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雷、田露、田風、田雨……人人都拿瑢瑢當自己人看待。
所有好的都送到她面前,除做飯之外,其他的苦活累活全搶著做,深怕讓她辛苦了。那感覺甜蜜溫暖,卻也有幾分不安,她已經很多年沒被人這般疼惜寵愛。
田露拍拍瑢瑢的肩膀說︰「阿珩是我們家的希望,他好了,我們才能好,妳一來,他就肯吃藥吃飯,光是這個恩惠,我們還都還不完。」
她做的不過是分內的事,哪算得上恩惠。
但所有人都這樣認定,田風和田雨甚至說︰「別懷疑,往後妳就是我們的親妹子,誰想欺負妳,得先惦惦自己的分量。」
這話並不是隨口說說。
那天她和田風往村里去,回程時下大雨,就這麼一把傘,田風手中的傘全往她頭上遮,自己弄得一身雨,還說︰「妳是女孩子受不得寒,我是男人,這點雨算不得什麼。」
前天,她不過是喉嚨有點痛,漱漱鹽水就成,他們非要花銀子請來大夫,非要她在床上躺著,而廚藝很驚人的田露,非要搶著做飯……
他們的疼惜與在乎,讓她暗地里下了決心,往後她就是田風、田雨的親妹妹,就是田露、田雷的小女兒,他們都是她的親人,她會用盡心力為他們打算。
用賣身銀兩買回來的米面轉眼吃掉大半,臘肉還沒曬成,一天切下一大塊,屋檐底下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小條,中午炒了吧!
不斤斤計較,不省著吃穿的結果就是—— 田家又將面臨斷糧的窘境。
這讓瑢瑢憂郁上心頭,手邊銀子幾乎見底,若不是春天地里野菜瘋長,也許會斷糧得更早,只是這一家子沒人有半點自覺,吃飯時間一到,就往她臉上猛瞧,好像她是神仙姊姊,只要多看幾眼,吃的喝的就會自動出現。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糧沒肉加上沒錢,她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偏偏滿屋子樂觀的主子們,笑眼瞇瞇說︰「沒事,明兒個我去河里撈幾條魚。」
光有魚能夠嗎?米面油醬,哪樣不需要用銀子換?他們完全不理解坐吃山空的恐懼。
何況重大困難就擺在眼下,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想開啦?」李大夫問著季珩,目光卻不時瞄向站在角落的瑢瑢。
李熙勾起漂亮眉眼,還真讓他們誤打誤撞找對法子啦?
看來英雄過不了美人關,病人也得靠美人來醫,就說吧,視感治療應該被寫入醫書里。
李熙才二十幾歲,相當年輕,年輕得不像個醫術高明的大夫。
他的眼神清澈,有比女人還紅的嘴巴,長相干淨,皮膚白皙,好像很久沒有曬到陽光似的。若是在過去,季珩的長相可以把他甩到好幾條街外,可惜如今卻是遠遠不及。
「李大夫的診斷,仍和過去一樣?」
之前李大夫一句「你的病只能求天意」阻斷他的求生意志。
因為季珩知道,天意從來都不會站在他這邊,否則不會爹死母歿,祖父母相繼離世,而眼瞎的自己把惡人當成親人。
「學著滿足吧,我的藥能壓制你身上的毒,不讓情況更嚴重已經很好了。」
「維持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值得滿足?」
「至少我替你爭取到時間,讓你有更多機會找到解藥、找到能治好你的人。」不滿足?至少該學著心存感激,可惜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懂得感激的人太少。李熙長嘆。
「你確定有解藥?」
「天地萬物,相生相克,有毒藥就有解藥,小伙子,耐心點。」
小伙子?他比他大幾歲啊?季珩輕哼,問︰「你有辦法讓我不必癱在椅子上嗎?」
是他自詡醫術高明的,高明的人,就該有拿得出手的本事。
「想起來走路?行啊!如果你有本事的話,我沒問題。」
雖然李熙不認為季珩的腿骨能夠支撐他的身子,不過……試試何妨?
聞言,季珩眉毛一揚。本事?意思是只要自己願意,他便能助上一臂之力?
