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雷、田露、田风、田雨……人人都拿瑢瑢当自己人看待。
所有好的都送到她面前,除做饭之外,其他的苦活累活全抢着做,深怕让她辛苦了。那感觉甜蜜温暖,却也有几分不安,她已经很多年没被人这般疼惜宠爱。
田露拍拍瑢瑢的肩膀说:“阿珩是我们家的希望,他好了,我们才能好,妳一来,他就肯吃药吃饭,光是这个恩惠,我们还都还不完。”
她做的不过是分内的事,哪算得上恩惠。
但所有人都这样认定,田风和田雨甚至说:“别怀疑,往后妳就是我们的亲妹子,谁想欺负妳,得先惦惦自己的分量。”
这话并不是随口说说。
那天她和田风往村里去,回程时下大雨,就这么一把伞,田风手中的伞全往她头上遮,自己弄得一身雨,还说:“妳是女孩子受不得寒,我是男人,这点雨算不得什么。”
前天,她不过是喉咙有点痛,漱漱盐水就成,他们非要花银子请来大夫,非要她在床上躺着,而厨艺很惊人的田露,非要抢着做饭……
他们的疼惜与在乎,让她暗地里下了决心,往后她就是田风、田雨的亲妹妹,就是田露、田雷的小女儿,他们都是她的亲人,她会用尽心力为他们打算。
用卖身银两买回来的米面转眼吃掉大半,腊肉还没晒成,一天切下一大块,屋檐底下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小条,中午炒了吧!
不斤斤计较,不省着吃穿的结果就是—— 田家又将面临断粮的窘境。
这让瑢瑢忧郁上心头,手边银子几乎见底,若不是春天地里野菜疯长,也许会断粮得更早,只是这一家子没人有半点自觉,吃饭时间一到,就往她脸上猛瞧,好像她是神仙姊姊,只要多看几眼,吃的喝的就会自动出现。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粮没肉加上没钱,她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偏偏满屋子乐观的主子们,笑眼瞇瞇说:“没事,明儿个我去河里捞几条鱼。”
光有鱼能够吗?米面油酱,哪样不需要用银子换?他们完全不理解坐吃山空的恐惧。
何况重大困难就摆在眼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想开啦?”李大夫问着季珩,目光却不时瞄向站在角落的瑢瑢。
李熙勾起漂亮眉眼,还真让他们误打误撞找对法子啦?
看来英雄过不了美人关,病人也得靠美人来医,就说吧,视感治疗应该被写入医书里。
李熙才二十几岁,相当年轻,年轻得不像个医术高明的大夫。
他的眼神清澈,有比女人还红的嘴巴,长相干净,皮肤白皙,好像很久没有晒到阳光似的。若是在过去,季珩的长相可以把他甩到好几条街外,可惜如今却是远远不及。
“李大夫的诊断,仍和过去一样?”
之前李大夫一句“你的病只能求天意”阻断他的求生意志。
因为季珩知道,天意从来都不会站在他这边,否则不会爹死母殁,祖父母相继离世,而眼瞎的自己把恶人当成亲人。
“学着满足吧,我的药能压制你身上的毒,不让情况更严重已经很好了。”
“维持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值得满足?”
“至少我替你争取到时间,让你有更多机会找到解药、找到能治好你的人。”不满足?至少该学着心存感激,可惜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懂得感激的人太少。李熙长叹。
“你确定有解药?”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有毒药就有解药,小伙子,耐心点。”
小伙子?他比他大几岁啊?季珩轻哼,问:“你有办法让我不必瘫在椅子上吗?”
是他自诩医术高明的,高明的人,就该有拿得出手的本事。
“想起来走路?行啊!如果你有本事的话,我没问题。”
虽然李熙不认为季珩的腿骨能够支撑他的身子,不过……试试何妨?
闻言,季珩眉毛一扬。本事?意思是只要自己愿意,他便能助上一臂之力?
瞬间惊喜溢于言表,季珩对他终于有了感激之情,不过李熙那张臭嘴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的感激迅速扑灭。
“话说,你这副鬼模样是想走去哪里?”李熙问。
“是鬼就得多照照太阳,祛祛阴气。”季珩没好气回答。
“那简单,见过妇人晒棉被没,白天扛出院子晒晒、晚上再收回来就行。”
“身为医者,你还真懂得刺激病患。”季珩酸他。
“谁让某些病患欠刺激,一点小事就哭死闹活,拒绝吃药。”李熙呵呵笑两声,走到桌边拿起纸笔,三两下写出药单。“喏,这张吃的,这张泡的。”
“泡哪里?”
