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溱观掀开车帘子往外看,马车已经进入棹都城门,再过不久,就能见到水水和阿璃。这次他们出门八天,进行最后一轮的防疫讲座,接下来就没有她的事儿了。
原本贺关要和她一起回来,但半路收到信,靖城有点事,姜总管请他过去坐镇,于是他调头前往,而她急着回家看孩子,两人这才分道扬镳。
马车经过南风街时,陆溱观让车夫停一下。
每次出门她都会帮两个孩子带点礼物,其实阿璃养尊处优惯了,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她坚持这么做,问题不是东西好坏,而是让他们明白,即使在外面,父母依旧把他们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南风街有两家洋货店,规模颇大,她常能在那里寻到好东西。
“陆大夫。”掌柜的看见她,快步迎上前打招呼,熟客了嘛,而且他家夫人可是七宝美髯丹的爱用者。
“有新货吗?”
“有有有,不少,这个月刚到的新货。”
“我看看。”
“行。”
掌柜的从柜子里拿出几个匣子,有一匣子装着浑圆洁白的珍珠,颗颗都有指盖那么大,有一匣子装着宝石、玉饰……这些高价物不愁卖,很快就得补上新货,由此可知,现在蜀州的有钱人不少,和过去光景大不同。
“这一匣子是用水晶雕的小玩意儿,陆大夫看看。”掌柜的将匣子打开,里面铺着锦缎,上头摆着用白色、紫色、粉色水晶雕成的小动物,十二生肖全都有。
陆溱观一个个拿起来、对着光线瞧,雕工很细,每只小动物都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只小老虎,她兜里也有一个,是用玉雕的,两者雕工不相上下。
她很喜欢,模模这个、再模模那个,问:“怎么卖?”
“原本一个卖十五两,十二个要一百八十两,如果陆大夫全要,减个二十两,算一百六十两就好。”
“可以,我要了,掌柜有小锦盒吗?”她挑出龙和蛇,“我想把这两个另外装。”
“可以,陆大夫等等。”
付过银子,陆溱观带着礼物准备回家,正要上马车时,一道再熟悉不过的惊呼声唤住她——
“溱观!”
倏地,她的身子僵硬,她没有回头,可是接在那个声音之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她的肩膀被人握住,用力扳了个方向。
抬阵,望着眼前的男人,是她以为永远不会再遇见的人。
她在确定,他也在确定,确定眼前不是幻觉,确定异地相逢,他们又碰在一起。
兴奋在他眼底成形,他终于找到她了!
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满胸臆,程祯一把将她拉向自己。“谢天谢地,我终于找到你了!”
过去那么久,他以为再没有机会了,他有过很多不好的想象,想象只身出门的她遭遇不测,想象她无以为生、流落接头,而每次想起,他都自责不已。
陆溱观懵了,她的脑袋无法运转,怎么会呢?她以为已经月兑离,以为永远不会再相聚……现在该怎么办?
程祯急切地道:“溱观,我一直在找你,我几乎要把京城翻过来了,我以为你不在了。”
娘叫他放弃,说他这般杰出,天下女子任由他挑,何必非要陆溱观,可他就是舍不下。她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这是什么孽缘,一世不见不好吗?各自安生不好吗?为什么非要让他们再见?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两人异口同声。
程祯失笑,他们的默契和过去一样好,他就说他们是再适合不过的人。
“我到蜀州接任知府,历练几年再回京城,就能高升。”这是岳父告诉他的,呃,是马家的岳父。
他居然是接钱知府的位置,还真巧。
“溱观,你过得好吗?”
“嗯,过得很好。”自从爹娘离开,她再没过得这般好过,有人护着宠着,事事兜着,便是天塌下来,她也不害怕。
但为了秋汛到处奔波,她黑了、瘦了,略显憔悴,这副形容看在程祯眼里,他着实心疼。
“倔强,我不在,你怎么能过得好?没关系,以后我再不会让你吃苦。”
陆溱观蹙眉,他哪里来的自信?又怎会自以为没有他,她便过不好?
“溱观,不要再生气,跟我回去好吗?”
