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溱觀掀開車簾子往外看,馬車已經進入棹都城門,再過不久,就能見到水水和阿璃。這次他們出門八天,進行最後一輪的防疫講座,接下來就沒有她的事兒了。
原本賀關要和她一起回來,但半路收到信,靖城有點事,姜總管請他過去坐鎮,于是他調頭前往,而她急著回家看孩子,兩人這才分道揚鑣。
馬車經過南風街時,陸溱觀讓車夫停一下。
每次出門她都會幫兩個孩子帶點禮物,其實阿璃養尊處優慣了,什麼好東西沒見過,可她堅持這麼做,問題不是東西好壞,而是讓他們明白,即使在外面,父母依舊把他們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南風街有兩家洋貨店,規模頗大,她常能在那里尋到好東西。
「陸大夫。」掌櫃的看見她,快步迎上前打招呼,熟客了嘛,而且他家夫人可是七寶美髯丹的愛用者。
「有新貨嗎?」
「有有有,不少,這個月剛到的新貨。」
「我看看。」
「行。」
掌櫃的從櫃子里拿出幾個匣子,有一匣子裝著渾圓潔白的珍珠,顆顆都有指蓋那麼大,有一匣子裝著寶石、玉飾……這些高價物不愁賣,很快就得補上新貨,由此可知,現在蜀州的有錢人不少,和過去光景大不同。
「這一匣子是用水晶雕的小玩意兒,陸大夫看看。」掌櫃的將匣子打開,里面鋪著錦緞,上頭擺著用白色、紫色、粉色水晶雕成的小動物,十二生肖全都有。
陸溱觀一個個拿起來、對著光線瞧,雕工很細,每只小動物都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只小老虎,她兜里也有一個,是用玉雕的,兩者雕工不相上下。
她很喜歡,模模這個、再模模那個,問︰「怎麼賣?」
「原本一個賣十五兩,十二個要一百八十兩,如果陸大夫全要,減個二十兩,算一百六十兩就好。」
「可以,我要了,掌櫃有小錦盒嗎?」她挑出龍和蛇,「我想把這兩個另外裝。」
「可以,陸大夫等等。」
付過銀子,陸溱觀帶著禮物準備回家,正要上馬車時,一道再熟悉不過的驚呼聲喚住她——
「溱觀!」
倏地,她的身子僵硬,她沒有回頭,可是接在那個聲音之後,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下一刻,她的肩膀被人握住,用力扳了個方向。
抬陣,望著眼前的男人,是她以為永遠不會再遇見的人。
她在確定,他也在確定,確定眼前不是幻覺,確定異地相逢,他們又踫在一起。
興奮在他眼底成形,他終于找到她了!
失而復得的喜悅充滿胸臆,程禎一把將她拉向自己。「謝天謝地,我終于找到你了!」
過去那麼久,他以為再沒有機會了,他有過很多不好的想象,想象只身出門的她遭遇不測,想象她無以為生、流落接頭,而每次想起,他都自責不已。
陸溱觀懵了,她的腦袋無法運轉,怎麼會呢?她以為已經月兌離,以為永遠不會再相聚……現在該怎麼辦?
程禎急切地道︰「溱觀,我一直在找你,我幾乎要把京城翻過來了,我以為你不在了。」
娘叫他放棄,說他這般杰出,天下女子任由他挑,何必非要陸溱觀,可他就是舍不下。她在心里重重嘆了口氣,這是什麼孽緣,一世不見不好嗎?各自安生不好嗎?為什麼非要讓他們再見?
