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練緹雖被牽著走,走沒多久就變成她反過來拉著送出,畢竟她在這宅子里生活過,自然是「老馬識途」一些。
不出一刻鐘,她已帶著宋觀塵避開外頭灑掃的僕役,從後面一道僅有一人寬、毫不起眼的窄門進到大祠堂里。
「侯爺留意腳底下。」她回首提點,嗓聲很輕。
雙目費了些時侯才適應屋中幽暗,宋觀塵立時察覺到,兩人踏進的地方應是平時用來收置蒲圃、長條幾、燭台等等祭祀用物的所在。
「嗯。」他低聲回應,任她牽著走出收置小室,從一道罕見的沿屋側廊繞到祠堂正堂上。
卓家大祠堂與宋觀塵想像中的甚為相近,舉凡宗族祠堂大抵是這般建造,譬如他宋氏一族的宗祠,差不離也是這個樣子。
承塵挑高,三面環顧的牆上有著一個個小座台,從牆腰往上端的藻井延伸,幾將牆片布滿。
無數的小座台里,約莫半數已擺上牌位,紫檀木所制的牌位上刻著卓家歷代祖先名諱。
長條型供桌的兩邊各置著一根既粗又圓、長年不熄的壽燭,桌上擺著五只淨香爐,爐中的沉水木供香香煙輕裊,將門窗皆閉的祠堂薰染得有些氤氳朦朧。
宋觀塵的手忽然被放開,他立在原處未動,目光緊盯著妻子。
地上擺著三個明黃色大蒲團,宋觀塵用瞧的感覺得出,那絕對沒有絲芝小院那幾顆坐團或迎枕松軟舒服,趕明兒他得想個法子慫恿妻子把絲芝小院里的玩意兒全搬進寧安侯府里……然,說實話,此際他腦中會浮現這般事物,自身覺得訝異,果然是被妻子養得日子過得太滋潤。沒辦法離妻子太遠,他幾個大步黏過去。「機括可是在此處?」
「是,盼如妾身所想。」蘇練緹很快地看他一眼,然後選了三個厚厚大蒲團的中間那顆,蹲來,一把將蒲團推開。
那一小塊地看起來平整尋常,並無特殊之處,卻見蘇練緹伸直雙臂、兩手十指攤平,將上半身的重量攢在手掌上,沉沉往地上一壓——
祠堂中響起輕微聲音,像某道機關被啟動,「喀啦!啪!」地兩聲,原來被大蒲團掩蓋之處突然陷下,出現一個四尺見方的凹洞。
宋觀塵在聲音響動時老早就探出一臂將妻子攔在身後,此時離那凹洞甚近,他探身去看,一小座如妻子所描述的九宮格機括便在眼前。
「它真的在呢!」蘇練緹吁出一口氣,藕臂下意識攀在她家侯爺臂膀上,那給了她無比的勇氣和力量。
「嗯,它真的在。」確認並無機關傷人,宋觀塵終于將她放行,長指禁不住哀了她女敕頰一把。「本侯喜歡被夫人攀著。」
突如其來的示愛讓蘇練緹先是一怔,想他這個人若是興起,什麼事都干得出,連忙將紅面容湊近他耳畔,聲音壓得更低——
「那也得等正事辦好,回咱們府里再攀著你,到時候隨侯爺高興,要妾身怎麼攀妾身就怎麼攀。」
宋觀塵听著她明顯哄人的話,險些大笑出來。
耙情他家夫人以為他想干什麼嗎?
當著卓家歷代祖先牌位之前?