直到现在他依然不懂,她并不是因为生气才离开,而是因为死心、因为看破才远离。望着熟悉的男人,他的喜悦、兴奋毫不掩藏,她无法蒙住眼睛欺骗自己他对她无心,可是她不感激也无法心动,于她,他已经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放开我,大街上拉拉扯扯的不好看。”她试着让他冷静。
她冷淡的声音凑灭他的热情,他松开了手。“对,不要在这里,我们换个地方谈。”
“老实告诉我,你把马茹君扶正了吗?”
程祯神色一顿,说不出话来。
陆溱观嘲讽的勾起唇,她果然没猜错,她太清楚前公婆的性子,就算他不乐意,他们都会逼他这样做,何况利益摆在眼前,他又怎会不乐意?
“你离开那么久,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他呐呐地替自己找借口。
她一直不确定再见到程祯,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但她现在明白了,是无悲无喜,是淡漠到找不到情绪。、
原来爱恨相依,无爱便也无恨,她松了口气,程祯之于她,已经彻底过去。
程祯顿时感到有些不安,看她的眼神、她的表情,还有她噙在嘴角的那抹笑意,再再都告诉他,她不在乎他。
“程大人,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陆溱观说得清楚明白。
“不,有很多可谈、得谈的。我知道你生气,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你太冲动,你明知道我有多为难……”
“够了。”她伸手,阻止他往下说,再多的解释都是越描越黑。“程大人,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谁说的,我知道你为马氏而愤怒,但我们是夫妻,这件事谁都不能否认……”
“我不愤怒,真的,你与我已经是陌路人,也是真的。”
“要是你不生气,怎会说我们是陌路人?我知道你伤心悲愤,委屈难平,我知道你觉得我对你不公平,统统是我的错,我不否认……”
他越说越小声,因为他突然发现,她脸上波澜不兴,没有喜怒哀乐,面对他,似乎再也没有半点感觉,她放下他了吗?
不可以,他是她的丈夫,她怎能轻易放下?
再度拉住她的手,程祯恳求道:“溱观,求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你知道吗,为了你、为了我的承诺,我有多努力,我现在已经是四品知府,再过几年,我就能够升上三品大员,到时我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到时我可以给你依靠,到时……”
陆溱观对他更失望了,同是女人,她甚至为马茹君感到悲哀,哪个女人愿意成为男人的垫脚石?
“程大人,请你把话听清楚,我们已经和离,再也不是夫妻。”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得铿锵有力。
“怎么可能?”
“那纸和离书已经送到衙门登记过,不相信的话,程大人可以回京问清楚。”
她的话像把斧子,狠狠劈上他胸口。
过去他不知道她对自己这样重要,直到她失踪,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身边人很多,可寂寞却像张网子,把他兜头罩住,他的快乐变得空洞,他的成就变得缺乏意义,他开始感到害怕,害怕彻底失去她。
不,他不能和离!
“我们找个地方认真谈。”他坚持。
她摇头,比他更坚持。“没什么可谈。”
“就算我们已经和离,水水是程家的女儿,她姓程,你无权把她带走。”
他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手一掐,她便痛得无法呼吸,便只能被他牵着走。
品香楼的包间里,他们面对面坐着,陆溱观板着脸,她把程祯的自私看得透澈。
他行事只为自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完全不在乎她的感受。
他是真的喜欢她吗?如果是她,她不会让喜欢的人为难,她会在乎对方的感觉重于自己的感受。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一再压抑、一再妥协,才会为了他的快乐,逼迫自己伤心,是她让自己的纵容成了他自私的资本。
程祯在说话,她保持沉默,他很努力地说服她,可是她再不会被说服。
“我想你在京城长大,必定不会走远,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更坚强……我知道我让你伤心了,但凡有一点可能,我不会这么做,可我无法违抗天家懿旨,我只是个小小的……”
同样的话,她已经听过无数遍,可越听越心凉。
他说但凡有一点可能?唬谁呢,牛不喝水,还能强按牛低头吗?若不是马茹君可以带给他好处,他怎会点头?他虽看不起马家作为,可马家势力好用啊。
他真有嘴巴上说得那样在乎她吗?如果在乎,既然认定她在京城,既然非要找到她不可,为何还要离京到蜀州,这不是自相矛盾?