「你怎麼會在這里?」
「你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兩人異口同聲。
程禎失笑,他們的默契和過去一樣好,他就說他們是再適合不過的人。
「我到蜀州接任知府,歷練幾年再回京城,就能高升。」這是岳父告訴他的,呃,是馬家的岳父。
他居然是接錢知府的位置,還真巧。
「溱觀,你過得好嗎?」
「嗯,過得很好。」自從爹娘離開,她再沒過得這般好過,有人護著寵著,事事兜著,便是天塌下來,她也不害怕。
但為了秋汛到處奔波,她黑了、瘦了,略顯憔悴,這副形容看在程禎眼里,他著實心疼。
「倔強,我不在,你怎麼能過得好?沒關系,以後我再不會讓你吃苦。」
陸溱觀蹙眉,他哪里來的自信?又怎會自以為沒有他,她便過不好?
「溱觀,不要再生氣,跟我回去好嗎?」
直到現在他依然不懂,她並不是因為生氣才離開,而是因為死心、因為看破才遠離。望著熟悉的男人,他的喜悅、興奮毫不掩藏,她無法蒙住眼楮欺騙自己他對她無心,可是她不感激也無法心動,于她,他已經是個無關緊要的路人。
「放開我,大街上拉拉扯扯的不好看。」她試著讓他冷靜。
她冷淡的聲音湊滅他的熱情,他松開了手。「對,不要在這里,我們換個地方談。」
「老實告訴我,你把馬茹君扶正了嗎?」
程禎神色一頓,說不出話來。
陸溱觀嘲諷的勾起唇,她果然沒猜錯,她太清楚前公婆的性子,就算他不樂意,他們都會逼他這樣做,何況利益擺在眼前,他又怎會不樂意?
「你離開那麼久,我到處都找不到你……」他吶吶地替自己找借口。
她一直不確定再見到程禎,自己會是怎樣的心情,但她現在明白了,是無悲無喜,是淡漠到找不到情緒。、
原來愛恨相依,無愛便也無恨,她松了口氣,程禎之于她,已經徹底過去。
程禎頓時感到有些不安,看她的眼神、她的表情,還有她噙在嘴角的那抹笑意,再再都告訴他,她不在乎他。
「程大人,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談的。」陸溱觀說得清楚明白。
「不,有很多可談、得談的。我知道你生氣,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但是你太沖動,你明知道我有多為難……」
「夠了。」她伸手,阻止他往下說,再多的解釋都是越描越黑。「程大人,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
「誰說的,我知道你為馬氏而憤怒,但我們是夫妻,這件事誰都不能否認……」
「我不憤怒,真的,你與我已經是陌路人,也是真的。」
「要是你不生氣,怎會說我們是陌路人?我知道你傷心悲憤,委屈難平,我知道你覺得我對你不公平,統統是我的錯,我不否認……」
他越說越小聲,因為他突然發現,她臉上波瀾不興,沒有喜怒哀樂,面對他,似乎再也沒有半點感覺,她放下他了嗎?
不可以,他是她的丈夫,她怎能輕易放下?
再度拉住她的手,程禎懇求道︰「溱觀,求求你再給我一點時間,你知道嗎,為了你、為了我的承諾,我有多努力,我現在已經是四品知府,再過幾年,我就能夠升上三品大員,到時我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到時我可以給你依靠,到時……」
陸溱觀對他更失望了,同是女人,她甚至為馬茹君感到悲哀,哪個女人願意成為男人的墊腳石?
「程大人,請你把話听清楚,我們已經和離,再也不是夫妻。」她一個字一個字說得鏗鏘有力。
「怎麼可能?」
「那紙和離書已經送到衙門登記過,不相信的話,程大人可以回京問清楚。」
她的話像把斧子,狠狠劈上他胸口。
過去他不知道她對自己這樣重要,直到她失蹤,他連呼吸都覺得困難,身邊人很多,可寂寞卻像張網子,把他兜頭罩住,他的快樂變得空洞,他的成就變得缺乏意義,他開始感到害怕,害怕徹底失去她。
不,他不能和離!
