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早就讓人把敏敏喚醒,張羅好後,牽著馬在行宮外頭等著,沒有半分不耐,他先將敏敏抱上馬背,再翻身上另一匹馬。
連他都不曉得自己竟有這樣的耐心,能重復解說要訣,為了安撫她的不安,還夾雜了幾個笑話。
「知不知道你娘的騎術也是朕教的?」
聞言,敏敏這才抬頭看向他。
看到她的反應,皇帝笑道︰「我同你爹娘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我們無話不說、無惡不作,我們偷父皇的御酒,在秋夜里上屋頂賞月。我常盼著這樣的日子能持續下去,那麼朕就不會一世孤單……」
他說個不停,講的全是些瑣碎事,一件一件,如數家珍。
茹歆得到一本武功秘籍,三人躲在屋子里練功。
茹歆討厭粉色衣服,章鄴偏給她買一堆粉紅綢緞,見她苦惱,他令人裁一堆淺藍、天青、淡紫、淡黃色的衣衫,可是到最後,她穿上身的,全是她最討厭的顏色。
他們合力在東宮挖狗洞,拿不到出宮令牌時,就從狗洞進出,那幾年他們玩遍京城上。
茹歆學做菜,明明難以下咽,可他和章鄴卻吃得津津有味,贊不絕口,她的廚藝能夠突飛猛進,他們厥功至偉。
章鄴豪氣萬丈地說「以後阿驥當皇帝,我給你打江山」,茹歆說「以後阿驥當皇帝,我幫你治後宮」。
卓藺賴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可回憶陳年舊事時,表情溫柔得像個男孩,但突地他臉色一變,口氣也多了幾分銳利,「章鄴、茹歆決定成親時,朕憤慨不已,指責茹歆說話不算話,她紅了眼眶,向朕道歉,說她無法適應朕的後宮,那時的朕力量太薄弱,無法保護茹歆,可現在不同了,相信朕,朕能夠護你一世富貴平安。」
敏敏低下頭,保持沉默,她並不相信,皇上的野心很大、眼界很寬,需要他在意的事太多,他無法專心守候一個女子,不管是娘或姑姑都一樣。
要是在昨夜之前听到這些話,她一定會緊張害怕,但是現在她不擔心了,因為這是她最後一次與皇上見面。
卓藺風已經做好安排,不久後會有狂奔的鹿群經過他們身邊,到時她盡避揚鞭催馬,跟著鹿群狂奔,沙塵滾滾、混亂無邊,之後,章若敏這個人將會徹底消失在人間。
若真要說她害怕什麼,就是騎馬這回事兒了,她都還沒學會呢,還得要策馬狂奔,但卓藺風說,一切有我。
她完全想不出來他要如何從鹿群中救下自己,但他天生有種奇怪的魅力,只要靠近他,所有不好的念頭就會自然而然放下,好像天下無大事,心煩心悶皆是庸人自擾。
也許他真是天上論仙人,離神仙近了,心也就淨了。
想著他,敏敏自然而然地漾開笑意。
見她不說話,皇帝眉心微蹙,但他不擔心,時間多得是,他早晚會讓她對自己一心一意。
「我想試著自己控制韁繩。」敏敏要求道。
聞言,皇帝心頭的陰郁迅速退開,她願意听他說話、願意跟他說話,這是相當好的開始,對不?
他笑問︰「不害怕嗎?」
「我是章鄴的女兒。」她挺直背脊。
「說得好,章鄴的女兒就該如此。」
他正想把韁繩交到她手中,霍地,她的馬長鳴一聲,無預警地抬高前足,使得她整個身子往後倒。
怎麼會這樣?說好的鹿群呢?她嚇壞了,雙手用力向前伸,直覺抱住馬脖子,緊緊貼靠在馬背上。
下一刻,馬兒失控狂奔,皇帝手中的韁繩被奔馳的快馬抽走。
「敏敏!」他放聲大喊,策馬往前追敢。
十幾名護衛也騎著馬疾馳,跟在兩人身後。
馬兒越跑越快,敏敏根本無法抬起頭,她嚇得緊閉雙眼,任由風在耳邊吹掠,她知道這不是卓藺風的計劃,她知道事情生變,但……為什麼?