瞬間驚喜溢于言表,季珩對他終于有了感激之情,不過李熙那張臭嘴在最短的時間內將他的感激迅速撲滅。
「話說,你這副鬼模樣是想走去哪里?」李熙問。
「是鬼就得多照照太陽,祛祛陰氣。」季珩沒好氣回答。
「那簡單,見過婦人曬棉被沒,白天扛出院子曬曬、晚上再收回來就行。」
「身為醫者,你還真懂得刺激病患。」季珩酸他。
「誰讓某些病患欠刺激,一點小事就哭死鬧活,拒絕吃藥。」李熙呵呵笑兩聲,走到桌邊拿起紙筆,三兩下寫出藥單。「喏,這張吃的,這張泡的。」
「泡哪里?」
「你想要站起來,不泡腳,難道泡腦袋?也是啊,豬頭多泡個幾回也許能夠開竅。」李熙嘻皮笑臉道。
話越說越刻薄!瑢瑢听不下去,她天性護短,因此像母雞護小雞似的擋在季珩身前,對李熙說︰「醫者首重醫德、再重醫術,李大夫若能多體恤病患,口出善言,憑這一手醫術,說不定會成為名聞天下的神醫。」
這是在嫌棄他嘴臭?無法,他就這點嗜好,除了刻薄,他的性格接近完美。
知道嗎?當完人很危險的,容易被老天嫉妒,一不小心就把人給收回去,他想要長命百歲,就得容許自己有一點點的缺點,比方,惡毒、愛財、心胸狹窄、嘴巴壞……
只是沒想到這個滿身正氣的小泵娘……行吶,膽子忒大。李熙頗感興味地看著貌美如花的瑢瑢。
另一邊,季珩臉上帶著傻笑,因為他被維護了。
李熙確實是名滿京城的小神醫,不但擅醫也擅使毒,若不是田風、田雷走投無路,把李熙敲昏綁回來,若不是李熙對他身上的腐肌蝕骨散感興趣,他們絕對請不到李熙進門。
投鼠忌器,人人都對他討好客氣,每回來復診,任李熙的嘴再臭,大家都只能乖乖受著,不敢異議,沒想到瑢瑢竟會替自己出頭。
胸口說不出的暖意,季珩握住她左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後,這也是維護,深怕李熙在她身上撒點什麼。
瑢瑢沒有注意到兩人的眼神,徑自取走藥單看兩眼,眉心微攏,這藥方子她在哪見過?
季珩轉移李熙的注意力,「腳泡過藥汁,我就能站起來?」
「不知道,沒在中腐肌蝕骨散的人身上試過,應該……還可以吧。」
「上次你怎麼不開?」
「你連活都不想了,干麼浪費藥,你家人可是拴緊褲腰帶在付醫藥費。」說完,他伸手道︰「行了,五兩銀子,銀子到藥到。」
李熙的掌心向上,但田露、田雨的反應不是掏錢袋子,而是齊齊轉頭看向瑢瑢,這幾天他們向她伸手伸習慣了。
看她?她的賣身銀是二兩,不是二十兩、二百兩好嗎!
但在眾人的期待下,她不得不開口,「李大夫,能不能先奢藥給我們,銀子……過幾日必會奉上?」
李熙正想說「小本生意恕不賒欠」時,門外一陣歡呼聲傳來——
「瑢瑢、瑢瑢,快出來。」田風大聲嚷嚷著進門。
田雷跟在他身後,兩人剛從山上下來,身上掛滿獵物,這些全是他們家瑢瑢的功勞。
瑢瑢模樣美、脾氣溫柔,村里不少小伙子、小泵娘都想親近她,經常往家里來坐坐,然後一說二說的就聊上了。
小泵娘教瑢瑢煮野菜,小熬人把村里每家每戶的情形都透了底,而小伙子們則告訴瑢瑢,村後的山里有不少大貨,農閑時里正會組織大家,由獵戶領頭,一起進山打獵。
他們在木犀村里住三個月,啥事都不知道,瑢瑢不過來幾天就全知道了。
也莫怪他們,搬來的第一個月,他們忙著養傷,第二、三個月,主子身上的奇毒發作,他們光是應付就昏天暗地,哪有精力探听村里的大小事。
田風豪情萬丈說︰「我跟大伙兒一起上山,肯定能打回許多獵物。」
因為這句話,瑢瑢猶豫再三,從所剩不多的銀子當中,取出三百文向林獵戶買回一副弓箭,打算過幾天讓田風和村民一起上山。
可瑢瑢沒想到,他們會自作主張,沒有獵戶帶領就往山上去。
不過他們早就自作主張習慣了,一旦知道山里有大貨,哪還躺得住?田雷、田風一整個晚上輾轉反側,興奮得睡也睡不好。因此天際剛浮起一抹魚肚白,兩人就進了大山。