「我們找個地方認真談。」他堅持。
她搖頭,比他更堅持。「沒什麼可談。」
「就算我們已經和離,水水是程家的女兒,她姓程,你無權把她帶走。」
他知道她的軟肋在哪里,手一掐,她便痛得無法呼吸,便只能被他牽著走。
品香樓的包間里,他們面對面坐著,陸溱觀板著臉,她把程禎的自私看得透澈。
他行事只為自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完全不在乎她的感受。
他是真的喜歡她嗎?如果是她,她不會讓喜歡的人為難,她會在乎對方的感覺重于自己的感受。
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一再壓抑、一再妥協,才會為了他的快樂,逼迫自己傷心,是她讓自己的縱容成了他自私的資本。
程禎在說話,她保持沉默,他很努力地說服她,可是她再不會被說服。
「我想你在京城長大,必定不會走遠,沒想到你比我想象的更堅強……我知道我讓你傷心了,但凡有一點可能,我不會這麼做,可我無法違抗天家懿旨,我只是個小小的……」
同樣的話,她已經听過無數遍,可越听越心涼。
他說但凡有一點可能?唬誰呢,牛不喝水,還能強按牛低頭嗎?若不是馬茹君可以帶給他好處,他怎會點頭?他雖看不起馬家作為,可馬家勢力好用啊。
他真有嘴巴上說得那樣在乎她嗎?如果在乎,既然認定她在京城,既然非要找到她不可,為何還要離京到蜀州,這不是自相矛盾?
真理只有一個,于他,仕途家業遠遠比妻子親人重要。
她是真的不生氣了,與放下不放下無關,而是他已經成為她遠古的記憶。
小時候她養魚,魚死掉,她哭過兩、三天,然後傷心復原、然後結痂,然後若干年後想起,再不疼痛。
他對她,也是一樣。
陸溱觀不應聲,任由他講到滿意,直到他歇口,她才道︰「開條件吧!」
「開什麼條件?」
「要用什麼條件才能與你交換水水。」
他說那麼多,她半句都沒听進去,她不想破鏡重圓,仍舊堅持當初的決定?不!他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他硬著心回道︰「水水是我唯一的女兒,你說,有什麼可以交換?」
「你還年輕,前途光明,未來三妻四妾,想要多少兒女都不是問題。」
「依馬氏的性子,你以為我可以三妻四妾嗎?」
「那就讓馬氏替你生兒育女。」
「你說馬氏身子有病,不能懷上孩子。」
「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為她治病。」
她寧願幫馬氏治好不孕,也要帶著水水離開自己?是他估計錯誤,她對他已經厭恨到這等程度?程禎覺得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在蔓延。
他不開口,她也不說話,兩個人互視,明明曾是親密的枕邊人,可如今看著對方的眼神都顯得陌生。
她不像他認識的陸溱觀了,記憶中的她,總是以他為尊,事事為他著想,她的要求很少,他快樂、她便滿足,是什麼改變了她?
她也覺得不認識他,明明是一個再自私不過的男人,她當初怎麼會傻傻地相信他會她撐起一片寧靜安和的天?
他們有相同的訝異,只不過程顧看見的是陸溱觀的改變,企圖撥亂反正,而陸溱觀則是意識到錯看了他,深刻反省自己。
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相視片刻,程禎下了定論,他朝她伸手道︰「溱觀,別鬧,我們回家。」
陸溱觀眉心打結,花那麼長的時間,他還是只說他想說的、只听他想听的,而她發自肺腑的話,一句都沒入他耳里。
她長嘆一聲,不明白過去她是怎麼跟他走過來的。
就在她擔心著,他會不會以男人的體力優勢,強迫她回程家時,門被人一腳踹開,魏旻冷著臉大步走進來,他打量程禎兩眼,再轉頭看向陸溱觀。「走?留?」
魏旻一出現,陸溱觀心定,揚起笑回道︰「走。」
兩人的對話只有三個字,可是程禎看見陸溱觀給予這個陌生男人他許久未見的笑臉,一顆心像被丟進油鍋里翻炸了兩。
他不管不顧地搶到兩人中間,不客氣地道︰「你是誰?我是她丈夫。」
這是狗狗尿尿佔地盤的方式,他是聰明人,從不用這樣粗糙的手段做為掠奪方式,但魏旻的氣勢太強,讓他倍感威脅,他沖動之下做出最幼稚的宣告。
魏旻連嘴角都沒牽動分毫,只抬起手輕輕揮過,連程禎的衣角都沒拂上,程禎就感覺到一陣強風朝自己刮來,風勢太強,他站立不穩,倒退數步,直到後背貼上牆壁,才阻止去勢。
將將站穩,魏旻和陸溱觀已經一前一後離開了。
就這樣走了?不行,她至少得說清楚那個男人是誰,她為什麼要跟他走?
