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天牧不太明白內心在想什麼,更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舊地重游」。
如今中土劃分四國,東黎、西薩、南雍、北陵,各國的細作相互潛藏不足為奇,奇的是那位北陵奸細實在滑溜得很,只得他出馬收拾爛攤子。
任務比他預想的難了些,多花一倍時間才將對方活逮,把活由其他暗衛帶回興城,他只說有要事待辦,人就走了。
結果這一走,走進城郊外的小溪村,見竹籬笆家屋一家四口人趕著驢板車又要出門干活,他一路尾隨直至官道邊的安家茶棚。
這處離興城不遠的茶棚他以往不知路過多少次,雖從未停馬歇腳,也記得是一處再普通不過的茶棚子,生意還算可以,但也僅僅如此罷了,到得今日他親眼所見,才知茶棚的桌椅已多擺出兩倍的數量。
可即使多出好幾張桌子凳子,從茶棚午前開張到午時末這段時候,依舊一位難求,不少人直接買走帶到自個兒的板車上吃,亦有一些人干脆蹲在路邊或溪畔喝茶佐小食。
藏身偷窺的他感到震驚愕然,還有……越來越焦慮。
四周飄散著食物的甜香,風變得好生柔和,每一次呼吸吐納都能將他帶回當日試食的美好記憶中。
于是他的嘴下意識咀嚼起來,唾液泛濫,心開始發急,因為那三大籠的紅豆松糕越來越少,包裹著滿滿紅豆泥的銅鑼餅子已要售罄。
無法再躲藏下去,他大大方方現身搶食。
自往北邊追蹤北陵細作,他一直喬裝打扮,此回角色是個身形佝僂的灰衣瘦老頭,半白發絲隨意在腦後紮作一髻,兩鬢微亂,胡子稀疏,瞧起來有些不修邊幅,安家人不會有誰認得出來,所以他可以安心尋個空位落坐。
又是那種許久忘記進食的感覺,月復中饑餓,食欲終于被喚起。
那小少年送到他面前的松糕和銅鑼燒,他屏息靜望它們好一會兒,鄭重拿起再吃進嘴里時都想嘆息,接著喝那煮得偏醵的茶,甘味彷佛被沖淡又彷佛交融了,韻生舌根,他不禁閉目暗暗吐納,那股混亂的躁動徐徐被安撫。
再一次想想,為何來此?
答案也許是——貪食。
他想吃安家那古怪姑娘作出的小食。
他很想。
這似乎是有生以來,在「進食」這種可有可無、能果月復便成的事上頭,他頭一次有如此清晰明確的自我想法。
只是吃都吃了、喝也喝了,為何還逗留不走?
他一直坐到午時過後,見客人較少了,覷見隔壁空桌上擺著一盤象棋,不知是有人忘記帶走?抑或平時就擺在那兒讓歇腳的旅人們對弈?
他安靜地挪位到那張方桌,擺好棋陣,先自個兒跟自個兒下棋,半刻鐘不到就把安家那位老爹引將過來。
兩人對弈,他完全不懂敬老尊賢,更不懂什麼叫「放水」、「讓步」,話都沒說上半句已連殺安老爹十七盤棋。
他並非故意欺負老人家,全是個性使然,既然要下棋就得認真下,巧的是安老爹在下棋這事上也是個拗的,不吵不鬧不發脾氣,輸就輸,輸了就再來一盤,不贏不散。
而雍天牧認真下棋的同時耳朵也沒閑著,任憑在場所有人聲量壓得多低,該听到的全進了耳。
然而,他都听到什麼了?
牽姻緣線?相親?意中人?