「敏敏,跳下來!」
她听見皇上的叫喊聲。
她用力吸氣,鼓足勇氣抬起頭,一眼望去,才發現前方盡頭是無底深谷,受驚的馬匹仍然往前奔馳。
「敏敏別怕,快跳下來!」皇帝加快馬速,朝她伸手。
她看著皇上伸出來的手,再看看前方,卓藺風的計劃無用了嗎?是哪里出了錯?
她想握住那只救命大手,可一旦握住,下半輩子她將會在不見硝煙的戰場度過,倘若逆風疾行……她的爹、娘、姑姑會在那頭等她嗎?
幾乎是連思考都不必,她反射性地做出選擇。
掉下去就行了,只要掉下去,所有的痛苦委屈哀傷再也不會困擾著她,這樣子很好啊……想到這里,她對著皇上燦爛一笑。
皇帝被她的笑容震懾住,她沒說話,卻清楚地傳達了心意——
她寧願死,也不肯到他身邊?
一樣的笑、一樣的堅持,這一刻的她不是敏敏,而是口口聲聲喊著阿騮,說要當他一輩子好朋友的茹歆……
馬狂奔到懸崖邊,敏敏倏地坐直身子,展開雙臂,她用盡全力擁抱風、擁抱自由。
該死的女人!卓藺風的五官在狂怒中扭曲,深邃的雙眼透著肅殺寒意。
兩刻鐘前消息傳來,皇後橫插一腳,生生壞了他的計劃,皇後想要敏敏的命,想讓她尸骨無存,如此狠毒的女人,怎能不遭天譴?
無妨,老天招呼不了她,他親自款待!
憤怒在胸中沸騰,他的腳步沒有片刻停頓,像風一般追逐著敏敏的方向,他不斷地在心底對自己說,也對敏敏說——
不怕,一切有我。
又聞到干淨清新的薄荷香味了,敏敏心想,她應該到了天堂。
帶著甜甜的笑容,她張開眼楮,試圖看清楚天堂的模樣,可是這里的情景和她想象中的美好不一樣。
她所處的地方一片黑暗,帶著陰涼濕氣,接著一束光芒從前方照進來,她睜大眼楮,只看到一個背對自己的模糊身影。
是神仙或是閻王?無所謂,不管天堂或地獄,她終究月兌離了讓她無法呼吸的後宮。
勾唇,笑容更盛,墜谷的那一剎那,她展開雙臂迎向死亡,迎面的風呼呼地吹著,自由的感覺真美妙。
死亡並沒有想象中可怕,至少沒有凡胎,她感覺不到疼痛,全身輕飄飄、軟綿綿的,雲里霧里好舒服。
她只是覺得可惜,沒能選擇他給的柳暗花明,沒能待在他身邊,享受光明與舒心,失去他,與他陰陽分隔,她的心很痛。
都說有緣千里來相會,如果他們的緣分不斷,下輩子是不是就能夠相守?
輕輕挪動身子,這時候神仙轉頭,她倏地停止了動作。
那道背影的主人居然、居然……是他!
他是神仙還是鬼魂?怎麼會是他?怎麼可以是他?他那麼好的人啊,老天爺,禰怎麼不張開眼?