他們一來一回運氣好到不行,瞧!兩只大兔子、一窩小兔子,一只獐子和一只鹿,要不是田雷怕拉不回來,田風還不想收手呢。
田雷拖著鹿回來,一路上笑得合不攏嘴,村人看見又羨慕又佩服,贊嘆聲此起彼落,突然間,他們覺得又回到在老主子身邊那段意氣風發的日子。
田雨、田露和瑢瑢走出院子,看見滿地獵物,田雨、田露口水直流,瑢瑢卻嚇出滿身冷汗。
田風笑眼瞇瞇道︰「瑢瑢,今兒個晚上咱們可以吃烤鹿肉了。」
「你們上山了?就你們兩個,沒有旁人?」她還不相信地往他們身後看去,真的就兩人,當中一個還少了一截手腕。
怎麼可以!村民明明說後山很危險,便是經驗老到的獵戶也不敢獨自進山。
「對啊,就是沒旁人,里頭的大貨才會這麼多,我今天踫到一只大野豬,那獠牙可尖可長的,幸好我躲得快,要不讓牠刺一下,還不得肚破腸流。」田風滿臉的得意。
「我早跟你說,別去招惹牠,偷偷從旁邊離開就沒事,偏你這小子不听話。」田雷用他完好的手,啪地打上田風的後腦。
「我怎麼知道牠皮厚,這爛箭傷不了牠。」田風抓起手中的長弓,三百文的弓也就這樣了,要是能買副三百兩的,別說野豬,野虎都可以打一窩回來。
听著兩人說得起勁,瑢瑢急道︰「以後別了吧,後山太危險,除非和村人一起,否則別去。」
「那算什麼危險啊。」田雷嗤笑一聲,想當初和敵人對陣,拿刀子砍人像收韭菜、一茬接過一茬時,那才叫刺激。
這樣還不算危險?這一家子都是些什麼人啊?還以為是鰥寡孤獨廢疾者的大集合,沒想到一個個除了沒心沒肺之外,膽子還大得不象話。
「瑢瑢放心,過去不知道就算啦,現在曉得後山有貨,我一天得去上兩趟,不把那只死肥豬給抓回來,我的名字倒著寫。」田風信誓旦旦。
「不行。」
「為什麼不行。」
「小少爺的病還沒好,要是再有人受傷,光是藥錢就能把這個家給壓垮。」
李熙瞠大眼,這丫頭嫌棄完他嘴臭後又嫌棄他錢要得凶?
不識好歹,若不是他們家主子中的毒太特殊,他還不肯來,他拿的是成本價,成本價吶!
「賣掉大貨就有錢了。」田風回得理所當然。
「可是太危險,雖然大少爺藝高人膽大,但這種事意外多,還是少踫為妙。」
伺候一個小少爺已經夠累人,要是再補上一個大少爺,還讓不讓人活?
「瑢瑢妳信我,沒什麼的,小菜一碟……」田風話沒說完,就讓田雷一眼瞪回去。
笨蛋!不會偷偷來哦,等上山的次數多了,瑢瑢知道對他們而言,打獵比砍人頭輕松得多,自然不會再擔心。
田風讀懂師父的眼神,忙抓抓頭發笑道︰「行,瑢瑢說了算。」
「沒錯,瑢瑢怎麼說咱們怎麼做。」田露、田雨和田雷默契十足。
「真的我說了算?」
「當然,瑢瑢說了算。」四人異口同聲。
「好,那麼僅此一次,下不為例,除非有獵戶同行,你們不能單獨行動。」
「沒問題。」又一次異口同聲。
「再者,咱們別吃鹿肉,這只鹿夠大,拿到市場上賣,至少可以賣十兩銀子以上,剛好可以還上欠李大夫的醫藥費。」
「就這麼辦。」田露想到剛才瑢瑢付不出錢的窘境,她第一次有了生存危機。
過去他們跟著主子吃香喝辣,哪知道未雨綢繆是啥?
他們只會砍人殺人埋人,在生活上就是個白痴,反正有老主子、主子為他們盤算、給他們養老,他們只要負責把主子交代的事做好就行,哪里曉得,光是過日子就是勞心勞力的大學問。
「鹿肉不能吃,吃獐子總行吧。」田雨滿臉期待地看著瑢瑢。
她面有難色,原本想……算了,大家嘴饞,就奢侈一次吧。
沒想到田露見狀,忙道︰「獐子有什麼好吃的?瞧你餓成這個樣子。」轉頭她對瑢瑢說︰「妳有什麼打算?」
「我本想拿獐子去村子里換幾只能下蛋的雞,養在家里。小少爺身子虛弱,多吃雞蛋會好些,要不,晚上我把兩只大兔子鹵了,二少爺覺得怎樣?」
不過是幾口吃的東西,值得討論?