我是看上那位雍公子了,雖然他跑掉,我也是日日夜夜想著他。
那就只好認定他,今生非君不嫁。
雍天牧面對棋局運籌帷幄的思緒瞬間糊掉,背脊顫抖,左胸亦震到不行。
他根本不知自己在干什麼,懵了神智,輪到他下,本能地挪動棋盤上的棋子,挪著挪著……乍然間就听到對坐的安老爹高聲叫嚷,響亮亮的歡呼直沖天際,將他浮游的神識猛地召回。
抬起頭,偏與那莫名其妙認定他的安家姑娘對上眼,他能感覺到一股怪異熱度在皮膚底下騰燒,他倏地又垂首,緊盯棋盤一動也不動。
「你瞧著,好生瞧瞧,是你輸啦,就算把棋盤看破了還是你輸!」安老爹還在一旁手舞足蹈,實不知面前的灰衣老漢即便直勾勾盯住棋盤卻是視而不見。
安志媛緊張到心髒怦怦跳。
她當然沒有因對視一眼就認出灰衣老漢的真實身分,雍天牧藏得這麼深,豈能隨隨便便就被人看出破綻。
之所以緊張是因她以往在公園內見老人家們圍在一塊兒下棋,其中一位老長輩輸不起,另一位贏棋的長輩又太囂張,結果囂張的那位就被惱羞成怒的那位給敲頭了,用的凶器是棋盤。
眼前,她家爺爺正是囂張的那個,而那位沉默不語的灰衣老漢則安靜到讓她頭皮發麻。
所謂「會咬人的狗不會叫」,噢,對不起,她不是有意罵人,是真的擔心起什麼沖突。
她從土制的簡易爐台後繞出,舉步朝安老爹走去,意圖想將老人家帶開,也順道下逐客令,她當然會好聲好氣地請灰衣老漢離開,畢竟茶棚要收攤了,請客人走也不是什麼失禮的事。
「這位客官,您瞧這天色再一會兒就暗了,咱們也收拾好準備休息,您看……」話說三分,听的是言外之意,尋常人听她如是說定有回應,但偏偏眼前這一位裝作沒听見似,繼續不動如山,更別說抬頭看她一眼。
現在是演哪一出?莫非是聾啞人士?
「元元別催,你讓他找活路,讓他仔細找,呵呵,可沒有活路的,咱贏了,咱好厲害。」安老爹終于不亂竄了,樂呵呵拉著孫女兒的衣袖。
安志媛順口便問︰「您好厲害嗎?可有我家爺爺厲害?」
「當然比你爺爺還厲害!你爺爺誰啊?喊他出來比比,唔……不對,元元的爺爺就是咱呀,咱竟比自個兒還厲害,呵呵呵,呵呵呵……」憨笑,搔搔後腦杓。
安志媛笑嘆了口氣,巧妙地將爺爺攔到身後。
她正想著是否該輕拍灰衣老漢的肩頭吸引對方注意,還來不及動作,她的注意力已被引走——
七、八個地痞流氓樣兒的黑漢跟在一名長相猥瑣的中年瘦漢身後,大搖大擺走近茶棚,二話不說先翻桌砸凳,尚未收進棚內的幾張桌凳瞬間東倒西歪。
「你們干什麼?住手啊!住手——」魏小禾少年心性,氣到眼底發紅,想也未想立時要沖上去理論。
「小禾別去!」魏娘子攔得迅速,忙將兒子緊緊扯住,另一臂把嚇到臉色蒼白的周恬容護到身後。
安老爹抓著一根大杓子早氣到跳腳,若非安志媛很堅定地擋在身前,他很可能會像火牛陣里的牛只那般直直朝敵人沖過去。
情況很不妙,但安志媛竟莫名想笑。
她這是遇上古代版的地痞流氓了。
人家大哥帶小弟們一現身,二話不說先砸場子,圖的就是個下馬威。
總得任對方威風耍夠了才好談事,這時候氣急敗壞撲過去那是自找苦吃,以往在養父母的冷熱飲店里也遇過類似的事,只是那時候還有警察先生可以靠,在這里能靠誰?