真理只有一个,于他,仕途家业远远比妻子亲人重要。
她是真的不生气了,与放下不放下无关,而是他已经成为她远古的记忆。
小时候她养鱼,鱼死掉,她哭过两、三天,然后伤心复原、然后结痂,然后若干年后想起,再不疼痛。
他对她,也是一样。
陆溱观不应声,任由他讲到满意,直到他歇口,她才道:“开条件吧!”
“开什么条件?”
“要用什么条件才能与你交换水水。”
他说那么多,她半句都没听进去,她不想破镜重圆,仍旧坚持当初的决定?不!他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他硬着心回道:“水水是我唯一的女儿,你说,有什么可以交换?”
“你还年轻,前途光明,未来三妻四妾,想要多少儿女都不是问题。”
“依马氏的性子,你以为我可以三妻四妾吗?”
“那就让马氏替你生儿育女。”
“你说马氏身子有病,不能怀上孩子。”
“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为她治病。”
她宁愿帮马氏治好不孕,也要带着水水离开自己?是他估计错误,她对他已经厌恨到这等程度?程祯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蔓延。
他不开口,她也不说话,两个人互视,明明曾是亲密的枕边人,可如今看着对方的眼神都显得陌生。
她不像他认识的陆溱观了,记忆中的她,总是以他为尊,事事为他着想,她的要求很少,他快乐、她便满足,是什么改变了她?
她也觉得不认识他,明明是一个再自私不过的男人,她当初怎么会傻傻地相信他会她撑起一片宁静安和的天?
他们有相同的讶异,只不过程顾看见的是陆溱观的改变,企图拨乱反正,而陆溱观则是意识到错看了他,深刻反省自己。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相视片刻,程祯下了定论,他朝她伸手道:“溱观,别闹,我们回家。”
陆溱观眉心打结,花那么长的时间,他还是只说他想说的、只听他想听的,而她发自肺腑的话,一句都没入他耳里。
她长叹一声,不明白过去她是怎么跟他走过来的。
就在她担心着,他会不会以男人的体力优势,强迫她回程家时,门被人一脚踹开,魏旻冷着脸大步走进来,他打量程祯两眼,再转头看向陆溱观。“走?留?”
魏旻一出现,陆溱观心定,扬起笑回道:“走。”
两人的对话只有三个字,可是程祯看见陆溱观给予这个陌生男人他许久未见的笑脸,一颗心像被丢进油锅里翻炸了两圏。
他不管不顾地抢到两人中间,不客气地道:“你是谁?我是她丈夫。”
这是狗狗尿尿占地盘的方式,他是聪明人,从不用这样粗糙的手段做为掠夺方式,但魏旻的气势太强,让他倍感威胁,他冲动之下做出最幼稚的宣告。
魏旻连嘴角都没牵动分毫,只抬起手轻轻挥过,连程祯的衣角都没拂上,程祯就感觉到一阵强风朝自己刮来,风势太强,他站立不稳,倒退数步,直到后背贴上墙壁,才阻止去势。
将将站稳,魏旻和陆溱观已经一前一后离开了。
就这样走了?不行,她至少得说清楚那个男人是谁,她为什么要跟他走?
他试着追上两人,就在魏旻扶着陆溱观上马车时,他赶到了,他一把拉住她的手问:“溱观,把话说清楚,他是谁?”
回头,看见程祯布满红丝的双眼,陆溱观失笑,知道他误解了什么,她不想解释,甚至想助长他的误会,可是另一道熟悉的身影闯进眼帘。
是马茹君,难怪今天她的眼皮跳个不停,原来是有朋自远方来。
马茹君动作也不慢,抢到他们跟前,扯开程祯的手,怒声质问陆溱观,“你想做什么?!”
陆溱观好笑地道:“我也想知道程大人想做什么,要不程夫人回去好好问问?”