他試著追上兩人,就在魏旻扶著陸溱觀上馬車時,他趕到了,他一把拉住她的手問︰「溱觀,把話說清楚,他是誰?」
回頭,看見程禎布滿紅絲的雙眼,陸溱觀失笑,知道他誤解了什麼,她不想解釋,甚至想助長他的誤會,可是另一道熟悉的身影闖進眼簾。
是馬茹君,難怪今天她的眼皮跳個不停,原來是有朋自遠方來。
馬茹君動作也不慢,搶到他們跟前,扯開程禎的手,怒聲質問陸溱觀,「你想做什麼?!」
陸溱觀好笑地道︰「我也想知道程大人想做什麼,要不程夫人回去好好問問?」
「你也知道我已經是程夫人,往後別再痴心妄想。」
陸溱觀忍不住輕笑,她幾乎不曾刻薄待人,但這會兒她就是想尖酸一次。「成親三年無孕,希望你這個程夫人能夠做得長長久久。」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馬茹君一時氣不過,抬手就要往陸溱觀的臉上甩去。
所有人都以為會听到一聲脆響,但是並沒有,響起的是馬茹君像豬號般的尖叫。
魏旻抓住她的手腕,還惡意地在腕骨施壓,疼得她不顧形象哀叫。
「魏旻算了,我們走。」
陸溱觀逕自上了馬車,魏旻輕輕一甩,馬茹君轉了兩,差點兒當街撲倒出丑,幸好程禎即時將她拉住。
馬車向前行,馬茹君的咒罵聲被阻隔在簾子外頭。
魏旻一上馬車就閉目養神,陸溱觀看著他身上的塵土,是匆忙趕回來的嗎?為什麼趕回來?因為知道自己會遇見「老朋友」?
「是王爺讓你回來的?」
「嗯。」
「王爺知道程禎在棹都?」
「是。」
「他怎麼知道的?」
「文二爺。」
飛鴿傳書?他果然知道程禎被派到蜀州,那往後呢?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她需要帶水水離開嗎?
魏旻睜開眼楮看著她,很難得地說了一句完整的話,「爺說不要怕,凡事有他。」
話這麼短,全是精髓。
陸溱觀笑了,是啊,怕啥?她有糖果哥哥罩著呢!
流年不利,形容的應該就是陸溱觀這種情形吧。
昨兒個才和程禎、馬茹君在街上唱完一出大戲,今天又有人上門,逼著她粉墨登場。沒記錯的話,她是大夫,不是戲子,怎麼人人都愛拿她當主角?
