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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魔為偶(上) 第十章

作者︰雷恩那類別︰言情小說

以往要小家伙乖乖的,她總躊躇,頂多允諾自個兒會「盡量乖」。

然後兩人頭一回一塊兒過年的這一晚,他成了她的師父。

她應承他會健健康康的,會听他這位親王師父的話。

當時他以為收拾了這小家伙,終于令她乖了。

這幾年她確實身體健康,被養得結實強壯,什麼頭疼腦熱、咳嗽風寒的小病痛一次也沒染上過,就連那個亂棍齊落的夢魘也早已擺月兌。

然而,「听師父的話」一事,她今日可算徹底違諾了。

秋陽如金的午後,烈親王府正院的主房中,十四足歲的小泵娘正沖著她的親王師父發脾氣,親王師父不理會她,她就跟前跟後糾纏再糾纏——

「我要去!」

暴雷般一轟響,氣勢十足,可惜身為師父的南明烈從容不變,瞧也沒瞧她一眼,徑直往玉石屏風後步去。

「我說我要去!」小泵娘倏地跟進。

南明烈進到玉石屏風後是打算換上這一身親王朝服,盡避貴為親王,尋常近身之事皆是自己動手,用不慣所請的貼身小廝,但這四年來他身邊多出一個小弟子,有事弟子服其勞,他一動手解扣卸袍,她便自動湊上來,熟稔地接過他的外袍,再呈上備在一旁櫃上的干淨衣物。

見她熟門熟路地從角落大箱籠里取出一雙男款軟底鞋,單膝跪地,擱在他腳邊等著他換下腳上那雙硬底黑靴……從未要她做這些活兒,卻也忘記自己是何時任這小家伙靠得如此這般親近?

突然擺出一副精乖溫馴的模樣,做小伏低的,還想捧他的腳幫他換鞋?

他怎可能不知她在想些什麼!

避開她獻殷勤的手,他甩掉兩只黑靴,猶套著白綢襪的兩足踩進居家軟鞋里。

她又火爆了,跳起來站得直挺挺,螓首一甩——

「就是要去!要去要去要去!」

南明烈臉色明顯難看。

這四年來,他算是被皇帝兄長變相地軟禁在京畿。

他的一舉一動皆有眼線盯著,為安帝王的心,他沒讓一干暗衛出手,除縹青仍留身邊,一眾二十余人全數遣出京畿,盡量往東海和南邊布線,搜集各方消息,而自身且安順當個閑散親王。

雖頂著親王頭餃,卻身無職務,已許久未上朝,今日卻是听召入宮。

昨夜,暗衛傳來東海戰事再起的消息,東黎國與海上倭人聯手襲擊,海上與陸上雙路齊發,當年由他一手教出來的十二萬望衡軍因主將調度失誤,被分股截殺,逼得節節敗退,沿海無數村子遭燒殺掠奪。

皇帝兄長急召他入宮,他內心早已有底。

沒想聖旨尚未正式頒布,府里這只小家伙約莫見了點風吹草動,加上昨夜他見縹青時並未避開她,她小腦袋瓜動了動,便把皇上的意思拿捏個七七八八。

東黎合倭人進犯,滿朝文武,望衡軍的水陸分戰調度唯他最能掌握。

東海戰事之嚴峻,豈能容他不去?又豈能容昭翊帝繼續將他閑置不理?

甫回烈親王府,她就來跟前鬧,說要跟他一起上東海前線抗敵。

他听得眼角直抽,拂袖不理,她便一路纏進正院、纏進他的主房內寢。

這幾年她隨他讀書習武,在旁人眼里,她的身分是烈親王故友之女,是他收留的一名小甭女,盡避府內眾人待她如同對待他這個主子,她卻不曾拿自己當貴族家的小姐看待,她是真心將他視作師父,努力學著本事。

有時太過努力,簡直拚了命,猶如一名處在極度饑渴狀態的人,面前突然出現滿滿山珍海味、瓊漿玉露,她大口大口吞食,將他所能傳授的事物拚命往自個兒腦袋里塞、盡一切力氣將能耐學到最好。

