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今夜是滿月。
那月還沒升起,可阿澪知道。
她總是知道。
每當月圓,她的身體就會變得十分敏感,她能看得更遠,能听到更多,能聞到許多的味道,能察覺到比平常更多的細節。
這些年,她的五感有增無減,讓她感覺到的一切,都變得更加鮮明。
起初,她不知是為何,然後才曉得,是因為她已經很久很久沒受傷了。
她身體里流動著她從來未曾感受過的力量,從腳底到發尾,從指尖到胸中跳動的心,都充滿了能量。
阿澪躺在草地上,看著天上的星辰,听著風聲嘩沙而過,明明全身充滿著前所未有的力量,一顆心卻還是跳得飛快。
看著夜空中的星辰慢慢挪移,她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終于再忍不住那爬滿心胸的恐慌,還是在滿月升起前,從空曠的草地上爬了起來,走進了暗沉沉的屋子。
這屋建造時,完全因應這兒的風土,離地避濕,前後開門開窗,夏天十分通風,冬天乍看好似會因太通風而覺寒凍,可外牆卻有向上收到門廊屋檐的第二層牆板,夏天收起,冬天就能放下擋風保暖。
這兒的每間屋室中央也都有能燒炭的地爐。
夏季時,地爐上能分毫不差的合蓋上一塊木板,讓室內看來寬敞清爽又涼快,冬季時再把地爐蓋板打開收到一旁,就能燒炭取暖。
就連煙氣的排放,設計建造這屋的人,也都早已想好,地爐正上方的屋頂,有一個讓人以繩操控,可以輕易開啟關閉的天窗,那天窗雨天、雪日就能關上防雨雪,平時便能打開通氣排煙,也能采光。
除此之外,屋牆兩側上方,皆有設破風通氣,同樣能排煙,冬日也能以木板密合上。
如今盛夏時節,地牆上了蓋板,矮桌也移到上頭,讓周圍寬敞許多,破風高窗的遮板也打開了,讓室內晝明夜涼。
但天色一暗,屋里當然也跟著暗了下來。
她拿來火石,點亮了桌上的燈,燈火照亮了屋,溫暖一室。
窗外夏蟬唧唧,沒因天黑就無聲息。
她到廚房里,煮了簡單的清粥,弄了兩盤小菜來吃。
剛來這里時,她總是吃得很多,千年以來她總是很餓,她一直以為她的饑餓,是不死咒造成的惡果之一,無法擺月兌,不可能緩解,可這些年待在鬼島,她才知道,她老是覺得餓,是因為千年以來,她身上總是帶著傷,沒有一日是無傷的,沒有一日安生的。
但她已經許久沒受過傷了,身上曾有的傷處,都已被修復,見不著一絲痕跡。
那總是盤桓不去的饑餓,不知在何年何月就已消散。
她一直曉得,進食能加快修復自己受傷的身體,卻不知原來以前她那麼餓,是因為她的身體從來不曾真的完全復原過。
直到現在。
屋子里很靜,白露已來過又走,入夜後,只有她一人在這里。
他出門了,還沒回來。
那男人應該要回來了,這些年,他偶爾會離開,可若出門,他總會趕在滿月前回來。
他會回來的,她知道。
只是滿月而已,她不需要害怕。
她告訴自己,讓緊張的心跳減緩,坐在桌邊,慢慢的吃完了盤中的小菜。
洗了碗,收了盤,她提著燈,回到房里,把燈放到了燈架上,席地而坐,就著燈火翻看那本她從他房里模來的書。
這書,是他袓師爺齊白鳳寫的,叫《魔魅異聞錄》。
書里記載著各地的妖魔,詳盡的描述其外形、能力,甚至其好惡。若他知道該如何收拾對付,上面也會書寫那應對的辦法。
起初她以為這書只有一本,後來才發現,這《魔魅異聞錄》看似一本,實則有好幾本。
這書被施了法,看似薄薄一本上百頁的書冊,實際內容卻多達千頁以上。
這是一本翻不完的書,每回翻頁,她總能翻出更多的頁數與內容,若她有特別想查閱的內容,它總會很快的出現在下一頁。
他的祖師爺將曾見過異于常人的物種,分門別類的書寫下來。
魔人是一類,妖怪是一類,妖獸是一類,獸人是一類,精怪也是一類,神怪又是一類,還有其他。
幾年前,當她第一次翻閱《魔魅異聞錄》時,她就在其他類別中,看見了自己。
白塔巫女。
她早已料到,或許能看見自己,這天下幾乎所有的妖魔都知道她,就算沒見過,也听過。
但真的看到關于自己的記載,還是讓她頭一驚。
那些字句,印在眼中,刻在心上,教她既怒且惱,幾乎不想再看下去。
可她發現這人雖然記事相當隨性,甚至沒有先後,分門別類時也沒依序排列,不過重點確實都有寫到,對她的描述簡單扼要,卻無錯失。
