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可柔坐在馬車中,拿著一盞茶,臉上陰晴不定。
杏花和桃紅在旁邊小心伺侯著,不敢出半分差錯。
今兒個大女乃女乃又與王妃大吵一架,二女乃女乃上前勸解,大女乃女乃把人給用力推開,這一推,二女乃女乃摔著了,額頭撞上桌角,血立刻冒出來。
這還不是最嚴重的,二女乃女乃身邊的丫頭竟當著王妃的面說︰「二女乃女乃小日子已經遲了幾天,這會兒……」
那個焦急口吻,誰都听得出來她在擔心什麼。
王妃頓時氣急敗壞,一面命人請太醫,一面指著大女乃女乃破口大罵。
女乃女乃是天之驕女,從小嬌養著長大的,哪受過這等委屈,平日王妃在背地里說嘴就算了,今兒個當著一堆下人的面辱罵大女乃女乃,大女乃女乃豈能不回嘴?
這一回嘴,事情還能善了?
徐嬤嬤連忙給她們使眼色,她們急急忙忙把大女乃女乃拉出花廳,不到一個時辰,徐嬤嬤讓小丫頭來傳訊,說二女乃女乃小產。
這下子事情鬧大了,這可是謀害上官家子嗣吶,若王妃不顧一切,是能逼著大少爺將大女乃女乃給休出靖王府的。
偏偏這時候大少爺又不在府里,誰能,為大女乃女乃說項?
女乃女乃也曉得事情鬧得太大,這才匆匆收拾東西,趕緊回夏家搬救兵。
「誰曉得這小產是真是假,那女人嫁進王府兩年多,什麼時候不懷上偏偏等著我動手孩子就懷上了,騙誰啊!」
這話說得刻薄,可大女乃女乃正在氣頭上,誰敢反駁?自然得順著大女乃女乃的心意說。
「可不是嗎?說不定早就曉得胎兒有問題,刻意弄出今天這檔子事,好把髒水往大女乃女乃身上潑。」杏花是個慣會看人臉色的。
「肯定是……是王妃和二女乃女乃合謀,要害、害咱們女乃女乃。」桃花功力略遜一籌。
「沒錯,王妃行事人人看在眼里,王妃是怎麼對待大少爺、對待咱們女乃女乃的?尤其大少爺考上狀元後,王妃心里不知道妒恨成什麼樣子了,這會兒有這等好機會,能不趁機發作?看來,這次王妃是非得把大房趕出王府不可,可憐吶,難怪都說沒娘的孩子長不大……要我說,實在是王妃太不容人。」
听著婢女的推論,夏可柔冷笑不已。「能容嗎?自己的兒子是什麼德性,姑姑會不知道?與相公一比,簡直是天比地、雲比泥,她緊張著呢,就怕世子之位又重新回到相公頭上,這才小動作頻頻。」
相公不計較,處處要家和,可他想和,人家可不願意同他和,搶走世子之位不說,還滿院子安插眼線,難怪相公不敢把公事往家里帶,寧可在外頭忙到三更半夜才返家,就怕被人鑽了漏洞,搞出大事。
連在自己的家里都得這麼小心翼翼,這是家還是龍潭虎穴啊?