“你想要站起来,不泡脚,难道泡脑袋?也是啊,猪头多泡个几回也许能够开窍。”李熙嘻皮笑脸道。
话越说越刻薄!瑢瑢听不下去,她天性护短,因此像母鸡护小鸡似的挡在季珩身前,对李熙说:“医者首重医德、再重医术,李大夫若能多体恤病患,口出善言,凭这一手医术,说不定会成为名闻天下的神医。”
这是在嫌弃他嘴臭?无法,他就这点嗜好,除了刻薄,他的性格接近完美。
知道吗?当完人很危险的,容易被老天嫉妒,一不小心就把人给收回去,他想要长命百岁,就得容许自己有一点点的缺点,比方,恶毒、爱财、心胸狭窄、嘴巴坏……
只是没想到这个满身正气的小泵娘……行吶,胆子忒大。李熙颇感兴味地看着貌美如花的瑢瑢。
另一边,季珩脸上带着傻笑,因为他被维护了。
李熙确实是名满京城的小神医,不但擅医也擅使毒,若不是田风、田雷走投无路,把李熙敲昏绑回来,若不是李熙对他身上的腐肌蚀骨散感兴趣,他们绝对请不到李熙进门。
投鼠忌器,人人都对他讨好客气,每回来复诊,任李熙的嘴再臭,大家都只能乖乖受着,不敢异议,没想到瑢瑢竟会替自己出头。
胸口说不出的暖意,季珩握住她左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后,这也是维护,深怕李熙在她身上撒点什么。
瑢瑢没有注意到两人的眼神,径自取走药单看两眼,眉心微拢,这药方子她在哪见过?
季珩转移李熙的注意力,“脚泡过药汁,我就能站起来?”
“不知道,没在中腐肌蚀骨散的人身上试过,应该……还可以吧。”
“上次你怎么不开?”
“你连活都不想了,干么浪费药,你家人可是拴紧裤腰带在付医药费。”说完,他伸手道:“行了,五两银子,银子到药到。”
李熙的掌心向上,但田露、田雨的反应不是掏钱袋子,而是齐齐转头看向瑢瑢,这几天他们向她伸手伸习惯了。
看她?她的卖身银是二两,不是二十两、二百两好吗!
但在众人的期待下,她不得不开口,“李大夫,能不能先奢药给我们,银子……过几日必会奉上?”
李熙正想说“小本生意恕不赊欠”时,门外一阵欢呼声传来——
“瑢瑢、瑢瑢,快出来。”田风大声嚷嚷着进门。
田雷跟在他身后,两人刚从山上下来,身上挂满猎物,这些全是他们家瑢瑢的功劳。
瑢瑢模样美、脾气温柔,村里不少小伙子、小泵娘都想亲近她,经常往家里来坐坐,然后一说二说的就聊上了。
小泵娘教瑢瑢煮野菜,小熬人把村里每家每户的情形都透了底,而小伙子们则告诉瑢瑢,村后的山里有不少大货,农闲时里正会组织大家,由猎户领头,一起进山打猎。
他们在木犀村里住三个月,啥事都不知道,瑢瑢不过来几天就全知道了。
也莫怪他们,搬来的第一个月,他们忙着养伤,第二、三个月,主子身上的奇毒发作,他们光是应付就昏天暗地,哪有精力探听村里的大小事。
田风豪情万丈说:“我跟大伙儿一起上山,肯定能打回许多猎物。”
因为这句话,瑢瑢犹豫再三,从所剩不多的银子当中,取出三百文向林猎户买回一副弓箭,打算过几天让田风和村民一起上山。
可瑢瑢没想到,他们会自作主张,没有猎户带领就往山上去。
不过他们早就自作主张习惯了,一旦知道山里有大货,哪还躺得住?田雷、田风一整个晚上辗转反侧,兴奋得睡也睡不好。因此天际刚浮起一抹鱼肚白,两人就进了大山。
他们一来一回运气好到不行,瞧!两只大兔子、一窝小兔子,一只獐子和一只鹿,要不是田雷怕拉不回来,田风还不想收手呢。
田雷拖着鹿回来,一路上笑得合不拢嘴,村人看见又羡慕又佩服,赞叹声此起彼落,突然间,他们觉得又回到在老主子身边那段意气风发的日子。