“你也知道我已经是程夫人,往后别再痴心妄想。”
陆溱观忍不住轻笑,她几乎不曾刻薄待人,但这会儿她就是想尖酸一次。“成亲三年无孕,希望你这个程夫人能够做得长长久久。”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马茹君一时气不过,抬手就要往陆溱观的脸上甩去。
所有人都以为会听到一声脆响,但是并没有,响起的是马茹君像猪号般的尖叫。
魏旻抓住她的手腕,还恶意地在腕骨施压,疼得她不顾形象哀叫。
“魏旻算了,我们走。”
陆溱观迳自上了马车,魏旻轻轻一甩,马茹君转了两圏,差点儿当街扑倒出丑,幸好程祯即时将她拉住。
马车向前行,马茹君的咒骂声被阻隔在帘子外头。
魏旻一上马车就闭目养神,陆溱观看着他身上的尘土,是匆忙赶回来的吗?为什么赶回来?因为知道自己会遇见“老朋友”?
“是王爷让你回来的?”
“嗯。”
“王爷知道程祯在棹都?”
“是。”
“他怎么知道的?”
“文二爷。”
飞鸽传书?他果然知道程祯被派到蜀州,那往后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需要带水水离开吗?
魏旻睁开眼睛看着她,很难得地说了一句完整的话,“爷说不要怕,凡事有他。”
话这么短,全是精髓。
陆溱观笑了,是啊,怕啥?她有糖果哥哥罩着呢!
流年不利,形容的应该就是陆溱观这种情形吧。
昨儿个才和程祯、马茹君在街上唱完一出大戏,今天又有人上门,逼着她粉墨登场。没记错的话,她是大夫,不是戏子,怎么人人都爱拿她当主角?
天热得紧,幸好院子里有那棵桃树遮荫,今年桃子结很多,天天吃、天天啃,到处送人也摘不完,陆溱观舍不得桃子落了、烂了,贺关一声令下,王府里过来十几人,摘采、洗晾渍,弄出一瓮瓮果脯和果酒,待秋凉就可以上桌。
午后,屋子里热得睡不着,几把长凳搬到了院子,贺关、陆溱观、阿璃、水水、季方、魏旻……大伙儿坐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当然,多是季方、采茵和两个小家伙在说,闲聊这种事,魏旻和贺关通常是旁观者。
“我觉得漂亮。”水水斩钉截铁地说。
李成功送水水一个银瓶,圆圆小小的,可以放在兜里,水水没东西可以收,就把铜钱摆进去,时不时拿出来晃几下,她便觉得自己是富家翁了。
可阿璃不乐意,每次见她玩银瓶儿就摆臭脸,大半天不和她说话,同样的事闹过几遍,水水再迟钝也晓得原因出在哪儿。
她忧郁地问:“要不,还给李成功?”
他扬眉。
她还了,阿璃奖励她一串糖葫芦,不是外头买的那种,是精心秘制的那一种,那味道可好啦,让人垂涎三尺、齿颊留香。
只不过糖葫芦吃完,她就想起随时可以拿出晃几下的银瓶,觉得亏大了。
“丑。”阿璃回答。
“漂亮。”
阿璃瞪她一眼,不争辩,摆出臭脸说:“你去同他要回来。”
这话听起来是妥协,可熟知生存法则的水水吓死了,缩着脖子、噘起嘴巴说:“我只说漂亮,又没说想要。”
这个回答让阿璃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而在场所有人大人不约而同摇头,水水被阿璃吃得死死的,这辈子甭想从他掌心翻出去。
有人喊门,魏旻上前开门,难得一见的笑脸,在看见门外的人之后瞬间凝住。
马茹钰不认得魏旻,但他“惊吓”的表情让她很满意,没想到她会来是吗?以为瞒得天衣无缝是吗?当真以为她是吃素的,以为强龙不压地头蛇,她无人无势又无权,便只能陷在困境中动弹不得?
哼,错估她了,她从来不是认命的女人。
命是自己挣来、抢来、夺来的,就算是死局,她也会把它走活。
这一趟出门,她花掉万两银票。
她不是吝啬之人,进府两个多月,她花钱如流水,因为万事起头难,因为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如果紧守嫁妆、半点不肯牺牲,那么她的下半辈子就只能是静心园那一亩三分地。她不甘于小地方,她要挣取大地界,孩子都能舍得,金钱算什么?