「王爺難道看不出來,王妃心量狹窄?」杏花問。
「哼,寵妾滅妻的男人,眼楮是瞎了。」夏可柔輕哼一聲,口氣中沒有對公公的恭敬。
「大少爺過得多難啊,九死一生的回到王府,竟是這樣的景況,幸好有大女乃女乃在,否則可冤死了。」
你一言、我一語,她們大肆批評著王妃,越說越起勁,到最後話題歪了,明明是夏可柔失手推人,卻變成王妃伙同二女乃女乃陷害大女乃女乃。
越說越是激憤,杏花怒道︰「大女乃女乃,這次回娘家您得求老爺為您作主,當初這親事可是王妃大力促成的,她怎能如此陷害自己的親佷女?」
夏可柔滿臉悲憤,道︰「是啊,也不曉得是哪里得罪姑姑,當年慶表哥的親事,她寧可選孫氏也不願意挑親佷女,難道我會比不過孫氏?如今我嫁進王府,原可幫著修補姑姑和相公之間的裂痕,沒想到姑姑如此忌憚我,連這種下作手段都使……」
話說一半,馬車突然一頓,下一刻飛快奔馳起來,車廂里只听見車夫在車外大叫,根本听不清楚他在喊什麼,夏可柔和杏花、桃紅緊緊抓住窗子,可也不頂什麼用,三個人摔成一團,不斷驚聲喊叫。
就在三人嚇得淚流滿面時,馬車陡然停下,只是巨大的撞擊力把她們震得七螢八素。
好半晌,主僕三個才從驚嚇中回魂,杏花、桃紅連忙扶起夏可柔,只听見她痛得哀聲喊叫,手上腿上布滿紫色瘀痕。
車簾被人挑起,站在車外的是個年約二十歲的年輕婦人,她做一身武人打扮,雪白的箭袖緊身衣,雙手束有黑色護腕,腰間的黑色寬腰帶上斜插一柄短劍,一雙杏眼黑白分明,眉眼間帶著三分英氣。
「夫人、姑娘們,還好嗎?」女子問。
「到底是怎麼回事?」夏可柔不管不顧,指著人就罵。
女子淡淡一笑,掩去眼底的輕蔑。「馬受驚了,車夫控制不住,我砍掉馬腿,馬車才停了……」
「好端端的馬怎麼會受驚?」夏可柔的口氣里並無感激,反而還頤指氣使,好像對方是自己的丫鬟似的。
車夫這時才走到車廂旁,听見大女乃女乃問話,忙回話道︰「老奴方才檢了一下,發現有人用石子射馬,眼楮傷了,馬才會受驚。」
「你的意思是有人要害我?」夏可柔對著女子道,聲音拔尖,刺耳得令人蹙眉。
女子並未回答,只是突然皺起眉頭,凝神嗅了嗅車廂里的氣味。
片刻後,她目光落在角落的茶壺上,馬車里到處鋪著軟墊,方才一陣震蕩,茶壺摔了,卻沒有破。
「失禮。」女子說完,跳上馬車,撿起茶壺,湊近鼻間輕嗅,不久放下茶壺,低聲道︰「往後,夫人還是少喝這種茶葉為妙。」
「這茶哪里不對?」夏可柔听出貓膩,立即問道。
「里頭加了紫頁,它會增茶葉香味,只是多食會讓女子不孕。」
听見她的話夏可柔懵了,不孕?難道她和夫君成親數月都沒有好消息,是這茶惹的禍?
桃紅忙道︰「姑娘怎麼會知道的?」
「我略通醫理。」
杏花反應快,急道︰「姑娘可否隨我們回府一趟,看看府里是否還有這種東西?我們家主子不知道已經吃下多少,日後會不會有礙子嗣?」
女子輕嗤一聲,一副大戶人家後宅就是事多的模樣。她拉起夏可柔的手腕,輕輕號脈,片刻後,凝眉道︰「夫人此生恐怕再難有子嗣。」
這話太令人難以接受,夏可柔瘋狂大叫,「你胡說八道,我的身子好得很!你是誰派來的?你想往我身上潑髒水?想都別想!回去告訴你的主子,我不會上當的……」
女子輕蔑地想,這女人真是奇葩,主子爺攤上她,果真不幸。「夫人不信的話,大可以請其他大夫把脈,今日就當我多事。」