田雨、田露和瑢瑢走出院子,看见满地猎物,田雨、田露口水直流,瑢瑢却吓出满身冷汗。
田风笑眼瞇瞇道:“瑢瑢,今儿个晚上咱们可以吃烤鹿肉了。”
“你们上山了?就你们两个,没有旁人?”她还不相信地往他们身后看去,真的就两人,当中一个还少了一截手腕。
怎么可以!村民明明说后山很危险,便是经验老到的猎户也不敢独自进山。
“对啊,就是没旁人,里头的大货才会这么多,我今天碰到一只大野猪,那獠牙可尖可长的,幸好我躲得快,要不让牠刺一下,还不得肚破肠流。”田风满脸的得意。
“我早跟你说,别去招惹牠,偷偷从旁边离开就没事,偏你这小子不听话。”田雷用他完好的手,啪地打上田风的后脑。
“我怎么知道牠皮厚,这烂箭伤不了牠。”田风抓起手中的长弓,三百文的弓也就这样了,要是能买副三百两的,别说野猪,野虎都可以打一窝回来。
听着两人说得起劲,瑢瑢急道:“以后别了吧,后山太危险,除非和村人一起,否则别去。”
“那算什么危险啊。”田雷嗤笑一声,想当初和敌人对阵,拿刀子砍人像收韭菜、一茬接过一茬时,那才叫刺激。
这样还不算危险?这一家子都是些什么人啊?还以为是鳏寡孤独废疾者的大集合,没想到一个个除了没心没肺之外,胆子还大得不象话。
“瑢瑢放心,过去不知道就算啦,现在晓得后山有货,我一天得去上两趟,不把那只死肥猪给抓回来,我的名字倒着写。”田风信誓旦旦。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小少爷的病还没好,要是再有人受伤,光是药钱就能把这个家给压垮。”
李熙瞠大眼,这丫头嫌弃完他嘴臭后又嫌弃他钱要得凶?
不识好歹,若不是他们家主子中的毒太特殊,他还不肯来,他拿的是成本价,成本价吶!
“卖掉大货就有钱了。”田风回得理所当然。
“可是太危险,虽然大少爷艺高人胆大,但这种事意外多,还是少碰为妙。”
伺候一个小少爷已经够累人,要是再补上一个大少爷,还让不让人活?
“瑢瑢妳信我,没什么的,小菜一碟……”田风话没说完,就让田雷一眼瞪回去。
笨蛋!不会偷偷来哦,等上山的次数多了,瑢瑢知道对他们而言,打猎比砍人头轻松得多,自然不会再担心。
田风读懂师父的眼神,忙抓抓头发笑道:“行,瑢瑢说了算。”
“没错,瑢瑢怎么说咱们怎么做。”田露、田雨和田雷默契十足。
“真的我说了算?”
“当然,瑢瑢说了算。”四人异口同声。
“好,那么仅此一次,下不为例,除非有猎户同行,你们不能单独行动。”
“没问题。”又一次异口同声。
“再者,咱们别吃鹿肉,这只鹿够大,拿到市场上卖,至少可以卖十两银子以上,刚好可以还上欠李大夫的医药费。”
“就这么办。”田露想到刚才瑢瑢付不出钱的窘境,她第一次有了生存危机。
过去他们跟着主子吃香喝辣,哪知道未雨绸缪是啥?
他们只会砍人杀人埋人,在生活上就是个白痴,反正有老主子、主子为他们盘算、给他们养老,他们只要负责把主子交代的事做好就行,哪里晓得,光是过日子就是劳心劳力的大学问。
“鹿肉不能吃,吃獐子总行吧。”田雨满脸期待地看着瑢瑢。
她面有难色,原本想……算了,大家嘴馋,就奢侈一次吧。
没想到田露见状,忙道:“獐子有什么好吃的?瞧你饿成这个样子。”转头她对瑢瑢说:“妳有什么打算?”
“我本想拿獐子去村子里换几只能下蛋的鸡,养在家里。小少爷身子虚弱,多吃鸡蛋会好些,要不,晚上我把两只大兔子卤了,二少爷觉得怎样?”
不过是几口吃的东西,值得讨论?
