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瑢瑢,快出來。」田雨一面跳一面喊,中氣十足。
田雨很行,不必拐杖,光用一條腿蹦蹦跳跳就能在平地里行走,且速度不輸正常人。瑢瑢正在擇菜,听見叫嚷,從廚房走往前院,在看見田風手中推的東西時愣住,那是……
她知道,那把椅子叫做輪椅,吳王府為行走不便的老王爺讓人做出來的。
當年輪椅風行過一陣子,所有皇親國戚,凡家里有行動不便的老人,都有這麼一輛,有的老人即使行走自如,也想弄一輛來坐坐,好像有了它才能彰顯身分,于老人家,它的存在就像金步搖之于貴女,和闇美玉之于富婦。
突然間她有強烈,想要沖回房間數錢,他們不會是偷……
念頭剛起,她急忙掐滅,不會的,她應該相信大家,李大夫馬上要來,他上次已經預告,這回要換新藥材,而他臉上隱約的得意笑容讓她感覺不妙。
她強忍住想問「錢從哪里來」的沖動,只是一張臉憋得有點變形。
田露再像男人,還是有女人的直覺,看見瑢瑢的憋忍,急忙表白,「瑢瑢別擔心,耽誤不了李大夫的事兒。」
田雨傻,沒發現她表情有異,還得意洋洋的炫耀道︰「瑢瑢,猜猜這輪椅要多少錢?」
她咬牙「用力」猜︰「五百兩?」
「楠木做的才要五百兩,我本來也看中那一張,可惜錢不夠,只好退而求其次。」
「所以……」
「只要三百兩。」
三、百、兩?啪地血管爆裂,往外流的不是鮮紅液體,而是白花花的銀子!
三百兩?只要?
他知不知道,高門大戶里的一等丫頭,月銀是讓農民百姓眼紅的一兩銀子,三百兩代表不吃不喝、一路從丫頭做到管事嬤嬤才能存得到,要是命不夠長……
心痛、胃痛、肺痛,想起李大夫似笑非笑說過——「別問,我怕你知道以後太傷心,而你家小少爺過度絕望,索性不想醫。」
天!指望這一窩主子存到足夠的錢給小少爺治病,想都甭想,她頭暈。
田雨發現瑢瑢的身體晃了晃,顯然被這個數字嚇到心慌,有這麼嚴重嗎?以前三百兩不過是主子隨手給的賞賜。
為安慰瑢瑢的震驚,田雨解釋,「我們今兒個打到一只大老虎。」
「是我的功勞,我一箭射進牠眼珠子里,沒有破壞毛皮,老板狠狠夸獎我一番,還給了個好價錢。」
就說吧就說吧,上回花十五兩銀子買弓箭,瑢瑢還一臉的心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瞧,這會兒連本帶利全給掙回來了。
這時田雷已經進屋,將季珩抱出來,帶著討好笑臉,把主子送到輪椅上。
眼楮一亮,季珩很滿意,他試著轉動輪子,前後左右挪移,比起被人挪來挪去,他更喜歡靠自己。
「阿珩,你喜歡嗎?」這會兒已經沒有人在乎瑢瑢爆裂的血管里面流出什麼東東,大伙兒全湊到主子身邊說話。
「下回等我打到更厲害的獵物,就去把那張楠木的買回來。」田風道。
一把輪椅不夠,還要再一把楠木的?他們當輪椅是鞋子嗎?還要搭配衣服換著坐?心痛的感覺在瑢瑢胸口蔓延開來。
「行。」季珩道。
行?這一屋子人都有病,分不清輕重緩急、優先級,難道他們真盼著小少爺一輩子都待在輪椅上。
「會不會太硬?讓瑢瑢縫上幾個墊子?」
「可以。」季珩像新手上路,轉著輪子在院子里來來回回繞圈圈,幾個月來,就數今天的心情最暢快。
「要不,我現在就推小主……呃,小堂弟到村子里逛逛。」
「對,趁天色未暗,我帶你去看看後山,見我們經常從山上打獵物下來,村長說我們的本事比獵戶更好,想讓我們在農閑的時候帶人上山呢。」田風樂滋滋道。
看見主子難得的笑臉,他們一整個心花怒放,多久了,主子沒這般開心過,只要主子開心,他們便開心,大家都開心,再苦的日子都能撐下去。
「不必,在院里前後繞繞就行。」他們忘記他還有一張嚇人的臉。
「行!」然後,一群開心的人圍著開心的季珩在院子轉圈。
看著眾人歡欣鼓舞,瑢瑢嘆氣聳肩,「算了,心情好身子也會跟著好,這回別計較。」轉到廚房,她準備做晚飯,心里算著,大家這麼高興,肯定能多吃上兩碗飯,今晚飯菜得做多一點。
這時,圍在季珩身邊的田雷突然跑過來,朝她揮揮手,「瑢瑢、瑢瑢。」
她停下腳步,轉身,田雷的笑臉在黃昏的陽光下燦爛著,第一次瑢瑢覺得,老爺的模樣長得真好。
他跑到她跟前,用完好的那只手,從懷里掏出花剩的二十兩銀子。「給。」
瑢瑢接下銀子,也跟著笑開。
田雷轉身,心道︰阿露沒說錯,瑢瑢很好打發的,給一點點錢,就會笑出一朵花,不就是要銀子嗎?簡單!
