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傳來輕微的震動,卓藺風倏地張開眼楮,仰起頭,他在流動的空氣間尋找氣味來源。
他把地上的果子揣進懷里,再將敏敏打橫抱起。
感覺到身子震動,敏敏張開眼楮,正要發問,就見他眉心深鎖,輕噓一聲。
他抱著她跑得飛快,風自耳畔飛掠,帶起她的發絲,形成飛瀑,她勾住他的脖子,由下往上看,他的黑眼圈似乎淡了一點點,身高似乎也恢復了,練功果然有益身心。
他抱著她回到洞里,放下她之後,到外頭拉來幾條藤蔓,將洞口掩起,洞里隨即變得一片漆黑。
卓藺風坐了下來,就著非常微弱的光線,他還是能夠看清楚敏敏,可她卻看不見任何東西,她不怕黑,但是討厭黑,黑暗中彷佛藏著魔手,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從她不知道的地方冒出來,將她抓走。
在被危機包圍的歲月里,她學會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她膽小得不像自己。
她看不見,但能夠感受到他的氣息,她不由自主地向他挪移,直到可以踫得到他,方覺得安心。
身子向他傾靠,她在他耳邊低問︰「有人來了嗎?」
她的氣息微暖,帶著他的薄荷香,噴在耳際,勾起他微微心悸,感情蠢蠢欲動。「嗯,二十幾人,有武功,別擔心,他們離這里還很遠。」
還很遠,他就曉得有人來了,他的武功是有多高強啊?
只是好端端的,一群有武功的人下山谷做什麼?總不會是據地為王、立寨子吧,所以……怎麼好日子才過沒兩天,皇上就找來了,想到這里,她沮喪得雙肩一垮,身子縮成小小一團。
「怎麼了?」他不喜歡她的憂郁。
「王爺知道皇上想立我為嬪妃,對不?」
「對。」
「王爺以為,是因為我溫良恭儉,長得太漂亮,讓皇上瞧上眼了嗎?」
「不,是因為皇兄心里有個人。」
卓藺風深深地看著她,她和小米長得完全不一樣,小米有雙鳳眼,她的眼楮又圓又大、靈活有神,小米眉細,她的眉濃;小米唇薄,她有鮮紅菱唇,以五官來說,她比小米漂亮得多了。
這麼漂亮的五官緣自孫茹歆,一個聰明睿智、溫柔似水的女子。
所以他也曉得皇上對娘親的心思?唉,知道的人那麼多,只有她還呆呆地把皇上當成長輩。
「你見過我娘嗎?我都快忘記娘的長相了。」
「見過幾回,章夫人聰明、美麗、沉靜、寬容。」
皇子的成長過程,不管受寵或被冷落,都活得不正常,卓藺驥夠幸運,有先皇作主,早早將其他兒子送往封地,獨留他在身邊教養。
但避免奪嫡之爭的同時,也帶給他負荷不了的壓力,在應該玩樂的年紀,他就被逼著學習治國理政,他沒有軟弱的權利,因為身邊所有人對他都有高度期許。
他寂寞、孤獨,他的童年非常不快樂,幸好身邊出現了兩個人,他們成為無話不說、無事不談的好朋友。
他們是章鄴和孫茹歆。
卓藺驥可以在他們面前軟弱,可以對他們訴說心事,深厚的友情支持著他的勇氣,為他阻擋恐懼,讓他朝帝王之路邁進。
「我爹很愛娘,人人都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爹該為我找個後娘,生下子嗣,傳承章姓,這種話听多了,我常懷疑自己是不受歡迎的,可爹卻抱著我說︰‘我很高興你是女兒,我很高興你和你娘一樣聰明美麗……’我想,那時爹眼里看見的不只是我,還有思思念念的娘親。你能理解嗎?」
「嗯。」他也曾經思念泛濫,只是他從未透過任何一張臉來抒解思念。
敏敏又開始嘮叨了,一張口就說個沒完。
