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喬倚嫣以為事情皆在掌握中,倒沒料及會瞧見眼前這一幕。
侯府花園里的賞花宴仍進行著,但男賓與女客們明顯分成兩處,年長些的命婦們大抵圍在太後這兒,年輕的女兒家則多在匠心獨具的園藝造景和花團錦簇間漫步嬉游,連清怡長公主也被幾位郡主、縣主拉去逛園子賞春花。
男賓這邊,之前覷見清怡長公主真容而頓時失態的幾位已不敢再多看,矯枉過正般退得遠遠,加上男人們聚在一起,話題自然而然又是朝堂上的事,遂大多聚在開闊的花廳中說聊起來。
蕭陌自奉旨返京獻俘兼述職後,白日里多是在兵部或城郊的青台大營,畢竟是行伍出身,軍務與練兵之事他仍是較感興趣。
今日春宴,與他頗談得來的幾位皇族宗親和文武官皆到場,喬倚嫣以定遠侯夫人的身分與他們相互見禮,之後在一次不經意間,她回陣瞥見蕭陌與那些人辯論議事的模樣,心里很為他高興。
這帝京大城里,他還是尋到了志同道合之士,那些人听他說話的神態是那樣鄭重專注,將他所言珍重視之,他雖失去世家宗族的庇護,卻披荊斬棘造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來。
他的所作所為讓她感到無比驕傲,但,絕不包含眼前這事——
經宮中能人巧手布置過的如意小池在園子深處靜靜展現它的春色,得走過成排黃燦燦的迎春花,越過芍藥夾道的青石小道,彎彎繞繞一番才能探得的小所在。
蕭陌不知何時離開了花廳來到這里,蕭詠頁離他甚近,但何綺離他更近,近到縴指一抬已揪著他的袖,笑語輕柔——
「陌哥哥可還記得,六歲的小阿綺常是這樣揪著你、拉著你,你性子好,不生氣也不嫌煩,常逗著我玩,莫說那時我年歲小,阿綺可都記得呢。」
蕭陌動也未動,看不出心思。
今日他一身暗紫隱繡的廣袖常服,烏發成束套著墨玉冠,腳踩著絲絨底黑綢靴,從頭到腳皆是房里人替他所選,令他身上那長年浸潤在戰場上的肅殺氣息少了些,卻徹底帶出身為一位爵爺該有的凜然貴氣。
突然,一旁撕著花瓣片玩的蕭詠頁把花直接拋進如意小池,略嬌蠻地沖著他道︰「反正你被爹趕出家門時,我與阿綺都還小,我還只有三歲呢,你和景春蕭氏之間的不愉快可不能算上我,我也很無辜呀。」
「不能算上你?哈哈,那蕭四小姐可還算是景春蕭氏的姑娘?」清脆女嗓穿花拂柳而來,問話甫落,伶俐婢子撩開垂柳,喬倚嫣盈盈踏進這個小天地,身後跟著面色微沉的芳姑姑以及一位嚇得直發抖的老僕婦。
「李嬤嬤,不是讓你守在外邊嗎?都干什麼去了?」蕭詠貞扭頭一跟喬倚嫣那雙笑彎彎的鳳眸對上,不知因何背脊發涼,本能地想給自己壯膽,兩眼立時凶巴巴瞪向自家僕婦問罪。
李嬤嬤一臉惶恐。「小姐,老奴……老奴來不及出聲,沒法兒啊……」
喬倚嫣笑笑又道︰「方才問話,四小姐還沒答上來呢,你到底是不是景春蕭氏的姑娘?」
蕭詠貞咬咬唇,下巴抬得高高的。「我當然……本小姐當然是。」
「是的話,就不能說自己無辜了。」喬倚嫣好脾氣道。
她是假借衣裙上沾有污漬有失禮數,遂向太後與一干纏著她說話的命婦們告罪,然後在回正院寢居換衣裙的路上半路繞過來如意小池這里。
盡避之前丹魄偷偷來報時已大略描述過狀況,此時親眼目睹,見自家侯爺被招來這兒、被年輕貌美的姑娘揪住袖角,喬倚嫣瞬間怒火中燒,怒極反笑。
她內心一把狂火正燒得亂七八糟,蕭陌卻在這時候朝她走來。
他旋身就走,沒有用力甩開誰的舉措,僅是很簡單地轉身走人,自然而然擺月兌了那只揪著他袖角的柔荑,他的臉……喬倚嫣不由自主瞥向他,竟在那張嚴峻臉容上察覺到一絲如釋重負。
試問,他怎麼可以如釋重負?又憑什麼擺出那樣的表情?