天熱得緊,幸好院子里有那棵桃樹遮蔭,今年桃子結很多,天天吃、天天啃,到處送人也摘不完,陸溱觀舍不得桃子落了、爛了,賀關一聲令下,王府里過來十幾人,摘采、洗晾漬,弄出一甕甕果脯和果酒,待秋涼就可以上桌。
午後,屋子里熱得睡不著,幾把長凳搬到了院子,賀關、陸溱觀、阿璃、水水、季方、魏旻……大伙兒坐在樹下,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當然,多是季方、采茵和兩個小家伙在說,閑聊這種事,魏旻和賀關通常是旁觀者。
「我覺得漂亮。」水水斬釘截鐵地說。
李成功送水水一個銀瓶,圓圓小小的,可以放在兜里,水水沒東西可以收,就把銅錢擺進去,時不時拿出來晃幾下,她便覺得自己是富家翁了。
可阿璃不樂意,每次見她玩銀瓶兒就擺臭臉,大半天不和她說話,同樣的事鬧過幾遍,水水再遲鈍也曉得原因出在哪兒。
她憂郁地問︰「要不,還給李成功?」
他揚眉。
她還了,阿璃獎勵她一串糖葫蘆,不是外頭買的那種,是精心秘制的那一種,那味道可好啦,讓人垂涎三尺、齒頰留香。
只不過糖葫蘆吃完,她就想起隨時可以拿出晃幾下的銀瓶,覺得虧大了。
「丑。」阿璃回答。
「漂亮。」
阿璃瞪她一眼,不爭辯,擺出臭臉說︰「你去同他要回來。」
這話听起來是妥協,可熟知生存法則的水水嚇死了,縮著脖子、噘起嘴巴說︰「我只說漂亮,又沒說想要。」
這個回答讓阿璃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而在場所有人大人不約而同搖頭,水水被阿璃吃得死死的,這輩子甭想從他掌心翻出去。
有人喊門,魏旻上前開門,難得一見的笑臉,在看見門外的人之後瞬間凝住。
馬茹鈺不認得魏旻,但他「驚嚇」的表情讓她很滿意,沒想到她會來是嗎?以為瞞得天衣無縫是嗎?當真以為她是吃素的,以為強龍不壓地頭蛇,她無人無勢又無權,便只能陷在困境中動彈不得?
哼,錯估她了,她從來不是認命的女人。
命是自己掙來、搶來、奪來的,就算是死局,她也會把它走活。
這一趟出門,她花掉萬兩銀票。
她不是吝嗇之人,進府兩個多月,她花錢如流水,因為萬事起頭難,因為舍不得孩子套不來狼,如果緊守嫁妝、半點不肯犧牲,那麼她的下半輩子就只能是靜心園那一畝三分地。她不甘于小地方,她要掙取大地界,孩子都能舍得,金錢算什麼?
只是……一萬兩啊,唐管事的心太黑。
他說要給兒子娶媳婦,還說萬一被王爺發現,怕是連命都要舍掉,萬一真要丟了命,他得先攢好三代前程。
哼,她就不信唐家三代有本事攢起萬兩銀,若不是人在屋檐下,她哪肯受委屈。
但她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銀票給了,卻沒說這一趟出門,是為了見王爺來著,到時唐管事的性命肯定得丟,萬兩買他一條狗命,雖虧,但虧得不算太嚴重。
翠屏上前道︰「側妃娘娘求見王爺。」
陸家院子不大,翠屏的聲音從門口傳進來,所有人都听見了。
賀關瞬間變臉。
阿璃嘲諷道︰「不是禁足中?看來王爺的命令不過爾爾。」
賀關看了季方一眼,半個字都不必講,季方直接跳到魏旻身邊。
誰說王爺的命令爾爾,看,他實行得多透澈。
季方看都不看向馬茹鈺,對翠屏說︰「馬側妃為何沒待在靜心園?想來是下人伺候不周。」
伺候不周?是看管不力吧。馬茹鈺滿面怒容,連一個下人都敢這樣同她說話,是誰給的膽子,連馬家都不放在眼里?
「我要見王爺。」
「無暇。」魏旻言簡意賅。
她橫眉豎目,真是一個個都沒把她看在眼里,難不成非要她修書進京,讓皇上下令,她才能見到王爺?
「王爺有這麼忙?我都進府兩個多月了,還沒見上一面。」
「王爺想見自然會見,還請馬側妃回府。」
馬茹鈺打量魏旻、季方,他們沒穿著王府侍衛服飾,不過一身簡裝,身體高大壯碩,肯定是侍衛。
兩個小小侍衛,再不濟,側妃也是主子,他們竟敢用這種態度對待她?