她說著自己人生最美麗的五年,那時有爹娘寵愛,爹常把她舉在肩膀上,一手環著娘,說︰「等江山安定,我們五湖四海暢行天下。」
娘說︰「我們家敏敏不當深閨淑媛,要當閱歷豐富的才女。」
他們想要她的世界美麗多彩,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她被關在後宮的四堵高牆里,虛度光陰。
幸好她跳出來了,她相信卓藺風會帶自己高飛,飛往自由自在的世界。
山洞里仍然帶著腐霉味兒,可是她聞到了清新自由。
卓藺風在黑暗中看著她的臉,她說話的表情生動得讓人移不開眼。
他拿出懷里的果子,往衣服上擦兩下,遞給她。「吃一點。」
她接過果子,咬一口,野生的果子稱不上多汁甜美,還會帶點苦澀味兒,尤其她又是個嘴刁家伙,可是有他當佐料,澀澀的果子進了嘴里,硬是讓她啃出幾分甜滋味。
所以說,重點不是吃什麼,而是跟誰一起吃。
「你為什麼那樣疼淳哥哥?是因為……」說著說著,她突然聯想到皇上和娘親,莫非他和淳哥哥的母親……
她乍然出現的驚嚇,讓卓藺風氣悶,白眼橫過,曲指往她額頭一彈,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和越王妃差著年歲。」他抓起一顆果子往她嘴巴里塞。
也對,相差不少呢,她多慮了。敏敏拿出嘴里的果子,又問︰「所以為什麼?」
「大皇兄臨終托付。」
「就算如此,也不必為淳哥哥耽誤親事啊。」二十二歲,多少人的兒子都大了,能打醬油了。
卓藺風又往她嘴里塞果子。「我不認為耽誤。」
他只是還沒找到想要的那個人,不過現在找到了,接下來他會守護她、照顧她,耐心等她長大,大到能夠承擔她難以想象的世界。
凝睇著敏敏,他對她有期待,期待她不會被嚇退,期待她看重他勝于一切,期待她為了他,願意接受所有的「不平常」。
她又把果子拿出來,說︰「可我听說每回皇上想為你賜婚,你總推說淳哥哥病情不好,你便不娶,可淳哥哥那病是好不了的。」
「你看不起他?」卓藺風擰起眉頭。
敏敏啃一口酸梨,回道︰「誰有權看不起誰?人人都有自己的缺憾。」
她的回答讓他很滿意,不再往她嘴里塞果子,反倒抓起她啃過一口的酸梨,放進嘴巴里,這果子酸得……真有滋味。
他們天南地北地聊著,完全不在意外頭搜尋兩人的武功高手。
他不擔心,是因為他確定距離遙遠,那些人一時半刻找不到這里,而她不擔心,是因為相信他不會讓那些人成為她擔心的因素。
說著說著,天暗了,說著說著,她倦了,她習慣地窩進他懷里,習慣地汲取他的氣息,安然入睡。
夜半,敏敏痛醒,她終于體會到斷腿該有的疼痛感。
她低低的申吟聲吵醒了卓藺風,她全身肌肉緊繃,身子蜷縮起來,冷汗直冒。
他後悔了,應該趁她熟睡之際再給她喝一點血的,可是他得提防外面那群人,必須蓄存體力。
看她痛成這樣,他的心跟著一下一下地抽疼著。
「很痛嗎?」撫開她額前散發,卓藺風滿臉不舍。
「不痛。」她閉著眼楮回答,他說藥吃完了,她喊痛只會讓他擔心,她硬是扯開一抹勉強的笑容,再次強調,「真的不痛。」
「說謊。」她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扭曲,很難看嗎?
真是個怪丫頭,該哭的時候不哭,不該哭的時候卻哭得驚天動地,她的喜怒哀樂和正常人大相徑庭。
睜開眼楮,她用力吸幾口氣,刻意說得輕松,「真的不痛啦,我有超強的忍耐力。」她在勸慰他,卻把他的心給勸破,好端端的女孩子,怎會培養出超強忍耐力?在兩人相遇之前,她究竟受了多少委屈?
