒將他看在眼里……意思是,不管他在不在場,他們飯照吃、話照聊。
許是其他三個家人輕松自在得很,那位婦人便也安坐下來,之後與他對上眼,眼神也不再急著回避,還會朝他頷首笑了笑。
「你吃慢些,又沒誰跟你搶食。」魏娘子取出巾子擦拭孩子的下巴,搖頭嘆氣。
魏小禾放下見了底的空碗,咧嘴笑。「娘熬的粥就是好喝,小爺我吃飽啦。」說著,爪子朝木頭圓盤那兒模了去,抓來一個圓餅子張口就咬。
「你、你你……」安老爹倏地瞪圓兩眼,胖頰還鼓鼓的,一副「你怎麼可以比我先吃」的表情,非常好懂。
見魏小禾邊咀嚼餅子邊真誠地露出驚艷神態,老人家更著急了。
「你、你……那個……那個……」
「爺爺想干什麼?還有小半碗粥呢,喝完再吃別的。」安志媛堅心如鐵。
沒辦法,她近來總得管著安老爹吃飯,老人家正餐吃得越來越少還越來越偏食,這樣營養很可能會攝取不足,這個年代也沒有保健食品或營養補給品,還得她多盯著才行。
夾了一箸煎蛋到老人家碗里,看著他滿臉不情願,她真有些後悔把今早試作的古代版銅鑼燒端上桌。
昨天備好的紅豆松糕打算今天在自家茶棚試賣,是因備料中還剩一些煮過的紅豆沒用完,她干脆熬軟再搗成微帶顆粒的泥狀,試作銅鑼燒的內餡。
然,要真的作出一顆古代版銅鑼燒,重點在銅鑼燒的餅皮。
基本上就是松餅的作法,在這兒她找得到面粉、雞蛋、油和糖,但沒有牛女乃,只好用羊女乃取代,而為了把蛋白打到發泡好讓餅皮的口感松軟綿密,沒有電動打蛋機的輔助只能靠萬能的雙手,她手臂現在還在酸。
「小禾明明說他吃飽了,吃飽了就是吃不下了,肚子飽飽吃不下,小禾吃不下了,但他還在吃。」老人家愛告狀。
此際,被老人家點名的魏小禾開心舌忝著銅鑼燒內餡,全然不在意,不僅不在意還故意對老人挑挑眉。
安志媛道︰「人有兩個胃,甜食會進到另一個胃里,跟有沒有吃飽飯沒關系。」
「啥?」安老爹不明就里。
「當真?」魏娘子驚訝掩嘴。
「是這樣嗎?原來如此……」魏小禾拍拍小肚皮。
老人家、小少年和他的娘親正半信半疑、似懂非懂之際,一道輕沉男嗓靜靜啟聲——
「人僅有一個胃,沒有兩個。」
安志媛听得出雍天牧沒有吐槽她的意思,但她實在很難令他明白「甜點是屬于另一個胃」這樣的概念。
瞪著那張沉靜到略顯嚴肅的美臉,她按捺住想揉揉額角的念頭,才要回嘴,他卻又道︰「若是人有兩個胃,那定然不正常。」
「哇啊!哇啊哇啊——小禾小禾,原來你不正常,你有兩個胃!」安老爹指著吃甜食吃得津津有味的魏小禾大聲嚷嚷。
小少年先是一愣,隨即豁出去。
「兩個胃就兩個胃,小爺能吃就是福。」麥色小臉蛋忽地露出得意詭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雙臂一探,左右手各抓住一個銅鑼燒,跟著拔腿跑出小廳堂,邊跑還邊嘿嘿笑。
安老爹急到漲紅臉,不用寶貝孫女兒繼續監督,端起碗一口氣把剩余的粥喝光光,然後也學魏小禾一手一個搶到銅鑼燒,抓著就往外跑。
「爺爺!爺爺只能吃一個啦,喂——」安志媛想阻止根本來不及,老人家圓是圓了點兒,但腳程有夠快,眨眼間跑得不見人影兒。
「呃……呵呵,是說我也飽了,好飽,一早熬粥時就蒸了顆饅頭墊胃,現下又喝下滿滿一碗粥,都要打飽嗝了。」這一邊,魏娘子帶笑輕語,盈盈起身,還不忘收拾起兒子和安老爹用過的那兩副碗筷,柔聲又道︰「元元和……這位雍爺,你倆慢用,晚些我再過來一道兒收拾。」
才一下子,小小正廳堂上從鬧烘烘陷進一片靜寂,就余下兩人。
魏娘子捧著用過的碗筷施施然離去,安志媛則抿著筷子,瞪著同桌的男子好一會兒,後者依舊不動如山端坐,差不多是眼觀鼻、鼻觀心那般了。
她內心不由得暗嘆。
算了,跟個古代人較什麼真?