可惡,虎落平陽被犬欺,這群惡狗是看準她的娘家在京城,天高皇帝遠?
一陣心酸涌至,早知道蜀州這番景況……
早知道就不嫁嗎?不,她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都是教她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蜀王妃,她卯足勁兒和堂姊妹們競爭,好不容易掙來今日的位置,她怎麼可以輕易認輸?
十八般武藝尚未盡使,治家之法尚未出手,認輸?那不是她該做的事。
王爺對她是有先入為主的偏見,但只要抓到機會,她就能讓王爺知道,自己有多好、多麼與他匹配。
「你敢阻止我?」她怒目揚言。
「請馬側妃回府。」季方半點不讓。
開玩笑,王爺的命令都下達了,話沒挑明說,可是個個心知肚明,未來王府的女主子絕對不是她。
「放肆,退下!」
季方淡淡一笑,回道︰「除了王爺,無人可以命令我。」
馬茹鈺用鼻孔重重一哼氣,用力推開翠屏,挺起胸脯朝魏受、季方湊近。
主子爺再不待見,她的身分擺在那里,她敢以身體為武器,他們可不敢隨意舉刀,只能節節敗退。
沒人想得到所謂的名門閨秀,竟也像鄉下村婦那般撒潑。
于是,她順利進了陸家。
馬茹鈺一進門,四個貼身大丫鬟也跟著進來。
靜心圜里只留下柳嬤嬤看管,其他人全跟著出來壯大聲勢。
就算不為聲勢,她們也得跟,萬兩銀票呢,能出來一個賺一個。
她大步走進門里,只是沒想到宅院那麼小,一進來就看見賀關等人坐在樹下,齊齊轉頭看她,頓時心頭一凜,方才的對峙全讓王爺瞧見了?
該死,又落下壞印象!馬茹鈺有些懊惱,不過女人嘛,能屈能伸、以柔克剛,想要降服男人就得有幾分本事。
她迅速掛起溫婉笑臉,眼底有著兩分委屈、三點無奈、四寸哀愁,她走到賀關跟前,盈盈一拜。「妾身給王爺請安。」
賀關不叫起,一雙眼珠子像刀似的對著她。
馬茹鈺只能繼續屈身、固定同一個姿勢,她又不是武夫,能扎上兩個時辰馬步,不過片刻,膝蓋就直打顫。
陸溱觀蹙眉,身為馬氏女不是她的錯,而堅持嫁進蜀王府,也不是錯誤決定,對所有女子來說,這都是門再好不過的親事,她恐怕是心急了吧,被晾了兩個多月,換成任何一個新嫁婦,都會想方設法見丈夫一面,至少把話給說清楚。
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律法上,罪不及出嫁女,她已經說動賀關,屆時馬氏一族伏法,便一封休書送她平安出府。
這門婚事無法帶給馬茹鈺幸福,至少為她保住一世平安,也算不虧欠她。
陸溱觀輕輕扯了下賀關的衣袖。
賀關看向她,她心太軟,這是好事、也非好事,若不是這種性子,程家後院一個小小平妻,能將她壓制至此?
不過最終他還是妥協了,冷冷啟口,「起來。」
馬茹鈺連忙起身。「多謝王爺。妾身得知王爺在此,便帶些衣物來給王爺。」
采茵眉頭輕揚,挺會做人的嘛,不鬧著要王爺回府,也不訴說委屈,而是貼心地送來衣物給王爺,只是……王爺幾時少了換洗衣裳?