哼,他再如何不管不顧、恣意妄為,也不會在卓家宗祠內與媳婦兒親熱,要也是回他宋氏一族的宗祠……等等!他思緒又被帶偏,果然日子越過越滋潤,飽暖思yin欲。
蘇練緹以為他同意了,遂把注意力又放回九宮格機括道︰「這是開啟密室之鑰,共七七四十九道,妾身當初怕自個兒說不準得進密室偷孩子出來,卓大公子帶我進去時,我使了法子牢牢將其記住。」
「七七四十九道,你是如何記下?」他訝然微挑眉,想像她那時心情之煎熬,幾是孤立無援,一股心火就燒得更旺。
蘇練緹才張唇欲說,人卻被宋觀塵拉起護在身後。
「侯爺,怎麼了?」
「有人來了。」他語氣淡淡。
蘇練緹耳力當然沒他那麼好,自然信得真真。「那咱們先躲躲!」
她說完就想將大蒲團推回原位遮掩,她家侯爺大人卻沒打算放開她的手。
「無妨,來就來吧。」他還朝她淺淺揚唇,笑得那叫風輕雲淡。
就在此時,蘇練緹終于听到從外傳來的腳步聲。
不好,感覺來了不少人!砰!砰砰!砰砰砰砰——
卓家宗祠的幾扇龜背錦格門全被撞開!
一時間大量天光灌進,背著光涌入大祠堂里的人少說有十來名,一踏進堂內便團團將人圍住,外邊的廊上、廊下亦站著不少家丁,頗有蜜中捉鱉之勢。
陣仗擺好擺妥了,卓老太爺這才拄著烏木手杖慢騰騰現身,那「咄、咄——」的手杖觸地聲令蘇練緹心頭緊縮,背脊發汗,忽地感覺宋觀塵的拇指在她手背上悄悄摩挲,彷佛察覺到她的心驚。
她沒有露怯。
當初她猶能從這吃人的卓府帶孩子出逃,如今她身邊還多了強而有力的依靠,她無須害怕,該感到害怕的是此時站在她對面的這些人。
她用力回握宋觀塵的手,彷佛听到他哼出愉悅輕笑。
卓老太爺率先道︰「適才在懷古雅軒,侯爺說酒喝多了,需得散散,這一散卻遲遲未返,教人好找啊。」
老人家精瘦身軀罩在寬大青袍里,長眉長須,灰發梳得整整齊齊,頗顯文人淡泊清逸的氣質,只是當他瞥見原先擺放蒲團之處出現那方凹洞,表情微乎其微一變,又生生繃住臉皮。
「本侯是臨了想我家夫人了,散著散著就又走回「松石紅梅園」,尋她,這不,終于尋到她了,讓卓老太爺一家上下侯在雅軒內,實在過意不去,確實是本侯思慮周全。」宋觀塵語帶歉然,一臉誠懇。
「侯爺這話誰信?此處可不是「松石紅梅園」!」陪在老太爺身側的卓老爺定力就遠不如自己的閣老父親,他臉色早已鐵青。
宋觀塵嘆了聲——
「此事說來話長。本侯回到園子尋夫人,婢子告知,我家夫人獨自往園內深處取景,本侯自是跟了去,竟覷見一名黑衣人出現在園里的石林中,貴府的大公子還跟對方打了起來,被點倒在地,不過也是大公子仗義,以肉身擋在我家夫人之前,才令本侯逮到機會傷了那人,若要不信,卓老爺可讓底下人前去石林那兒一探,卓大公子估計還倒在雪地里。」「什麼?溪然他……」
卓老爺兩邊太陽穴的青筋都浮現了,顧不得發怒,趕緊向一名家丁以眼神示意,後者頭一點,立時飛奔離去。
連一名小小家丁都能使出輕身功夫,看來那廊上、廊下全是練家子,今日他瀚海閣卓家想將他夫妻二人撂在這兒不成?宋觀塵面上不顯,已將種種看進眼里,內心兀自冷笑。
他內心冷笑,有人內心卻傻怔得很。
蘇練緹三世為人,從來都不知道這個身為定國公世子爺、皇城大司馬寧侯爺的男人,竟然說謊不打草稿,完全沒有一絲臉紅心虛樣,謊話當真信手拈來,繡口一吐就能成篇!