他悶聲道︰「閉嘴,不要逞強。」
她咯咯輕笑著,牙關卻咬得死緊,她用施力來解決疼痛問題。
見她這樣,他恨不得疼痛落在自己身上,他嘆了口氣,從懷里掏出手煉,往她腕間套去。
手煉是用金線編織而成,上頭只有一顆珠子,但那珠子不似玉、不似寶石,是藍色的,比石子還硬。
「這是……」
「我的貼身之物,戴著它,能護佑你。」
是護身符之類的東西嗎?她把頭埋進他懷里,笑了,不久,她甕聲甕氣地道︰「好奇怪哦。」
「奇怪什麼?」
「戴上珠子果真不痛了。」
「胡扯。」哪有這麼快的?
「真的真的,你的珠子一定有法力,可以用來治疼的。」
他無奈地挑挑眉,這時候,她該安撫的不是他的心情,而是自己的身體。
大掌按住她的背心,不多久一絲暖意鑽進她的後背,隨即那股暖意在她的筋脈游走,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掉進暖炕里,暖洋洋也懶洋洋的,她恍惚覺得,好像沒那麼痛了。
她輕扯他的衣服,撒嬌道︰「跟我說說話,好不好?」
「想說什麼?」
「說你小時候的事。」
小時候……那是段他不願意回想的經歷,可是看著她慘白的面容,他不忍拒絕,還是說了,「父親並不喜歡我。」
「為什麼?」
「因為我出生時腿有問題,大夫說我可能無法行走。」
她沒有听出他的話語有什麼不對勁,急著應道︰「可你明明走得很好。」就是抱著她,也健步如飛呀。
「我下大功夫練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對著山壁修煉。」
敏敏苦中作樂,笑道︰「什麼修煉,你是要當和尚、道士,還是想成仙啊?」
「成仙是我最大的願望。」
她笑得更歡了,故意調笑道︰「厲害厲害,這麼遠大的志向啊,皇帝算什麼,修煉成天帝才了不起。快告訴我,從入道到修煉成仙得花多久時間?」
「听說需要兩千年。」他認真回答。
她還當真沒听過有人用這麼正經的語氣說著玩笑話,不過她不介意附和一下,「你修諫成功了嗎?」
「我還沒活那麼久,尚待努力中。」
敏敏咯咯笑著,順著他的話又問︰「當神仙很好嗎?」
「當皇帝很好嗎?好與不好,不過一念之間。」
「有道理,小時候我想當小雀鳥,翅膀掮啊掮啊,就能飛出高牆到處翱翔,可是後來我又想,小雀鳥肯定也有它的煩惱,說不定它還羨慕我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
「嗯。」他同意她的論調。
「那……」她圈住他的腰,嬌聲嬌氣地道︰「你不要當神仙好不好?長生不老沒有想象中那麼好。」
「哪里不好?」
「當朋友親人一個個死去,沒人相伴,獨自走過千年,那得有多寂寞。」
寂寞?是啊,那是深刻烙進他骨子里。
敏敏又道︰「我害怕寂寞,害怕連分享心事的人都沒有,卻又害怕建立感情,讓對方成為我的弱點。在後宮生活,整整九年我沒有睡好過,我得依賴安神湯,才能換得一夜好眠。」
姑姑的耳提面命,讓她深怕一個行差踏錯送了命,可就算她處處小心,依舊時時吃虧,那樣的生活,連回想都覺得恐懼。
「往後,放心睡吧。」
「因為有你在嗎?」
「對,因為有我在。」
她忍不住笑了,她一直都相信著他,無須理由。
接下來,在她的強力要求中,卓藺風又說起自己的故事。
他很早就被送出家門,任憑自生自滅,他幾度面臨危險,父母親卻不在身邊,幸好有個善良的女孩陪他長大,撫平他心底的怨恨與不順……
敏敏張開眼楮,才要說話,就見卓藺風對自己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怎麼了?她用口形問他。