喬倚嫣都覺有熱氣直往眼楮里冒。
但不行,她絕對不能在這兒跟他鬧開,她才不要讓外人看她笑話。
于是當蕭陌來到她身邊,她立時輕挽他一條臂膀,小鳥依人般偎近,眸光仍直勾勾鎖著蕭詠貞與何綺二人,兩位世家小姐被她的笑眸看得有些不爭氣地縮縮肩膀,她卻未發現身邊男人垂目瞧她、眉峰疑惑輕蹙的神情。
蕭詠頁這個蕭氏長房唯一嫡女平時到底蠻橫慣了,忽地挺身抬高下巴,虛張聲勢般嚷道︰「你們信不?我可以幫你們說話!我說的話,爹會听的,我娘那就更不用說了,你們需要我幫忙,信不信?」
喬倚嫣听得眼楮都發亮了,連被她親昵挽著健臂的蕭陌亦不禁將目光挪向面前這個同父異母的小泵娘,剛硬面龐有些漠然,彷佛對方說了一個很不好笑的玩笑話。
喬倚嫣輕咦了聲,淺笑問︰「不知蕭四小姐可否明言,是要幫上我們夫妻倆什麼忙?」
「他、他……我是說定遠侯爺……」蕭詠貞抿抿唇。「定遠侯被景春蕭氏除了族譜、逐出家門,少了天朝世族大家的支撐,在外行走便少了身分和臉面,我可以勸我爹……當然還有族里長輩,讓他們答允重開宗族祠堂,讓定遠侯回歸我景春蕭氏,再作回我景春蕭氏的子弟。」
喬倚嫣感覺身畔的男人身軀驀地緊繃,似在瞬間抑下暴起的心緒。
她眸光未放在蕭陌身上,一手卻狀若無意地撫上他胸口,綿軟掌心隔著兩層衣料抵著他硬邦邦的胸肌,悄悄安撫。
且不管她家侯爺是否想回歸景春蕭氏,蕭四小姐的這一番提議實惹得他意緒難平了。
喬倚嫣一顆心生了八、九個竅兒,立時笑問︰「就不知蕭四小姐與這位清陽東何的何家小姐想要怎樣的報酬?」
似沒料到喬倚嫣會問得如此直接,蕭詠貞與何綺迅速相覷了眼,神情略顯不自在,何綺甚至眼眶微紅,朝蕭陌那邊看了去,很快又垂下螓首。
喬倚嫣裝作沒瞧見何綺那楚楚可憐的一瞥,對蕭詠貞又道︰「四小姐爽快些,就說吧。」
後者深吸口氣,咬咬唇道︰「你方才在前頭園子,好幾位小姐圍著你,連一向高傲的司琦郡主也湊上去,你……你跟她們提了一套臉部的按摩法子,還贈給她們每人一罐『玉脂雪膚膏』,你說……清怡長公主用的正是那款特制的脂膏,才使得如今肌膚彷佛吹彈可破,你把那『玉脂雪膚膏』的配方和制作法子給我,我自能在我爹面前多說一些你們的好話。」
「原是如此。」喬倚嫣含笑點頭,放開蕭陌朝她們倆步去。
蕭陌再次蹙眉,但並未開口多言,把場子全權交給妻子掌控,而一旁的芳姑姑和丹魄更是安靜地待著,全听自家夫人的。
此時喬倚嫣在兩個姑娘面前止步,雙方相距僅三步左右,她輕嘆了聲道︰「這『玉脂雪膚膏』可是我師門獨創,今兒個將配方和制法透露出去,若被我師父知道,定然少不了罰。」