包教人傻眼的是,他全然不怕謊話被戳破,還明擺著一副「閣下有本事就來戳破」的氣勢,令人恨得牙癢癢又尋不到地方咬下。
突然很想笑,蘇練緹硬是忍住,只得頭低低,裝出彷佛驚魂未定的模樣。
宋觀塵接著說下去——
「那黑衣人隨即逃走,本侯欲追,卻擔心若將夫人留在原處,那惡人要是折返回來後果不堪設想,于是便將夫人帶在身邊一路追蹤,結果一追追進貴府宗祠里,就見那人蹲在這兒不知做什麼,本侯與夫人遂躲在一旁覷看,誰料,這像九宮格的玩意兒竟是個機括,那人就靠它藏進密室里。」
蘇練緹听得一顆心怦怦跳,耳中發熱。
她知道他在行一著險棋。
宋觀塵的這一番話有真有假,盡避他不知道機括啟動的方法,更不知密室的門落在何處,真真假假的話術卻能讓對方膽寒駭然,自亂陣腳。
「爹,您看這……」卓老爺的急躁發話被卓閣老手杖點地的厲響給遏止。
「侯爺還有何話要說?」老太爺面沉如水,兩眼瞬也不瞬。
宋觀塵頷首,十足為對方著想般道︰「貴府進了賊人,本侯身為皇城大司馬,追捕這是職責所在,更是該當之事,賊人如今就藏匿在這座祠堂某處,還望卓閣老將密室開啟,讓本侯將那擾亂錦京安寧的惡賊逮進皇城軍司鐵牢細細審問。」
「我卓氏宗祠沒有什麼密室,那九宮格亦非機括,侯爺定然看錯了。」老太爺也是個死豬不怕滾水燙的,一口咬定,沒有就是沒有,不是就是不是。「侯爺身居要職,重責在身,必然無比繁忙,老夫府內之事會自行解決,若真進了賊人,逮住後必送至皇城軍司受審,我卓府上下就不多留侯爺賢伉儷了,請回吧。」
「這事不了,本侯還就不走了,閣老以為如何?」
「寧安侯!」卓老太爺皺起老眉,正想把皇上搬出來鎮一鎮眼前道囂張小備,順道再用瀚海閣所代表的文人勢力壓一壓武人的氣焰,豈料卓府總管此時急匆匆跑來,喘到不行仍奮力擠出聲音——
「老、老太爺……老爺,那外頭……咱們宅子外頭來了、來了好多兵勇,瞧著都是……都是皇城軍司里當差的,說是奉皇城大司馬寧安侯之令,前來……前來追捕惡賊啊!」
「什麼?」卓老爺險些驚跳。「怎麼可能?」
老總管點頭如搗蒜。「是真的是真的!老奴確認再確認,確實是皇城軍司的兵丁,他們還……還不讓關門,說咱們不肯配合,定有包庇惡賊的嫌疑,守門的幾個根本擋不住,被他們闖進來啦!」
說時遲,那時快,大隊人馬已奔進大宗祠堂的院子內,管他是廊下還是廊上,在場所有卓府的人全被皇城軍司的兵勇鐵桶般圍了個水泄不通。
十人小隊的一支親兵更是如入無人之境、長驅直入穿過個個是練家子的卓府家丁們,直達位在核心位置的宋觀塵面前。
「屬下來遲,請大司馬恕罪!」十人動作一致,單膝跪地,抱拳行禮。
「不遲,來得正巧。都起來吧。」宋觀塵從容淡笑。
「是。」十人異口同應聲,倏地起身,也不再退開,卻是手按腰間佩刀刀柄、面朝外而立,將宋觀塵夫妻二人團團護在中心。
除卓老太爺還能頂著一臉沉肅,卓老爺以及卓家各房幾位大小爺兒們,不是氣到滿臉滲血般通紅,要不就是被驚得一陣青、一陣白。