天已經大亮,雖然隔著藤蔓,也有些許陽光照進洞里。
卓藺風指指外頭,在她耳畔說︰「有人來了。」
完蛋!敏敏轉頭看看四周,洞穴中無處可以躲,她驚疑不定,忍不住全身發抖。
「別怕。」他月兌掉她被刮爛的衣服。
要做什麼?她一驚,直覺往後退。
「乖,听話,沒時間了。」卓藺風說。
當著男人月兌衣服?她應該害怕的,但他神情凝重,她便信了他,乖乖把衣服褪下。他將衣服撕成一道道長條,兩兩相接,拼出一條布繩,彎下腰,他的臉貼近她的臉,低聲道︰「抱緊我。」
「好。」敏敏伸手,扣住他的腰。
卓藺風拿起布繩圈住兩人,纏繞數圈將兩人捆緊,他掌心托住她的臀,毫不費力地將她抱起來。
「閉眼。」
她沒有多問,乖乖听話。
瞬間,兩人騰空飛起,他像壁虎似的巴在山洞上方,手腳並用,抓住石壁凸起處固定,而敏敏就夾在石壁和他的身子中間。
她沒有時間暇想,她的心跳得飛快,就怕被來人找到。
「別怕。」他在她耳邊低語,手輕輕劃過一道弧線,將兩人圈在其中。
她深吸幾口氣,盡避全身都在發抖,她還是回答一聲「好」。
藤蔓被人掀起,有人興奮大喊,「林將軍,這里有個洞,章姑娘會不會……」
他的話未說完,後腦就被狠狠打了一下。
「你覺得一個沒有武功的小泵娘,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不死都半殘了,還能跑到這麼遠的山洞躲起來嗎?」
這話有道理,山洞離敏敏墜落的地方,依正常人的速度,至少要走半個時辰以上。
另一人說︰「我們已經找那麼久,只差沒把谷底都翻一遍,不管有沒有,都進去看看吧。」
「我看章姑娘凶多吉少,尸骨應該是被野獸拖到哪里啃光了。」
林將軍說完,眾人紛紛點頭,他們都看到那匹馬的慘狀。
「可是什麼都沒找著,要怎麼向皇上交代?」
林將軍嘆道︰「那就進去找找吧,仔細些,要是能找到殘布碎片,就能交差。」
「是。」眾兵齊聲應和。
林將軍道︰「大伙兒留點神,里頭要是有猛獸,就盡快退出來。」
不久,雜亂的腳步聲傳來,不過短短數息,一、二十人都進入山洞。
洞就這麼大,一下子涌進這麼多人,擠得不得了,連空氣都變得窒悶,再加上有人堵在洞口,光線透不進來,山洞里頭更暗了,潮濕的霉味兒讓人極不舒服。
卓藺風看準領頭的,用一手固定兩人,另一手伸出食指,悄悄往林將軍頭上一點。
嘶!很小的一聲,若不是敏敏就在他懷里,也听不到這個聲音。
林將軍四下看看,確定洞里沒有可藏人之處後,道︰「都退出去吧!」
一名細心的侍衛撿起兩人啃過的果核,道︰「林將軍,你看。」
檢視片刻,林將軍道︰「許是獐子、狐狸之類的,走吧。」他連聲催促,不知道為什麼,一進到山洞里,他的心就評評跳個不停,好像有人在里頭打鼓,也好像繼續待下去,會發生什麼不幸的事情。
總之,很糟糕的念頭不斷在腦海里生出,他迫不及待要離開。
眾將兵跟著退出山洞。
人已經退出去了,敏敏卻發現卓藺風沒下去的打算,她戳戳他的胸口當做提醒,但他又示意她不要出聲。
還沒弄清楚他的意思,下一刻又有兩名侍衛走進洞里。
其中一人撿起地上的果核,說︰「我覺得上頭的咬痕是人的齒印,或許章姑娘就在附近。」
「你傻啦,有果核就一定是章姑娘吃的嗎?指不定是附近的獵戶。」
「可我有預感,咱們在這里多待一會兒,肯定能找到章姑娘。」
士兵抬起頭往上看,敏敏被他的動作嚇得差點兒放聲尖叫,幸好卓藺風及時捂住她的嘴,緊接著她瞪大雙眼,太奇怪了,那個士兵的視線明明對著兩人,怎麼卻好似沒有看見他們一樣?