蕭詠貞忙道︰「我們又不會拿它來圖利,只是自個兒整個好玩,頂多……頂多弄成了拿來分送閨中密友與親友,你沒什麼好擔心的。」她想象著貴女子里,眾家小姐都來蹭著她、圍著她,就為她手里的「玉脂雪膚膏」,那定然痛快。
喬倚嫣靜了靜,好似下了好大決心,頭一甩。
「好吧,拿這個身外之物換蕭四小姐在蕭家長輩前的美言,像也值得。只是我不喜讓其他人听了去,就偷偷同你們兩位說吧,何家小姐,且附耳過來。」她對離自己較近的何綺招招手,接著輕拉對方一把,把怔怔發愣的姑娘家拉到跟前來。
喬倚嫣讓何綺完全沒有任何反應的機會,紅唇湊上人家的秀耳,低低便語——
「這配分其實很簡單,制法也簡單得緊,你記住了,有……然後還有……再加上……用文火……再用中火……最後用強火收尾……這樣……再那樣……如此這般便大功告成。」紅女敕女敕的菱唇離開對方的耳畔,她巧笑倩兮一臉誠摯。「何小姐聰慧伶俐,應是記牢了吧?」
何綺雙眸仍怔怔張望,兩片唇動了動卻是無聲。
喬倚嫣滿意又笑,滿滿贊嘆。「果然是世族大家的閨秀,聰敏得令人激賞啊,那……那我就不再多言,前頭園子我還得趕回去招呼,沒能多待還請海涵,就請何小姐代我將原話轉告給蕭四小姐吧,多謝你了。」語畢,她特意朝何綺身後的蕭詠貞鄭重頷首,顯示她把該做的事都履約了,就請蕭四小姐不忘承諾。
喬倚嫣走回自家侯爺身邊,重新挽著他,把芳姑姑和丹魄一並帶走,離開了這一處分花拂柳又柳暗花明才得見的如意小池畔。
走開了一段距離後,耳力絕佳的丹魄忽地湊進自家主子耳邊,低聲道——
「小姐,我听到了,蕭四小姐和何家小姐正鬧著呢,那個老僕婦李嬤嬤勸著,被掮了一巴掌。」
多年習武不輟又在軍中討生活的蕭陌實也听到,畢竟蕭詠貞的聲嗓全然沒有顧忌地張聲嚷嚷,耳力勁兒稍佳的人都能清楚捕捉,她嚷著——
「阿綺你怎會不知?你明明听得真真的不是嗎?那個打腫臉充胖子以為自個兒真成貴女命婦的商家女還贊你聰敏,她說的你都記住了不是嗎?怎麼我一問你,你就說全沒听見?怎麼可能!」暴跳如雷。
「定遠侯夫人她……她、她真的什麼也沒說,只是……只是胡亂喃著,我真的什麼也沒听到。」何家小姐茫然又惶惑。
「你這什麼意思?你想獨佔『玉脂雪膚膏』的配方和制法對不對!何綺,我真是錯看你了,我以為你要的僅是搭上我那個同父異母且被趕出景春蕭氏的大哥,原來你想得更多,你這人實在是……實在太令人作嘔!」氣憤一哼,用力跺腳,惱恨到不行。
「我、我沒有,四妹妹要相信我啊……」
「誰是你四妹妹!你根本不是我蕭家人,只不過是別人家里頭的一個庶女,你敢對我不好,我定撕爛你!」怒不可遏。
說了卻像沒說,听到了又似什麼也沒听到。好伎倆!