「不可能來得這樣快又這樣恰巧,根本是預謀……對!這是預謀!寧安侯你這是故意來鬧咱們卓府的是吧?任由底下兵勇騷擾當朝老臣宅第,還直搗我一族宗祠,你眼中還有沒有王法?」卓老爺氣到跳腳,保養得漂漂亮亮的胡須都給跳亂了。
他此話一出,卓府其他房頭的爺兒們起此彼落跟著呼應。
宋觀塵這兒倒是不痛不癢,還有點懶洋洋地翹起唇角。
「欸欸,就是看重我東黎王朝的王法,這才不得不追根究底,怎麼也要把惡賊逮捕歸案並查清楚底細,方能不事負聖上和百姓們的托付,各位說是不是?」一頓,他俊顏忽沉,語調亦沉——
「至于剛剛卓老爺所說的什麼預謀、什麼故意鬧你卓府之類的……呵呵,能說這話,就得有膽子擔得了干系,各位有膽跟本侯對賭嗎?」再頓了頓。「要賭的話,也是賭本侯能不能逮到賊人,那就請卓閣老行行好,把密室門給開啟了吧!」結果問題又繞回來,落在卓老太爺身上。
場中靜了兩息,終才听到老人家慢沉沉道︰「沒有密室,何來開啟?寧侯如此攀依不饒,其心可議,今日不給老夫一個說法,欲要全身而退,定然不可能,咱們就一塊入宮面聖,求皇上聖裁,不知侯爺敢不敢?」
家里老爺子腰桿子挺得筆直,話說得敞亮,讓卓家上下瞬時間底氣爆充,怒目與宋觀塵的人馬對峙,場面一觸即發。
突然間,一道柔雅軟嗓輕蕩,覆蓋在無形干戈之上,很有化干戈為玉帛的柔勁兒,只听那女子有些兒嬌柔、有些兒靦腆道——
「侯爺,妾身好像知道該怎麼操作那九宮格機括。」
誰?誰在說話?
說的還是不著邊際、作他春秋大夢的傻話!
是誰?
卓閣老眼皮暗跳,精光難斂的雙目循聲一瞟,落在那個被無賴侯爺擋住大半身子的寧安侯夫人身上。
卓閣老直到此際才拿正眼瞧她。
小娘皮一個,皮相盡避還入得了眼,但終究不過是一名手無縛雞之力又出身市井的女子,能起什麼作用?他老嘴撇了撇,勉強藏住不屑。
這一邊,宋觀塵正因妻子的主動出言胸中怦然。
憑借兩人的絕佳默契,他在她的暗示下陪著演戲,準備聯手坑人。「當真?那夫人是如何知曉的?」
蘇練緹因他接話接得恰到好處而抿唇笑了,顯出小女兒家依賴的姿態,攀著他的健臂,略踮腳尖,往他傾下的耳際湊唇低語。
嘰里咕嚕、嘰里咕嚕……任誰也听不清楚她對丈夫的耳語,唯見宋觀塵頻頻頷首,口中喃喃。
「原來是這樣,明白明白……夫人果然厲害,本侯佩服之至。」
「那、那不如候爺就讓妾身試試吧?」
「寧安侯夫人想在我卓家祠堂里試什麼?」卓閣老手杖再次點地,威嚴且陰沉的問聲足可嚇哭女兒家。
可惜蘇練緹早就不是尋常女兒家,她又露出靦腆笑顏。「就試玩一下這個九宮格機括,說不準能玩出一點什麼,閣老大人要不要一塊兒來玩?」
卓閣老表情一沉,淡淡哼了聲,徐徐道︰「這里不是能任你玩的地方,寧安侯夫人若制意要玩,又玩不出個所以然來,可願自斷一臂謝罪?」
「斷我夫人的胳臂做什麼?要斷就斷本侯的!」宋觀塵霸氣護妻,朝麗眸汪汪的蘇練提拋出話,「夫人盡情去試、用力去玩,玩出一朵花來給眾人看看!」
若非在場太多人,時機大大不對,蘇練緹都想撲過去勾下他的頭,給他一頓狠親。
事到如今沒有回頭路,她只能賭了。
賭天道是站在她這一邊,為她所用!