田雷瞪田雨一眼,一锤定江山,“就这样办,阿风,你进城里一趟,把鹿带去卖掉,顺便把李大夫的药钱给结了。”
“好。”被派差事的田风很快回应。
“二少爷,你拿着獐子去跟村民换鸡。”瑢瑢说。
“好,我马上去。”
“去同村东的张大嫂家换吧。”瑢瑢又说。
“为啥?别家不行吗?”
“听说张大嫂性子宽厚,不爱占人便宜,而且她家的鸡鸭养得又肥又大,其他人家没法子跟她比。”瑢瑢解释。
连这都知道,田雨真想给她竖起大拇指。“行,我就去找张大嫂。”
田雷道:“阿露,妳给我搭把手,咱们去后院搭篱笆,把小兔子给养起来。”
“行,这就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瑢瑢一笑,这个家越来越有模有样了,刚来的时候,房子虽然是好的,但里头乱得不成样子,东西到处乱摆,桌椅蒙上厚厚的灰尘,偏没人讲究,好像能躺能吃能睡就成。
她看不下去,一点一点擦、一点一点洗,为了抢走她的累活,他们学会整理家务,学会洒扫庭院,他们还在前院锄了地,播下菜籽,短短几天绿油油的小苗冒出头,家里多了几分生气。
瑢瑢笑着转身,发现李大夫正在盯着自己看。
“终于有个懂得过日子的。”李熙说。
这是夸奖吗?还以为他的嘴巴只会怼人。
“能治好小少爷的人是你吗?”她直视李熙的眼睛,极其认真。
“为什么觉得是我?”
“你的口气很笃定。”
是吗?他有那么笃定,笃定到被看出些什么?微笑,这丫头够敏锐,不过……“妳猜错了,不是我。”
“你认识能够医治的人吗?”
他不想说谎,所以选择不回答。
她不勉强,退而求其次,“我可以知道小少爷的病难医治,是因为药材珍贵、不易找寻,还是限于医术?”
“都有。”
都有啊,那岂非难上加难?“药材有多贵?”
敢问价钱?有种!丙然是个大胆的。“非常非常非常昂贵。”
“可以告诉我,价钱大概多少?”
他似笑非笑回答,“别问,我怕妳知道以后太伤心,而妳家小少爷过度绝望,索性不想医。”
意思是贵到难以启齿,贵到他们连想象都不必?
不过这并没有阻却她的决心,她咬住下唇,鼓起勇气道:“我们不会一直穷困潦倒。”
“这话好像应该是主人家说的,而不是从妳这小丫头嘴里说出来。”
李熙失笑,这一家子主不主、仆不仆,上下尊卑颠倒,不过这家子的上下尊卑好像也不太像他们口中说的那样,随便啦,别人家的事,他怎好掺和太多?
何况,能够身中此毒,他们家的小少爷必也不是什么普通人物。
“小丫头,多督促妳家小少爷泡脚,等能够到处跑了,心情自然会更豁达。”总好过盯着窗外那一亩三分地,满肚子重复着相同怨恨来得好。
“我知道,谢谢李大夫。”
笑弯一双桃花眼,李熙转身离去,田家这丫头非常有意思。
瑢瑢这半个主人越当越顺手,凡她开口说的,田雷等人无不遵从,就是那个很难伺候的小少爷,也勉强能把她的话给听进耳里。
但有一件事,他们总是左耳进右耳出,没错,就是打猎。
田雷、田风打上瘾,连田露和田雨也跃跃欲试,只不过碍于现实条件,少了一条腿的田雨只能乖乖待在山脚下,等他们下山,一起带着猎物回家。
于是趁着主子和瑢瑢睡醒之前溜出家门,成为他们的共同喜好。
不过也因为他们打回来的猎物,家里伙食越见改善,过去瘦下去的腰腿肉一点一点补回来,连季珩脸上也多出几分血色。
“龙虎阵最大的特点是……”
鬼先生坐在季珩身边,细细讲解兵书里面所载的阵法,季珩听得仔细而认真,这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学习兵法时,他常会忘记自己残破的身子,激起万丈豪情,他想象自己是个坐在马背上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心情影响病情,几本兵书诱发了他对未来的期待,虽然这几本书在家里引发过一阵小风波。
十几天前,田雷、田露、田风上山,终于把田风嘴里那只死肥猪给抓了回来,那只猪不是普通肥,牠肥到流油,肥到走路泥地会摇动,肥到让人光用眼睛看就忍不住流口水。
把猪搞死、拉回来那天,他们浩浩荡荡地从村里经过,引起大动静,人还没到家门口,就有人上门问猪肉卖不卖?