撂下一言,她竄身離開,等杏花反應過來追下車時,已經不見對方蹤影。
在大吼大叫之後,夏可柔回過神,放聲大哭。「是她,一定是她!她不想讓相公有子嗣,便斷了我的根!」
桃紅抱住主子,說︰「別慌,咱們先回夏家,請老爺夫人為大女乃女乃作主……」
芷英低聲對上官檠稟報方才發生的事,她的聲音低低的,听起來讓人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
午後的陽光從窗欞透進來,灑在腳邊,無數的灰塵在那方陽光中翻飛,安靜的時光卻讓他神采奕奕、意氣飛揚。
「……小夏氏驚恐萬分,一路放聲大哭,屬下是看著小夏氏進夏府後才離開的。」芷英報告完,退後兩步,恰恰看見上官檠嘴角的笑意。
主子爺的笑很好看,像春風似的,讓人看見了便染上一身暖暖春意。
芷英是邱師傅引薦的人,二十歲,出身武林世家,十五歲出嫁,丈夫卻死于一場江湖恩怨,從此她厭棄刀口舌忝血的生活。
連同芷英,在春闈過後,上官檠得到七個江湖高手,有他們在,上官檠辦事如慮添翼,邱師傅手下的十六個孩子也不差,在他的教導下,個個聰明活躍。
他很喜歡去邱師傅的院子,感受那份生氣蓬勃,他打算從那些孩子當中挑選幾個,跟著沐兒。
是了,等沐兒再大一點,也得讓邱師傅點撥點撥沐兒,他的兒子可不能長于婦人之手。
望著上官檠,芷英挑眉淺哂,他是個性情溫和的主子,從不見他發脾氣暴怒,但惹到他的人,往往在不知不覺間引火上身,夏嫵玫是一個,夏晉山也是一個。
夏晉山好,也好男色,繼半個月前小倌和妓女為他大打出手的丑聞之後,夏晉山染上髒病,而那病又上了妻子的身。
他妻子有孕在身,怕吃藥傷孩子,只能忍受那股又痛又癢的感覺,懷孕的女人脾氣不好,他那妻子也不是吃素的,成天在屋里摔東西,動不動就抓得夏晉山身上臉上東一痕、西一道,出門得遮遮掩掩。這還不打緊,夏晉山那身髒病似乎同太醫作對上,旁人吃幾帖藥就會慢慢痊愈,他硬是不得半分起色,越治越是紅腫流膿。夏晉山的妻子見狀更加氣恨,說他肯定不收斂,天天往髒地兒跑,才會怎麼治都治不好。
這陣子太醫頻頻進出夏府,銀子像流水似的往外花,消息傳開,夏府成了京城笑話。夏晉山的事,是主子爺動的手,現在夏可柔又鬧上這出,這陣子的夏府很不平安吶。
「過兩天邱師傅旁邊那處宅子整理好後,你先搬過去吧,我把紀姑娘的安全交給你了。」
上官檠早已經選定宅子,就在靜安胡同、邱師傅家隔壁,事實上胡同里的三間宅子都是他的,為保安全,他還在宅子里做了布置。
但紀芳堅持自己挑選,于是他帶著紀芳滿京城繞幾圈,看的屋子都是又大又貴,讓人心動卻無法行動的豪宅,最後,她當然會挑選安靜,大小合適,價格又實惠的靜安胡同。
「是,小夏氏那邊需要屬下再添一把火嗎?」
「不必,凡事點到為止,恰到好處方為上策。你先下去休息吧。」
「是。」
芷英下去後,他又端起一臉無害的笑,笑得人心池蕩漾,只是,天曉得他的笑有多毒,一旦沾上,想全身而退?哪有那麼容易。
夏家的女子一個比一個爭強好勝,誰都不服誰,當姑娘時,姊妹之間就難得和諧,嫁出門後豈能扮弱裝可憐?
夏嫵玫的算盤珠子撥錯了,誤以為親佷女定會站在自己這邊,沒想到他這丈夫越卑微懦弱,夏可柔就越要當大房的支柱,姑佷倆的沖突慢慢搬上台面,越演越烈。