「你想說動林將軍在這里守著?傻啊你,若是能把章姑娘給守出來便罷,如果沒有呢?花這麼多時間還沒找到人,皇上心急火燎,肯定要找人問罪,你說說,到時林將軍是會善心大發,把延誤差事的罪名擔起來,還是把你給推出去?」
手握著果核的侍衛嘆氣,是啊,家里還有爹娘等著,若是為著貪功,偷雞不著蝕把米,才真是得不償失。
見性子固執的好友有些動搖了,另一名士兵又再加把勁兒。「其實林將軍也沒錯,咱們都是有武功底子的,靠著繩子工具幫忙,還要花大半天功夫才能順利爬下山谷,當中還有人受傷了呢,章姑娘一個柔弱女子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怎麼可能沒事?」
此話有理,那名士兵把果核往地上一拋,說服自己似的說︰「是狐狸,肯定是狐狸。」對方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知道是狐狸還不快走,要是踫到修煉成精的狐狸幻化成姑娘的模樣來勾引你……」
士兵呵呵笑道︰「我還缺個媳婦呢。」
兩人說笑著走出山洞,直到腳步聲遠了,卓藺風才抱著敏敏飛身下地,他解開綁著兩人的布繩,從中挑挑揀揀了兩塊破布。
「你乖乖待在這里別亂跑,我去去就回。」
「好。」敏敏看一眼自己的腿,苦笑,她就算想要亂跑也難啊!
敏敏看著他的背影,想起士兵的對話,不由得失笑,若卓藺風真是狐狸精,不曉得會有多少人樂意上鉤呢!
卓藺風和敏敏已經在谷底待了十幾日,前幾天還防備著,這幾日兩人都松懈下來。
他帶出去沾了血漬的殘布,成功說服皇上的人,章若敏已死,之後再沒有人下山谷尋找。
于是……海闊天空!
自由的空氣聞起來特別香甜,她愛上唱歌、愛上在草地上打滾,她成天笑個不停,時隔多年,她再度享受到自由的滋味。
「明天就回去吧。」卓藺風把一堆果子堆在她面前。
昨天夜里,他確定她的斷骨已經長齊,不再喂她「靈丹妙藥」,她也不喊疼了。
看著酸到讓人牙疼的梨子,她不知道養尊處優的卓藺風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把它們吞進肚子里的,可她皺了眉心、扁著嘴,胃開始絞痛。
見她神色不對勁,他問︰「還不想走?」
當然想,十幾天沒洗澡,身子臭得很,更別說天天吃果子,她挑剔的舌頭多憋屈。
只是離開這里之後,他們就要分開了,對吧?
他會把她安排在哪里?京城嗎?不可能,太危險了,他應該會把她送到人跡罕至的莊子。
到時候,見不著他……光是想象,她的心情就糟透了。
「怎不說話?」
「我的腿還沒好。」
「已經好了,日後再調理調理,必無大礙。」他對自己的醫術很有信心。
胡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她再不懂醫理,也明白這個道理。「不可以在谷里調理嗎?」
「這里沒有足夠的藥材,而且我離開王府太久,淳溪會擔心。」
意思是佷子比她更重要?她喝大醋了。
是啊,誰不曉得他寵愛佷子,誰不曉得他把全副心思全放在佷子身上,連自己的終身大事都耽擱了。
親佷子當然比她這個路人甲重要千萬倍,他當然想盡快回去,擺月兌她這個累贅,這個決定很正常啊,她憑什麼生氣計較?
越是這樣想,她越是鑽進牛角尖,越是心酸難當。
「不出去,我還沒吃過溪里的魚。」她賭氣說。
什麼鬼借口,他失笑。「溪魚招惹到你了?」
「那魚多肥啊,天天看著卻無緣品嘗,真教人心酸。」她找不出合理說詞來解釋心酸,只好賴到游魚身上。
更糟的是,心酸壓著壓著也就罷了,反正她壓在心底的事兒還少了?卻偏偏要說出來,還說得滿臉無賴相。結果話一出口,心更酸更疼了,把淚水也給一並拉了下來。
淚水產生連鎖效應,掉完一顆再一顆,然後激流狂奔,一串串往下滑。
卓藺風難掩錯愕,她怎麼動不動就哭,真沒見過這麼愛哭的丫頭,而且她還總是哭錯時機點,出谷分明是好事,值得她掉金豆子?