兩下輕易就造成兩名世家小姐之間的矛盾,沖突頓起。
蕭陌挑眉盯著妻子的腦門,嘴角微乎其微翹起,他覺得頗為棘手的事,她竟四兩撥千斤般簡單化解。
這一邊,喬倚嫣邊走邊听丹魄一句句轉述蕭、何二女的對話,連語調起伏都仿效得十足十,直到她抬手比了個手勢,丹魄才听令停下。
喬倚嫣讓丹魄先回前頭圜子,芳姑姑隨他們夫妻倆回到主院寢居。
在芳姑姑巧手幫忙下,喬倚嫣以最快速度換上一套得體又大方的干淨衣衫,利落地重整妝容,隨即芳姑姑退了出去。
蕭陌正打算護著妻子重回賞花宴上,喬倚嫣卻把門關起,轉身面對他,藕臂盤在胸前。「侯爺就沒話同妾身說嗎?」俏臉一寒,一副興師問罪的口吻。
蕭陌先是愣了愣,最終道︰「……你問。」
喬倚嫣瞪著人,暗暗咬牙,問就問——
「侯爺不是在花廳那兒相陪郡王爺他們嗎?為何會被拐去如意小池畔?」
「你也知道我是被拐。」他聲音淡淡,目光深深。「有一名眼生的婢子進來花廳傳話給我,說夫人在小池畔相候,我環顧四周不見你的身影,自然就過去尋你。」
喬倚嫣瞠圓雙眸,雙腮都氣鼓了。「既覺傳話的婢子眼生,你還信了她的話?都不覺奇怪嗎?侯爺豈能如此輕易被拐?」
「就是這麼輕易,畢竟事關乎你。」他直言不諱。
「嗄?」
他的意思是——要拐他很容易,拿她喬倚嫣當餌便成了……是嗎?
怎麼可能!她何時變成他的軟肋了?
喬倚嫣發覺心頭火頓時消退了些,迷惑混著柔軟滋味襲上,但……等等!事情重點不僅這個,她還得繼續問個水落石出。盤臂抱胸的姿勢一變,她一手擱在腰月復上,另一手輕揪襟口,問——
「那……好吧,侯爺被拐就被拐,這事就算了,可你在小池畔那兒與蕭四小姐和何家小姐說話……」
「本侯沒有同她們說話。」口氣略硬。
喬倚嫣忽覺自己像被凶了。
她以往也不是沒被他凶過,更好幾次與他硬邦邦、甚至冒火氣的言語交鋒過,她游刃有余,還能鬧得他又惱又羞、節節敗退,但這一次不行,她都不知自個兒怎麼回事,那種笑看天下的灑月兌勁兒突然使不上來。
「……好,是她們同侯爺說話。」她臉色不好,他臉色比她更難看,見他臉色難看,她心里更難受,微喘著氣將話蹭出。「那何家小姐何綺揪著侯爺衣袖時,你為何沒有避開?為何由著她親近?」
蕭陌眼神一沉。「我在想事。」
喬倚嫣都想哈哈大笑兩聲。「想事兒?侯爺當下想些什麼,妾身能知否?」
他眉峰又攏,抿唇不語,只見喉結上下微動。
喬倚嫣吐出一口氣,緊聲再問︰「何綺喚你陌哥哥,她提及你少年時候與年幼的她玩在一塊兒的事,可都是真?侯爺是否還記得?」
「她說的我亦都記得。」語調平板。
喬倚嫣點點頭,眸光瞥向一邊,一會兒又調回來。「至少侯爺還願坦承這一點,不算太欺負人。只是妾身欲言明的是,我阿娘求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妾身亦是,但我能看開。如今侯爺病灶已除,不再有後顧之憂,妾身也算小小報了恩,若侯爺有了喜愛的姑娘,喜愛到想迎進府給對方名分,那妾身願將定遠侯夫人這個位置拱手相讓,請侯爺放我歸家。」他可以不心悅她,但不能用那種方式欺負她。
不知哪一句話刺激了他,蕭陌難看的臉色瞬間加倍難看,直勾勾瞪人的雙目銳利到似能迸出鋒芒。
「拱手相讓……你敢!」他胸口起伏明顯,平時用來挽弓掄槍的一條鐵臂猛地繃緊,按在桌緣的五指爆出猛力,竟將精制的實心木桌生生扳下一角。
這種時候該被嚇哭才是,可喬倚嫣偏就不哭,頂多傷心地紅著陣眶,下巴仍要高揚。
