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是歲末最後一場爆宴,也是皇族的家宴,南明烈午後便入宮陪伴太後母親。
不知是否因三年的相離,隱約覺得母後待他似乎不如從前隨意。
隔閡一旦生出,尤其在帝王家,想回復到以往的自在便如痴人說夢,但至少能扮演好角色,演一出承歡膝下的戲並不難,只是心上累了些。
亥時將至,半醉的皇帝已摟著得寵的貴妃離開泰元殿,太後和太妃們老早回自個兒的地方歇下,宴席已至尾聲。
幾個著實貪杯的皇族子弟醉的醉、倒的倒,宮人們忙得滿頭大汗,既要照料醉酒的貴人,還得繼續上酒上菜,服侍那些喝得正在興頭上的皇叔老王爺們。
南明烈踩著微顛步伐,被兩名小黃門攙扶送上自家馬車。
馬車動起,緩緩離開宮門,他不勝酒力的神態忽轉清明。
……哪還有醉酒模樣?
听著車輪子滾動的轆轆聲響,左右無事,干脆盤起腿閉目練氣。
練著練著,抿作一線的唇突然滲軟。
他想起這陣子教導小家伙的種種情狀,禁不住想笑。
那孩子其實筋骨上佳,應是遭遇喪親禍事,後隨老僕跋山涉水回到天南朝,京畿顧家又沒好好照料她,才令她顯得太過瘦小。
她甚愛習武,外家的拳腳功夫練得特別起勁,注重吐納的內息氣功練起來亦具耐性,但凡他給的功課,她沒有一樣落下,時常還練過時辰,練得忘記飯時。
但如果把她抓到書房里教她讀書,卻像要她小命似。
那些四書五經、名詩絕詞對她而言宛若天書,每個字分開皆識得,合在一起肯定讓她昏昏欲睡、欲振乏力。
有一回覷見她打起瞌睡,她小腦袋瓜釣魚般點啊點的,竟把整張小臉點進磨好墨汁的紅石硯台里。
那時他老早瞧出她不成了,偏不弄醒她,靜靜待之,就等著看她笑話。
那一次他克制不住炳哈大笑,笑得嚴重,肚月復都笑疼了。
然,說她不愛讀書,卻也不是的。
她很愛看書,只要關于兵法作戰布局、大小型機關的建造安設,又或者關于醫術、藥材、辨癥之類的書,更或者關于地理、天候和海象的書冊,她一卷在手,當真看得津津有味,入迷到廢寢忘食。
每每見她如此,他內心不得不嘆。
到底是以軍功揚名立萬的京畿顧家子弟,她的爹親雖喜文勝過從武,顧家一品軍侯的剽悍血脈還是頑強傳到她血肉里。
稀世璞玉落進他掌間,他總得好好端詳,好好琢磨。
皇帝兄長對他心懷忌憚,遲遲未替他指婚,畢竟他是親王身分,硬是指婚的話也不能挑太差的妻族,可一旦指婚,那是令他有了另一股助力,因此他的婚事一直拖延著,沒個定論。
他自身是無所謂,從未認為此生能尋到相知相惜之人相守到白頭,成親若僅意味雙方勢力之結合,早婚或晚婚也無差別。
尚未成親,沒有子嗣,但近來他卻越來越有為人父母的感受。
得把小家伙養大,養得好好的,那才好。
只是當馬車回到烈親王府,听過負責照料小家伙的老僕婦趕來稟報之事,才驚覺還是忽略掉某些緊要的環節,非常粗心地對待了她。