瀚海閣卓家邀請寧安侯賢伉儷過府游圍的這一日,卓府上上下下絕對料想不到,他們卓氏一族花了近百年累積出來的高名榮顯,會盡在這一日頹傾坍塌。
親眼目睹者,心驚膽顫,怕是永生也擱月兌不掉這份沁骨余悸。
那身穿錦繡華服、窈窕縴細的女子毫無猶豫跪坐在祠堂地上。
她雙袖微撩,十根縴指探進那四尺見方的凹洞中。
她的聲音從容清脆,帶著一股不知從何而生的堅定,在偌大的宗祠中蕩開、回響——
「九宮格為機括,共七七四十九道關卡,關關押對了地方,順序連成,便能將之啟動,然,要一口氣將順序記下,說難很難,說不難,也可以不太難。」
這「七七四十九道關卡」的話一出,在卓家地位至高無上、向來不顯山不露水的老太爺清瘦身軀登時一震,這小小一個動作瞬間逮住眾人目光,在場的卓家人豈能不驚?
而那個引起波湖的女子彷佛一無所覺,輕垂頸項,專心一致地……闖關。
「元在央點,橫落左上,斜拉右下,平落左下,上起在高,平拉回右,半斜歸元,半斜左下,平拉回右,上起在高……」
她口中念念有詞,宛若是武功秘笈的口訣,彷佛早就爛熟于,每念出一句,她的縴指便往那座九宮格機括上按下一鍵,完全對照她念出口的方位來走,慢慢的、緩緩的,卻是堅定無比的。
「……再歸元點,線從左出,平拉回右,再歸元點,半斜右下,針落右二,再歸元點,平整反覆,半斜左上……」
咄!咄!咄——
手杖擊地的聲音一聲響過一聲,伴隨卓家老太爺的驚怒質問——
「你是誰?究竟是誰?為何……為何……你、你到底是誰?」
受質問的女子充耳不聞,僅專注在那座九宮格的破關上頭。
壞就壞在這女子是有人護著的,動不得,這不,立時听到那囂張男子趁機反擊,冷峻中夾帶譏諷,「卓閣老莫不是喪失了神智,怎會認不出本侯夫人?欸欸,閣老這狀態可就真真不好,該不會是被什麼邪穢沾了身吧?」
卓家眾人的臉色都不好看了,對著自家老太爺欲挺欲護欲辯,天道偏偏不給反轉機會,就听那身為侯爺夫人的女子突然一個揚聲——「萬宗歸元,牡丹花現!」隆隆隆……轟嗡嗡……隆隆……
所有人皆被那猶如悶雷滾動的低低聲響引去注目。
就見擺著香爐的長條供桌底下,那地板一層一層往下降落,在眾人瞠目屏息的短短之際,那地方已現出一道通往底下的木頭階梯。
密室終被開啟!
卓家上上下下知內情的、不知內情的,全都傻了。
讓人傻得透徹的是——堂堂瀚海閣老、文壇大家兼東黎文人領袖的卓家老太爺,驟然間發瘋發狂了!
烏木手杖點地的沉沉聲響一聲快過一聲,在大祠堂中重重轟動。
一向嚴謹自持、自命清高的閣老大人竟是目眥盡裂,咬牙切齒般再次質問——「你到底是誰?不可能!不可能!那七七四十九道的順序僅老夫一人知曉,老夫誰也未提,就連親生嫡子和卓家長孫亦未授之,你……你又從何得知?如何能知?你究竟是哪里蹦出來的邪物?」
「我非邪物,僅當空繡出一朵牡丹花罷了,真正的邪物是你卓家,密室既啟,恰可供眾人一探究竟。」在自家侯爺扶持下,女子盈盈立起,毫無懼色。
她確實無須懼怕,她的夫婿將她護得無比周全。
懊害怕的是他們卓氏一族。
寧安侯一聲令下,將卓府里里外外全控制住,更狠的是他竟還請來刑部以及御史台共四位官員,會同眾人進到密室,做事可謂滴水不漏。
「你們這些混帳東西,想毀我卓家根基,想得美!混帳!混帳!傍我打,還愣著做什麼?把他們通通給老夫打出去!打呀——」