他無奈地往她身旁一坐,攬住她的肩膀,任由她的眼淚掉在他的衣裳。
他的外衣穿在敏敏身上,他只穿著中衣,他愛干淨,日日都要下水洗漱,中衣也是天天洗,若不是少了件外袍,他看起來和在王府里沒兩樣。
但敏敏雙腿有傷,踫不得水,所以她蓬頭垢面,髒得很徹底,要是旁人……莫說靠得這樣近,恐怕在距離十公尺處,他就會繞道而行。
但是她……唉……
「不吃魚,很嚴重嗎?」他問。
她吸著鼻子,用力點頭。「很嚴重。」
「我不會做飯。」他道。
「我也不會。」
「我吃素,不喜歡沾染腥羶。」
她知道啊,歐陽神廚做的菜那樣好,他卻半口不踫。
「我吃肉,但是手也不喜歡沾染腥羶。」
她這是在耍賴嗎?「非吃不可嗎?」
「非幸可。」
「不吃的話,就不出谷了?」
「對,不吃就不出谷。」
敏敏任性得讓卓藺風頭痛,卻讓她自己很歡喜,因為艱困中的人無權任性,而她在短短十幾日里,就把任性權要回來。
他嘆了口氣,片刻後說道︰「知道了,待會兒給你烤魚吃。」
敏敏猛地抬眼看向他,這樣也為難不到他?
魚烤好了,七、八條,有的焦黑、有的未熟,但很確定的是,魚鱗都還披在身上。對卓藺風而言,甭說烤魚,就是生火都困難,若非如此,谷里那麼多兔子,敏敏早就養得腦滿腸肥,怎麼會硬生生瘦了一大圈?
做飯是他的罩門,這也是歐陽杞很唆、很煩人,他卻不得不收留他的原因之一。
看著葉子上的魚,敏敏的雙眼瞪得老大,敢情他想的是要吃死她?
突然間,她覺得澀到難以入口的果子實在太鮮美。
她硬吞下口水,身子悄悄往後挪移幾寸,看著他謹慎而仔細地剝除漆黑部分,她的喘息越來越大聲。
卓藺風挑出一塊半寸大一點的魚肉,只有一點點烤焦,一大條肥魚當中,勉強剝出這一口,難能可貴,他將魚肉湊到她嘴邊。「張口。」
她搖頭拒絕。「不要,這吃了會死人。」
他點頭強迫。「我保證不會死,乖,快吃,我花大把功夫才弄出來的,你不吃,對不起我,更對不起這個枉死生靈。」
他這樣說,誰敢吃啊?
頭往後縮,她死命掙扎。「這里沒有大夫,萬一吃壞了肚子……我已經很臭了,會臭得更徹底。」
「沒關系,我已習慣你的氣味。」
「可我不習慣啊。」
「明天早上你就可以到溪里清洗。」
晚上再治療一回,就算她明天還不能活蹦亂跳,但隨意走動保證沒問題。
「我可不可以不要吃?」
「你說的,不吃就不出谷。」
天吶,她干麼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哪里有賣後悔藥?
「那……」她從那幾條還沒解剖過的魚當中,指出一條賣相最佳的,帶著萬般委屈問︰「我可不可以吃那一條?」
他問︰「你確定?」
「確定。」她點頭如搗蒜。
「好吧。」
時間在肅穆中過去,他一樣的仔細謹慎,把魚兒細細解剖分析,結論是……他挖出來的第一口魚,最符合食用條件。
她皺眉、掐鼻,帶著惡心到極點的表情,把魚放進嘴里。
魚肉剛吞下去,敏敏就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我中毒了、我死了、我沒救了,我不能出去了。」
看著她像孩子似的耍賴,卓藺風無奈搖頭,他轉身到溪邊,把一雙臭到很想直接剁掉的手洗干淨,他接連揉過好幾把青草,再洗、再揉、又洗、又揉……
當他不看戲,敏敏就不想白費力氣了,她望著他的背影,心底忖度,他這個態度是打死都要帶她出谷?