只是……一万两啊,唐管事的心太黑。
他说要给儿子娶媳妇,还说万一被王爷发现,怕是连命都要舍掉,万一真要丢了命,他得先攒好三代前程。
哼,她就不信唐家三代有本事攒起万两银,若不是人在屋檐下,她哪肯受委屈。
但她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银票给了,却没说这一趟出门,是为了见王爷来着,到时唐管事的性命肯定得丢,万两买他一条狗命,虽亏,但亏得不算太严重。
翠屏上前道:“侧妃娘娘求见王爷。”
陆家院子不大,翠屏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所有人都听见了。
贺关瞬间变脸。
阿璃嘲讽道:“不是禁足中?看来王爷的命令不过尔尔。”
贺关看了季方一眼,半个字都不必讲,季方直接跳到魏旻身边。
谁说王爷的命令尔尔,看,他实行得多透澈。
季方看都不看向马茹钰,对翠屏说:“马侧妃为何没待在静心园?想来是下人伺候不周。”
伺候不周?是看管不力吧。马茹钰满面怒容,连一个下人都敢这样同她说话,是谁给的胆子,连马家都不放在眼里?
“我要见王爷。”
“无暇。”魏旻言简意赅。
她横眉竖目,真是一个个都没把她看在眼里,难不成非要她修书进京,让皇上下令,她才能见到王爷?
“王爷有这么忙?我都进府两个多月了,还没见上一面。”
“王爷想见自然会见,还请马侧妃回府。”
马茹钰打量魏旻、季方,他们没穿着王府侍卫服饰,不过一身简装,身体高大壮硕,肯定是侍卫。
两个小小侍卫,再不济,侧妃也是主子,他们竟敢用这种态度对待她?
可恶,虎落平阳被犬欺,这群恶狗是看准她的娘家在京城,天高皇帝远?
一阵心酸涌至,早知道蜀州这番景况……
早知道就不嫁吗?不,她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都是教她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蜀王妃,她卯足劲儿和堂姊妹们竞争,好不容易挣来今日的位置,她怎么可以轻易认输?
十八般武艺尚未尽使,治家之法尚未出手,认输?那不是她该做的事。
王爷对她是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但只要抓到机会,她就能让王爷知道,自己有多好、多么与他匹配。
“你敢阻止我?”她怒目扬言。
“请马侧妃回府。”季方半点不让。
开玩笑,王爷的命令都下达了,话没挑明说,可是个个心知肚明,未来王府的女主子绝对不是她。
“放肆,退下!”
季方淡淡一笑,回道:“除了王爷,无人可以命令我。”
马茹钰用鼻孔重重一哼气,用力推开翠屏,挺起胸脯朝魏受、季方凑近。
主子爷再不待见,她的身分摆在那里,她敢以身体为武器,他们可不敢随意举刀,只能节节败退。
没人想得到所谓的名门闺秀,竟也像乡下村妇那般撒泼。
于是,她顺利进了陆家。
马茹钰一进门,四个贴身大丫鬟也跟着进来。
静心圜里只留下柳嬷嬷看管,其他人全跟着出来壮大声势。
就算不为声势,她们也得跟,万两银票呢,能出来一个赚一个。
她大步走进门里,只是没想到宅院那么小,一进来就看见贺关等人坐在树下,齐齐转头看她,顿时心头一凛,方才的对峙全让王爷瞧见了?
该死,又落下坏印象!马茹钰有些懊恼,不过女人嘛,能屈能伸、以柔克刚,想要降服男人就得有几分本事。
她迅速挂起温婉笑脸,眼底有着两分委屈、三点无奈、四寸哀愁,她走到贺关跟前,盈盈一拜。“妾身给王爷请安。”
贺关不叫起,一双眼珠子像刀似的对着她。
马茹钰只能继续屈身、固定同一个姿势,她又不是武夫,能扎上两个时辰马步,不过片刻,膝盖就直打颤。
陆溱观蹙眉,身为马氏女不是她的错,而坚持嫁进蜀王府,也不是错误决定,对所有女子来说,这都是门再好不过的亲事,她恐怕是心急了吧,被晾了两个多月,换成任何一个新嫁妇,都会想方设法见丈夫一面,至少把话给说清楚。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律法上,罪不及出嫁女,她已经说动贺关,届时马氏一族伏法,便一封休书送她平安出府。
这门婚事无法带给马茹钰幸福,至少为她保住一世平安,也算不亏欠她。
陆溱观轻轻扯了下贺关的衣袖。
贺关看向她,她心太软,这是好事、也非好事,若不是这种性子,程家后院一个小小平妻,能将她压制至此?