夏嫵玫是會顧慮血緣親情之人?不,她冷血自私,眼底只看得見利益。
回王府至今,夏嫵玫給自己下藥的次數早已數不清,他既是打著復仇的主意就不會允許她動到自己,他從不在府里用膳,連水也不肯沾,夏嫵玫眼見事難成,轉而給夏可柔下藥。絕育藥吶,夏嫵玫真狠,那可是她的親佷女。
知道這件事後,他能不大做文章?今天的文章便是這樣來的。
接下來,靖王府恐怕得和夏府一樣熱鬧,想到這里,他心情無比暢快飛揚,忒想去找一個痞得讓人發飆的女子分享。
說到做到,他放下轉個不停的毛筆,起身。很久沒看到沐兒了,距離上次已經六個時辰……
眉開,眼笑,上官檠那張很有吸引力的笑臉又像花蝴蝶似的,到處招。
多了萍兒一家人,屋子變得很小。
宛兒把柴房收拾出一塊地兒,鋪上稻草,就要讓三個弟弟睡,這種虐待未成年孩童的事紀芳做不出來,只好讓殷茵和玥兒搬到自己房里,把屋子讓出來,但這樣一來,晚上玥兒和Jovi有伴,老是玩到三更半夜才肯睡,把殷茵和紀芳的生理時鐘給打亂了。
不過萍兒娘秦氏確實是帶孩子、做家事的一把好手,在她在,幾無下來殷茵又送了七、八幅門簾到富貴布莊,這兩天秦氏還幫著殷茵用碎布做不少玩偶。
殷茵拿著玩偶說︰「這門生意我想自己做,不想和何掌櫃合作。」
紀芳把頭靠在她懷里,撒嬌說︰「隨你啊,反正我有錢可以花就行。」
萍兒的三個弟弟也勤奮得很,而家里突然出現那麼多大哥哥,Jovi整天都處于興奮狀態,不想吃,光想玩,幾天下來胖胖的米其林輪胎腰瘦上一圈,惹得上官檠頻頻抱怨。
說到上官檠,紀芳真不曉得該怎麼說才好,他真把她這里當成外室了,三不五時就模過來逛逛,現在更過分,直接抱來公文、帳本,侵佔她半張桌子。
幸好她早已習慣台北居住,再狹小的空間也能做事,不然她的創作靈感會被集體謀殺。只是,本來就偷偷喜歡著,現在他又天天出現,天知道她得花多大力氣,才能說服自己上官檠不是Jovi……已然模糊的界線變得更模糊,害得她不得不更油條、說話更氣人,拚命想把他推出生活圈。
偏偏,他硬是賴上了,打不跑,趕不走,還說了一句,「我付了贍養費,有探視權。」瞧,他把二十一世紀的用語講得多順溜。
她錯了,不應該帶給他太多新觀念,他的學習功力一流,頂嘴功力也越見增長,早有一天他沒被她的油條氣死,她會先被他的油給淹死。
他強行賴上,她無法不歡喜,模糊界線被強勢的男人伸出長腿給抹去,他一天一點介入她的生命,參與她的歡心憂喜,而她……越來越無法阻止自己對他的貪心。
這可怎麼辦才好?他有妻,將來也會有子,他不會全部屬于自己,而她對于感情,存在著不容討論的潔癖。
當朋友自然可以開開心心,可一旦越過那條線,就會慢慢出現不同的情緒,那些情緒會讓她變得不快樂,變得面目可憎,她不願情況往那個方向發展,因此就該劃下停損點。
可是,有兩點不甘心,有很多點不樂意,有無數點的不舍得,該怎麼辦呢?
她不理智?是啊,她承認,「愛上他」從來都不是理智的事。
在她學著Jovi在簽名之後畫上#,在她學著他愛上去冰無糖珍珠女乃茶,在她學著他思考時轉筆,在她不管自己體育有多爛,忍痛買下慢跑裝備,假裝與他不期而遇時……她就沒有理智過了。
她是真的很喜歡他啊!