田雷瞪田雨一眼,一錘定江山,「就這樣辦,阿風,你進城里一趟,把鹿帶去賣掉,順便把李大夫的藥錢給結了。」
「好。」被派差事的田風很快回應。
「二少爺,你拿著獐子去跟村民換雞。」瑢瑢說。
「好,我馬上去。」
「去同村東的張大嫂家換吧。」瑢瑢又說。
「為啥?別家不行嗎?」
「听說張大嫂性子寬厚,不愛佔人便宜,而且她家的雞鴨養得又肥又大,其他人家沒法子跟她比。」瑢瑢解釋。
連這都知道,田雨真想給她豎起大拇指。「行,我就去找張大嫂。」
田雷道︰「阿露,妳給我搭把手,咱們去後院搭籬笆,把小兔子給養起來。」
「行,這就去。」
看著他們的背影,瑢瑢一笑,這個家越來越有模有樣了,剛來的時候,房子雖然是好的,但里頭亂得不成樣子,東西到處亂擺,桌椅蒙上厚厚的灰塵,偏沒人講究,好像能躺能吃能睡就成。
她看不下去,一點一點擦、一點一點洗,為了搶走她的累活,他們學會整理家務,學會灑掃庭院,他們還在前院鋤了地,播下菜籽,短短幾天綠油油的小苗冒出頭,家里多了幾分生氣。
瑢瑢笑著轉身,發現李大夫正在盯著自己看。
「終于有個懂得過日子的。」李熙說。
這是夸獎嗎?還以為他的嘴巴只會懟人。
「能治好小少爺的人是你嗎?」她直視李熙的眼楮,極其認真。
「為什麼覺得是我?」
「你的口氣很篤定。」
是嗎?他有那麼篤定,篤定到被看出些什麼?微笑,這丫頭夠敏銳,不過……「妳猜錯了,不是我。」
「你認識能夠醫治的人嗎?」
他不想說謊,所以選擇不回答。
她不勉強,退而求其次,「我可以知道小少爺的病難醫治,是因為藥材珍貴、不易找尋,還是限于醫術?」
「都有。」
都有啊,那豈非難上加難?「藥材有多貴?」
敢問價錢?有種!丙然是個大膽的。「非常非常非常昂貴。」
「可以告訴我,價錢大概多少?」
他似笑非笑回答,「別問,我怕妳知道以後太傷心,而妳家小少爺過度絕望,索性不想醫。」
意思是貴到難以啟齒,貴到他們連想象都不必?
不過這並沒有阻卻她的決心,她咬住下唇,鼓起勇氣道︰「我們不會一直窮困潦倒。」
「這話好像應該是主人家說的,而不是從妳這小丫頭嘴里說出來。」
李熙失笑,這一家子主不主、僕不僕,上下尊卑顛倒,不過這家子的上下尊卑好像也不太像他們口中說的那樣,隨便啦,別人家的事,他怎好摻和太多?
何況,能夠身中此毒,他們家的小少爺必也不是什麼普通人物。
「小丫頭,多督促妳家小少爺泡腳,等能夠到處跑了,心情自然會更豁達。」總好過盯著窗外那一畝三分地,滿肚子重復著相同怨恨來得好。
「我知道,謝謝李大夫。」
笑彎一雙桃花眼,李熙轉身離去,田家這丫頭非常有意思。
瑢瑢這半個主人越當越順手,凡她開口說的,田雷等人無不遵從,就是那個很難伺候的小少爺,也勉強能把她的話給听進耳里。
但有一件事,他們總是左耳進右耳出,沒錯,就是打獵。
田雷、田風打上癮,連田露和田雨也躍躍欲試,只不過礙于現實條件,少了一條腿的田雨只能乖乖待在山腳下,等他們下山,一起帶著獵物回家。
于是趁著主子和瑢瑢睡醒之前溜出家門,成為他們的共同喜好。
不過也因為他們打回來的獵物,家里伙食越見改善,過去瘦下去的腰腿肉一點一點補回來,連季珩臉上也多出幾分血色。
「龍虎陣最大的特點是……」
鬼先生坐在季珩身邊,細細講解兵書里面所載的陣法,季珩听得仔細而認真,這是他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
學習兵法時,他常會忘記自己殘破的身子,激起萬丈豪情,他想象自己是個坐在馬背上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
心情影響病情,幾本兵書誘發了他對未來的期待,雖然這幾本書在家里引發過一陣小風波。
十幾天前,田雷、田露、田風上山,終于把田風嘴里那只死肥豬給抓了回來,那只豬不是普通肥,牠肥到流油,肥到走路泥地會搖動,肥到讓人光用眼楮看就忍不住流口水。
把豬搞死、拉回來那天,他們浩浩蕩蕩地從村里經過,引起大動靜,人還沒到家門口,就有人上門問豬肉賣不賣?