为打好邻里关系,瑢瑢作主卖了。
一斤肉比镇上便宜两文钱,又省下进城时间,因此村里家家户户都拿着锅盆上门买肉。他们从中午忙到黄昏,终于把肉给卖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没人要的下水。
他们挣进六、七两银子,还有一锅香到让人垂涎的卤味。
没有肉,所有人都等着那锅下水打牙祭,谁知自有差点揭不开锅的经历后,瑢瑢眼睛钻进钱袋子里,因香味远传,有村人进了田家厨房问问那锅是什么,然后五文、八文、十二文……
最后饿得头昏眼花的“家人”只等到一锅蛋炒饭。
那天,没人伺候季珩洗澡,他的药是田露熬的,一整个晚上,瑢瑢扬着停不下来的笑脸,和所有来买下水的村人说笑打招呼。
她又赚到二两银子,没吃饭,光在床上数银子就饱了。
瑢瑢一脸没见过银子的市侩相很欠揍。
照理说,她没做好该做的事,身为小少爷的季珩应该破口大骂,但她笑得那么漂亮,她开心的模样看得人也忍不住开心,然后……便由着她去。
谁知季珩纵着她,她竟不知惜福,还对主子发脾气,你说说,是不是造反了?
事情是这样的,瑢瑢把卖猪肉和下水的银子全给了田雷他们,让他们带米面油茶和几疋布回来,没想到人回来,啥都没带,光带回季珩要的几本书和纸墨笔砚。
当天进门看见瑢瑢,田风有些羞愧,头低低的,说出一句很蹩脚的谎话,“今天卖米面油布的,都没开店。”
是大过年还是京城发生暴动,怎会所有铺子全关了?瑢瑢气到说不出话来。
田家人也委屈啊,实在是主子交代的东西太贵,他们还在街头卖艺,挣得一百七十文钱才勉强把钱给凑齐。
只是这种事很难解释,瑢瑢已经不只一次提醒—— 宠猪举灶,宠子不孝,他们不该事事迁就小少爷。
可她哪里知道,那不是家里最小的子弟,而是身分最高的主子啊!
因为无法解释,因为该买的东西没有买,所以瑢瑢气炸了,晚餐的菜里油盐减半,刻意让他们尝尝寡淡的味道。
那天晚餐桌上的气氛低抑,田雨想讲笑话逗瑢瑢开心,但她不接话。
“我知道赚钱不容易,还这样大手大脚乱花,是我们做错了。”田雷认错态度良好。
但做人可以错一次,不能连续错,他们这种认错飞快却打死不改的态度,需要强烈纠正。
她没夸张,是“连续错”,上回他们还给瑢瑢买珠花回来,谁需要那种东西?与其买珠花不如买几疋布,大家身上打的补丁还少吗?
上上回他们买回一组银酒杯,据说可以试毒,问题是,他们有酒可以喝吗?买那作啥?
所有人都对瑢瑢的心痛抱持理解态度,唯有季珩发出不满之鸣,他冷冷丢下话——
“爷买几本书,几时还要一个下人的同意。”
下人?很伤人的字眼,但季珩讲的是事实,只是听在耳里,不是滋味。
所以该她认错了,别人对她的过度尊重,让她忘记自己是个卖身奴婢,逾越了分际。
瑢瑢起身回房,把陶罐里的钱倒出来,捧到田雷跟前,说:“老爷对不起,是奴婢没认清身分。”
她认错的态度也很良好,但大家看着桌上的银钱,心头一阵阵泛寒。
从那之后她再也不管银钱,主子们乐意怎么花就怎么花,直到李大夫的药钱再度付不出来,她面无表情丢下一句,“养儿防老,积谷防饥。”
她是不确定家里最像老太爷的小少爷能不能给一屋子鳏寡孤独养老,但积谷防饥是人人都该做的事。
几本书的风波维持近十天,她对季珩恭敬得像个完美下人,但是看着她的恭敬,大家都有点胃痛的感觉。
他们买回家的女孩……不是普通娇气。
所有人都无法适应她的怒气,包括季珩在内。是啊,原本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永远笑眼瞇瞇的软棉花,突然间封上一层冰,谁受得了?