終于,那名中年瘦漢撿了張凳子落坐,打手們也都暫停了手。
「是說咱『天雷幫』——」中年瘦漢甫慢悠悠開口,卻被安志媛一個五指展開向前、直直伸長臂膀的「拒絕毒品」、「拒吸二手煙」的動作給打住。
「停!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此樹是你栽、此路是你開,若要擺攤掙飯吃,保護費交上來……是吧?」沒辦法不淡定,除了裝淡定像也無招可支,多少拖點時間讓她腦筋急轉彎一下,看能不能想出對策。
瞧自家爺爺、魏娘子和小禾似乎不識得這位「大哥」,想來今日被砸店很可能是頭一回,而原因只有一個——安家茶棚這陣子的生意太紅火,才會引來這幫阿薩不魯的地頭蛇覬覦。欸……
這一邊,中年瘦漢明顯愣了愣,遇到被砸的店家這般開場還是頭一遭,他遂笑笑露出泛黃的牙,重整旗鼓。「很好很好,姑娘知道就好,省得多費唇舌,咱『天雷幫』——」
「停!」安志媛又來一個「拒絕毒品」、「拒吸二手煙」的手勢,嘆了口氣道︰「我不管你是『天雷幫』還是『地火幫』,還是『天雷勾動地火幫』,咱們話不多說,你們要麼現在就賠錢,不賠錢也成,你們幾個把名字和住家地址全留下吧,咱們明天城里見。」
「城……城里見?」中年瘦漢一愣再愣,後頭站成一排的「小弟們」面面相覷也有些繃不住。
「嘿啊城里見。」安志媛點點頭,繼續淡定中。「你們砸我家茶棚討要保護費,咱們小本經營禁不起一次次要脅,俗話說砍頭的生意有人搶,賠錢的生意沒人做,所以要錢沒有,要命……那更沒有。你們不賠錢,我只好把你們一個個告進城中的大官府里去,與其把錢給你們,時不時上繳保護費,沒完沒了的,還不如拿錢去請興城里最厲害的訟師,告到你們月兌褲子,一勞永逸。」噢,對對,她越想越覺此法可行,從來強盜怕警察、小偷怕條子,硬把對方扯進官府興許能起些作用。
果不其然,「大哥」和「小弟們」臉色全都變了。
「你不怕咱『天雷幫』把你們——」
「怕呀!怕死了!」安志媛再次搶話,一面作出瑟瑟發抖的動作。「我就怕各位真動粗,但我先把話撂在這兒,你們有膽今日就把我打死,老娘今天要沒死,明日城門一開絕對進城請最好的訟師告死你『天雷幫』,不往興城的官府里鬧開,老娘的姓就倒過來寫!」
自稱「老娘」好像內心也比較有底氣,她放緩語調掩飾顫音,說到後面聲量慢慢加大加重,抬直臂膀,食指指著對方眾伙。
「所以你們一個個把名字和住家地址留下,冤有頭債有主,要狀告何人,總得清楚才好。」她眸珠微溜,想了想補充又道︰「再有,不是你『天雷幫』有打手而已,我也有認識的……殺手。那位殺手界掛頭牌的殺手會易容術、縮骨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要被他知道『天雷幫』欺負咱們一家老弱婦孺,定要替我報仇雪恨,各位動手前先想想清楚。」
突然蹦出一個「殺手」話題,場子一時間陷進怪異的氛圍。
中年瘦漢無須回頭亦能察覺身後的手下們正驚疑不定,畢竟連他自個兒都有些拿捏不準。
以往討要保護費,如這般二話不說上來就砸,哪一家不是乖乖奉上錢銀,乖得很,怎麼今兒個遇到一個拎不清的?還什麼殺手不殺手的,誰信?
但,她若真要告官,不怕花大錢,敢請興城里最好的訟師將「天雷幫」幫眾告進府衙,確實棘手……
這一邊,安志媛回頭很快地撕了兩張帳本子里的白紙,把備在茶棚這兒的小楷毛筆和硯台全移到放著棋盤的方桌上,尚未收起的桌子全被對方掀翻,唯剩這一張可用。
她迅速磨好墨,此際魏娘子拖著小禾和周家小姑娘已移到她與安老爹這一邊來,感覺一家子團聚在一塊兒,心也安定些,只是也真被安志媛這一出又一出的弄得發懵。
「來吧!誰先報上名來?」安志媛望著「天雷幫」眾人,見大伙兒你瞧我、我瞧你的,偏沒人出聲,她一手投腰沒好氣又道︰「我猜你們九成九是文盲,大字也不識得一個,所以沒想為難你們寫字,就你們說我來寫,但若是連自個兒的身家姓名都不敢報上來,你們好意思?你們模模兩腿間,還是不是個帶把的?還算不算是個男人?」
這話……是粗俗了,但殺傷力大,就沒一個男人能忍受被質疑自己不是男人,還是被一個大姑娘家!
中年瘦漢陡地立起,兩眼都快冒火,食指指著她。「你、你……」
「倪?這位大叔姓倪嗎?倪什麼?家住何處?」安志媛提筆作勢欲寫,心里說不害怕是騙人的,她想,今日可能得挨點皮肉痛,等會兒對方揍來,她打算順勢「飛」去撞棚柱,然後直接裝死,欸,若事先能搞一些朱砂調成暗紅來充當鮮血就完美了。
真鬧出她這一條「人命」,想來對方會收斂些……吧?