不过最终他还是妥协了,冷冷启口,“起来。”
马茹钰连忙起身。“多谢王爷。妾身得知王爷在此,便带些衣物来给王爷。”
采茵眉头轻扬,挺会做人的嘛,不闹着要王爷回府,也不诉说委屈,而是贴心地送来衣物给王爷,只是……王爷几时少了换洗衣裳?
两名丫鬟端着银盘上前,上头各有一套衣服。
马茹钰弯下腰,温柔地对贺璃说:“小世子,这是我亲手做的衣服,你试试合不合适。”
阿璃双手横胸,偏头望向她,挺漂亮的女人,只不过太虚假。
他不伸手接,也不让人伸手,冷笑拒绝,“本世子不穿绸衣,只穿棉衫。”
这是观姨说的,棉衫透气吸汗,适合孩子,何况隐居在民间,干么把自己打扮成大老爷,他又不是李成功那厮,一身绸缎,打起架来三两下就撕得稀巴烂。
马茹钰这才发现,连王爷身上穿的都是棉布衣,这和王爷的身分不搭呀!
她好声好气地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小世子模样长得好,若是穿上绸衣,肯定会更俊俏。”
水水噘嘴反对,“这话不对,衣裳是用来保护身体的,当然要以舒服为重,我娘说,自信的人最美,最好的化妆品是微笑,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质,远远比衣服首饰更重要。”她说得振振有词,说得马茹钰脸色青白交加。
哪里来的野孩子?她狠瞪水水一眼,吓得她往阿璃身后躲。
马茹钰是垂着头瞪人的,她以为没有人看见自己的眼色,但阿璃看见了,心底轻嗤一声,果然是个再矫情不过的女子,对这个侧妃,他不乐意打交道。
拉起水水,阿璃说:“走,我们进屋去。”
他的话是圣旨,水水当然乖乖顺从,而且这个漂亮阿姨好恐怖哦……
说走就走,阿璃真不给脸,气氛顿时僵住。
陆溱观对着采茵挤眉弄眼的,采茵不乐意,但姑娘坚持,她只好上前。
“这是给世子爷的,这是给王爷的对吧。”她把银盘一个堆过一个,四个全部收拢,说:“奴婢代替主子说声谢谢。”说完,她也调头就走。
这衣服不穿的话,留着赏人也可以,但这银盘子就值钱了,难怪季方老是说马侧妃手里的银两不少。
“还有事?”贺关问。
东西收下,她没有借口待下了吧。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可以无功而返?马茹钰委屈地问:“不知道王爷何时回府?”
“该回时回。”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她又道:“王爷为何有家不回、流连在此?”
贺关不应声,因为她没有权力过问这种事。
这情景已经不仅仅是尴尬了,所有人都摆明不欢迎她,陆溱观不懂,她怎么还撑得下去?
马茹钰上前一步,轻轻拽住贺关的衣袖,柔媚道:“爷不回府,妾身一个人在王府会担心、会胡思乱想。”
贺关抽回衣袖,寒声问:“与我何干?”
季方抿唇窃笑,爷的不解风情已到达登峰造极的境界。
“若王爷不肯回府是因为陆妹妹,我愿与陆妹妹姊妹相称,好生相处,王爷把妹妹领回王府吧。”
陆溱观忍不住倒抽气,这是哪来的误解啊?