原本是动不动就讲两句激励人心的话,动不动就说一堆“你可以的”、“小少爷最厉害”、“小少爷真体贴,夫人都高兴哭了”……等废话的人,突然改口说“是”、“遵命”、“奴婢马上去做”,谁受得了?
于是田雷等人关在房里商议整个晚上之后,决定求瑢瑢重掌中馈,并郑重发誓,往后买什么都会经过她的同意。
瑢瑢提出附带条件,管钱可以,但等她赚足银子,要赎回卖身契。
本来就没拿她当下人,这个不算条件的条件,自然得到所有人一致同意。
买书风波至此结束。
“如果这里有三千敌军,这里埋伏两千敌军,你要用什么阵法来突破?”
鬼先生刚问完,躺在小床的瑢瑢醒了。
瑢瑢拢拢散乱的头发,傻傻看向四周,直到惊觉太阳悄悄挪移已经晒到门边,而她家小少爷不知道醒来多久之后,一个激灵,连忙跳下床。
她看不见季珩身边的鬼先生,只是双脚落地时才发现……是谁扶小少爷坐到桌边的?大少爷吗还是二老爷?
唉,现在所有人都晓得她这个丫头有多懒,竟起得比主子还晚。
她急忙说:“我马上服侍小少爷梳洗。”只是人才跑到门口,就听见季珩说——
“不必,妳去弄点吃的进来,我饿了。”
“是,马上好。”
瑢瑢跑出房门后,季珩强忍疼痛,扶着桌子缓缓起身,方才起床就想刷牙洗脸打理自己的,就怕吵醒那个笨丫头。
这几天她卯足劲做衣服,搞到三更半夜都不睡,幸好……自从“那夜”之后,他睡觉时一定要燃上烛火,要不亮晃晃的光线谁睡得着?
她接连忙了好几夜,原本以为她这么辛苦是为着给自己做衣服,但剪裁时没看出来,昨儿个晚上倒是看清楚了,那是两套女人的衣衫。
他不会看尺寸,不知道她是为谁做的,但肯定不是为自己,因为布料不错,她肯定舍不得在自己身上砸钱,她的节省看在他眼里就是抠门,看她老想把一个钱掰成两个用,真不晓得她攒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昨晚他催她好几次,她老说:“马上就睡。”
结果闹到三更半夜,闹得他也睡不好。
双脚泡过几回李大夫的药草,疼痛情况减轻,但站立时千针万针锥刺的感觉透进骨头里,疼得他冷汗淋漓。
咬牙,他不服输。
他一直都不服输,也许便是因为自己的不服输,才会导致后来的结果。
如果他差一点、弱一点,如果他不要把对季学的鄙夷表现得那么明显,会不会……他依旧在自己的位置上,慢慢往前行,终有一天,爵位在他身上名副其实?
强忍痛楚,他扶着墙壁往前迈一步,这不是他第一次走路,每回瑢瑢不在,他就卯足力气练走,他不让任何人知道这事,因为骄傲,因为不肯输,他非要稳稳地跨出每个步伐时,才肯让所有人知道。
一步、两步,很好,他稳住身子了,不像前几次老摔得四脚朝天,三步、四步,疼痛不断刺激他的知觉神经,但他选择忽略。
终于在“遥远”的洗脸盆触手可及时,他稳稳地走出最后一步。
呼!他吐口长气,“总有一天,我可以不必靠那堵墙,就能走到你面前。”
他疯了,竟然在对脸盆说话。
季珩的挑衅,脸盆沉默地接收下来。
他累,脸上却带着欣喜与满足,他终于又能享受用两条腿支撑身体的快感,能够自主身体、能够不必依赖别人的快感。
忍不住地,他咧嘴笑得超骄傲。
他太专注在骄傲自满上头,没发现瑢瑢正站在窗外,注视着他的举动。
原来能走了啊,李嘴臭的药钱没白花……屋里季珩笑着,屋外瑢瑢笑开。
小少爷长得好,虽然能看的只剩下半张脸,虽然永远用一副“你欠我三百两”的表情看人,但面对他完好的半张脸,还是会教人心头小鹿乱跳。
何况,他笑了啊……原来他招摇起来这么振奋人心,还以为他的作用只能是“关门放爷,吓吓邻里小孩”。
瑢瑢没进屋打断季珩的骄傲,她静静地站在门外欣赏他的快意,然后在他漱洗后、回桌前转身,准备进厨房。
只是她没练过武功,这一转身就被发现了。
“不做饭,偷偷模模站在那里做什么?”