「在想什麼?」
一句話嚇到紀芳,手指間正在旋轉的筆掉下來,抬頭,那張春風得意的笑臉躍入眼底,登時暖了心。
「你干麼嚇人?」覷上官檠一眼,她把筆撿回來,擺回硯台邊。
「誰嚇你,我已經站在這里老半天,沐兒呢?」發現她想事情時有轉筆的習慣,和自己一樣,上官檠很好的心情變得更好。
「在睡覺,Jovi和大哥哥玩鬧大半天,眼楮都迷糊了,還抓著人不讓人走,好不容易才睡下。」
對于兒子的名字,他們各有自己的堅持,好像兒子應了哪個到最後就會和自己站在同一陣線。
「這時候睡,晚上怎麼睡?」上官檠道。
「對啊,你沒看見我的黑眼圈?」她哀怨的收拾桌面上的畫稿。
「上次你答應給的首飾圖稿,畫好沒?」
「再兩天吧,沒睡飽,昏昏沉沉的,我的腦袋不靈光。」
上官檠輕笑兩聲,說︰「我問過了,後天就能整修完畢,你準備準備。」「哦。」她挺喜歡那間房子,只是房子大,整理起來麻煩,就算有秦氏也會累慘,明兒個還是去找李瑩吧。
「知不知道新宅子隔壁住著什麼人?」
「不知道。」拜會新鄰居是搬家後的首要事。
「是一位姓邱的師傅,他開學堂,專門教授孩子武功和識字,我想同你商量,是不是先把萍兒的三個弟弟送到那里?他們還小,無法幫忙,不如讓他們去學學本事,就算將來他們不想當下人,憑一身本事也能有別的出路。」三個男孩分別十歲、七歲、五歲,能頂什麼事兒,偏她愛充好心,硬把人招進來,搞到自己沒地方睡。
「行啊,學費怎麼算?」
紀芳這一問,問倒了他,還真沒想過這個,不過他反應快,馬上回道︰「一年五兩銀子,供吃供住。」
「邱師傅開的是善堂碼?這麼便宜。」
「邱師傅是個有故事的,三十歲的人無妻無兒無父母,這才招了那些孩子在身邊,也算是個依靠,往後熟悉了,你自個兒問他去。」
「那宅子挺大的,得去找李瑩幫忙,再尋幾個幫手。」
「明天我陪你跑一趟,買了人,先讓人過去打理。」
「可以。」
「我手邊有個叫芷英的丫頭,二十歲,丈夫沒了,孤身一人。她的功夫不差,我讓她住餅去听你差遣,京城登徒子多,出門帶上她,我放心些。」
替她想得這麼周到?這份好意,她領受。「多謝。」
他明白的,她雖然常說些氣死人不償命的話,可她也是講道理的,誰對她好、待她壞,她心里自有分寸。他也知道在現代的女人對于男人的要求,遠遠超過這里的標準,想要擄獲她的心,他需要更多的努力。
不過,無妨,他有的是耐心,他能在莫飛跟前周旋十四年,最終平安逃出,就不怕與她的意志力周旋。
「何掌櫃讓我來說一聲,門簾下月初開賣,你每個月能給幾張新繡樣嗎?」
「好。」
「這是這個月的分紅,買不倒翁的人比上個月少一成。」
「我估計還會再少。」紀芳點頭。不倒翁並非日常生活消費品,也不是人人都需要,要不是上官檠把價格定得很高,定位在奢侈消費,紀芳拿不到那麼多分紅。
看一眼銀票上的數字,有五百兩銀子。
殷茵手頭很緊,最近他們吃喝的都是Jovi1的教育基金,殷茵原本打算先開鋪面,再買房子,可家里人變多,擠得很,她這才同意先買房,京城房價貴,如此開店面便遙遙無期了。
「擔心了?」他問。他越來越能解讀她的表情,好像他們已經熟悉過一輩子似的。
這種熟悉看在鳳天磷眼里,倒是理所當然,畢竟他和莫琇兒在一個屋檐底下同住十四年,可上官檠很清楚,半點都不理所當然,因為莫琇兒沒有紀芳的表情、她的思緒、她的反應。
這份無從解釋的理解與熟悉,他將之歸類為緣分——他與她之間,是命中注定的緣分。他從未忘記那算命術士的話,一宿姻緣逆旅中,短詞聊以識泥鴻。
「不擔心,我可以盜用的智慧財產還很多,反正在這里不會有人跳出來控告我侵佔。」紀芳笑得豁達。
「我信你,只是有好東西別忘記捎帶上我。」
「那自然,你是個不差的合作對象。對了,禮券的事做得怎樣?」
「這兩天才開始賣,情況沒有想象中那麼好。」
「這是一種新的消費習慣,需要時間讓百姓慢慢適應。」像她的不倒翁剛開始不也不得人喜歡,要不是有大皇子那塊金字招牌,怎麼能賺?