马茹钰又自顾自地道:“王爷,妾身自小熟读《女诫》,明白以夫为尊、出嫁从夫之理,身为妻子就该以丈夫为重,王爷想做什么,大可以告诉妾身,妾身会尽最大的心力让王爷过得惬意,妾身不是心量狭窄、容不得人的性子,不管是陆妹妹或其他妹妹,妾身都愿意包容接纳。”
她偷偷觑了王爷一眼,眼下,把王爷拢回王府是首要,否则她再有千般风姿、万种风情,王爷也见不着。
多么温柔贤淑啊,是男人都该为之动容,季方很想给她拍拍手,可是她真没弄清楚状况,包容、接纳这种事,是要有资格的人才能说的,王爷恐怕没打算给她这个资格。
陆溱观却是听得一身恶寒,自己似乎还比她大几岁吧,她这样一口一句陆妹妹,喊得她鸡皮疙瘩掉满地。
始终沉默的陆溱观走到贺关身边,柔声道:“我想侧妃娘娘有所误解,我和王爷之间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王爷住在这里,是因为我们正在为秋汛奔忙。”
她知道这个理由太薄弱,可她找不到其他说词。
直到陆溱观出声,马茹钰才正眼望向她,这一眼让她终于想起来陆溱观是程祯的嫡妻,是被堂姊逼得无处容身的正室,她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她不是失踪,而是跟着王爷私奔?
视线转到贺关脸上,她试着分析王爷的表情。
他望着陆溱观的眼神无比温暖,坚硬的五官透出温柔,男人如果不是上了心,怎会露出这样眼神、这样的表情。
堂堂的王爷和私奔妇,这话传扬出去,王爷的名声就毁了,所以他们才假借秋汛之名吧,但这能糊弄得过谁?
她终于明白王爷为什么不把人带回王府,王爷强抢官员妻室这种事当然不能透光,所以置外室,隐瞒真相。
只是陆溱观哪里比得过自己?她没有自己美丽,家世才华也不如自己,凭什么王爷看得上她却瞧不见自己?
认出陆溱观,让她挫败,她不懂,这么好的自己,到底输在哪里?
她非常生气,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在王爷跟前置气,王爷已经不喜她,若是再有一点偏差,她恐怕真要在静心园一辈子静心。
这时候,她有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没想到贺关却问:“怎知此地?”
心一抖,马茹钰无法回答,总不能老实说她派人探听他、跟踪他。
贺关又问:“如何离开王府?”
又是她无法回答的问题,她总不能说:我到处撒银子,撒出自由?
贺关轻哼,他也没打算从她嘴里套出答案。
刚开始文涛还会把她的一举一动报到他手上,但不过是一个女人,他懒得应付,便让文涛全权处理,没想到……
他是该找人来说道说道,他做的是哪种打算。
斜眉冷眼,这个不安分的女人,亏阿观还替她说话,要为她留一条活路,看来她这性子,早晚会把自己的活路给走死。
“不喜王府,便回京。”
在两个尴尬问句之后,他往她胸口狠狠戳上一刀,痛得她傻眼,眼眶瞬间泛红。
他这是在维护陆溱观吗?他为什么看不出来,她比陆溱观更好、更美、更值得他疼惜?她没有做错事,她不甘心……
此刻,她恨上陆溱观,她不会放过她,她相信,唯有陆溱观死了,王爷才能看见自己。
屈膝,她柔声回道:“妾身知错,这就回府,没有王爷的命令,再不出府。”
她低子,微侧头,露出白皙修长的颈子,脸上两道绯红掠过,她知道这样子的自己最美丽,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让王爷恋上自己。
贺关没回应,目光一转,季方上前道:“马侧妃请。”
她转身之际,陆溱观看见她的不甘和忿忿,是没想到嫁进王府会受到这样的待遇吧?十六岁的小泵娘,能懂什么呢?
等人离去后,陆溱观叹道:“你不该同意这门亲事的。”
“母后身子不好。”
“至少挑个自己喜欢的,别把婚姻与政治牵扯在一起,也不至于搞成现在这样子。”
“局面是马家造成的。”
是马家想方设法说服母后,把人塞到他身边,这件事筹谋许久,就是当年惠文之死……他不相信在王府埋下无数棋子的马家,会对贺盛下毒一事全然不知,他们不阻止,不就是想把他的王妃换个姓氏?
“长辈为功利,她不过是个受人摆布的小女孩。”
“受人摆布?”他轻嗤一声。“若她是这种人,就会继续被摆布,乖乖留在王府。”乖乖等他替她安排退路。
他说得她语塞,她只能摇摇头,各自有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