于是現在,季珩開心了,「主子們」開心了,小婢女也開心了,所有人都開開心心的。站在門邊的鬼先生雙手橫在胸前,靜靜看著捧住二十兩銀子、滿面笑靨的瑢瑢,輕聲說道︰「這孩子是阿珩命中福星。」
額頭爆出井字,瑢瑢怒問︰「你怎麼不去搶?」
二十兩耶,一口氣診金藥費就暴漲四倍,他有沒有想過病患家屬的心情!
更可恨的是,滿屋子的人、包括那個正在被施針的病人,居然一個個都認為這個價位很合理,絲毫沒有討價還價的意思。
他們不但沒打算討價還價,田雨還跳過來,一把搗住她的嘴,對李熙鞠躬哈腰,揚起滿臉笑,「小孩子不會說話,李大夫千萬別在意。」
田風也搶到前面,擋住瑢瑢,眼楮盯著李熙叉在腰間的大掌,深怕下一刻從他掌心間漏出些奪魂散、去命粉之類的。「李大夫別介意,瑢瑢沒有惡意。」
田雷補話,「對對對,她只是心直口快。」
田露直接轉移話題,「李大夫渴不渴,我們家瑢瑢煮的綠豆湯可好喝了,我給您盛一碗過來,好不?」
李熙想笑,就這麼護著小丫頭?看來是把她給疼進心里去了。
他看一眼床上的病人,季珩眉頭皺得老高,像拱起的兩座小山丘,側過頭一雙眼楮緊緊盯住他,帶著警告神情。
季珩也在擔心?不簡單哦,小小丫頭好手段,才短短功夫就收攏了這一家子。
他可以手下留情,嘴巴卻很難不犯賤,他就愛看她糾結,興致一來,他道︰「沒關系啊,如果覺得貴,再用回上次的藥。」
瑢瑢想搶到前面去,但幾個人組成一道牆,就是不讓她如願,她只好「隔牆發功」,「上回李大夫說,用過泡腳的藥,小少爺就能走路,可是……並沒有。」
她睜眼說瞎話,目的是殺價。
李熙揚眉,覷季珩一眼,居然沒讓家人知道他的復原狀況?
他沒拆穿季珩,只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道理小泵娘不會不懂吧,瞧瞧你家小少爺,經過本大夫的巧手調養,整個人氣色好轉、身子變壯,要下地走路,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瑢瑢還想反駁,沒想到卻發現季珩腳趾間流出黑色的血,她驚呼一聲,怎會這樣,病情更嚴重了嗎?
見狀,李熙道︰「還待著做什麼,快去取兩盆溫水。」
顧不得還價,瑢瑢轉身往外,但田露、田風比她更快一步,沖出屋子。
像在看世界奇觀似的,剩下的人全擠在床邊,眼珠子全盯著季珩的腳看。
季珩被看得不自在,輕斥,「悶,通通出去!」
主子一開口,他們迫不及待離開,只有缺乏自覺的瑢瑢還待在原處。
就見季珩兩條腿扎了近百根銀針,依膽經方向由上往下,現在黑色的血從指尖冒出,把墊在腳下的白色棉布染出幾點墨黑。
李熙慢慢拔掉大腿上面的銀針,只留下小腿部分,他扶季珩坐起,這時候田露、田風把水盆帶進來。
季珩一只腳泡一個盆,李熙從懷里掏出瓷瓶,朝溫水里滴上幾滴,轉眼水變成墨綠色。
他蹲說︰「丫頭,學我的手法,給你家主子按摩。」
瑢瑢想也不想蹲,跟著把手放在季珩另一條腿上。
「腿部常見的穴位有……」李熙尚未說完,瑢瑢已經接過話——
「三十六個,伏兔、陰市、梁丘、犢鼻、足三里……」
李熙訝異,她懂醫?他靜靜听她把三十六個穴位都說上一遍後,才接道︰「腿部共計六條經絡,是哪六條?」這回是直接問了。
「胃經、膽經、膀胱經、脾經、肝經、腎經。」瑢瑢直覺道。
「不錯嘛!小丫頭讀過醫書。」
李熙這麼一說,瑢瑢方才回神,「學過一點。」
「誰教你的?」
「杜子戌杜伯伯。」她道。
居然是他?李熙微詫,抬眼相望。
十幾年前,他確實收了一個女徒弟,當時不少人嘲笑他白費功夫,女人學醫能做什麼?難不成用來應付後院那些個骯髒事兒,會不會大材小用?