就這麼迫不及待甩開她?想著想著,鼻子又酸了。
終于手洗干淨了,卓藺風一轉回頭,敏敏立即接著戲,她繼續在地上打滾、繼續胡鬧。
「好痛,痛死我了,我中毒很深……」
不理會她滿口胡話,卓藺風彎腰將她抱起。
敏敏心頭一驚,問︰「你要做什麼?」不會吧,她把他惹毛了?他現在就要帶她出去?
「月兌你的衣服。」他言簡意賅。
「啥……」
不管敏敏的反抗掙扎,卓藺風硬是月兌掉她的衣服,離開山洞。
這次他離開很久,回來的時候,全身上下洗得干干淨淨,他也把她的衣服洗淨,掛在洞口晾干。
他整個人濕漉漉的,臉上還掛著水珠子,眼楮也像被水洗過似的,像三月里的桃花,有些萌動,有些芬芳。
她想多看他幾眼的,沒想到他一進來就說︰「早點睡覺,明天出谷。」
「天還沒黑。」她卯足勁跟他唱反調。
「那是月光。」
胡扯!她是腿斷掉,不是腦子壞掉。「我睡不著。」
「睡不著也要睡。」
「硬睡也睡不著。」
他大翻白眼,不跟她唆,直接點了她的睡穴,不久微微鼾聲響起,睡著的她比較好處理。
卓藺風把她擺正,動手在她雙腿細細撫模,確定骨頭長正、密合了,然後閉上眼楮,用掌心貼住她的雙腿,像過去幾個晚上一樣。
兩個時辰過去,他走出洞外,挑起半干的單衣套上,尋一片干淨的草地,往後仰躺,雙手交迭在月復間,吸納吐氣,曬月亮。
昨晚,敏敏睡得相當沉,精神飽足的感覺很舒服,可清醒後,腦袋轉過一圈,想起自己是怎麼睡著的,她忍不住生氣了。
她起身,快步往洞外走,準備找人算賬。
走過一段大路後,她驚異地看著自己的腿,她好了?真的能走了?沒有草藥、針灸,他居然空手就治好她……在短短的十幾日內?
沒听說蜀王有高超醫術啊,不對、不對,這不僅是高超醫術,簡直是神醫了呀!
她敢發誓,太醫院里面沒有人可以與他比擬。
走出山洞,四下張望,敏敏沒有看見卓藺風,卻清楚看到地上那行字——
衣服已經晾干,去溪邊洗洗。
洗澡!天吶、天吶,這是她迫切渴望卻不能做的事,這會兒腿都能走了,當然能夠洗澡。沒功夫鬧脾氣,想也不想,她抱起卓藺風洗好晾干的外衫往溪邊跑去。
太陽升到中天,夏日的溪水帶著微溫,她走進溪里,月兌掉比咸魚還臭的中衣,滿足輕喟。
就算沒有香香的皂角,她還是把頭、臉、身子都徹底洗干淨。
風吹過樹梢,暖暖的夏季里,敏敏有了人生初體驗,原來不需要花雛香精,不需要溫泉水池,就是野溪沐浴,也能讓人洗出好心情。
她一面洗澡一面玩水,清脆的笑聲隨著風傳進林子里。
卓藺風正坐在大石上盤膝練功,她的笑傳入耳膜,引得他勾起嘴角。
心情好了吧?歐陽杞說得對,女人確實麻煩,不過他並不討厭這個麻煩。
敏敏洗完澡,卓藺風也帶著果子來到溪邊。
「吃一點,吃完就出谷。」
她倔強地道︰「不要,太難吃了。」
「不吃?可以,馬上走。」
「肚子餓,沒力氣走。」她鬧性子。
「還想吃昨天的魚?」
想起「無辜生靈」,她倒抽口氣,猛搖頭。「不要。」
「不然呢?吃兔子、吃鳥?還是我去給你打頭熊來?不過既然你已經能夠行動,那麼我負責燒火,剝皮、去筋、挑內髒,你得自己來。剝皮去毛應該不難,掏內髒會辛苦一點,熊的心髒很大,如果你的動作夠快,掏出來的時候,說不定還會跳動……」
他越講越恐怖、越殘忍,嚇得敏敏捂住臉,金豆子又開始往下掉。
看她越哭越起勁,大有把下半輩子眼淚全流盡的氣勢,卓藺風不知如何是好,他有些疲憊地嘆了口氣,放軟了語氣問︰「你到底在鬧什麼?」