為打好鄰里關系,瑢瑢作主賣了。
一斤肉比鎮上便宜兩文錢,又省下進城時間,因此村里家家戶戶都拿著鍋盆上門買肉。他們從中午忙到黃昏,終于把肉給賣得干干淨淨,只留下沒人要的下水。
他們掙進六、七兩銀子,還有一鍋香到讓人垂涎的鹵味。
沒有肉,所有人都等著那鍋下水打牙祭,誰知自有差點揭不開鍋的經歷後,瑢瑢眼楮鑽進錢袋子里,因香味遠傳,有村人進了田家廚房問問那鍋是什麼,然後五文、八文、十二文……
最後餓得頭昏眼花的「家人」只等到一鍋蛋炒飯。
那天,沒人伺候季珩洗澡,他的藥是田露熬的,一整個晚上,瑢瑢揚著停不下來的笑臉,和所有來買下水的村人說笑打招呼。
她又賺到二兩銀子,沒吃飯,光在床上數銀子就飽了。
瑢瑢一臉沒見過銀子的市儈相很欠揍。
照理說,她沒做好該做的事,身為小少爺的季珩應該破口大罵,但她笑得那麼漂亮,她開心的模樣看得人也忍不住開心,然後……便由著她去。
誰知季珩縱著她,她竟不知惜福,還對主子發脾氣,你說說,是不是造反了?
事情是這樣的,瑢瑢把賣豬肉和下水的銀子全給了田雷他們,讓他們帶米面油茶和幾疋布回來,沒想到人回來,啥都沒帶,光帶回季珩要的幾本書和紙墨筆硯。
當天進門看見瑢瑢,田風有些羞愧,頭低低的,說出一句很蹩腳的謊話,「今天賣米面油布的,都沒開店。」
是大過年還是京城發生暴動,怎會所有鋪子全關了?瑢瑢氣到說不出話來。
田家人也委屈啊,實在是主子交代的東西太貴,他們還在街頭賣藝,掙得一百七十文錢才勉強把錢給湊齊。
只是這種事很難解釋,瑢瑢已經不只一次提醒—— 寵豬舉灶,寵子不孝,他們不該事事遷就小少爺。
可她哪里知道,那不是家里最小的子弟,而是身分最高的主子啊!
因為無法解釋,因為該買的東西沒有買,所以瑢瑢氣炸了,晚餐的菜里油鹽減半,刻意讓他們嘗嘗寡淡的味道。
那天晚餐桌上的氣氛低抑,田雨想講笑話逗瑢瑢開心,但她不接話。
「我知道賺錢不容易,還這樣大手大腳亂花,是我們做錯了。」田雷認錯態度良好。
但做人可以錯一次,不能連續錯,他們這種認錯飛快卻打死不改的態度,需要強烈糾正。
她沒夸張,是「連續錯」,上回他們還給瑢瑢買珠花回來,誰需要那種東西?與其買珠花不如買幾疋布,大家身上打的補丁還少嗎?
上上回他們買回一組銀酒杯,據說可以試毒,問題是,他們有酒可以喝嗎?買那作啥?
所有人都對瑢瑢的心痛抱持理解態度,唯有季珩發出不滿之鳴,他冷冷丟下話——
「爺買幾本書,幾時還要一個下人的同意。」
下人?很傷人的字眼,但季珩講的是事實,只是听在耳里,不是滋味。
所以該她認錯了,別人對她的過度尊重,讓她忘記自己是個賣身奴婢,逾越了分際。
瑢瑢起身回房,把陶罐里的錢倒出來,捧到田雷跟前,說︰「老爺對不起,是奴婢沒認清身分。」
她認錯的態度也很良好,但大家看著桌上的銀錢,心頭一陣陣泛寒。
從那之後她再也不管銀錢,主子們樂意怎麼花就怎麼花,直到李大夫的藥錢再度付不出來,她面無表情丟下一句,「養兒防老,積谷防饑。」
她是不確定家里最像老太爺的小少爺能不能給一屋子鰥寡孤獨養老,但積谷防饑是人人都該做的事。
幾本書的風波維持近十天,她對季珩恭敬得像個完美下人,但是看著她的恭敬,大家都有點胃痛的感覺。
他們買回家的女孩……不是普通嬌氣。
所有人都無法適應她的怒氣,包括季珩在內。是啊,原本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永遠笑眼瞇瞇的軟棉花,突然間封上一層冰,誰受得了?