只是杜子戌的女徒弟……李熙搖頭,年紀對不上,容貌更對不上。
李熙嘆,這泡腳湯藥方是跟杜子戌打賭贏來的,杜子戌是個人才,若是能留在太醫院,肯定能夠研究出更多助人藥方。
「先從伏兔、陰市、梁丘、犢鼻……按到內庭、厲兌,由上往下按摩三次後,再從風市、中漬、膝陽關……足艱陰一路往下,也是三遍,然後再重復三次,接下來每次泡藥時都這麼做。」
她問︰「是不是將腿腳的毒素全數往外引出,小少爺的病就好了?」
李熙輕笑一聲,「哪有這麼容易,腐肌蝕骨散最陰毒的地方在于此毒一旦進入人體,就會附著在五腑六髒里面,即使排除臉上和雙腳的毒,髒腑內的毒依舊在。」
換言之,還是需要很厲害的大夫和很昂貴的藥材?
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只不過短短數息後,她再度揚起笑臉,「不管如何,現在是漸入佳境,對吧?」
這麼樂觀?很好,這性子,他喜歡。
「那你還嫌藥費貴?」他堵了瑢瑢的嘴。
擦干雙腳,季珩覺得腿腳又更輕上幾分,這感覺讓他心情愉悅。
盤起腿,他有點累,但想修習內功,再試一回,即使明白那些毒如附骨之蛆無法依靠內功清除,但他不死心。
李熙看他兩眼,也不出聲阻止,有的人就是喜歡撞山,沒撞個頭破血流不會輕易相信旁人的話,那就……撞吧!
他把藥方交給瑢瑢,交代說︰「穴道按摩很重要,每日都要進行兩次。」
「好。」
「這回的湯藥比過去更苦,就算你家少爺鬧情緒,都得想辦法讓他喝進去。」
「好。」
交代過數語後,李熙看一眼瑢瑢道︰「先出去,別打擾你家少爺,半個時辰後再進來。」
瑢瑢點點頭跟著李熙走出門外,她才要掏錢,沒想到李大夫朝田雨勾勾手指,田雨乖乖跟著李熙走進前廳。
李熙打開一個長形包裹,將纏繞的布條一圈圈解下來,直到全解開了才看清楚,那是條用木頭做的腿。
「李大夫,這……是要做什麼?」
「坐下。」李熙不解釋,直接把他按倒在椅子上,彎下腰,幫他把假腿裝上,並細細解說︰「凹槽內的棉絮包用久了就換個新的,這樣走起來才不會疼痛,睡覺前把腳拆下來,讓膝蓋休息休息。」
「李大夫,以後是不是我……」田雨臉上有掩也掩不住的激動。
見狀,瑢瑢笑了,田雷、田風、田露也笑了,往後他再不需要用一條腿到處蹦蹦跳跳,讓人看得替他累,更不需要拄著拐杖。
假腿裝上,田雨來來回回在廳里走個不停,好像沒走過路似的,越走越高興、越走越得意,嘴邊的笑都快咧到後腦杓,整個人傻得厲害。
李熙失笑,他很少當好人,難得一次竟是奉獻給這個傻大個,他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傻。
看見瑢瑢,逗弄她的興致又來了。「丫頭,這條腿怎樣?」