是為了救她嗎?是為了那句承諾嗎?她不要啊,她要他平平安安地活著,不要他應諾,不要他生死相隨。
敏敏再也忍不住落下淚來,她支起身子,仰著頭,用最大的力氣朝他伸展手臂。「抱抱……」
她的嗓音听起來很可憐,她無辜的表情像極了那只金色小狐狸,舍不得了,他走向她,輕輕地把她攬進懷里。
她用力圈抱住他的腰,放聲大哭。
她哭得他的心扭成一團,無比慌亂。「怎麼了?很痛嗎?沒事,再幾天傷口就會痊愈,相信我。」
「咳咳……嗚……為什麼要救我?我死我的就好,我不想你死啊!這麼好的你死掉多可惜,你死了,淳哥哥沒人依靠,怎麼辦?」
她哭得太難過,話也說得亂七八糟,不過卓藺風還是听懂她誤解了什麼。
他不由得失笑,輕輕推開她,抬手探探她的額頭,想確定她是神智不清還是發燒燒昏了頭。
敏敏發覺他的掌心微溫,不是鬼該有的冰冷,片刻的怔愣後,她撫上他的臉,手指有微微的剌痛感,所以……
帶著遲疑,她輕聲問︰「你是人嗎?」
他把她凌亂的發絲攏到耳後,額頭貼著她的額頭說︰「我是人。」
隨著他的靠近,沁人心脾的薄荷香氣拂來,再次安定了她的心神,她的身子放松下來。照他這麼說,她也沒死?怎麼可能?她很清楚山谷有多深,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結局只有粉身碎骨。
「我怎麼沒有死?」連她自己都很難相信,弄不清楚是高興還是後怕,她止不住的眼淚順著臉頰拼命往下滑。
「對,你沒死。」這種事需要花那麼大把力氣才能確定嗎?
「不可能的啊!」
「沒有什麼不可能。你墜崖,我救了你,我們現在在谷底,等你的傷好了,我們就上去。」
她怔怔地點了點頭,卻還是想不明白。「這是你的計劃嗎?」
「不是,是皇後的計劃。」提及皇後,他的表情倏地變得猙獰。
「她想要我死?」
「對。」
「可我沒死啊。」
「對。」
兩串眼淚還掛在頰邊,她卻忍不住笑了出來,可愛的模樣讓人別不開眼。
「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沒死透,她的鴆酒、砒霜害不死我,流箭快刀砍不死我,你說說,我的命怎這麼堅韌啊,是不是非要七尺白綾、千刀萬剮,我才死得成?」
他斜眼瞪她。「這種事值得驕傲嗎?」
淚還在,她笑趴在他懷里。「就是忍不住驕傲啊,我怎麼這麼厲害啊,你說說我是不是九命怪貓?還是我和閻王爺有特殊交情?」
「有毛病。」卓藺風輕戳了她的額頭。
他沒有告訴她,她差一點點就死了,那一瞬間他無法呼吸,手腳冰冷,劇烈的恐懼將他狠狠包圍。
他也沒料到,他不過這樣小小的動作,她竟然又哭了,而且還是不顧形象、毫不節制的豪放哭法。
卓藺風傻了,女人哭泣不是應該隱忍而委屈?不是應該哭得梨花一枝春帶雨,美得教人心悸?她這種哭法,和耍賴的三歲孩童有什麼兩樣?