原本是動不動就講兩句激勵人心的話,動不動就說一堆「你可以的」、「小少爺最厲害」、「小少爺真體貼,夫人都高興哭了」……等廢話的人,突然改口說「是」、「遵命」、「奴婢馬上去做」,誰受得了?
于是田雷等人關在房里商議整個晚上之後,決定求瑢瑢重掌中饋,並鄭重發誓,往後買什麼都會經過她的同意。
瑢瑢提出附帶條件,管錢可以,但等她賺足銀子,要贖回賣身契。
本來就沒拿她當下人,這個不算條件的條件,自然得到所有人一致同意。
買書風波至此結束。
「如果這里有三千敵軍,這里埋伏兩千敵軍,你要用什麼陣法來突破?」
鬼先生剛問完,躺在小床的瑢瑢醒了。
瑢瑢攏攏散亂的頭發,傻傻看向四周,直到驚覺太陽悄悄挪移已經曬到門邊,而她家小少爺不知道醒來多久之後,一個激靈,連忙跳下床。
她看不見季珩身邊的鬼先生,只是雙腳落地時才發現……是誰扶小少爺坐到桌邊的?大少爺嗎還是二老爺?
唉,現在所有人都曉得她這個丫頭有多懶,竟起得比主子還晚。
她急忙說︰「我馬上服侍小少爺梳洗。」只是人才跑到門口,就听見季珩說——
「不必,妳去弄點吃的進來,我餓了。」
「是,馬上好。」
瑢瑢跑出房門後,季珩強忍疼痛,扶著桌子緩緩起身,方才起床就想刷牙洗臉打理自己的,就怕吵醒那個笨丫頭。
這幾天她卯足勁做衣服,搞到三更半夜都不睡,幸好……自從「那夜」之後,他睡覺時一定要燃上燭火,要不亮晃晃的光線誰睡得著?
她接連忙了好幾夜,原本以為她這麼辛苦是為著給自己做衣服,但剪裁時沒看出來,昨兒個晚上倒是看清楚了,那是兩套女人的衣衫。
他不會看尺寸,不知道她是為誰做的,但肯定不是為自己,因為布料不錯,她肯定舍不得在自己身上砸錢,她的節省看在他眼里就是摳門,看她老想把一個錢掰成兩個用,真不曉得她攢這麼多銀子做什麼?
昨晚他催她好幾次,她老說︰「馬上就睡。」
結果鬧到三更半夜,鬧得他也睡不好。
雙腳泡過幾回李大夫的藥草,疼痛情況減輕,但站立時千針萬針錐刺的感覺透進骨頭里,疼得他冷汗淋灕。
咬牙,他不服輸。
他一直都不服輸,也許便是因為自己的不服輸,才會導致後來的結果。
如果他差一點、弱一點,如果他不要把對季學的鄙夷表現得那麼明顯,會不會……他依舊在自己的位置上,慢慢往前行,終有一天,爵位在他身上名副其實?
強忍痛楚,他扶著牆壁往前邁一步,這不是他第一次走路,每回瑢瑢不在,他就卯足力氣練走,他不讓任何人知道這事,因為驕傲,因為不肯輸,他非要穩穩地跨出每個步伐時,才肯讓所有人知道。
一步、兩步,很好,他穩住身子了,不像前幾次老摔得四腳朝天,三步、四步,疼痛不斷刺激他的知覺神經,但他選擇忽略。
終于在「遙遠」的洗臉盆觸手可及時,他穩穩地走出最後一步。
呼!他吐口長氣,「總有一天,我可以不必靠那堵牆,就能走到你面前。」
他瘋了,竟然在對臉盆說話。
季珩的挑釁,臉盆沉默地接收下來。
他累,臉上卻帶著欣喜與滿足,他終于又能享受用兩條腿支撐身體的快感,能夠自主身體、能夠不必依賴別人的快感。
忍不住地,他咧嘴笑得超驕傲。
他太專注在驕傲自滿上頭,沒發現瑢瑢正站在窗外,注視著他的舉動。
原來能走了啊,李嘴臭的藥錢沒白花……屋里季珩笑著,屋外瑢瑢笑開。
小少爺長得好,雖然能看的只剩下半張臉,雖然永遠用一副「你欠我三百兩」的表情看人,但面對他完好的半張臉,還是會教人心頭小鹿亂跳。
何況,他笑了啊……原來他招搖起來這麼振奮人心,還以為他的作用只能是「關門放爺,嚇嚇鄰里小孩」。