「何時發生的事?」不及換掉朝慶禮服,他大步往正院暖閣方向走去,令跟在身側的僕婦趕得有些氣喘吁吁。
「一直……時不時的,可雪霖小姐不讓說——」僕婦話陡頓,腳步也生生頓住,因主子爺驀然佇足,側瞥過來的目光嚴峻得教人膽寒。
不過究竟是有些斤兩的府里老僕,即便心驚,還能強自鎮定地面對主子爺的不悅,遂低首斂眉,清楚又道——
「今晚情狀卻較尋常時候嚴重,原以為小姐回房早早睡下,豈知亥時不到又驚夢連連,且叫喚不醒,奴婢僅能遣人守著,不敢強行弄醒小姐。」
南明烈進到暖閣內房,圍在榻邊照看的兩名婢子忙屈膝行禮、退到一旁。
榻上的人兒睡得不甚安穩,小小眉頭輕蹙,唇瓣抿得略緊。
她並未有多大動作,但被子底下的小身軀時不時抽顫,鼻中斷斷續續哼出聲音,那聲音像喊痛亦如呼救,是她神識清醒時絕不會輕易現出的軟弱。
盜出滿身冷汗,僕婦和婢子不敢幫她更換干淨衣衫,說是稍使力去踫,陷在深夢中不醒的她就拳打腳踢掙扎得厲害,還把自個兒的嘴咬破,因此只敢拿著巾子輕輕替她擦臉、擦頸子。
「絲雪霖!」他撩袍坐在榻沿,掌心輕搧她頰面兩下。「醒來!」
「王爺啊——」老僕婦緊聲喚,就見榻上那孩子又掀起大動靜,雙臂亂揮,兩腿胡蹬,喘息變得粗沉。
南明烈迅速將她制伏,連人帶被抱牢她。
「阿霖……阿霖——醒來!」他靈機一動,改以親人喚她的方式叫喚。
小家伙不是拿他當娘看,就是沖著他喊爹,要想把她從深沉夢魘中拖出來,必是能深深撼動她神魂的人事物。
他先把僕婦與婢子遣出暖閣內房,上了榻,將裹著錦被的小家伙抱到大腿上。
她四肢仍小動作不斷地抗拒,他干脆長腿一夾,夾得她蹭不開、蹦不了,接著從闊袖底袋模出一物,是一片頭圓尾尖、中心微鼓的綠葉。
這片葉子是他在宮中晚宴開始前,與幾位兄弟和皇家女眷們陪母後在御花園里散步時順手摘下的。
當時腦中浮現的正是小家伙的臉。
想起她那日所問——我爹會吹葉笛,你會嗎?
他將葉子虛貼在唇間,徐徐吐息。
吹的是當年年紀小小的他頭一回听到的那曲葉笛,教他吹葉笛的人曾夸他是天賦異稟,將來必青出于藍,一葉于唇間,能變換出百曲千律。
他確實是。
一曲悠揚漫閑情,仿佛說著一個有關春日情懷的故事。
長音徐緩入魂,短音的更迭則歡快愉心,一寸寸往深心里鑽,擴染開來。
南明烈沒去估量自己吹了多久,又究竟吹過多少遍,是他持葉的臂腕被一只小手軟軟握住,他才慢騰騰停頓下來。
垂目去看,看見靠在他懷里、折騰人的小家伙原來已經醒覺,兩汪眸子籠罩輕霧,仰望他的樣子像只乞憐的、渴望歸家的小犬。
「我不是你爹娘。」怕她又亂認,他搶在她出聲前淡定道。
她像要哭了,五官皺了皺,很用力忍住。
「不是爹,也……也不是娘,阿霖知道的……」癟癟嘴扯出笑。「你是烈親王,你教阿霖本事,是……是師父,阿霖的師父……」
……師父嗎?