不行哭呀,受那麼重的傷,就算吞過「靈丹妙藥」,也沒有這麼好的精力應付傷心,他把她抱到自己膝上,像安撫孩子似的,親親她的額頭、順順她的背,干巴巴地安慰道︰「不要哭了。」
「就是要哭,沒摔死,就哭死,我又不想活,你為什麼要救我?壞蛋,你是大壞人!誰讓你當好人,閑著沒事救我干麼?」
他不知道她大哭,不是因為被戳痛額頭,而是突然間想起來,她沒死啊,沒死就見不到爹娘和姑姑,墜崖的那一刻,她是抱著多大的希望,盼著這一摔把自己摔進奈何橋彼岸,一家人重逢。
卓藺風覺得她是不是摔壞腦袋了,怎地一下驕傲自己怎麼都死不了,一下子卻又氣他救了她,女人都是這樣無理取鬧的嗎?要是換成別人,他早就不理會了,可是對她,他始終放不下。
「嚴格來說,不是我救你的。」他找到拙劣的借口。
「不然呢?」她的鼻子貼在他胸口,得用力拉出距離,才能夠喘兩口氣。
「你從山崖墜谷,衣服被樹枝勾著,緩沖了摔下來的力道才沒死,但那匹馬的運氣就沒你那麼好。」
「它怎麼了?」
「它摔得粉身碎骨。」
「所以我差點也摔得粉身碎骨?」
「對,那很痛的,幸好老天爺眷顧你,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沒死透,鴆酒、砒霜害不死你,流箭快刀砍不死你,七尺白綾、千刀萬剮也奈何不了你,你值得驕傲的。」
她的臉很髒,頭發散亂,衣服破得厲害,女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顯丑,但她展顏大笑,一雙燦爛的笑眼眯得看不見黑瞳,這樣的她在他眼里,非但不丑,還美得讓他無法移開視線。
哭哭笑笑,也不曉得鬧了多久,敏敏終于累了,聲音漸漸轉弱。
卓藺風低頭看著懷里的人兒從號哭轉為啜泣,他緩緩吐氣,心情放輕松,她終于不哭了,真好……
「猜猜,你為什麼會墜崖?」他尋來新話題,轉移她的注意力。
「馬突然發瘋?還是我做了什麼剌激馬兒的動作?不對,是皇後給馬喂了巴豆?」她暗自發誓,以後再也不要踫這種巨型動物。
「是馬腿被射入毒針。」
她嘆了口氣,問︰「皇後到底有多討厭我啊?」
「不是討厭,是忌憚。」
因為母親嗎?敏敏搖搖頭,這不是她能夠解決的事。
「想不想報仇?」他打定主意讓皇後死無葬身之地,可他沒想到她竟然搖頭。
「她不過是害怕我擋住她的利益。」
「所以?」
「我不在,擋不了,她再不會視我為敵。」
「所以?」
「不視我為敵,就不會對我動手,我與她再沒有關系。」
就這樣?她的性格會不會太寬厚了?「你不生氣?」
「氣啊,但生氣改變不了現狀,只會讓自己難受,我何必讓親者痛仇者快?」
「不生氣也能報仇。」他非常樂意為她出頭。
「向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尋仇,要籌謀、要算計,一個不小心被牽連進去,倒霉的還是自己,我何必為那些不值得的人做傻事?」
她倒是想得通透。「你確定真這樣就算了?」
「我相信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她沒有本事,只能忍耐,只能期待老天替自己報仇,她很孬種,她擅長當縮頭烏龜,多年的後宮生活,讓她變得膽小而怯懦。
「我更相信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卓藺風冷冷地道。
「我也相信,但好人死後上天堂,禍害就算在人間待上千年,也如同身處阿鼻地獄。皇後地位崇高、權力至上,可她痛苦驚懼,成天戰戰兢兢,深怕有朝一日失去所有。
「她算計別人,更怕被人算計,快樂不敢笑,哀傷不敢哭,就怕弱點被人掐在手里,日不舒心、夜不成寐,這樣的日子和地獄有什麼差別?」
行,他也不樂意她髒了手、黑了心,人由他來處置便是,他就是護短,敢傷害他的人,就得承擔後果。
「還有其他人下來找我嗎?」敏敏問。
「不知道。」卓藺風雖然這麼說,卻不認為皇上會就此罷手。
「要是被找到,我是不是……」
是不是又要繞回原點?是不是又要入宮?不!她恨恨咬牙,這回沒死成,她決定任性到底。
是啊,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她也算是重活了一次,她為什麼不能過得恣情恣意?若真有那麼一天,就當一回孫猴子吧,把皇上的後宮鬧個天翻地覆,讓皇上看清楚自己是不是他心目中的孫茹歆,反正不管當烏龜或孫猴子,都要被謀害,何不放手蠻干?