但她不及回嘴,守在外邊的芳姑姑多少察覺不對勁了,敲響門扉提醒——
「侯爺,夫人,該回前頭賞花宴了,二位怎麼也是這座定遠侯府的男女主人,不好離開貴人們的視線太久。」
喬倚嫣逮回理智,調息,重新整了整臉上表情。
她斂下眉陣,朝蕭陌微微屈膝。「是妾身不好,性子太急,言語失當,惹得侯爺動怒了,妾身向侯爺賠罪,望侯爺見諒一回。」直起身,也不再看他,踅足便推門跨出。
芳姑姑先朝里邊一臉鐵青的男主子恭敬行過禮,隨即快步尾隨上自家夫人,主僕倆很快消失在蕭陌眼界中。
蕭陌沉默佇立,扳下的那塊實心木在手中握了又握,一次比一次用力,到最後木屑紛紛。
他驀然甩袖,動作之大將手中碎屑全部甩開,終才恨恨地大步踏出寢居。
太後應清怡長公主之請,特意在宮外定遠侯府所辦的春日賞花宴熱熱鬧鬧又五彩繽紛地完美結束。
許是因這一場別開生面的春宴辦在宮外,沒有宮里那麼多方方框框的規矩得守,男賓女客不僅能同席,各家的年輕女眷還能在婢子和僕婦陪同下,與宗室里或世族大家里的年輕公子相偕著滿園子賞花游逛,令百花爭妍中憑添了份「慕少艾」的甜美氣味。
賞花宴結束後,清怡長公主隨即隨太後回宮,離開小住不過十多天的定遠侯府,她卻是哭得淚漣漣,拉著義姊定遠侯夫人的手舍不得放,最後還是定遠侯夫人將淚人兒哄過又哄,保證一定常進宮里探望太後與她,這才將人哄上馬車。
這幾日,被帝京百姓們談論得最多的話題人物,定遠侯夫人若是行二,那第一無人敢自稱。
大言不慚說是能治愈清怡長公主的殘顏,眾人等著看她笑話……結果,當真是笑話!人家短短十來日真讓清怡長公主恢復昔日容貌,還听說她的肌膚根本是回春了,比未受傷之前更要雪女敕透亮,兩廂比較之下,太醫院里那群太醫全成了吃干飯的,不是笑話又是什麼?
而比起定遠侯夫人被太後收為螟蛉義女一事,更令皇族宗室、滿朝文武以及帝京百姓們訝然的是榮威帝所下的聖旨,旨意很簡單,就是定遠侯夫人想醫誰就醫誰,不想醫誰,誰都不能迫她出手,想迫她的,先來求聖旨再說,不然一律重罪懲治。
換言之,就是當朝皇上由著她當盾牌使。
例如哪位皇親國戚或是哪位一品大員若要求治病,定遠侯夫人不肯看診,對方一求求到皇上面前,然皇上不肯發聖旨,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了,皇上今兒個不允定遠侯夫人幫你醫病,你還敢強嗎?
但由于清怡長公主的容貌實在恢復得太好,赤焰毒所造成的殘害盡除,加上春日賞花宴上定遠侯夫人待人甚是親切,不但以特制的「玉脂雪膚膏」相贈給不少位宗室女和大家閨秀,更當場教授一套簡單卻頗見成效的臉部按摩法。
這些日子,那幾位拿到「玉脂雪膚膏」且學會臉部按摩法的勛貴小姐們真真大嘗了甜頭,膚質短時間內提升到令她們難以想象的境界,當真如凝脂一般,白里透紅又女敕彈無比。
食髓知味,為了那「玉脂雪膚膏」,遣了僕婢投帖兼之送禮上門欲再拜訪定遠侯府的各家小姐們,數都數不清究竟有多少位,其中半數以上收到定遠侯夫人的一張回帖,寫明她正忙著調制另一款香膏,待大功告成,幾家與她有緣的郡主們、小姐們皆可來訪定遠侯府尋她玩耍,試試新品香膏。
這事在帝京皇室宗族與勛貴圈子里簡直炸翻天!
有幸收到定遠侯夫人回帖的小姐們都能抬高下巴用鼻孔看人了。
定遠侯夫人親制的香膏只贈不賣,求都求不到,她們卻可以堂而皇之地試用新品呢,怎不令人興奮期待?