「你還讓不讓人說話!」中年瘦漢果真被她鬧到心煩至極,邊揮拳大步而來,邊大聲下令。「砸!給老子使勁兒砸!把棚子里的東西全砸了,老子看她還怎麼……」嚷聲驟止。
揮動大杓子、急搶著上前的安老爹頓住。
掙月兌娘親的保護正要沖過來的魏小禾也頓住。
沒拉住兒子還得回身護著小姑娘的魏娘子一樣頓住。
已作好挨疼心理準備的安志媛更是狠狠頓住。
她看得真真的,看到要撲來動粗的中年瘦漢整個人飛出去。
不是拋物線那種不干不脆的飛法,而是像拳拳到肉的武打動作片中演的那樣,演員干淨俐落地被踹飛出去。
但她卻也看得一頭霧水,中年瘦漢究竟是被何種手法打飛出去,她完全有看沒有懂,唯一能確定的是出手之人是哪一位。
中年瘦漢一飛出去就沒再起身,更無半點申吟。
在場包括那七、八名「天雷幫」的黑漢在內,所有人目光「刷」地齊齊掃向從頭至尾一直安坐不語的灰衣老漢,後者即便出手了,此刻依舊垂首靜坐,兩手甚至安分地收在方桌下,看不出半點殺傷力。
「天雷幫」的幫眾回過神來便怒罵叫囂,隨即一窩蜂涌來。
「快跑啊!」安志媛未多想已反射性扯住灰衣老漢一臂,要這局外人快逃。
開什麼玩笑?那些黑漢個個拳頭如缽大,腦袋瓜若被打上一拳肯定昏迷,對比灰衣老漢……拜托別鬧,老人家瘦小成那樣,哪里扛得住?
結果她才踫到他,手腕反倒被擒握,然後……她就被拉著去體會什麼叫「我要打十個」的臨場感。
好多拳頭揮來揮去,好多腳影踹來踹去,好多驚聲叫嚷響起。
安志媛得說一句,雖被拽進打斗風暴中,但灰衣老漢將她護得很好,而且過程很快,她沒發出尖叫,反倒憋住一口氣,憋到不能再憋下去,打斗恰恰完了。
黑漢們以他們倆為中心放射狀倒了一地,一動也不動。
「他們……他們都死了?」安志媛心髒猛跳,問聲微顫。
僅是下意識喃喃,其實並未期待回應,畢竟灰衣老漢似聲啞人士,但她卻听到似曾听聞過的輕沉男嗓低低道——
「尚未死去,僅斷其筋骨,閉了他們幾處要穴以止哀嚎。」略頓。「要我殺了他們嗎?」
安志媛怔愣,老漢的聲音……她听過,是很好听很好听的,她確實听過。
「要我殺了他們嗎?」他再次問,單掌握著她的手腕依舊不放。
安志媛一顆頭搖得跟博浪鼓似的,雙眸一直注視著他,看進那雙爍著異輝的眼里,心髒不是怦怦跳,而是跳到快罷工。
「雍、雍……你是……天山曉牧雪半晴……雍天牧……你是雍公子!」大聲喚出他的名字,把已經懵到不能再懵的一家子又打了一記懵棍。
「你怎會在這兒?你走了就走了,千山獨行不必相送,干麼又回來?」而且還這一副易容縮骨後的模樣?並且在她家茶棚一坐就那麼長時間,到底是為哪般?安志媛被搞得如墜五里迷霧,驚到兩眼圓滾滾,瞬也不瞬。
雍天牧察覺膚底那股熱氣正蒸騰著,尤其是臉,但他的臉易容中讓人瞧不出臉紅,卻也因無法散出熱氣,熱到他彷佛有點暈眩。
那個「他」又出現了,如影隨形,永遠擺月兌不掉,「他」一臉痞樣坐在某個昏迷的黑漢肚月復上,嘴里叼著一根草笑笑睨著他。
自然不是善意的笑,而他已然習慣「他」的嘲弄。
他收回目光,迎向姑娘家訝然的注視,面無表情慢吞吞道——
「……為何回來嗎?可能是姑娘日日夜夜想著我,所以我就被你想回來了。」
安志媛頭歪歪,嘴微張,感覺後腦杓有一大滴汗,頭上有烏鴉飛過去,她長這麼大,還可能重生加穿越了,第一次听到這麼冷的冷笑話。
前來鬧事的「天雷幫」眾人遭雍天牧一個個洗劫腰間和懷里的錢銀後,直接置之不理。