「我在,沒有人能找得到你。」他說得自信。
瞧,他又給了篤定答案,又讓她無法不信任,她真喜歡這種安心的感覺。
環住他的腰,她往他心窩蹭。「谷底這麼大,你怎麼找得到我?」
他笑而不答,卻在心底對她說,因為我在你身上種了香,因為那股薄荷香牽系著我們,因為我會感應到你的情緒波動,我能清楚你的喜怒哀樂……
敏敏仰頭看著他,他不回應,是因為有不能說的原因嗎?既然如此,她不勉強。
「我們還是早點離開吧,免得節外生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還是擔心?卓藺風模模她的頭,她應該多相信他一些的。「你雙腿骨折,不能輕易挪動,我們得在這里待上幾天。」
「我的腿?」敏敏低頭看,沒啊,好端端的半點都不痛。
卓藺風知道她在想什麼,主動解釋道︰「我給你吃過藥,那藥能撫平你的痛,不過你最好別亂動,免得骨頭長歪,回去之後還得打斷重接。」
「有這麼嚴重?不是眶人的吧?」何況天底下哪有這種神仙藥,她不信。
「我是認真的,不要亂動。」
「知道、知道。」她隨口敷衍。
卓藺風溫柔地拉開她的手,輕輕地把她抱放回地上,問︰「餓了吧?」
她點點頭道︰「餓了。」
「我去找東西給你吃。」
「好,小心一點。」
「等我回來,我很快的。」
「好,我數到一百。」
她笑得滿眼滿臉宛如沾了蜜。
即使陷在這里,但身邊有他,她便無憂無虞,她可以完全依賴信任他,因為是他替她的人生開啟一扇到達柳暗花明的門。
卓藺風尋到很多果子,敏敏是真的餓了,狼吞虎咽,吃了不少,雖然味道不好,雖然舌頭依舊很刁,但是他在啊,他的容貌是天底下最好的配料。
白天還好,但夜里的山洞有些寒意,她的衣服破破爛爛,而為了怕被發現,他沒有生火。
敏敏凍得睡不著覺,翻來覆去,煎餅子似的,卓藺風看了不舍,挪到她身邊,將她攬進懷里,她像只貓兒貼著他的身子,傾听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
她汲取他的體溫,嗅著他的氣息,薄荷香讓她心情放松,漸漸地,她在他懷里安然入睡。
直到她的氣息重了,他悄然起身,掌心貼在她的斷腿上。
不久,蒸氣徐徐從掌心冒出,他半閉著眼,專注地執行這個動作。
一個時辰後,他松開手。
听到申吟聲從敏敏唇角逸出,卓藺風皺起眉頭,又痛了嗎?他立即從靴子里取出匕首,往腕間劃一刀,將手腕貼近她唇邊。
薄荷香氣大盛,她的唇觸到他的手腕,竟不受控制貪婪地吸取他的鮮血。
他寵溺的目光中帶著笑意,見她吸吮半天,遲遲不肯松口,他點點她的鼻子,低聲罵一句,「夠了,小貪吃鬼。」他把手腕拿開。
沒得吸了,她噘起嘴,像嬰兒似的,吮了兩下嘴,側過身,沉沉入睡。
他月兌下衣服,蓋在她身上,轉身走出山洞。
月色皎潔,他選擇一處可以曬到月光的地方盤腿坐下,調整呼吸,垂眉閉眼。
有沒有看錯啊?才一個晚上,他好像沒有之前那麼高了……
「你還好嗎?」敏敏遲疑地問。
昨晚月光不足,內力耗盡又失血過多,他稱不上好。「餓嗎?」
「餓了。」她下意識舌忝舌忝嘴唇,卻發現嘴唇是甜的,而且還有股香氣,太詭異了,是餓過頭產生幻覺了嗎?