綁老大人沙嗄淒厲的吼叫響遍整座卓家大祠堂,但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卓家上下已驚得無人敢動,連卓老爺都干脆眼一翻、直挺挺仰倒在地,動也不動……
瀚海閣卓家,毀矣。
在宋觀塵請來的刑部官員與御史台大夫進到卓家宗祠的同時,蘇練緹便被幾名皇城軍司的兵勇護著離開卓家這塊是非之地。
宛姑姑與婢子們已候在卓府門外,蘇練緹沒有再逗留,亦未回眸去看,很快地上了馬車,由宋觀塵安排的人馬送她返家。
家,是的,她有一個小家,在寧安侯府,身後那座吞噬自家子孫鮮血、隱隱飄著惡臭的宅第,早在很久很久以前與她便無干系。
回到寧安侯府,讓婢子們服侍著仔細沐浴了一番,之後配著幾樣小菜進了一碗粥,她讓婢子將桌面收拾了之後.自個兒就捧著一杯茶斜坐在臨窗邊的小榻上。
半敞的窗外天色漸沉,她獨坐,偶爾舉杯啜飲香茗,眸中若有所思。
在卓家宗祠內發生的事來得太快,又驟然生變,直到此時此刻她才慢慢整理出頭緒。
上上一世她被召進密室「曉以大義」,是卓溪然領她進去的,卓老太爺老早等在里邊,但今日卓老太爺說,那九宮格機括開啟之法除他以外無人知曉,可見這一世他還未將七七四十九道的開啟順序告訴卓溪然。
而上上一世,卓溪然大概是從卓老太爺那邊剛剛得知開啟的方法不久,才會在領她進密室時,每一個步驟操作得那樣慢、那樣生澀,終讓她有機會完整記下那四十九道順序。
然後是她家侯爺,說風就是雨的……噢,不對,他根本連話都沒說完,一發動就那麼大陣仗,都讓她險些跟不上他的腳步。
繃了一整天的心神在此時終于得以放松。
她倚著迎枕,心想只是閉起雙眸養養神,結果卻睡去了,還余半杯的茶就擱在榻上,仍被她的手虛握著。
像落入夢境,又似乎不是……
她莫名其妙回到卓家大祠堂里,那道她親手開啟、通往密室的入口就在那里。
她不想進去。
她不想再踏進那個地方。
她……她要離開……離開……
「緹兒……緹兒?」喚聲溫柔,近在明尺。
輕抽一口氣,她眸子陡張,見到宋觀塵就坐在榻邊。
他已換上另一套干淨的寬松常服,輕散的黑發微帶著濕氣,顯示他已洗漱過,也不知回來多久了。
「緹兒莫怕。」男人仿佛洞悉了什麼,眉目俱肉,幫她把手里的茶杯取走後,又來輕撫她的臉。「有本侯在,莫要害怕。」
情感涌動,蘇練緹話未及說出口,人已投入他懷抱中,立刻被他牢牢擁住。
好一會兒她才低幽幽出聲——
「侯爺進到那間密室,什麼都瞧見了,是嗎?」
「是都瞧見了。」大掌輕揉她的背心,帶著安穩的力量。
他本就打定主意,絕不讓她再踏進那個所在,即使自己是頭一次進到那間密室,事先根本不知里頭有什麼,卻能從她每每提及那個地方而露出的神情,明白那是她不願回顧的惡夢。
卓家那一處建在宗祠底下的密室甚為寬闊,與上方祠堂里的布置頗為雷同,一樣是三面環顧的牆上有著成排的座台,座台的尺寸寬上許多,上頭擺的卻非歷代祖先牌位,而是一個又一個及人小腿高的陶甕。
卓家暗地奉行密教,相信密教靈契,凡是帶有紅胎記的卓家娃兒,皆得奉上心頭血,以血獻祭,但密室里的景象說明一切,事實不僅如此。
獻上心頭血的娃兒自然必死無疑,死後也無法安葬。
孩子們一具具身體全被塞進陶甕中,困在這暗無天日的所在,與卓家人口中所謂的「密靈」共存同在,令卓氏一族根深樹大,永世綿延。