瑢瑢看看田雨,他笑得嘴都歪了。「很好。」
「那這條很好的腿,值多少銀子?」
談到錢……傷感情吶,想也知道不便宜,一輛代步輪椅需要三百兩,一條代步假腿,再加上一個死沒良心的搶錢大夫,她不敢想象它的價錢。
咬牙硬撐,她的表情像便秘數月,「李大夫說多少便是多少。」
「小丫頭不討價還價了?」
「越討價越高吧。」
「聰明,有長進,那就算你便宜點,五十兩就好。」
五十兩?她又爆血管了。瑢瑢性子好,待人溫和,但現在誰敢踫她的錢,她會立刻化身猛虎,「比起大夫,您更適合去當強盜,李大夫要不要考慮改行?」
李熙突然眼楮發亮,笑得滿臉狐狸樣,「改行?好建議,我第一樁買賣,搶你回去當藥人。」
藥人?她咬牙,「我很會吃的,千年靈芝、百年人參,我一天要吃好幾根。」
「行,本大夫養得起。」說著,他就要對她動手。
沒想到田風、田雷不知道從哪里竄出來,再度圍在她身前,一個個恭敬謹慎、卑躬屈膝,像軟骨頭似的。
「小孩不懂事,李大夫大人大量,五十兩銀子,一定隨後奉上。」
「我改主意了,一百兩!」
一百兩?把她切了論斤賣還賣不到這個價,瑢瑢一听就要上前理論,田風立刻用四肢當繩索緊緊環抱住瑢瑢,讓她動彈不得。
眼楮被壓在田風胸口,瑢瑢只听得田露說——
「行行行,一百兩就一百兩,李大夫說什麼都行。」
李熙這才滿意,對田風微笑道︰「你再箍下去,丫頭就要沒氣了。」
田風這才發現自己動作太粗魯,想松開她,卻又怕松開她。
見狀,田雷連忙把李熙送出門,深怕瑢瑢又跳出來同他理論,他們都知道,銀子對瑢瑢來說不僅僅是錢,還是命吶!
李熙出門了,瑢瑢才被松開,她立刻往大門口追去,田風發覺不對,忙抱住她的腰,瑢瑢雙腿騰空,手腳在半空中揮舞著。
「不帶這樣的呀!哪有一口氣漲一倍,你師父沒教過你嗎!當大夫得要有醫德,不能光顧著賺錢啊……」
田雨嚇死了,忙一把搗住她的嘴。
「啊嗚ㄟ喔……」她又急又氣,不斷啦哮,可聲音全被阻在喉嚨里。
「瑢瑢別氣,我再去打兩只老虎就行了。」田風道。
「嗚嗚嘿嘿啊……」她怒其不爭,不就是個大夫嗎?值得他們小心翼翼。
「瑢瑢息怒,沒事沒事,不就是銀子?明兒個就給你掙回來。」田雨也道。
瑢瑢終于息怒,進到屋里時,只見季珩滿頭大汗,似是那是他無法隨心所欲。
瑢瑢服侍他泡澡後,像往常那樣,跪在床上為他擦干頭發。
季珩問︰「你是杜子戌的徒弟?」
方才沒想太多,現在瑢瑢想起李大夫的反應,難道師父很有名?
她不答反問︰「你認識杜子戌?」
他沒回答,再問一遍,「你是杜子戌徒弟?」
她和他一樣堅持,「你認識杜子戌?」
同樣的話重復兩次後,他說︰「你先回答。」
「為什麼不是你先答?」
「因為我是主子,你是奴。」
又來,又是一箭正中紅心!