「我去找食物。」
「那個……」
她的手伸在半空,聲音很小,以為他沒听見,可他听見了,轉身問︰「怎麼了?」
「如果不是太麻煩的話,我可不可以出去透透氣?」
「悶了?」他看一眼山洞,確實,里頭有股陰濕霉氣,待太久對身子不好。
「嗯。」
他沒反對,彎腰將她抱起走出山洞。
偎在他懷里,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她又回到安全巢穴,無法形容的舒服,讓她恨不得永遠如此。
常太醫曾說過心跳得越慢越長壽,如果常太醫沒有騙她,卓藺風肯定能夠長命百歲。
走出山谷,豁然開朗。
好大一片草地上,開滿粉的紫的紅的野花,草原中間有不少樹,撐起一片又一片濃蔭,寬寬的溪流從中間穿過,溪水清澈,不少魚蝦蟹在里頭優游,是人間天堂吶。
此刻陽光普照,到處一片金光燦爛,令人心情開闊,敏敏仰頭深吸一口青草香和花香,連風彷佛都帶著微微的甜味,她忍不住贊嘆道︰「真美。」
「附近的山和山谷都很美。」他曾經在這里待過不少歲月。
他挑了一塊蔭涼處,將敏敏放下。
這會兒,有了充足的陽光,她看得更清楚,卓藺風不只身子變矮了,還憔悴得厲害,眼楮底下有兩團墨黑,昨晚他沒睡好嗎?
「我去幫你找吃的。」說完,他轉身離開。
敏敏眼也不眨地瞅著他的背影,他的腳步矯健,背脊直挺,光看背影都覺得賞心悅目,難怪名門淑媛都想嫁他為妻。
伸展手臂,再吸幾口甜甜的空氣,昨晚一夜無夢,今晨醒來精神百倍,她哪像剛墜崖的女子,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得很。
低頭,她模模自己的腿,依舊筆直、完好無缺,沒有上夾板,沒有敷藥,連紅腫都沒有,這樣的腿叫做折了?她才不信!
再好的神丹妙藥,也不可能讓腿斷之人沒有半分疼痛呀。
疑心漸起,會不會是……他在騙她?可是他沒道理騙她呀,一咬唇、她決定試試,扶著樹干,她慢慢站起身。
結果 嚓一聲,骨頭未長好的兩腿支撐不住她的重量,砰的一聲,她摔回地面。
她听見骨頭折斷的聲音,她眼睜睜看著自己兩條腿折成不可思議的角度,卓藺風沒騙她,她的腿壞掉了。
可是……不對啊,她怎麼一點也不覺得痛?
她往自己腿上狠掐一把……還是不痛,不信邪,她擰扭自己的腰,使出大勁兒,掀開衣服看去,里頭已經紅通通一片,可她依舊不覺得疼痛。
其實她已經死了,對嗎?鬼魂才會沒知覺,對啊……天底下哪有這麼幸運的事,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早該變成血肉模糊的大肉餅了。
她肯定是死了,那他呢?是不是為了救她,也死了?
卓藺風回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他的目光掃向她的腿,猛地來了火氣。她不信他的話?
他把兜里的果子放在草地上,還沒開口,她先扯住他的衣袖急問︰「我死掉了,對不對?」
他在生氣,拒絕回答,低頭檢視她的斷腿,看著扭曲的角度,眉頭緊緊糾結。
「我其實不是在谷底,而是在天堂,對不?」她又問。
「怕了?既然會怕,為何還這般使勁兒折騰?」
敏敏無法反駁,只能緊咬著唇,眼眶憋出淚來。
她呼之欲出的眼淚,把他的毒舌逼了回去,他壓下憤怒,不避嫌地將她的褲角推到大腿處。
他抓起她的斷腿,像孩子玩布女圭女圭那樣慢慢擺弄著,一下子往右旋,一下子往佐拉,甚至還做出一個小小的旋轉動作。
她不是破布女圭女圭,可是她還是沒有感覺。
現在究竟是什麼狀況?
她有滿肚子疑問,但他的表情凝肅,而且這動作好像正在大量消耗他的體力,汗水從他額間不停地冒出、匯聚、淌落。
明明該覺得疼痛的是她,她卻覺得他好像更疼。
卓藺風好不容易將她的兩條腿調整到他滿意的位置,再拉下她的褲管,他的雙掌貼合在她的腿上,雖然隔著布料,但溫熱的感覺還是透過褲子,直達骨髓。
不痛卻會感到溫熱?這是怎麼回事啊?