「母親和祖母留給我的鋪子,我清理過一諞,不少黑了錢的掌櫃最近把錢吐出來了,我手邊有近十萬兩閑錢,打算在外地開鋪子,把不倒翁的生意往外擴,但手邊可用人手太少,得慢慢來。」
紀芳覷他一眼,笑得滿臉鬼。
「干麼這樣看我?」上官檠問。
「試問,哪家的善心人士吞進去的銀子還肯吐出來?」
上官檠大笑,善心人士豈敢吞主子的錢?那些人不但心肝黑,膽子還肥得很,治這些人得用法子。
這所謂的法子,比如說,某掌櫃的突然失蹤,家里人接到密信立刻賣鍋賣灶,把貪得的銀錢還給主子爺,過幾天某掌櫃終于返家,生怕再受報復,連夜攜家帶眷的跑得不見蹤影。
「知情人士」見過返家的某掌櫃一面,听說他的眼珠子被挖出來,還缺了一手一腿,他親口對「知情人士」大哭,道︰「我要是別逃,下場就不會這麼淒慘。」
消息在短短幾天之內傳遍「貪污圈」,這會兒大家才曉得這位大少爺表面看起來良善可欺,實際上誰還敢佔他便宜?于是多數人乖乖賣房、賣地,把錢湊齊還到大少爺面前,終究心再痛也比肉痛好,活著才能再創奇跡。
可惜,有那麼幾個不怕死的想在虎口拔牙,刻意把事情鬧到王爺跟前。
王爺知道,等同于夏嫵玫知道,知情的夏嫵玫心頭更恨,老王爺居然把那兩塊肥肉送到大房口中,虞氏的嫁妝就算了,老王妃的嫁妝又是怎麼回事,難道上官慶是從外頭抱來的?
更教人咬牙的是,夏可柔明明吃得滿嘴油,還要裝貧哭窮,處處挑剔下人,埋怨掌著中饋的婆婆苛刻大房吃穿用度。
夏嫵玫逼著丈夫去向老王爺鬧。
上官陸凝起眉回答,「行,把世子之位給阿檠,我就把那份嫁妝給阿慶。」
一份嫁妝和一個爵位,再傻也不會選擇前者。
表面上,事情就此按下來,可王府里波濤洶涌,夏嫵玫的行動一波接著一波,只是上官檠很少回府,倒霉的往往是夏可柔,婆媳戰爭越打越慘烈。
夏嫵玫向丈夫告狀,上官華听得多了,不耐煩回嘴,「媳婦是你挑的,要怨也只能怨夏家教女無方。」
這話一口氣罵了兩個人,夏嫵玫自討沒趣,只好自己動手,那碗絕育藥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產生的。
夏可柔也向丈夫告狀,上官檠一勸再勸,勸她為人子女要孝順,再然後也不耐煩了,直接外宿不歸。
這是王府里頭,而王府外面那位把事情捅破的掌櫃,幾天後家里遭賊,多年累積的財富全打了水漂兒,隔兩天賭坊上門,拿著他大兒子簽的借條,硬是拉走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再過幾天,有人發現一家五口在城里乞討。
他們都曉得這是誰的手筆,只是如今後悔已經來不及。
此事傳揚出去,人人便都搶著當吐錢的善心人士了。
「他們是否善心,我不敢確定,但確實爭先恐後的把銀子給還上了,說說,如果是你,你會怎麼處理這筆錢?」上官檠詢問她的意見。
他們都沒有發覺,信任已經悄悄地在兩人之間安營扎寨。
「先買地吧,買地種糧養活物,之前你不是打算擴大酒樓飯館嗎?若食材能靠自己莊子供應,成本會降低很多。」
「我有想過這個,要不……有空的話,你陪我去看看幾處莊子,帶上沐兒?」
「好啊,Jovi越來越大,關都關不住。」
有萍兒的幾個弟弟在,這小子越來越野,不吃不睡的光顧著玩,見家人出門就哭啊鬧的非要跟上。
「兒子不能關著養。」話出,上官檠眉間凝出苦澀。
看見他的表情,紀芳嘆息,他就是被關著養的那個,莫飛關掉他的視听,關掉外面的訊息,以至于他連母親最後一面都不得見。
她婉聲勸道︰「看事情得從不同角度出發,否則容易偏頗,想想,倘若當年沒發生綁票事件,現在的你會變成怎樣?」
「我娘性子柔弱,斗不過夏嫵玫,再加上父親眼里只有那個女人……」上官檠明白,若自己待在王府里,他根本活不到長大。
京城中最不乏的就是流言八卦,靖王府的故事不是秘密,連殷茵都能說得頭頭是道,任何看過「甄嬛傳」的女性都能猜出靖王府家的後宅不是塊干淨地兒,但讓紀芳開心的是,這是頭一次上官檠對她提起自己的家庭。
「你懷疑過你母親的死因嗎?」
「不用懷疑,是確定,我偷听過莫飛和莫辰的對話,我娘的死是莫齊動的手。」
鳳天磷不相信,就像他只看得見皇後娘娘的手段,卻看不見雲貴妃的,能在後宮活得精彩的女人哪個是善茬?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我娘在上香時遇到地痞流氓,莫齊挺身相助,事後他自稱惹上大官,全家遭難,我娘心生感激,便讓他進王府,我娘盤算著,我身邊需要有人保護,殊不知這竟是引狼入室。
「我記得在被綁架之前,母親已經臥病在床,大夫進講出出,無人找出病因。莫齊見我難過,告訴我某處有位神醫,能醫治天下怪病,我才會與他偷偷離開王府,沒料到這一走便是十四年……」
是那次的事件讓他瞬間長大嗎?想起莫飛、莫辰的對話,她心酸酸的,一個六歲孩子啊,竟懂得裝失憶來爭取生存,那時的他,心里有多慌多恐懼?