她撇嘴不爽,干脆說謊,「我不是,杜伯伯是我家鄰居,給過我幾本醫書,我不過略通醫理。」
季珩點點頭,那就對了,光年紀就跟听說的對不上了。
「輪到小少爺回答我,你認識杜子戌嗎?」
他問︰「知道淑妃嗎?」
「不知道。」
不知道才正常,一個小小的舉人之女,沒道理會知道宮闈之事。
「淑妃是當今皇帝最寵愛的妃子,那年梁國將公主進獻大燕皇帝,梁國公主為得到皇帝專寵,曾將腐肌蝕骨散用在淑妃身上,皇帝命太醫院想盡辦法救治,但沒人識得此藥,最終淑妃中毒過深而亡。皇帝大怒,責罰太醫院兩名御醫,杜子戌是當中的一個。」
師父曾是太醫?她不知道,只曉得師父有很長一段時間意志消沉、足不出戶,而她性子野,為了他家幾株葡萄樹爬牆。
一回生兩回熟,兩人相識相熟,他道她天資聰穎,收為徒弟。
後來師父決定雲游四海,把家中鑰匙交給她,讓她有空就過去讀讀醫書、拾攝藥草,沒想到師父離開沒多久,就發生父親枉死、母親病亡之事。
「你怎會知道宮廷里的事?」瑢瑢反問。
季珩笑而不答,因為淑妃是母親的姊姊,兩人感情深厚。
母親曾說︰「姊姊是我見過最溫柔的女子。姊姊是爹娘捧在手中的珍珠,他們從沒打算在權貴中擇婿,只想讓她嫁給小門小戶,一輩子過得順利幸福。」
當時家里為姨母擇定的對象就是杜子戌。誰知她會邂逅微服出巡的皇上,與他一見鐘情,之後的事便月兌序了,誰也阻止不了。姨母入宮,得到皇帝的專寵,福澤了娘家,淑妃在的時候,是母親家族最榮耀之時,當時家中只有舅舅在朝為官,因為姨母的關系,曾經一度官拜二品,然而她一死,舅舅屢屢受到打壓,最終被眨至南方當個六品小闢。
舅舅離京那天,他與母親送至城郊,臨行依依不舍。
他還記得,娘抱著年幼的他說︰「往後,再無娘家為我撐腰。」
那時他年紀小,卻記憶深刻,只因堅強勇敢的母親哭了,抱住他的手臂顫抖著,他瓖住娘的脖子,認真說︰「娘不怕,有珩兒在,珩兒為您撐腰。」
思及此,季珩越發沉默。
他沒回答,瑢瑢也不堅持,轉開話題道︰「對了,這次無論如何小少爺都得讓我進城一趟了。」
「為什麼?」他收回心神問。
「咱們欠李大夫百兩銀子,我得賣掉手里的衣服,再接下一、兩幅雙面繡,才能把錢給還上。」想到一百兩,她的心又糾結了。
「為什麼會欠這麼多?」
「李大夫給二少爺做了一條腿。」
眉頭郁結松開,那人還算有良心。「知道了,明天我陪你進城。」
嗄?她有听錯嗎?小少爺終于願意出門?瑢瑢訝異望他。
「什麼眼神,很奇怪嗎?」
「不不不,出門好,多接觸人群心胸才會寬闊。」
「意思是爺心胸狹窄了?」他斜眼覷她。
她好脾氣地笑著討好,「沒有沒有,小少爺怎麼會心胸狹窄?分明就是寬厚仁慈、有容乃大,誰敢說小少爺心胸狹窄,站出來,我幫小少爺去踹兩腳平平氣。」
「哼!」他又犯鼻竇炎了,不過他就是喜歡她討好巴結的小模樣。「以後少挑釁李大夫,對他尊重一點,但也離他遠一點。」
挑釁?她有嗎?好吧,如果責備他貪財是一種挑釁的話。不過,「為什麼?」
「他不是普通大夫。」
「不然呢?是神仙級大夫?」他要那麼厲害,怎不把小少爺的病傍治好?
「他是毒醫,使毒比醫人更厲害,得罪他……沒听過有好下場的。」
瑢瑢恍然大悟,難怪每每她說李熙一句話,身前就會迅速結起一座人牆,原來她的小命在風雨飄搖中擺蕩過?
「他是睚眢必報的人嗎?」
「是。以後惹人,得挑對象。」季珩哼一聲,不是每個人都像他那麼寬厚仁慈、有容乃大的。
「嗯,我懂,惹小少爺沒事,往後我心情不好,光惹小少爺,不招惹旁人。」她笑咪咪道。
季珩覷她一眼,膽子養肥了啊,不過……沒錯,除了他,旁人都不能招惹。
瑢瑢微笑躬身道︰「買賣不成仁義在,這回就當交個朋友。」
走出張記布莊,不是她自視甚高,實在是對方給的價錢讓她無法點頭。
她分明看見對方眼底的驚喜,分明知道她的衣服大有賺頭,可還是想要極力壓價,這是剝削、是欺負!出門時小少交代了,欺負她道種事,除了小少爺,旁人都不能做。
田露、田雷留在家里,由田風、田雨和季珩陪瑢瑢上街。
進京城的路上,她滿心盤算著,家里還有二十幾兩,賣掉兩件衣服再加上雙面繡的訂金,應該可以還掉李大夫的債,她還打算挪出一部分銀子買藥材,制作胭脂粉霜來賣,她看好這門生意。
但張記布莊的老板著實不上道,算了,買賣不成仁義在,她還能選擇別家布莊。
她打定主意,要發家致富,今兒個給田雨裝義肢,下回給田雷裝假手,再下回她要存足銀子,把小少爺的病傍醫治好,讓他再度玉樹臨風、再次風度翩翩立于人前。
離開布莊,她走往對面食肆。
戴上人皮面具的季珩和田風、田雨圍坐在小桌前,品嘗京城有名的餛飩面。
人皮面具是人性不多的李熙讓藥僮送藥材時順道送上的,他讓藥僮傳話,「既然買了輪椅就出門逛逛,別老是待在家里,待越久會越蠢。」
如果嘴賤可以拿來比賽,李熙和季珩可以爭第一名。
「不好吃,咱們家瑢瑢做的更好。」田風說。
田雨接話,「我覺得是湯頭的問題,我們家瑢瑢熬的湯是女乃白色的,還沒喝呢,一股香味就撲鼻而來,再加上切碎的芹菜,那真叫人間美味。」
咱們家、我們家,季珩不爽,干麼叫得那麼親熱?