自然,那些有緣收到定遠侯夫人回帖的人,當中絕對不會有景春蕭氏的姑娘,也不見清陽東何的閨秀。
說到景春蕭氏,這些天蕭侯府頗有些不尋常,頻頻往太醫院遞牌子請太醫過府,之後又遣馬車至頗負盛名的百濟堂、仁延堂將坐堂的老大夫們請了去。
這不難猜,定然是蕭侯府內的哪位主子身體有恙了,猜不到的是究竟得什麼病,竟然令太醫們束手無策,出了蕭侯府的老大夫們亦一臉難色、頻頻搖頭。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再怎麼圍堵嚴守,蕭侯府里的秘密仍在僕婢們私下口耳相傳間泄露出來。
竟然不是得病,而是中毒!
中毒者有兩位,一位是蕭侯府當家主母何氏,另一位則是蕭四小姐蕭詠貞。
所中之毒,太醫們診出來了,老大夫們亦診出來,確定是當年紅蓮教惡徒們慣用的赤焰毒無誤。
頭疼的是,即便確診是赤焰毒,群醫們卻不知該如何解,要不清怡長公主當年也不會殘顏。
但慶幸的是,如今確實有人能解,那位被封了一品誥命、有著太後當靠山並拿皇上聖旨當盾牌的定遠侯夫人,只要她願意……
「我不願意。」
定遠侯府正廳,喬倚嫣輕啜了口素心送上的香茗,將蓋杯擱回紅木茶幾上,淺笑回絕貴客的請求。
終于終于,今兒個得見這位景春蕭氏長房嫡子——世子爺蕭陽。
憑心而論眼前男子長得頗好看,白皙英俊,唇不點而朱,春色錦袍大方貴氣,大抵京城中的貴公子皆是這般模樣,好看歸好看,卻少了讓人想一看再看、再三品味的獨特神氣。
以元皇特賜蕭氏的「兩代公、三代侯」來看,蕭侯爺在朝堂上若持續無大功的話,待世子爺承爵便得自降一級,蕭陽成為蕭伯爺,在外頭踫上了她家侯爺,那是得按規矩行禮的……喬倚嫣想到這一點,唇上笑花開得更燦爛了些。
這一邊,請求遭拒的蕭陽很勉強才按捺住脾氣。
袖中的手收握成拳,他語調不陰不陽道︰「暫且不說願不願意,家母與我四妹可是在訪過定遠侯府之後,隔日便雙雙感到不適,她們是在這兒中了赤焰毒,除了定遠侯府,不可能有其他地方。」
請不動她,就來興師問罪嗎?
好啊,想鬧大她喬倚嫣絕對奉陪,要戰就來!
「世子爺此話何意?須知前幾日定遠侯府的賞花宴那是太後娘娘主事,受邀與會的人那麼多,個個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閣下卻說蕭侯夫人與蕭四小姐是那日在這府里中毒?」略頓,鳳眸湛湛。「莫非世子爺認為太後有意下毒,只針對令堂與四小姐?是因為她們曾私下嘲笑過清恰長公主的殘顏嗎?」「你、你胡說什麼!」蕭陽驚得俊眉都倒豎了。
他確實听過娘親與妹妹私下議論清怡長公主的臉傷,說得可難听了,難道……真傳到太後耳中?
「我才要問世子爺胡說什麼呢?」喬倚嫣從容反問。「赤焰毒是反天朝的紅蓮教徒慣使的毒,你是暗指我定遠侯府與紅蓮邪教有瓜葛嗎?還是說當天與會的皇室宗親與勛貴人家當中,有誰是紅蓮教徒?」
「本世子爺沒那麼說!」趕緊撇清。
這個定遠侯夫人竟是個挎不清的,她說的那些話要是傳出去,他景春蕭氏可真真要得罪一大票皇親國戚。
蕭陽定了定神緩下聲又道︰「誰都知清怡長公主被迎進定遠侯府拔毒治傷,而家母與舍妹確實是從賞花宴返家後便毒發,也確診是赤焰毒沒錯,這兩者……許是有牽連的,要不這毒也中得太奇詭。」
喬倚嫣狀若沉吟,忽地笑了笑,頭一點。
「還是世子爺腦子好使啊,終于尋到當中的一絲可能。當時為清怡長公主拔毒時,的確從長公主傷殘的臉膚中取出猶帶赤焰毒株的皮屑和毒血,還未夠時候完全處理掉,一直擱在用來診治長公主的那間屋子里……」嘆了口氣——
「看來賞花宴那天,受邀與會的蕭侯夫人與蕭四小姐是滿定遠侯府亂闖亂逛了,一逛還逛進清怡長公主暫住的屋子里,誤觸了什麼東西才招致中毒吧?」
「我娘不可能那般失禮!」蕭陽再次被激怒。
若非臉部已開始潰爛的娘親和親妹哭著求他來請,他根本不想踏進這定遠侯府,但他不來,父親蕭侯爺更不可能走這一趟。
他就不明白,蕭陌當年怎麼挨過那場鞭打?