作詩填詞那些風花雪月的玩意兒,他很快替她除卻掉,反正也沒要她當什麼風流人物,要學就學些她感興趣的。

她喜好各類兵法論道、種種機關布陣,喜好萬流醫書、千金藥方,喜好馴獸、騎馬之技,喜好內外兼修的武藝和兵器打造,她喜愛的,他就給。

即便當中有一、兩項是他不那麼熟諳的,也得要求自己精進,且務必精益求精,就為了他「為師的尊嚴」。

她學得非常之好,好到他時常覺得,以一個師父的身分,已不能求得比她更好、更令人引以為傲的徒弟。

且因她出身西澤大地,那地方重山峻嶺,除莽林外,多的是急川險灘,她的泅水技能好得令他驚愕,那是唯一一項他再如何精進都及不上的本事,而關于這一點,他一直掩飾得挺好,不讓她得意了去。

來到他身邊這些年,他原想讓她痛快恣意地生活,她卻很快察覺他在天南朝的處境——被召回京畿,卸除治軍統兵之權,更因天南王朝流傳的那個古老傳言,他眉間額上的火焰印記成了帝王心中的一根刺,帝王忌憚的心態日益加重,讓他動輒得咎,只能低調再低調地過活。

所以她也學起他的低調。

四年來她鮮少在京畿地方行走,若出門跑馬、泅水,定然遠遠離開京城,去到沒誰能認出她真正身分的地方。

畢竟對京畿盛國公府而言,她絲雪霖當年早已命喪黃泉,已然死去的人若教誰認出,不知要引起什麼風波,她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就怕他遭她拖累……他豈會不知?

有幾回,他見她埋首在書閣里,找了不少關于海輿全覽、水軍陣法與武備總覽等等藏書,讀得津津有味、廢寢忘食,當時以為她純然是興趣所致,直到今日才恍然大悟——

她根本是在未雨綢繆!

她是打著某一日要跟他回戰場、回東海的主意!

頓時意會過來,心里痛得亂七八糟,這小家伙……不!不能再說她是小家伙。

以頂天立地般的姿勢站在面前的姑娘,頭頂心已快要高過他的喉頸。

這身長在天南王朝同齡的姑娘里肯定是個拔尖的。

短短幾年內,他確實將她養得頗好,既長個子也長肉,四肢修長健實,是個身容姣美又身手矯健的姑娘家。

把孩子養大不容易,難道還能讓孩子跟著他一塊兒上修羅戰場去?!

這一邊,絲雪霖被親王師父的峻厲目光壓得登時氣弱,但只有一下下而已,她強化心髒,重整旗鼓,兩腿站得與肩同寬,兩手叉在腰間增強氣勢。

「師父允我,我去,師父不允,我自個兒也能偷偷跟去,就是要去、要去、要去!即便把我的腿打斷,我爬都能爬去!」

「胡鬧!」簡直氣樂了。

「才沒鬧!」她激切得滿臉通紅,沖口便嚷︰「師父在哪兒,阿霖就到哪兒。上回師父到東海治軍,不是一待就三年嗎?這次去又不知要待上多久?我不要分開,一千個不要,一萬個不要。阿霖就是喜歡師父,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得不得了的喜歡,才不要跟師父分隔兩地!」

「你……」搜遍腦中所有字眼,南明烈想罵都罵不出。

玉石屏風隔出的空間並不寬敞,他倆相距不到半臂,因此當她突然出手,招招擒拿,他一時間還真被鬧得手忙腳亂。

絲雪霖手腳並用,憑著姑娘家較男子縴瘦的身形,有利于她在窄小空間變換攻擊方位,擒拿手加上小巧騰挪之術,一開始便佔盡先機。

南明烈見招拆招,以不變應萬變。

直對上三十幾招,她的五爪纏上他半邊肩胛,他沉肩卸勁,本欲借力打力將她甩月兌,但見她背後高高擺著幾只箱籠和木櫃,真把她甩飛,那些東西非砸得她滿頭滿身不可,便是這樣突如其來的心軟,令她有機可乘。

她知道師父突然遲疑了,立時一個扳扣,再掃出一記地堂腿。

她把師父壓落地了!痛快!