他的目光專注,而她認真地盯著他的表情,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草原上安靜得只听得見風聲。
一個時辰過後,他松開手,緩緩吐氣,他看起來更樵悴、更衰弱了,雙鬢間似乎出現幾屢白發,眼下的暈黑更盛。
他弄好,滿意了,可她卻難受了。
因為他背對著她,因為他擺明在生她的氣,因為他沒有招呼她吃果子,因為他和驥哥哥一樣,好像都想要丟下她。
腿是她的啊,她受傷,她很可憐,他怎麼可以給她臉色看?委屈一股腦地涌上。
要是在過去,再難受她都可以吞忍下來,可是在他跟前,她就是想要耍賴任性。
也許是覺得在他跟前胡鬧不要緊,也許覺得任性才能讓他注意自己,她不曉得為什麼改了脾氣,但她就是不許他像驥哥哥那樣對待自己。
她哭了,眼淚從兩滴到一串,她要把滿腔委屈哭盡。
她低聲啜泣,他假裝沒听見,繼續盤腿打坐。
對,他很生氣,生氣她不把自己的身體當一回事。
見他沒反應,她吸了兩下鼻子,發出小貓似的哭聲。
他還是不理會,甚至閉上眼楮,打定主意這次非得讓她學到教訓。
惱火!她放聲大哭,一面拽起地上的青草往他身上扔。
卓藺風的眉頭越皺越用力,她就不能消停一點?她以為自己的身子很好嗎?她不知道哭會消耗精力嗎?
他猛地轉身,敏敏嚇一大跳,整個人往後仰倒。
他在她的腦袋撞向地面前出手,用手背枕著她的後腦杓,免得她摔斷腿又撞破腦袋。她仰躺在地上,他的腿跨過她身子,將她的雙腿夾在自己的長腿中間,他的雙手支在她身子兩側,俯身,俊臉停在她眼楮前方兩寸。
她臉紅心跳,他卻臉色慘白,汗水狂冒,汗水滴了下來,落在她的臉上,帶著濃濃的薄荷香。
他靠得很近,溫熱氣息噴吐在她臉上。「不要哭。」
「要哭。」她耍賴。
「為什麼?」
「我很痛。」
「胡扯,你吃過藥,不可能感覺痛。」
「我心痛,你凶我。」
這真是欲加之罪,他連半句重話都沒說!十四歲的小丫頭果然如傳言中難搞。「我沒有凶你。」
「有,你的臉色很難看、你背對我、你不理我,嗚……我只是嚇到,又不是故意把腿給弄斷,你不需要這麼生氣,我已經很害怕了,你還要嚇我……」她捂著臉,偷覷著他的表情,又干號幾聲。
卓藺風覺得頭很痛。「我不是臉色難看,不是故意背對你、不理你,我只是……必須專心練功。」
很好,他現在連生氣都不敢承認了。
「你有你有你有,你騙不了我!」扯起嗓門,她哭得更大聲。
下一瞬,他捂住她的嘴巴,低聲警告道︰「你想把宮衛引下來嗎?也許他們已經找到附近,如果你想回宮的話,可以哭大聲一點。」
敏敏驚得瞪大眼,馬上不哭了。
他只是故意嚇她,可是看到她眼中滿是恐懼,他立刻後悔了,放緩了語氣,「還哭嗎?」
她用力搖頭,兩滴眼淚隨著動作被甩出來,落在他的手背上,會燙人似的,他覺得心一陣剌痛。
「要不要乖乖听話?」
敏敏連續點了好次頭,向他證明她很乖的。
「要不要安分?」
她又點頭,並且高舉右手發誓。
這樣就好!