他那時就站在檐下親眼觀刑,蕭陌都成血人一個了,慘不忍睹啊,怎麼到最後就是沒被打死?
沒被打死也就算了,怎麼還跑去投軍?
又是哪來的狗屎運機緣,竟讓他在北境闖出名號、闖出一番驚天偉業、闖出簡在帝心的富貴榮華?
怎麼蕭陌就是不認命?
景春蕭氏的庶長子,即便是長子那也是庶出,他不該文武全才,不該那樣優秀,他想當他蕭陽的大哥也不是不成,但就是不可以比他這個長房嫡子還要出色。
都想方設法把他趕出家門了,為什麼老天還是讓他風風光光回到帝京?
為什麼還讓他蕭陌娶到這麼難纏又這麼令人生氣的女子為妻?
此際,蕭陽眼中「難纏又令人生氣」的女子自以為很有道理地提出見解——
「不是令堂亂闖亂逛的話,那就是令妹蕭四小姐了。很可能四小姐闖進清怡長公主暫住的那屋子,動了那兒的東西,沾染上赤焰毒,溜出來之後又把赤焰毒傳給蕭侯夫人,這也是極有可能的……啊!不是極有可能,肯定就是這樣。欸欸,還好只有蕭四小姐這麼調皮,其他人全都講究禮數守禮得很,要不那赤焰毒真要大肆流傳了。」
「你、你……你別想往我蕭侯府的女眷頭上扣屎帽!」這樣的事傳出去能听嗎!蕭陽怒上加怒,氣到兩眼都發紅。「你就說一句,過不過府替我娘親和四妹解毒?」
喬倚嫣只覺得蕭陽這二十好幾的「孩子」也著實太蠢。
「清怡長公主拔毒治傷都得挪進我定遠侯府我才肯出手,世子爺要我過府……能夠嗎?你蕭侯府比得上天家尊貴嗎?」
對方臉色陡青,撇著嘴欲辯,她干脆揮揮手制止,搶了話頭徐笑再道——
「況且我家侯爺是被景春蕭氏除了族譜的人,他不記仇,我可記仇得很,我恨不得見你景春蕭氏災難連連,最好是家破人亡,最好是被誅九族,最好是掐斷族中每一根命苗,你且說說,我還可能去給你娘親和妹子醫治嗎?」
淺笑溫言說出滿懷恨意的可怖話語,那沖擊完全是加倍再加倍,蕭陽听得目眢欲裂,掌心往桌幾上狠狠一拍,倏地從椅上立起。
站在喬倚嫣身側的素心和丹魄立時做出護衛之態,蕭陽身側的兩名隨從亦挺身向前。
情勢一觸及發,喬倚嫣卻是穩穩在座,甚至還從容地再次舉杯品茗,做足了完全不把他世子爺放在眼里的姿態。
蕭陽何時受過這種氣?
真真氣到不行,他想也未想便抓起莫名其妙擺在桌幾上的小玩意兒忿恨無比擲了去——「不過是個商家女,爛泥扶不上牆,你可別太過分!」
蕭陽眼睜睜看著自己丟出的四、五顆小玩意兒中,有一顆順利且重重地擊中定遠侯夫人的額頭,那聲脆響立即引出她額央一塊紅腫,當真大快人心。
他遂抓起桌幾上剩余的幾個小玩意兒,打算再砸她第二輪,手臂甫高舉過頭,就被人驟然從身後抓住。
「哪個混帳王八蛋敢管老子的事!呃……」蕭陽陡然回首,狠狠被嚇住。
抓著他臂膀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這侯府宅第的男主人,定遠侯蕭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