瑢瑢沒進屋打斷季珩的驕傲,她靜靜地站在門外欣賞他的快意,然後在他漱洗後、回桌前轉身,準備進廚房。
只是她沒練過武功,這一轉身就被發現了。
「不做飯,偷偷模模站在那里做什麼?」
他的聲音傳來,她的身子凝住。被發現了?背對小少爺的她,連忙甩甩手、動動脖子,轉身笑道︰「我脖子痛,好像落枕了。」
「針線做太晚,脖子抬不起來吧?活該!」哼,不听主子言,吃虧在眼前。
「小少爺厚道點吧,我都疼成這副模樣了,你還落井下石。」
他這樣算落井下石?她沒見過真正的落井下石。「不然呢,要我憐香惜玉?」
她揚眉,沖著季珩一笑。「小少爺懂得憐香惜玉嗎?」
她這一笑,看得他愣住,知道她長得漂亮,知道她莫名其妙成了木犀村之花,可不知道她的美也能教他眩了雙眼。
緩緩吐氣,他又從鼻孔哼出一聲,「是男人就會憐香惜玉,可你身上只有銅臭和魚腥味,怎麼憐、怎麼惜?」
哼來哼去?他有鼻竇炎啊!沒錯,患有鼻病只能聞到銅臭和魚腥味。
瑢瑢繃住笑臉、鼓起腮幫子,隔著窗戶念順口溜,「山前有個田臭嘴、山後有個李嘴臭,兩人山前比嘴臭,不知是田臭嘴的嘴臭,還是李嘴臭的嘴臭。」
她念著走遠了。
鬼先生在桌邊笑得直不起身,這丫頭太有趣。「太聰明、太可愛,我喜歡她。」
「女人聰明?哼!」胡扯,明明就是個笨到不行的。
「你看不起女人?」
「看得起女人?你在開玩笑嗎?」
「性子改改吧,別忘記你是栽在誰手底下。」
瞬間擰眉,季珩不說話。
鬼先生莞爾,沒就方才的話題繼續挑釁他,指指兵書道︰「用兵貴在奇,若只循舊法……」
瑢瑢屋里屋外跑過一圈,家里都沒人在,又上山打獵了?
還真是打上癮了,一天不上山就難受得緊,可她擔心他們的安危,他們卻擔心沒有肉下肚。
算了,不能計較,計較下去,氣氛又要搞糟,往好處想,至少現在家里吃的用的,等級不斷提升,至少現在衣服上的補丁已經失去蹤影。
她匆匆跑進廚房,從籃子里拿出兩顆雞蛋,將發好的面團取出一塊,擺入切碎的細蔥、肉末 平,做個雞蛋蔥油餅,再剁好餃子餡、 了面皮,包十來個餛飩煮成湯。
她手腳麻利地把早餐送進房里。「小少爺,你先用早膳,吃完了,喊我一聲,我馬上進來收拾。」
「不吃飯,要去哪里?」
「後院的兔子和雞還沒喂,菜田也得澆水。」
她很會過日子,爹是個窮舉人,一心會試,除了念書,只能在私塾里教教課、賺點微薄束修,娘把家里能用的東西全利用了,養雞鴨、兔子,連羊都養過,她還會擠羊女乃。
娘常說技多不壓身,能學的全都教她,爹教她讀書認字,娘教她女紅掌家,外公教她廚藝,連鄰居杜伯伯也收她為徒,教會她一身本事,過去覺得用不到,現在……很好用吶。
「先吃早膳。」季珩堅持。
「先喂過牠們。」她笑盈盈回答,人比牲畜耐饑。
「是誰說三餐不定食,易傷腸胃?」
是……她說的,誰讓他們家小少爺很難養。
眼楮還瞄著外頭,做飯時她听見院子里的雞餓得咕咕叫,餓了自己也不能餓了牠們啊!
「看什麼?坐下來吃飯。」季珩道。
「小少爺這是關心我嗎?」
「關心?我是怕你餓死,浪費八兩銀子。」他把筷子往她手里一塞,扯著她坐下來。
識時務者為俊杰,惹惱少爺會咬人,她還是乖一點的好,夾起蔥油餅,瑢瑢打算用最快的速度解決早餐。
「快問她,她這麼會做飯,是誰教的?」鬼先生說。
哪個女人不會做飯?他不想問。他在心里對鬼先生說。
鬼先生接收到了,回答,「田露就不會,她不是女的嗎?」
季珩翻白眼,田露也能算女的嗎?她比男人更男人好嗎!