听著他們三句話不離瑢瑢,沒弄懂的,還以為瑢瑢是他們媳婦,季珩胸口憋著一堵氣,可惜他戴著人皮面具,否則田風田雨就會知道該閉嘴了。
他繃著臉,對桌上的餛飩湯提不起興致,雖然田風、田雨惹人生厭,但有句話說對了,瑢瑢確實做得更好。
這桌三句話不離瑢瑢,另一桌兩個男人談起另外的話題——
青衫男說︰「棋高八斗的斗棋大賽開始了,吃飽後我帶你過去開開眼界。」
「斗棋大賽?那是什麼?我听都沒听過。」黑衣男道。
「你難得進京一趟,自然不曉得,棋高八斗是賢王開的棋莊,你听過賢王嗎?」
「知道啊,賢王是個閑王,對朝政不感興趣,他是當今皇帝的同胞弟弟,皇帝對他頗為看顧。」
「皇帝對這個弟弟可寵得咧,他啥事都不愛,就喜歡下棋,要不是關起門來下棋,就是雲游四海到處玩,即使長住京城的人,也很少見到這位賢王。」
「所以咧?」
「別小看賢王的棋社,棋高八斗不是普通人能進去的,听說想要進去,得先繳三千兩年費,每次進門,還得交入場費一百兩。」
「這麼貴?」
「對啊,但不只入場費貴,能進出那里的人也尊貴,平日想遇見貴人難,但在那里,隨手一指全是貴人。」
「看來,那里籠絡人脈的意義高過于下棋。」
「確實有人這麼說,因此每年這場斗棋大賽就難能可貴了。」
「怎麼說?」
「這一天,不管有沒有繳年費的人都可以進去,只要花一兩銀子買一面木牌,就能找人挑戰,如果贏了棋局,對方擺在棋桌上的木牌通通歸你,累積五面木牌,可換一面銀牌,當然如果你錢多,也可以直接花十兩銀子去買銀牌。」
「比起木牌,銀牌有什麼好處?」
「手執銀牌,才可以挑戰手中有銀牌的人,和木牌一樣,贏得棋局,就可以將對方的銀牌納入自己手中。如果不想挑戰,可以直接拿著銀牌到掌櫃那邊換回銀子。再者,累積五十面銀牌,就有資格解賢王布下的棋局。」
「解了棋局又如何?」
「那就可與手持玉牌之人手談一局,若最終能贏得棋局,方能得到一面玉牌,目前京城內擁有玉牌的僅有五人。」
「玉牌不能用買的嗎?」
「不行。」
「拿到玉牌有什麼好處?」
「擁有玉牌的人,可以不必繳年費,隨時可以到棋高八斗找人下棋。」
「大樹下棋桌一擺就可以下棋,何必非要進棋高八斗。」
「其一,每年舉辦的斗棋大賽,讓所有對棋藝有鑽研的人在此聚集,因此可以踫上真正的高手。其二,經常有人捧著白花花的銀子到棋高八斗求手執玉牌之人賜教,下一回棋賺上幾百兩,這事兒你干不干?其三,想要專精下棋這門學問,一要有錢、二要有閑,這種人通常身分顯嚇,因此富有的布衣想要偶遇貴人,棋高八斗是最好的選擇。」
青衫男和黑衣男聊得起勁,季珩听進耳里,而角落小桌旁的美髯男則听得微眯雙眼。他笑得隱約,耳里听著斗棋,目光卻落在季珩身上,想將他看出一個洞似的。
兩道目光過度灼烈,季珩眼角余光掃去,美髯男若無其事地把視線轉開,他認得自己?不可能,自己戴著人皮面具,既然如此……為何?季珩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時瑢瑢走進食肆,恰恰听見田風、田雨一面吃一面批評,忍不住好笑,輕聲道︰「大少爺、二少爺,你們再講下去,老板要趕人了。」