卓家知曉自家秘辛的人也不是每個都如卓老太爺瘋得那樣徹底、那般堅定不移,皇城軍司把人抓了起來,真正的酷刑還沒來得及上場,就什麼都招了。
陶甕共四十三個。
卓家歷代,共四十三條小生命被自己的親長們了結于此。
隨他進密室的四名官員,刑部任職的那兩位畢竟較常直面血淋淋的案子,勉強忍住了,御史台兩位靠筆鋒和嘴皮子吃飯的言官就慘了些,手中火把險些握不住,當場都吐了。
此時宋觀塵已沐浴餅、換上全套干淨衣褲,感覺鼻端仍隱隱蕩著那密室中濃重的腐敗氣味,讓他直想把臉埋進妻子豐潤秀發中,而他確實也這麼做了。
懷里暖玉溫香,她渾身上下散發著軟綿綿的清馨,他本能地拿臉去摩挲輕蹭,令心脾肺腑盡被這一份美好感染。
「沒事了,莫怕,都沒事了……」
他喃喃吐出勸慰的唇被妻子主動吻住,兩張臉緊緊相貼,氣息交織,兩心相惜,瞬間他的身體亢奮起來。
他將她打橫抱起,直直抱進里間的大床上。
……
許久許久,當一切平息,神識漸穩,她軟軟蜷臥在他身側,被他輕輕攬著,她忽地抓住他又開始不安分的長指,略用力捏了捏——「侯爺好過分。」
宋觀塵被逮住的另一手好奇地挑起她的秀顎。「本侯哪里過分?明明夫人也很喜歡啊。」
她臉蛋紅潮未褪,此時更添赭色。「我說的又……又不是剛剛的事!」
「好吧,那本侯到底過分在哪里?還請夫人示下。」拇指摩挲她的唇角,惹得她又細細發顫,蘇練緹只好把他兩手全抓住。
她稍稍正了神色,道︰「原來侯爺早都作好布署,內心自有計較,只待那座九宮格機括一出,你立時便要出手,卻瞞得妾身好苦。」
卓家眾人往大祠堂趕來時,她一開始真嚇得不輕呢。
他低低笑著,目光閃亮。
「可夫人還是乖乖信了本侯,陪我一塊兒作戲,瞧把卓家人氣得。」他湊去親她的額頭,嗓聲更沉更幽徐,撩人心弦——
「我說過的,此事需得速戰速決,快刀方能斬亂麻,多拖一日,夫人的心便要多煎熬一日,再有,若事先說與你知,你心上懸著的事生生加倍,怕是連個笑都笑不出來給本侯看,這般損了夫人又不利于我的事,本侯豈會干?」
他話中盡避未提,但蘇練緹到底是听出來了。
說來說去,不為別的,只因為他心疼她、舍不得她心上煎熬。
她放開他的手,改而去攬他的腰,吸吸鼻子輕問︰「侯爺就不怕妾身錯記那七七四十九道關卡的順序,把爺的計劃全搞砸了嗎?」
宋觀塵笑得更樂,手臂將她擁得更緊些。
「夫人哪能錯記?都當空繡出一朵牡丹花了。你是把那時瞧見的順序當成刺繡落針的方位,把九宮格機括的開啟視作一塊片兒,直接當成圖樣記進腦子里是不?本侯在一旁瞧著,多少瞧出一些端倪,夫人說我厲害不厲害?」
她輕應一聲,眸底微潮。「侯爺一直是妾身心里最最厲害的人物。」「所以最喜愛我了?」男人非常懂得「得寸進尺」之道。
「……嗯,最最喜愛你,再喜歡不過了。」
她溫柔羞赧的笑令他把持不住,湊唇又壓著她狠親一頓,親得兩人再度氣喘吁吁。
就在被撩弄得又要喪失最後一點清明之際,她摟著男人的硬頸,下意識喃喃問道︰「那孩子呢……還有各房的女人……她們……她們和孩子們,那些被親長蒙在鼓里的卓家人……他們……他們會沒事的,是嗎?是嗎?」
她家的爺掌住她的鵝蛋臉,往她唇里親密回答——
「莫怕,有我呢。」
蘇練緹閉眸勾唇,模模糊糊笑了。
這一世,她已有他,他們擁有了彼此。
她絲毫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