他的声音传来,她的身子凝住。被发现了?背对小少爷的她,连忙甩甩手、动动脖子,转身笑道:“我脖子痛,好像落枕了。”
“针线做太晚,脖子抬不起来吧?活该!”哼,不听主子言,吃亏在眼前。
“小少爷厚道点吧,我都疼成这副模样了,你还落井下石。”
他这样算落井下石?她没见过真正的落井下石。“不然呢,要我怜香惜玉?”
她扬眉,冲着季珩一笑。“小少爷懂得怜香惜玉吗?”
她这一笑,看得他愣住,知道她长得漂亮,知道她莫名其妙成了木犀村之花,可不知道她的美也能教他眩了双眼。
缓缓吐气,他又从鼻孔哼出一声,“是男人就会怜香惜玉,可你身上只有铜臭和鱼腥味,怎么怜、怎么惜?”
哼来哼去?他有鼻窦炎啊!没错,患有鼻病只能闻到铜臭和鱼腥味。
瑢瑢绷住笑脸、鼓起腮帮子,隔着窗户念顺口溜,“山前有个田臭嘴、山后有个李嘴臭,两人山前比嘴臭,不知是田臭嘴的嘴臭,还是李嘴臭的嘴臭。”
她念着走远了。
鬼先生在桌边笑得直不起身,这丫头太有趣。“太聪明、太可爱,我喜欢她。”
“女人聪明?哼!”胡扯,明明就是个笨到不行的。
“你看不起女人?”
“看得起女人?你在开玩笑吗?”
“性子改改吧,别忘记你是栽在谁手底下。”
瞬间拧眉,季珩不说话。
鬼先生莞尔,没就方才的话题继续挑衅他,指指兵书道:“用兵贵在奇,若只循旧法……”
瑢瑢屋里屋外跑过一圈,家里都没人在,又上山打猎了?
还真是打上瘾了,一天不上山就难受得紧,可她担心他们的安危,他们却担心没有肉下肚。
算了,不能计较,计较下去,气氛又要搞糟,往好处想,至少现在家里吃的用的,等级不断提升,至少现在衣服上的补丁已经失去踪影。
她匆匆跑进厨房,从篮子里拿出两颗鸡蛋,将发好的面团取出一块,摆入切碎的细葱、肉末擀平,做个鸡蛋葱油饼,再剁好饺子馅、擀了面皮,包十来个馄饨煮成汤。
她手脚麻利地把早餐送进房里。“小少爷,你先用早膳,吃完了,喊我一声,我马上进来收拾。”
“不吃饭,要去哪里?”
“后院的兔子和鸡还没喂,菜田也得浇水。”
她很会过日子,爹是个穷举人,一心会试,除了念书,只能在私塾里教教课、赚点微薄束修,娘把家里能用的东西全利用了,养鸡鸭、兔子,连羊都养过,她还会挤羊女乃。
娘常说技多不压身,能学的全都教她,爹教她读书认字,娘教她女红掌家,外公教她厨艺,连邻居杜伯伯也收她为徒,教会她一身本事,过去觉得用不到,现在……很好用呐。
“先吃早膳。”季珩坚持。
“先喂过牠们。”她笑盈盈回答,人比牲畜耐饥。
“是谁说三餐不定食,易伤肠胃?”
是……她说的,谁让他们家小少爷很难养。
眼睛还瞄着外头,做饭时她听见院子里的鸡饿得咕咕叫,饿了自己也不能饿了牠们啊!
“看什么?坐下来吃饭。”季珩道。
“小少爷这是关心我吗?”
“关心?我是怕你饿死,浪费八两银子。”他把筷子往她手里一塞,扯着她坐下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惹恼少爷会咬人,她还是乖一点的好,夹起葱油饼,瑢瑢打算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早餐。
“快问她,她这么会做饭,是谁教的?”鬼先生说。
哪个女人不会做饭?他不想问。他在心里对鬼先生说。
鬼先生接收到了,回答,“田露就不会,她不是女的吗?”
季珩翻白眼,田露也能算女的吗?她比男人更男人好吗!