幾個微鼓的小錢袋堆到安家一家子面前,他平靜問︰「這是賠償,夠買些新桌子新凳子吧?」
安志媛還怔怔然不及反應,魏小禾已把所有錢袋打包,看向雍天牧的眼神都不一樣了,滿滿皆是崇拜。「夠的夠的,小溪村里就有好手藝的木工師父,明兒個一早小爺我……我就去下定。」
這算竊取他人財物?明目張膽搶劫?還是以暴制暴的下流正義?安志媛抓著腦袋瓜看著一家老小,再看看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的「屍體」,是松了一口氣沒錯,卻也很想嘆氣。
雍天牧俐落地將擺著棋盤的方桌一推推進茶棚內,魏小禾隨即跟上,將前後六幕收在棚子上端的細竹垂簾放落,正式打憚收攤。
「走了。」雍天牧道。
「好咧!」小少年完全被收服。
「就豆媽爹——給我等等!」安志媛被鬧到都亂用語言了,急急比出一個球場上慣用的「暫停」手勢。「說走就走,是要走去哪里?『天雷幫』這些人不管了嗎?」
雍天牧人已走到驢板車邊,一手抓來車板上的小皮鞭,語氣淡靜不變——
「當然是回小溪村。」略頓,抿抿唇。「就是……回家。」再頓了頓,他側目瞥了迷惑到兩腮紅紅的姑娘家一眼,就事論事道︰「你不能沒有我。」
「嗄?」安志媛覺得飛過頭頂的烏鴉更多了。
「『天雷幫』這些人,你不允我殺,便無法神不知、鬼不覺地棄屍,如此一來必留後患。」他繼續就事論事。「這些人再過一個時辰左右就能自行解穴,雖然遭斷筋斷骨,想必醒來後爬也能爬回巢穴,又或者遇其他幫眾尋來,屆時便能得救。」
他模模老驢的頸子,立在那兒,頂著蒼老的面貌卻挺直身背,透著說不出的違和感。
「對方在安家茶棚吃了虧,定然會再聚眾前來,而下回來討債的『天雷幫」幫眾定然較此次更多,元元沒有我,到時候如何是好?」
……喊她小名?「姑娘」二字直接省起來,搞自來熟嗎?
我跟你真的不熟啊這位大哥!
內心哀嚎著,但安志媛听完也知道他說出重點了。
今天算是把「地頭蛇」得罪狠了,安家茶棚要想挺直腰桿、平平安安經營下去,沒有他雍天牧這只「超級強龍」實在不行啊不行!
所以這時候嘛,很應該識時務者為俊杰,自來熟實在太好了,好得不能再好,她當然是要禮尚往來一下,給他熟回去。
「牧哥哥分析得再有理不過,實在太厲害太透澈,沒錯沒錯,我怎能沒有你?我多麼需要你,我們全家都要你!」
「牧哥哥」絕對是從「靖哥哥」演化而來的,一想通,她就拋開心理包袱,火力全開狗腿樣兒,形勢比人強,沒有在不好意思的。
她開心地一手拉著爺爺、一臂攬著魏娘子和周家小姑娘,朝已收拾好的自家驢車跑了去。
回家回家,反正天若塌下來,有他這位高個兒頂著先。
一回到小溪村的竹籬笆家屋,安志媛狠狠體會了一把何謂被「登堂入室」、「鳩佔鵲巢」。
雍天牧之前在她家當病人左右不過一夜加一早上的時間,這次跟著回來,竟像原本就跟他們一家子同住似,都不用主人家招呼,他自在得很。
頂著灰衣老漢的模樣幫忙停車卸物,他還把已然混熟的老驢牽回窩,到井邊打水喂驢喝,更不知從哪里變出兩顆大果子替老驢加餐。
是說她安家的老驢是很有個性的,標準的硬拉不走、打還倒退,都不知他變啥把戲,竟讓倔脾氣的老驢服服貼貼。
安志媛想起自己剛來這個家時還曾遭驢眼看低,對比今日所見,當真人比人氣死人,所以心念一轉,她不比了,既然照料老驢的活兒有人做,她一家子樂得輕松豈有不好?