這人從未見過她,卻對她的描述這般精確,顯然也不是隨便寫寫,八成和不少妖怪確認過她的事情。
那讓這本書更顯其珍,當她再翻下去,從中認出許多曾經見過的妖魔。
每一種類別之下,都還會再細分五行屬性。
魔人的記載是最少的,她知那是因為魔人本就數是稀少,也都很聰明,不會到處張揚,妖怪們也不敢多說魔人的是非。
魔人大多法力高強,行事作風低調卻力量強大。
可妖怪與精怪就不一樣了,他們有的本就有人形,有的是後天想辦法扮成人,混跡人群中,因此反而有許多痕跡可循。
精怪源自天地萬物,吸取天地精氣而成,天生懂得操使天地能量。
嗜血、瘋狂,本為精怪或人,誤入歧途才成妖化怪。
獸人同時存在人形與獸形,可自由變幻形體,身強體健,力大無窮,傷愈極速。
妖獸是魔人或妖怪以法術煉成制造出來的,受其驅使,多數沒有清明的自我意識,異常嗜血,當年宋應天斬殺的血臠水蛇就是其中一種。
這些基本的法則,她大多都知曉,可有些細節她卻不曾听聞。
如神族里的應龍和雲娘是兄妹;如獸人與其伴侶心靈連結極強,一生僅有一位,若其中一方死亡,另一人必難以長久獨活;如妖怪難以長久保持其清明神智,人之血肉精氣能供其所需,讓其維持神智和形體,所以妖怪才會不斷吃人,但這卻只是治標不治本的方法。
看到這里,她才領悟為何那些妖怪會受她吸引。
她猜,他大約也得出了相同的結論。
她體內的神之血,不只能強化妖魔的,也能維持他們的神智。她的一滴血,就能讓人壽命倍增、起死回生,遠勝過吃上百人血肉。
她擁有神之血,卻無應龍、雲娘那樣的神之力,她不是神,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所以那些妖魔才追著她不放。
他不知道的是,她擁有的神之血原本十分稀薄,是闇之書的不死咒強化了她體內的神之血。
一股無形的能量緩緩而來。
月亮升起了。
她知道,就算在屋內也曉得。
她沒有抬眼去看,卻不自覺繃緊了身子。
暗黑的回憶在腦海邊緣蠢蠢欲動,她試圖讓自己繼續看書,卻無法再專心的思考,恐懼漸漸攫抓住了心,搖晃著她。
阿澪試圖讓自己去想著冬冬她娘,那女人也在島上,即便她只有在冬冬上島時,才感覺得到那女人的存在,可她知道那女人一直都在,她曉得宋應天定和人的女人做了約定。
她不需要害怕。
那女人擁有強大的能力。
就算真有妖怪上了島,真有魔人破了陣,那女人也會將他們擋在其外。
那是那女人之所以拋夫棄女的原因,她是這處地界的守護者。
可即便如此,恐懼還是上了心。
驀地,她忽然發現,她緊握的書頁上的圖文,不知何時,已換了一頁,浮現了有些面熟的圓形法陣,法陣四方各有一符號。
她楞了一楞,看見開頭寫著一行楷書。
天山遯︰此陣能制造身結界,隔絕氣味、體溫,教妖魔視而不見。
她驀然想起他曾用過這個法陣,擋住了妖獸的追蹤。
阿澪拿開地爐蓋板,抓起余炭,在周圍地板上依樣畫葫蘆的畫下同樣的圖案。
在她畫完最後一個符號的最後一筆時,那法陣便亮了起來,在她四周形成了一道光牆。
當年她五感受損,根本看不見,但如今卻能清楚看見那由地面而起,穿透屋頂的能量,它們透著淡淡的白光,天地的能量在其中緩緩流動著。
她不知道這隱身法陣能維持多久,可至少那讓她感覺安心了些。
她還是能感覺到滿月對自己的影響,它讓她充滿力量,卻也同時提醒著她,昔日的黑暗夢魘;提醒著她,無論她再如何抵抗,都是無用的。
蜷縮在那法陣中,她環抱著膝頭,死死盯著緊閉的門扉。
你以為你逃得掉?
陰險的聲在耳邊嘲諷。
你以為這小小的法陣,能擋得了我們?
黑暗中,另一人冷冷的笑著。
沒有人會來救你,沒有人會。
濕滑的舌頭舌忝著她的臉。
他們忙著自相殘毀呢……
冰冷的尾巴纏繞著她的脖頸——
這不是真的,他們不存在,不存在。
我們當然存在,你知道的。
親愛的,我們會找到你,一定會,一定會——
「滾開!」
她握緊雙拳,咆哮出聲,驅趕腦海里糾纏她的聲音。
剎那間,世界安靜了下來。
她喘著氣,感覺到心跳飛快,穿透窗欞的月光,只挪移了一寸不到,她卻覺得好似已過了好幾個時辰。
冷汗不知何時,濕了身體,浸透了衣。
只是滿月而已,滿月而已,很快就會天亮了,很快就會,而且他們不會找到她的,不會的,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