「不管一個胃還是兩個胃,請問這位公子,你光看就能飽嗎?」
自他落坐到現下已過去一刻多鐘,就沒見他動箸。
他像在觀察,像從來沒跟誰同桌共食,不知道該從何下手一般。
「吃啊,我保證沒下毒。」安志媛半開玩笑,替他舀了一小杓雞丁。
「我知道妳沒下毒。」語調依然沉靜。
听他答得正經八百,安志媛心里好氣也好笑。
她沒遇過這麼听不懂玩笑話的人種,可他嚴肅起來的表情又有種近乎真摯的萌感,竟然還挺可愛。
他瞧起來應該比她大上兩、三歲,此時眼神卻顯稚拙,在靜靜端詳桌面上所有的菜碟後,他才拿起筷子、端起碗來,鄭重開吃。
安志媛適才忙著盯自家爺爺吃飯,自己也沒吃多少,見他動箸喝粥了,她便也不再多話,開始認真填飽肚子。
結果男人不動箸便罷,一動箸,短短半刻鐘就把半鍋的白粥喝到見底,桌上的菜一掃而空。
安志媛喝下兩碗粥便也飽了,但她就一直陪在一旁,見識雍天牧是如何迅速且利落地消滅所有食物,連醬菜的汁液都沒剩下,吃得非常之干淨。
「我吃飽了。」他慢聲道,緩緩放下空碗和筷子,身背仍坐得直挺。「很好吃,多謝。」
安志媛回過神,忽地發現他目光朝某物飛快溜了眼,她心頭「咯 」一聲,立時明白過來。
她把離他最遠的那只木頭圓盤朝他推近,笑咪咪問道︰「吃飽了很好啊,就不知雍公子裝甜食的另一個胃賞不賞光,肯不肯嘗一下我試作的點心?」瞧,她人多好,既體貼又細心,見他偷瞄,馬上幫他「搭橋」。
木頭圓盤上僅余一塊圓餅子,近近推到他面前,雍天牧覺得兩耳有些熱,但依然堅定道︰「我沒有另一個胃,自始至終只有一個胃。」
「噢,好吧……」她尾音拖得長長,打算要把木頭圓盤挪走,圓盤的另一頭卻被按住。「咦?」
然後那個按住不讓她撤盤的男子慢吞吞又道︰「我只有一個胃,但我可以嘗嘗它。」抬睫看了安志媛一眼,隨即垂目,視線再次落回那外觀蓬松厚軟的圓餅子上頭。
安志媛大度地揮揮手。「哎呀,不要勉強啦。」
「沒有勉強。」手指緊扣圓盤邊緣。
「也不要逞強呀!」加重手勁試圖收回。
「沒有逞強。」聲調平平,但估計圓盤邊緣已掐出指印來。
安志媛原本也沒想逗弄他,全賴他表情實在認真到好生呆萌。
從一些跡象顯示,覺得他並非外表看起來那樣無害,但從一開始先安靜觀察滿桌食物、觀察同桌而食的人們,再一口氣來個秋風掃落葉掃光那些再家常不過的粥菜,他一定不知自己露出何種神態——
彷佛許久許久不曾如此飽餐一頓。
彷佛不知簡簡單單的一頓可以如此滿足。
彷佛不知這樣的簡單滿足能使人的五官若東風拂面、眉眼生春。
那樣的他特別好看也特別撩人心弦,卻也讓她感覺到可憐。
就像昨晚初見他狼狽倒臥在灶房角落那般,敗壞中有著奇異的絕艷,頹圮中生生冒出命源,都讓她心髒不由得揪了揪,有些呼吸不順。
這樣逗著他,拿甜食引誘,像也一下子拉近彼此距離,她抿唇笑問︰「所以雍公子是想吃吃看的,是吧?」
靜了幾息,那斂眉想了又想的美男終于頭一點,有些艱難但還是毅然決然地點頭,鄭重作答——
「……是,我想吃。」
她順利得到想要的答復,听到真心本音,她臉上的笑意擴大,真心歡喜。
下一瞬她收回手,朝他眨眨眼,柔聲道︰「請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