看見瑢瑢,田風道︰「待會兒回去,割幾斤肉、買兩根大骨,瑢瑢給咱們包餛飩。」
瑢瑢?傳言中能把湯熬成女乃白色的小丫頭?美髯男再度抬眼朝她望去,意外的……美麗?他審視落落大方的小丫頭,不自覺地揚起笑眉。
「恐怕不行。」她把背上的包袱往桌面一擺,說︰「東西沒賣出去。」
「老板沒看上?他眼楮有病吧,得治!」田風道。
「許是我把事情想得太容易。」她有點小失望。
「老板沒眼光,我們陪你到另一家布莊試試。」田雨也替她不滿。
她的失望讓季珩不爽,張記老板可以沒眼光,但不能讓瑢瑢失望,冷了眼,朝外頭瞄去,卻發現……哼!他朝她耳邊輕輕丟下話,「把你要的價錢提高兩倍,半點別讓。」
嗄?什麼意思?瑢瑢沒听懂,但下一瞬就明白了,張記布莊的老板正邁起肥腿往這邊快走,季珩話剛落下,張老板的腳就進了餛飩鋪子。
他看看瑢瑢身邊的男人,氣勢……很強吶,心下一抖,忙掛起笑意,「姑娘走得這麼快,我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他哪里是反應不過來,分明是想試瑢瑢的底,看她是真心「買賣不成仁義在」,或只是欲擒故縱,沒想她一出門,真的頭也不回。
估計錯誤,見她那身穿著,還以為是個無依無靠、可欺負的小甭女,得依附自己才得生存,踫到這樣的人,不剝削壓榨對不起自己,沒想到……
「瑢瑢姑娘,這三位是?」
瑢瑢來不及開口,田風搶道︰「我們是她哥哥。」
田雨接話,「我們家妹子有一手好女紅,雖說家里不缺她這口飯,可她偏要試試自己本事。若妹子的東西不好,我們絕不勉強張老板,可你也別存心壓價,傷我家妹子的心。」
話到後來,口氣里有威脅,田雨有雙大眼,目一瞠、嘴一撇,令人望之生畏,張老板突然覺得性命受到威脅。
「瑢瑢姑娘,要不,咱們回鋪子里談談?」
當然好,張記是京城里最大的布莊,賣的對象從最昂貴的精品到平頭百姓也買得起的中價衣飾都有。
瑢瑢做的衣服,布料普通,但精貴在樣式,所以今天她真正賣的不是衣服而是款式,張老板買下一件拆解拆解,就能用精貴的布料做出上百件,賺個缽滿盆溢,她怎麼肯降價?
她看季珩一眼。
季珩淡聲說︰「哥哥和玉霞坊的陳老板有幾分交情,直接把衣服給了便是,何必證明什麼能力,有意思嗎?」
張老板倒抽口氣。
玉霞坊?那可是太子妃的鋪子,里頭的商品都是最上乘的,假使這樣的人才落到玉霞坊,下半年的生意……還有自己什麼事?
人家是驕傲啊,是不想走後門吶,這才把肥肉送到嘴邊,哪是什麼可欺孤女?錯了、錯了,他錯得太離譜。
「姑娘請!」張老板低頭彎腰,把人請回鋪子里。
季珩把餛飩往前一推,不吃了,田風、田雨連忙付錢,將輪椅往外推。
回到街邊,田風問︰「主子,咱們先去逛逛,待會兒再回來接瑢瑢?」
「不必。」
不必?意思是主子要在張記門口等瑢瑢?不會吧,從來只有旁人等主子的分,哪有主子等人的理?