心疼地摟過他的肩,輕拍他的背,她願意當他的麻吉,分享他最深沉的痛苦。
「再回王府,人事已非,很難受對吧?」位置被人取代,母親不在,父親無視,連婚姻都無法自主,他啊,活得憋屈。
「回王府,本就不是為了過好日子。」
不然呢?「你想助鳳天磷上位,以從龍之功奪回屬于自己的一切?」
頭,他不想。
「見皇帝和大皇子的次數越多,越覺得你說的有理,誰說︰「不喜歡」不是一種保護?不是「最喜歡」的表現?皇上與大皇子之間的默契,是鳳三沒有的,若我估料無誤,皇上心中早已經有了人選,那麼現在選邊站的人,哪個能夠全身而退?父親在為夏嫵玫請旨立妃的同時,已經選好邊……」
「那你呢?要支持鳳天磷,還是勸他退讓?」
嘆息,這次的禮券賺的錢的用途,鳳天磷收手了,那麼下次呢?他能勸他幾回?
看著他凝在眉心的郁結,紀芳猜想,他還沒做出決定吧?一邊是理智分析,一邊是死黨情誼,若讓理智作主,他應該會推波助瀾,讓靖王府這輛車往死亡之路開去,置身事外,親眼見證毀滅快感,若讓感情主宰,他會讓自己坐進那輛車子里,與朋友共存亡。
不管是誰作主,都是殺敵一千自損一千,不劃算。
「我相信為惡者,天罰。」紀芳在他耳邊低語。
「我認為只有人才可以懲罰惡行。」他從不指望老天代替自己報母仇。
「塞翁失馬,當年你若沒有被綁架,現在的上官檠或許墳頭的草都比人高了,可見得冥冥之中必有天意。」
「當年我被綁,若不裝痴扮傻,不假裝失憶,我墳頭上的草也一樣比人高,可見得成事在己。」
見他固執,紀芳不想再說,有時過度勸說會出現反效果。退一步,她說︰「我相信,光陰早晚會對你做出證明。」
在母親這件事上頭,上官檠半步不退。「我相信光陰可以推波助瀾,卻不相信它有證明的能力,想要證明,必須依靠自己。」
表面上是個再溫和不過的男人,可那顆心比誰都硬。
紀芳想起大老板,他也是這樣呢,提案不妥,小老板會用極度尖酸刻薄的言語把人貶到地獄里,摔了企劃案,讓他們重來,可真逼急了做不出新案,他也會妥協。
而大老板只會溫溫和和地笑著、听著,然後指出其中缺失,他的說服力好得驚人,總能說得大家認同他的意見,一個缺失、兩個缺失、十個缺失……弄到最後,不必他退提案,大家會自動說︰「這提案不行,我們拿回去重做好嗎?」
他很溫柔,他總是笑臉以對,卻從未妥協過。
紀芳笑而不語,上官檠明白自己沒有說服她。
她不急,他也不急,她的談判技巧好,但他的耐心足,鹿死誰手,尚且不知。
Jovi的哭聲從屋里傳來,紀芳連忙起身,上官檠快步跟在她後頭。
「醒啦?」紀芳走到床邊,擰擰Jovi的臉,說︰「真可憐,不會說話的小外星人,只能用哭來引起注意,真是弱勢團體啊……」
快滿周歲的孩子已經能听懂一些話,外星人、弱勢團體這種句子小小孩听得多,雖不知道鄙夷是什麼意思,卻也曉得他娘在輕視自己。
不滿了,他扭過頭,朝上官檠伸出手。
上官檠受寵若驚,意思是……要他抱?