但她可不會虧待他,今日若沒有他出手相幫,一家子都不知會出什麼事,雖說如今跟地痞流氓結下梁子,事還沒完,卻覺心中篤定許多。
該忙的活兒大致完了,她推著他進浴間洗澡,連洗澡水都替他備好。
這處浴間搭建在家屋後院,與另一間當茅房使用的小間連在一起,是穿越者安志媛的手筆,因為實在忍受不了古代的衛浴設備,不得不動腦筋造出一套勉強可以接受的。
要慶幸住的地方恰有溪流經過,又有成片的竹子林,讓她在安老爹以及小禾的幫忙下劈竹架水道,成功將溪水引進後院,可提供一家子日常盥洗沐浴較大量的用水。
另外,竹制水道分支架進新建的茅廁中,溪水日夜沖洗,把五谷輪回而出的污物透過另一個位置較低且粗圓中空的竹管沖走。
雍天牧被推進後院的浴間,一時間有些怔忡。
室內擺著一桶一缸一盆,那大木桶可容他縮身坐入,此時則用來盛接從竹制水道中源源不絕流出的透涼溪水,那大陶缸本是灶房中慣用的儲水容器,此際冒著陣陣白煙,裝的是一大缸滾燙熱水。
至于那一只大澡盆,里邊的水也已七、八分滿,熱氣微騰,應是舀進滾燙熱水又兌進適量的冷水,水溫應該不會太燙。
「那缸子是熱水,里邊有三分之一是燒得紅通通的石頭,很燙的,留神些別直接踫。」
安志媛快速介紹。「浴盆里的水已調好溫度,太熱或太涼你自己再斟酌,大木杓就擺在小架上,方便舀水,皂角也都在那兒……還愣著干什麼?該卸妝洗一洗、搓一搓了吧?」
他懷里突然被塞進一疊干淨巾子以及洗得泛白的舊衣褲,想必亦是她亡父之物,他本能抱住滿手的東西,沉靜望著她。
「我上次不告而別……是因非走不可。」他慢聲道。
「算了啦,不用跟我解釋什麼,你們這種深藏不露的人物一向來無影、去無蹤,很正常很正常。」安志媛笑著揮揮手。
雍天牧抿唇靜下,頓了兩息後再次啟聲——
「元元是何時察覺出我是殺手?」
「啊?」她沒有察覺到他是殺手啊!
「今日面對『天雷幫』幫眾,你說不只他們有打手,你也識得一名殺手,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你真是殺手?」安志媛秀眸陡瞠。他微微頷首,靜默未答便是認了。
安志媛心跳略快,畢竟頭一回見識到如他這般高手中的高高手,說無懼是假話,但比起害怕,更多的是興奮和好奇的情緒。
她也靜了會兒才臉紅紅老實作答——
「我其實是亂掰的,呃……我是說,我根本不知你的底細,是上一次留意到你身體似乎能伸縮自如,扮成美女嬌小秀氣,恢復成男子模樣又高大挺拔得很,便猜想你一定不一般,所以一切都是亂掰亂猜,說什麼我認識一名厲害殺手,完全是想在壞蛋面前長自己的氣勢,壯自己的威風。」
「你那時對我起疑,為何不問?」
「探人隱私不太好吧這位大哥?」她聲微揚,挑眉眨眸表情豐富。「況且我們也不熟,要是問了什麼不該問的,不小心踩了你的地雷……呃,我是說痛處,或是觸到你的逆鱗之類的,然後小命休矣該如何是好?」
她用的是夸飾法來表達想法,但某人肚月復卻像挨了一記重拳似。這一次雍天牧當真調整了呼吸吐納才有辦法開口,澀然卻鄭重道——
「我不會傷害你,不會讓你受傷,絕對不會。」
安志媛有點被他的語氣驚著,遂搔了搔臉露出笑,緩和兩人間古怪的氛圍。「好喔,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信牧哥哥便是。」
「牧哥哥」一詞再度喚出,當真讓她心髒抖了好大一記,果然自損得很,她滿心苦笑。
她卻是不知,那一聲「牧哥哥」對雍天牧而言,是生命中如何的不可承受之輕。
「……那、那元元是心悅我的嗎?」
心悅,指心里喜悅歡喜,所以「心悅」也就等同「喜歡」——安志媛腦袋瓜里剛自動播完「每日一辭」。
他這是在問她喜不喜歡他,此舉是在尋求同僚之間的認可吧?
這可憐孩子,年紀輕輕武功練得那麼高,身懷絕技得低調再低調,朋友肯定很少,無妨,她就交了他這個朋友。
頭一點,她真摯道︰「我確實喜歡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