卓藺風放開她,翻身從她身上離開,但他記住了,這次沒有背對她,而是呈大字形躺在草地上。
與其說是躺,用癱來形容更恰當,他像剛快跑過幾百里路,喘得連說話都沒力氣,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敏敏只安分了片刻,就開始像蚯蚓一般挪動身子,移到他身邊,手肘支地,警戒地看看四周,還好沒人。
卓藺風沒閉上眼楮,天上太陽那樣剌目耀眼,他卻直直盯著,好像掛在天上那顆不是太陽而是月亮。
他高舉雙手,喘息漸定,呼吸漸緩,陽光從指縫間穿過,落在他完美的臉龐。放下手臂在月復間交迭,他閉上雙眼,放松身體,不疾不徐又規律地吸納吐氣。
很奇怪的動作,可看在敏敏眼里,卻是說不出的自然,也許像他這樣的人,即便做再奇怪的動作,者會讓人感覺賞、心悅目。
她靜靜地凝視著他,猶豫片刻後,她輕觸他的手臂。「可以問你一句話嗎?」
他不理她,繼續吐納大業。
她加大力氣,再踫他幾下。「我只問一句,可以嗎?」
他沒反應,好像她的聲音只是蚊蚋無意義的低鳴。
是睡著了嗎?她把手指伸向他的臉龐,想測試他有沒有反應。
突地,他抓住她的手指,她嚇了一大跳,想把手縮回來,卻被他用力扣住。
卓藺風斜眼瞄她。「還不安分?」
「對不起,我只是想問,剛剛那個是不是傳說中的內功?」
什麼蜀王不懂武功、不參加皇家圍獵?胡扯!人家是宅心仁厚,不想以強欺弱、傷害小動物。
他挑了挑眉,內功能治內傷,還沒見過能治外傷的,但他月兌力嚴重,只能敷衍點頭。
猜對了?敏敏微微一笑,她真不是普通的聰慧啊!「用內功療傷,和大夫治傷不一樣,對不對?」
他累慘了,只能再點頭。
天啊,她的聰慧更上一層樓。「所以真有靈丹妙藥,可以教人有傷卻不疼?」
卓藺風依舊點頭。
「直到我的腿恢復,都不會疼?」
這下子他不能再敷衍了,宮衛隨時會到,他必須保留足夠體力,在必要時帶她逃跑,所以他回道︰「錯,藥吃完了,最慢入夜,你就會開始痛。」
她的幸運只到入夜?所以如果不鬧這一出,她可以少疼一點?想到這里她真是後悔極了,她沒事干麼欺負自己。
看著她苦大仇深的小模樣,他笑了,有扳回一城的痛快感。
過了一會兒,他放開她的手,雙手在月復間交迭,閉上眼楮,繼續吸氣吐氣。
敏敏苦惱至極,突然她想到了什麼,用灼灼的目光望他,推推他的身子,興奮地道︰「有這麼好的藥,要不要我們合作,大量生產,肯定可以賺很多很多錢。」
卓藺風好不容易止住的冷汗,卻因為她的這幾句話再度狂飆。
大量生產?要他的命嗎?才「生產」一回,他就縮水一寸,要是大量生產,以後只能到螞蟻窩找他了。
不想講話。他翻過身,背對她。
但敏敏不死心,盯著他的背影,繼續作白日夢。「我知道身為王爺,你肯定覺得談金銀太俗氣,可人生在世,哪樣東西不必用銀子?為什麼女人前僕後繼往後宮擠,不就是皇上的後宮金碧輝煌……」
她叨叨念著,害得正在練功的他無法專心,只覺得昏昏欲睡……
他睡著了,她還在說話,好似要把過去幾年不敢說、不能說的話,一次說完。
是啊,人人都夸她聰明沉靜,說穿了不過是懦弱怕死,安靜只為少惹事,可她天生是個話嘮,她那樣喜歡驥哥哥,不就是因為在他面前可以肆無忌憚地說話?
可後來驥哥哥不樂意听她說了,害她好傷心,不過現在在卓藺風面前,她好像又能夠大膽安心一點地說話了。
說著說著,她歪了身子,說著說著,她的頭靠在他肩頸處,說著說著,她和他一樣閉上眼楮,聞著空氣里淡淡的薄荷香,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