可是主子……
季珩沒等人幫忙,直接把輪椅推到張記門口杵著。
三個大男人、三尊門神一杵,想進門的客人不敢進、想出去的客人從邊邊角角閃出,威脅感太大,張老板不得不速戰速決,瑢瑢說啥應啥,短短兩刻鐘她就提筆簽下契書。
此時,一輛馬車停在寶珍樓,季珩一眼認出馬車上的徽記,那是靖國公府的馬車。
劉氏從馬車里下來,身後跟著數名僕婢,她的笑容一如往昔,親切、和藹,人如沐春風。
看見她,田風、田雨濃眉緊蹙,眼底幾乎要冒出火光,只不過……看一眼主子,兩人同時忿忿地把頭轉開,他們咬牙,來日方長,報仇不必急。
他們用力深吸幾口氣,硬把胸膛的憤怒強壓下去。
相較田風、田雨的忿忿不平,季珩顯得平靜多了。
那個人養育他數年,什麼最好的通通送到他跟前,失去母親的他,一度認她為親母,曾發誓用一輩子還報她的恩惠,豈知……自己竟是被捧殺了一輩子。
他不是心胸寬闊之人,早晚他會回報對方的「恩情」。
瑢瑢笑眼眯眯地走出來,拍拍荷包說︰「成了。」
她賣掉兩件衣服、接下一幅雙面繡品,張老板想送她兩疋布,希望她再做幾款新衣,她沒應,卻一口氣買下三疋布,打算給老爺夫人和少爺們做一身衣服。
「賺多少錢?」田雨問。
瑢瑢太高興,終于有主子會在乎多少錢這回事,要是他們死性不改,那麼她賺再多錢,也會像指縫間的河水,留不住半滴。
「放心,夠還李大夫的。」
「其實我以後也可以上山打獵。」田雨道,他對義肢適應良好。
「不要不要,打獵太危險,以後再不許你們上山。」她把頭搖得像波浪鼓,上回打老虎,一個個形容得輕而易舉,嘴巴全說沒事,但衣服一月兌,身上的傷口多嚇人,瑢瑢被嚇著了,連著好幾天阻止他們出門。
「不打獵,怎麼掙錢?」
「以後掙錢的事兒交給我,你們只要給我打下手就行。」
「我們可不會繡花做衣服。」田風連連搖手。
「誰說我要你們繡花做衣服?」瑢瑢笑著拍拍腰間荷包,道︰「走吧!」
「去哪里?」
「百草堂。」
百草堂?季珩攏眉,她病了?
|行人轉身離開,劉氏身邊的徐嬤嬤目光恰恰轉向他們,突地看見瑢瑢的側影,心口一緊,她揉揉眼楮,再看一眼,是看錯了嗎?
「白丁香、白蒺藜、白礓蠶、白芨、白丑、白芷,白附子、白茯苓……你買這些做什麼?」季珩看著藥單上的藥材問。
他們已經跑過三家醫館,分批買下當歸、杏仁、桃仁、丹參等不同藥材。
沒多久,田風、田雨身上已經扛上兩大包。
「我要做芙蓉散。」
「芙蓉散?做什麼用的?」
「天下女子都喜白,以芙蓉散和水敷面,可以讓皮膚潤澤、潔白無瑕,還可以防止小痘疹、雀斑、皮膚搔癢等癥。」
「你不需要。」季珩道,她的皮膚已經夠白夠好,不需要這些勞什子。
「不是我要用的。」她彎下腰在他耳邊輕道。
那暖暖的氣息撲在耳際,惹得他一陣臉紅心跳。「送人?」
送人?她輕呵一聲,「小少爺覺得我有這麼慷慨?」
「你沒有。」他毫不考慮迅速回答,速度快到很傷人,雖然他說的是大實話。
但人是鐵、錢是鋼,沒有錢撐腰,腰桿兒直不了。她撇撇嘴道︰「我打算用來賺錢。」
「家里錢還不夠你用?」若錢真不夠,他也可以考慮抄書。
「眼前夠,不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旱未至、先儲水,冬未到、先備糧,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啊。」她說得一口好道理。
季珩卻大翻白眼, ,她是有多憂多慮多不安吶?是見錢眼開吧!
「那個芙蓉散真能賣銀子?」田風問。
「當然,還能賣不少。」對于這點,她信心滿滿。
「你怎麼會做那個?」
「是杜伯伯教的呀!」她想也不想的接話。
又是杜子戌?傳言他性情古怪,不喜與旁人往來,怎地這丫頭就入了他的眼?「他怎肯教你?」
她得意洋洋地比出一根手指頭。「一壇老酒。」
「老酒?」
「我出生時,爹娘在樹底下埋下十五壇女兒紅,杜伯伯與我交換,他教我一個月醫術,我許他一壇酒。」後來酒喝完,他認定她的資質,她才正式拜師。
這就說得通了,沒治好淑妃,杜子戌受皇帝怒斥、離開太醫院,從此嗜酒成痴,成天昏昏沉沉的,傳說他變成酒鬼,浪費了一身醫術。
買足藥材,走出藥鋪,季珩對田風、田雨道︰「你們先把藥材送回去,再進城接我們。」
田風問︰「堂弟要去哪里?」
「棋高八斗。」季珩莞爾一笑。
田風、田雨互看一眼,主子這是……要動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