南明烈微沉眉目望著眼前這「欺師滅祖之徒」,後者跨坐在他身上,制住他半邊,明麗臉蛋生氣勃勃。

「咱們之前說好的,只要我能制住師父一次,師父就允阿霖一事。」她朝前蹭,小臉懸在他面龐正上方,固執道︰「我打倒師父了,師父不可以悔約。我要跟著你,上山下海的,哪里都跟。」

……打倒他?

她還真有臉了!

南明烈硬肘往內陡拐,闊袖大揮,呼息間便將形勢逆轉。

她哀哀叫,叫得有些作戲似,很容易就能听出,然關心則亂啊,還是成功唬哧了那個在意她的人。

感覺身上禁錮略松弛,她抓住機會再一次造亂犯上,完完全全就是以「打倒師父」為第一要務。

這一回南明烈下手重些,啪啪啪三五下,招招利落不留情面。

待絲雪霖終于肯消停,她人是以狗吃屎般的難看姿勢被師父制在地上。

她氣喘吁吁趴著,膝窩被師父的單膝壓得好疼,這時她卻不喊痛了,調頭往後看,那眸光……仿佛此生已無所戀,非常之可憐。

「師父你……你真要把阿霖的雙腿打斷嗎?」

她又使什麼招?!

南明烈真覺這孩子越大越難對付。

她生得本就貌美,鼻唇精致,眉目帶英氣,此刻瞳底跳竄的小火似裹在水里,哀哀切切的,像在怨他……怨他心狠。

他是心狠嗎?!要真能狠心待她就好了!

那眸光真令他有些招架不住。

撇開臉,他放手正欲起身,甫得到松懈的姑娘驟然挺腰、竄起、撲至——

一連串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但絲雪霖這一次不動武,而是哀兵姿態使到極致。

她撲進親王師父懷里,兩條藕臂圈纏他頸項,小臉緊貼他頸側和耳畔。

「師父我會听話的……」她哭嚷。

掉眼淚的是笨蛋,但她在師父面前實在當了太多次笨蛋,也只在師父一人面前當笨蛋,想哭就哭,不想忍。

「你現下這般是听話嗎?」南明烈盤坐在地,又氣又無奈。

「我听話啊,師父讓我跟著,我就听話啊……嗚嗚……我不要……不要離開你……」她哭得不依不饒,都想鑽進他血肉里似。

這四年光景,他們倆不曾一日或離。

南明烈是知曉她對他的依戀,那種對待親人般深刻的感情,常使生于皇家、性情偏冷的他感到奇異,但他很清楚自己並不排斥……不排斥,甚至還頗享受,這樣被人真心實意喜歡著的感覺。

只是化身成牛皮糖死纏爛打兼使哭招的她,他實在是……著實是……

沒轍了。

「要跟本王去東海,可以。」鬧成這樣,留她一個在京畿如何放心?

聞言,淚濕的臉蛋倏地抬起,她十指還揪著他背後衣料。

南明烈再道︰「你必須跟本王約法三章,既說不離開我,就得老老實實跟著。」

「好!」絲雪霖用力點頭,終于破涕為笑。

「去到東海,一切听本王安排,若情勢真危急,本王要你走,你必得遵從。」

「好!」再次狠狠點頭,應得痛快瀟灑。

眼下他定下任何條件,她只會應好,他難道還不了解她嗎?

南明烈按住她肩膀,將她推開一小段距離,專注看她——

「屆時若然不從,毀了你今日的承諾,那本王與你之間的師徒情分便是到了頭,從此只當陌路,可否?」

「師父!」絲雪霖凶狠地瞪大眼楮。

「可否?」他沉聲再問。

她抿抿嘴,又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模樣,卻知這已然是師父的底線。

「嗯……」她點點頭,淚珠跟著大顆、大顆滾落,想到他說的「師徒情分到了頭」、「從此只當陌路」的話……光想就痛到不行。

……還哭?

她這招數只曉得拿來對付他,每每令他心志受到極大摧折。

暗暗嘆了口氣,他終是將她拉回懷里,大掌撫著她的背心輕拍了拍。

「師父……」她食髓知味般緊緊摟他的腰。

他沒應聲,鼻中嗅到女兒家獨有的馨香,心頭不禁震了震,模糊思忖——

孩子當真大了呀。

似乎……不好再如以往那般任由她親近摟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