他看看紀芳再看看兒子,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曲解兒子的意思。
見上官檠遲遲不動作,Jovi踢手踢腳,利落地翻身,朝上官檠爬去,小短腿爬兩下不稀奇,反正他除了外星人還是爬蟲類,可他竟然……
意然……
「爹……」嬌嬌軟軟的一聲呼喚,把人的心都給喊軟了。
眼楮大瞠,嘴巴大張,弧度大得下巴都快掉下來,沒弄懂的人還以為上官檠撞鬼了。他指著兒子,對紀芳說︰「他、他……」
紀芳一笑,推推他說︰「兒子在喊你呢。」說著,抓起兒子往他懷里塞,她笑道︰「你們爺兒倆玩一會兒吧,我去弄點東西,Jovi中午幾乎沒吃。」
離開屋子,走進廚房,想起上官檠受寵若驚的表情。
她想起大老板了,那個時侯啊,她就常常想著,他會是個好父親,溫和的笑臉、溫和的睥氣,連說服人的口氣都溫和得讓人如沐春風,當他的孩子肯定很幸福。
多數男人不擅長言語,習慣讓脾氣來展現心情,有點粗魯野蠻,但這是生物的演化,怪不得誰。
而他肯定是演化中較先進的一群,他有非常良好的溝通力、說服力,他年紀輕輕可以坐上那個位置,絕對不是因為僥幸。
想起大老板,紀芳下意識倒出剛做好的地瓜粉,地瓜粉不多,是她和萍兒試著搗鼓出來的,過程很繁復,得把地瓜切碎,磨成漿,濾掉渣渣之後放上大半天沉澱,將上頭的水倒掉,下面的澱粉曬干就成了地瓜粉。
紀芳從蒸籠里拿出早上沒吃完的地瓜和芋頭,壓成泥,加入地瓜粉、糖,揉捏成團後再搓成長條,切成塊,放進滾水中煮熟,撈起,加上糖水。
可惜她的資本額還沒辦法在這個時代里弄出一個古代冰箱——冰窖,否則……這是大老板最喜歡的小吃之一。
他是ABC,對台灣的印象只有珍珠女乃茶,他很忙,忙得常常沒時間吃飯,于是她會在他桌邊放一杯無糖去冰珍女乃,他有空的時侯喝上兩口,女乃茶補充水分,珍珠提供飽足感。
明明是不健康、自己也不喜歡的飲品,但為了暗戀他,她也學著喝,他一杯、她一杯,好像做了相同的事,他們就有了交集。
直到那次,假日時員工相約去逛九份。
誰都沒想到他會臨時參加,她記得很清楚,那天天空飄著毛毛雨,她沒帶傘,但他帶了,她買了碗芋圓,想找個沒雨的地方吃,然後一把傘出現,擋去細雨綿綿,她抬頭,撞見他的笑臉。
微冷的天,不知道是不是手里的芋圓帶著溫熱,她的身子突然變得暖和。
他說︰「我還以為你是個細心的女生。」
「我是啊,不過我也是個懶惰的女人。」她笑著,把外套的帽子拉起來,罩住頭,用動作表示——這是我的隨身雨傘。
他笑了,那個笑容在她夢里時時出現。
他們開始聊天,但聊著聊著,他拿走她的湯匙,吃一口她的芋圓,說︰「我不知道這種東西這麼好吃。」
因為這句話,因為他含笑的表情,她上網學做無添加物的芋圓,帶到公司和他一起分享,冬天吃熱的、夏天吃冰的,漸漸地,芋圓取代了他的無糖去冰珍女乃。
她忘不了,在公司頂樓,在太陽斜射的清晨,他吃著芋圓的影子斜斜地籠罩她全身,那感覺……彷佛是被他擁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