「我不想出去、不要出去,我要一輩子待在這里。」她捂住臉,哭得更凶。
「真的?」
「真的,我不要出去。」出去後又是一個人,她害怕寂寞,她想和他在一起。
「好吧,不勉強,你留下,我先走。」卓藺風站起身,調頭離開。
捂住眼楮的手指頭打開幾條縫,敏敏從指縫間看著他的背影,她沒想到他真的走了……
松開手,敏敏哭得更厲害,她明白自己的任性已經超出他的容忍範圍,看來耍賴已經沒有用,不走不行了。
她用手背抹掉淚水,雖然超沒有面子,也只能妥協,她站起身,滿臉委屈又抽抽噎噎地朝他走去。
卓藺風走得很慢,耳朵注意著後方動靜,不多久他听見了她動作的聲音,他微微一笑,他贏了。
難怪歐陽杞老說,女人只能利用不能寵,一寵就會爬到頭上拉屎撒尿,他說女人是最懂得寸進尺的動物。
他再慢一點,耐心等敏敏跟上。
走過一小段路後,她哽咽地說︰「我來了。」
他莞爾,卻沒有回頭。
卓藺風決定這次要謹記歐陽杞的叮嚀——女人絕對不能寵,否則就是虐待自己。
見他不理會,她怯怯地問︰「你生氣了嗎?」
嘴角往上揚,弧度加大,他依舊不回頭。
因為歐陽杞說——你不將就女人,女人就會來將就你。
于是加快腳步,他打算在入夜前,離開這座山。
看著他疾行的背影,敏敏心酸得更厲害,他被她鬧煩了,不想理她了,但她又沒有做錯什麼,不對,想厭煩便厭煩了,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看著他越來越遠的背影,她追到他身後,拉住他的衣角,卻一句話都不說。
她妥協了,可這個妥協讓她好受傷。
她肯定不討喜,才會教她喜歡的人一個個離開,總有一天,他也會像驥哥哥那樣,看見她就皺眉吧?
想到這里,她低垂著頭,淚水又吧嗒吧嗒往地掉。
她不知道他的耳力好到驚人,淚水墜地的聲音,他听得一清二楚,一下一下地,好像不是落在地上,而是打在他胸口。
他忍不住了,停下腳步,轉身。
她抬頭,一雙眼楮腫得像核桃。
「為什麼哭?」他凝聲問。
「我想留……」只說出三個字,她猛然捂著嘴,用力搖頭。要是她敢再說一次留下,他真會把她拋下吧?
卓藺風都快想破頭了,唯一能想到她想留下來的理由,就只有她害怕又被抓回皇宮,他能夠理解她的驚懼,只好耐著性子說︰「不要害怕,我保證不會讓你進後宮,我說到做到。」
「所以出去之後,你要送我去哪里?」
「先回王府,暫時別往外跑,等上官麟到,再帶你出門四處走走,好嗎?」敏敏不知道為什麼要等上官麟到才可以出門,但她清楚听見,他沒有要把她送到天涯海角,他要她和他一起回王府,他沒有要拋下她一個人,他會一直一直跟她在一起……
「你指的是蜀王府?」她再確定一遍。
「不然還有其他王府嗎?你大可放心,我那里很安全,你的行蹤不會曝露出去,可以嗎?」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她用力點頭用力笑,太好了,她喜歡。
「不哭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他真被她弄胡涂了。
「嗯,不哭了。」
「跟我回王府?」
「嗯,跟你回王府。」
她十分滿意,抓住他衣角的手悄悄往上爬,爬進他的掌心,然後,牢牢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