南明烈心里一凜,楞怔過後,望著她的眼神變得柔和。
從糾纏的深夢中月兌出,絲雪霖尚有些迷糊,說出的話全憑本能——
「我把好多古詩都背熟了,你教的那些……阿霖都……都努力記住了呀。」隨即晃起腦袋瓜,吟著︰「日中不彗,是謂失時。操刀不割,失利之期。執斧不伐,賊人將來。涓涓不塞,將為江河……熒熒不救,炎炎奈何……唔……兩葉不去,將、將用斧柯。為虺弗摧,行將為蛇。」
她突然背起兵法格言,小臉那樣認真,南明烈一時間听懵。
她略急再道︰「還有策論,我想好,可以下筆了,你給的課業……論邊防屯堡之要,我很努力想過的,我、我有想法的……待我寫好上交,你教我吹葉笛吧?那時我問你會不會吹,你笑著卻不說話,就曉得肯定是藏著本事的……你教我好不?你、你當我師父好不?師父……」
「你夢中見到什麼?」他不答反問。
「見到……」她搖搖頭。「沒有,什麼都沒有啊,黑漆漆的,草席子有很重的霉味,棍子落下來,砰砰磅磅亂響,我使勁兒打回去,想把棍子一根根打斷,可是連草席都掙不開,什麼都看不見……」
南明烈這一刻當真後悔,登時覺得對盛國公府和田氏下手著實太輕。
田氏如今僅被顧家圈在家廟自省,可沒受什麼皮肉苦,反觀這小家伙……是他大意了,見她傷勢復原良好,努力讀書習武,有幾回還覷見她跟府里僕婢們笑鬧,一切如此尋常,卻未料所有的驚懼不安都藏在深夢里,一次次將她拖進去。
把夢說出,絲雪霖突然靜下,眸珠微顫。
「……我又作夢了嗎?」此時此刻,才算真正清醒。「我听到葉笛,是熟悉的曲調,很好听啊,所以一直听,一直一直听,張開眼楮就瞧見你了……」
「阿霖——」
「嗯?」清楚听到男子喚她小名,她有些楞怔。
「往後本王會教你更多本事,再有棍子落下,你就用那些厲害本事把棍子一根根打斷,把持棍的人一個個倒打回去,等到棍子不再出現,本王便教你葉笛的吹法,如何?」
心志夠強,才能保護夢中的自己,她知道的。
而他這麼做是半迫半誘,要她對那場夢魘下戰帖,直接面對。
「好。」她小臉鄭重,雙頰被錦被搗出兩坨虛紅,看起來倔強又可憐。
此時,渾沉幽長的鐘聲一聲聲傳來,響遍京畿。
每年歲末來到新年的第一個時辰,半夜子時,受皇家供養的大佛法寺會敲撞鑄鐵大鐘九九八十一響,名為「無病除災、開泰呈祥」大禮。
鐘響,表示新的一年已到來。
八十一響的鐘聲尚未結束,小家伙突然掙開錦被的包裹,兩條小臂膀驀地圈住年輕親王的頸項,摟得甚緊,腦袋瓜擱在他肩上。
南明烈低咦一聲,淡淡問︰「這是干什麼?」
「王爺……師、師父……師父讓阿霖靜靜抱一會兒,我就會很有力氣,等會兒再睡著也不怕棍子了……把棍子全打斷,它們不再出現,就可以學葉笛,所以師父別動,一會兒便好,就一會兒……」
大佛法寺的鐘聲終于傳來第八十一響,余音杳杳,隱約能听到外邊大街上陣陣的鞭炮聲和歡慶新年到的熱鬧喧囂。
即使是京畿重地,在這樣的年節里也得允百姓們同歡共樂。
「……師父,新年……新的一年也要身體健康,快快樂樂的。」
耳邊輕暖暖,是小泵娘軟軟的氣息,南明烈任她親近貼靠……之所以沒有推開,許是因她倔氣卻可憐的神情,不禁去猜,以往過年,她是否都會從雙親那兒討得這樣一個摟抱?相互說著吉祥話?
「新的一年,阿霖也要健健康康,要听師父的話。」
當師父,甚好。
總比被她喊爹喊娘的好上太多。
環在他頸上的細臂緊了緊,小身子莫名輕顫,似乎很開心很開心。
他听到她輕聲笑,鼻音略濃允諾——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