“小少爷,你在翻白眼?不好吃吗?”她觉得还不错啊!
“没有。”
“快问她,以这个当话题,聊聊她的身世和家人。”鬼先生催促。
我不关心。他在心底说。
“才怪,你不是很好奇她遭遇过什么?为什么连睡觉都喊着要活下去。”
我没有好奇。他在心底反驳。
“嘴硬,快问快问,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多闷啊。”
季珩半点都不想问,但是鬼先生一直在耳朵边废话,说得他心浮气躁,他不得不……深吸气,顺从鬼意,“谁教你做饭的?”
“小少爷是觉得好吃还是难吃?”她笑眼眯眯,想从他嘴里逼出两句好听话。
“尚可。”
“小少爷的嘴很挑哦,吃过我做菜的人,都说连大饭馆里的菜肴都相形失色呢!”
“你是厨娘?”
“不,我外公是御厨,从小外公手把手教会我厨艺,他很骄傲呢,常说我有个好舌头,可惜我是个女子,否则我的厨艺比起御厨半点不逊。”
“你父亲……”
“他是个举人,只是考运很差,分明满月复经纶,偏偏时运不济。”
季珩轻嗤一声,“你见过真正满月复经纶的人?只是对父亲盲目的崇拜吧!”
“不对,我爹是真的很好,书院里的老师都说我爹是根好苗子,一定可以考上进士,只是二十岁考上举人之后会试失利,三年后遇到父亡必须守丧,再三年又遇母殁,只得再放弃一轮,曾祖父、曾祖母相继离世,让父亲一次次错过考试,但那一次,所有人都说爹爹绝对能够考上的,偏偏……”她垂眉,神色黯然。
“发生什么事?”
“那年会试结束,爹爹居然落榜,但会元的文章公布在榜上,爹爹上前一观,那分明是他的试卷,怎么会变成别人的。”
是科考舞弊?“然后?”
“爹爹不满,往衙门里击鼓鸣冤,听说那名会元是宣武侯世子,我爹因诬告入狱,不久在狱中上吊自尽,消息传来,娘肚子里怀着弟弟,因惊吓过度,一尸两命。”
她用力吸口气,当时她还以为老天爷给了机缘,要让她向宣武侯报仇,没想到大仇未报,死于虎穴。
“小少爷,你说世间怎么有那么多坏人,为什么坏人都能活得好好的,却总是好人在遭殃?”她笑着,却皱紧双眉,让笑容里添入凄凉,教人看了心塞。
“想报仇吗?”
“嗯,我一定会,所以我要活下去,活得认真、活得好好的,活着张大眼睛寻找机会报仇。”
“那可是宣武侯世子。”
“就算他再厉害,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我就不信,三五年报不了仇,三、五十年也报不了。”她宣示似的。
看着她信誓旦旦、咬牙切齿的模样,他笑了,再度感觉自己输了她。
他应该学习她的精神,即使目标遥远也不放弃往前,三五年追不上,三、五十年或许真的能,不都说风水轮流转?
是,应该的,他们都敢要他的命了,为什么他不能踩死他们?但凡他有一点点东山再起的机会,那些害过他、欺辱过他的人,他一个都不能放过!
见他怔忡不语,她转移话题,“爷,明天我想进城一趟。”
“做什么?”
“我做了两件衣服,想拿到城里卖看看。”
“你进城,谁伺候我?”
“我不会去太久,半天就回来。”她会尽快,她很负责任的,不会忘记自己的差事。
“不许,让人替你跑一趟。”
不行啊,其他主子什么都不懂,要是卖便宜了呢?那样式、那绣样,都是她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
瑢瑢闷了,不说话,她把碗里的葱油饼全塞进嘴巴,也不理会季珩吃饱没,把碗盘收拾了,离开房间。
“不过半天,就离不得人啦。”鬼先生说。
谁离不得谁?他不过是……“当丫头就该尽好丫头的本分。”
“她何止尽本分?她把不该自己的事全扛在身上了。”
“她那么贵,自然要有那个价值。”
“可你把小丫头弄得不开心了。”
“谁管她开不开心。”
鬼先生挑挑眉,既然不想管,干么人都出去半晌了,一双眼珠子还直盯着那扇门?看啥呢!
看着鬼先生讨人厌的洞悉目光,季珩欲盖弥彰道:“瞧,一群人把她给惯的,都不像丫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