「小少爺,你在翻白眼?不好吃嗎?」她覺得還不錯啊!
「沒有。」
「快問她,以這個當話題,聊聊她的身世和家人。」鬼先生催促。
我不關心。他在心底說。
「才怪,你不是很好奇她遭遇過什麼?為什麼連睡覺都喊著要活下去。」
我沒有好奇。他在心底反駁。
「嘴硬,快問快問,什麼事都憋在心里,多悶啊。」
季珩半點都不想問,但是鬼先生一直在耳朵邊廢話,說得他心浮氣躁,他不得不……深吸氣,順從鬼意,「誰教你做飯的?」
「小少爺是覺得好吃還是難吃?」她笑眼眯眯,想從他嘴里逼出兩句好听話。
「尚可。」
「小少爺的嘴很挑哦,吃過我做菜的人,都說連大飯館里的菜肴都相形失色呢!」
「你是廚娘?」
「不,我外公是御廚,從小外公手把手教會我廚藝,他很驕傲呢,常說我有個好舌頭,可惜我是個女子,否則我的廚藝比起御廚半點不遜。」
「你父親……」
「他是個舉人,只是考運很差,分明滿月復經綸,偏偏時運不濟。」
季珩輕嗤一聲,「你見過真正滿月復經綸的人?只是對父親盲目的崇拜吧!」
「不對,我爹是真的很好,書院里的老師都說我爹是根好苗子,一定可以考上進士,只是二十歲考上舉人之後會試失利,三年後遇到父亡必須守喪,再三年又遇母歿,只得再放棄一輪,曾祖父、曾祖母相繼離世,讓父親一次次錯過考試,但那一次,所有人都說爹爹絕對能夠考上的,偏偏……」她垂眉,神色黯然。
「發生什麼事?」
「那年會試結束,爹爹居然落榜,但會元的文章公布在榜上,爹爹上前一觀,那分明是他的試卷,怎麼會變成別人的。」
是科考舞弊?「然後?」
「爹爹不滿,往衙門里擊鼓鳴冤,听說那名會元是宣武侯世子,我爹因誣告入獄,不久在獄中上吊自盡,消息傳來,娘肚子里懷著弟弟,因驚嚇過度,一尸兩命。」
她用力吸口氣,當時她還以為老天爺給了機緣,要讓她向宣武侯報仇,沒想到大仇未報,死于虎穴。
「小少爺,你說世間怎麼有那麼多壞人,為什麼壞人都能活得好好的,卻總是好人在遭殃?」她笑著,卻皺緊雙眉,讓笑容里添入淒涼,教人看了心塞。
「想報仇嗎?」
「嗯,我一定會,所以我要活下去,活得認真、活得好好的,活著張大眼楮尋找機會報仇。」
「那可是宣武侯世子。」
「就算他再厲害,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我就不信,三五年報不了仇,三、五十年也報不了。」她宣示似的。
看著她信誓旦旦、咬牙切齒的模樣,他笑了,再度感覺自己輸了她。
他應該學習她的精神,即使目標遙遠也不放棄往前,三五年追不上,三、五十年或許真的能,不都說風水輪流轉?
是,應該的,他們都敢要他的命了,為什麼他不能踩死他們?但凡他有一點點東山再起的機會,那些害過他、欺辱過他的人,他一個都不能放過!
見他怔忡不語,她轉移話題,「爺,明天我想進城一趟。」
「做什麼?」
「我做了兩件衣服,想拿到城里賣看看。」
「你進城,誰伺候我?」
「我不會去太久,半天就回來。」她會盡快,她很負責任的,不會忘記自己的差事。
「不許,讓人替你跑一趟。」
不行啊,其他主子什麼都不懂,要是賣便宜了呢?那樣式、那繡樣,都是她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
瑢瑢悶了,不說話,她把碗里的蔥油餅全塞進嘴巴,也不理會季珩吃飽沒,把碗盤收拾了,離開房間。
「不過半天,就離不得人啦。」鬼先生說。
誰離不得誰?他不過是……「當丫頭就該盡好丫頭的本分。」
「她何止盡本分?她把不該自己的事全扛在身上了。」
「她那麼貴,自然要有那個價值。」
「可你把小丫頭弄得不開心了。」
「誰管她開不開心。」
鬼先生挑挑眉,既然不想管,干麼人都出去半晌了,一雙眼珠子還直盯著那扇門?看啥呢!
看著鬼先生討人厭的洞悉目光,季珩欲蓋彌彰道︰「瞧,一群人把她給慣的,都不像丫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