兩名丫鬟端著銀盤上前,上頭各有一套衣服。
馬茹鈺彎下腰,溫柔地對賀璃說︰「小世子,這是我親手做的衣服,你試試合不合適。」
阿璃雙手橫胸,偏頭望向她,挺漂亮的女人,只不過太虛假。
他不伸手接,也不讓人伸手,冷笑拒絕,「本世子不穿綢衣,只穿棉衫。」
這是觀姨說的,棉衫透氣吸汗,適合孩子,何況隱居在民間,干麼把自己打扮成大老爺,他又不是李成功那廝,一身綢緞,打起架來三兩下就撕得稀巴爛。
馬茹鈺這才發現,連王爺身上穿的都是棉布衣,這和王爺的身分不搭呀!
她好聲好氣地道︰「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小世子模樣長得好,若是穿上綢衣,肯定會更俊俏。」
水水噘嘴反對,「這話不對,衣裳是用來保護身體的,當然要以舒服為重,我娘說,自信的人最美,最好的化妝品是微笑,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氣質,遠遠比衣服首飾更重要。」她說得振振有詞,說得馬茹鈺臉色青白交加。
哪里來的野孩子?她狠瞪水水一眼,嚇得她往阿璃身後躲。
馬茹鈺是垂著頭瞪人的,她以為沒有人看見自己的眼色,但阿璃看見了,心底輕嗤一聲,果然是個再矯情不過的女子,對這個側妃,他不樂意打交道。
拉起水水,阿璃說︰「走,我們進屋去。」
他的話是聖旨,水水當然乖乖順從,而且這個漂亮阿姨好恐怖哦……
說走就走,阿璃真不給臉,氣氛頓時僵住。
陸溱觀對著采茵擠眉弄眼的,采茵不樂意,但姑娘堅持,她只好上前。
「這是給世子爺的,這是給王爺的對吧。」她把銀盤一個堆過一個,四個全部收攏,說︰「奴婢代替主子說聲謝謝。」說完,她也調頭就走。
這衣服不穿的話,留著賞人也可以,但這銀盤子就值錢了,難怪季方老是說馬側妃手里的銀兩不少。
「還有事?」賀關問。
東西收下,她沒有借口待下了吧。
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怎麼可以無功而返?馬茹鈺委屈地問︰「不知道王爺何時回府?」
「該回時回。」
這話說了等于沒說,她又道︰「王爺為何有家不回、流連在此?」
賀關不應聲,因為她沒有權力過問這種事。
這情景已經不僅僅是尷尬了,所有人都擺明不歡迎她,陸溱觀不懂,她怎麼還撐得下去?
馬茹鈺上前一步,輕輕拽住賀關的衣袖,柔媚道︰「爺不回府,妾身一個人在王府會擔心、會胡思亂想。」
賀關抽回衣袖,寒聲問︰「與我何干?」
季方抿唇竊笑,爺的不解風情已到達登峰造極的境界。
「若王爺不肯回府是因為陸妹妹,我願與陸妹妹姊妹相稱,好生相處,王爺把妹妹領回王府吧。」
陸溱觀忍不住倒抽氣,這是哪來的誤解啊?
馬茹鈺又自顧自地道︰「王爺,妾身自小熟讀《女誡》,明白以夫為尊、出嫁從夫之理,身為妻子就該以丈夫為重,王爺想做什麼,大可以告訴妾身,妾身會盡最大的心力讓王爺過得愜意,妾身不是心量狹窄、容不得人的性子,不管是陸妹妹或其他妹妹,妾身都願意包容接納。」
她偷偷覷了王爺一眼,眼下,把王爺攏回王府是首要,否則她再有千般風姿、萬種風情,王爺也見不著。
多麼溫柔賢淑啊,是男人都該為之動容,季方很想給她拍拍手,可是她真沒弄清楚狀況,包容、接納這種事,是要有資格的人才能說的,王爺恐怕沒打算給她這個資格。
陸溱觀卻是听得一身惡寒,自己似乎還比她大幾歲吧,她這樣一口一句陸妹妹,喊得她雞皮疙瘩掉滿地。
始終沉默的陸溱觀走到賀關身邊,柔聲道︰「我想側妃娘娘有所誤解,我和王爺之間不是你想象的那種關系,王爺住在這里,是因為我們正在為秋汛奔忙。」
她知道這個理由太薄弱,可她找不到其他說詞。
直到陸溱觀出聲,馬茹鈺才正眼望向她,這一眼讓她終于想起來陸溱觀是程禎的嫡妻,是被堂姊逼得無處容身的正室,她怎麼會在這里?難道她不是失蹤,而是跟著王爺私奔?
視線轉到賀關臉上,她試著分析王爺的表情。
他望著陸溱觀的眼神無比溫暖,堅硬的五官透出溫柔,男人如果不是上了心,怎會露出這樣眼神、這樣的表情。
堂堂的王爺和私奔婦,這話傳揚出去,王爺的名聲就毀了,所以他們才假借秋汛之名吧,但這能糊弄得過誰?
她終于明白王爺為什麼不把人帶回王府,王爺強搶官員妻室這種事當然不能透光,所以置外室,隱瞞真相。
只是陸溱觀哪里比得過自己?她沒有自己美麗,家世才華也不如自己,憑什麼王爺看得上她卻瞧不見自己?
認出陸溱觀,讓她挫敗,她不懂,這麼好的自己,到底輸在哪里?
她非常生氣,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在王爺跟前置氣,王爺已經不喜她,若是再有一點偏差,她恐怕真要在靜心園一輩子靜心。
這時候,她有了打退堂鼓的念頭。
沒想到賀關卻問︰「怎知此地?」
心一抖,馬茹鈺無法回答,總不能老實說她派人探听他、跟蹤他。
賀關又問︰「如何離開王府?」
又是她無法回答的問題,她總不能說︰我到處撒銀子,撒出自由?
賀關輕哼,他也沒打算從她嘴里套出答案。
剛開始文濤還會把她的一舉一動報到他手上,但不過是一個女人,他懶得應付,便讓文濤全權處理,沒想到……
他是該找人來說道說道,他做的是哪種打算。
斜眉冷眼,這個不安分的女人,虧阿觀還替她說話,要為她留一條活路,看來她這性子,早晚會把自己的活路給走死。
「不喜王府,便回京。」
在兩個尷尬問句之後,他往她胸口狠狠戳上一刀,痛得她傻眼,眼眶瞬間泛紅。
他這是在維護陸溱觀嗎?他為什麼看不出來,她比陸溱觀更好、更美、更值得他疼惜?她沒有做錯事,她不甘心……
此刻,她恨上陸溱觀,她不會放過她,她相信,唯有陸溱觀死了,王爺才能看見自己。
屈膝,她柔聲回道︰「妾身知錯,這就回府,沒有王爺的命令,再不出府。」
她低子,微側頭,露出白皙修長的頸子,臉上兩道緋紅掠過,她知道這樣子的自己最美麗,她下定決心,一定要讓王爺戀上自己。
賀關沒回應,目光一轉,季方上前道︰「馬側妃請。」
她轉身之際,陸溱觀看見她的不甘和忿忿,是沒想到嫁進王府會受到這樣的待遇吧?十六歲的小泵娘,能懂什麼呢?
等人離去後,陸溱觀嘆道︰「你不該同意這門親事的。」
「母後身子不好。」
「至少挑個自己喜歡的,別把婚姻與政治牽扯在一起,也不至于搞成現在這樣子。」
「局面是馬家造成的。」
是馬家想方設法說服母後,把人塞到他身邊,這件事籌謀許久,就是當年惠文之死……他不相信在王府埋下無數棋子的馬家,會對賀盛下毒一事全然不知,他們不阻止,不就是想把他的王妃換個姓氏?
「長輩為功利,她不過是個受人擺布的小女孩。」
「受人擺布?」他輕嗤一聲。「若她是這種人,就會繼續被擺布,乖乖留在王府。」乖乖等他替她安排退路。
他說得她語塞,她只能搖搖頭,各自有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