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要小家伙乖乖的,她总踌躇,顶多允诺自个儿会“尽量乖”。
然后两人头一回一块儿过年的这一晚,他成了她的师父。
她应承他会健健康康的,会听他这位亲王师父的话。
当时他以为收拾了这小家伙,终于令她乖了。
这几年她确实身体健康,被养得结实强壮,什么头疼脑热、咳嗽风寒的小病痛一次也没染上过,就连那个乱棍齐落的梦魇也早已摆月兑。
然而,“听师父的话”一事,她今日可算彻底违诺了。
秋阳如金的午后,烈亲王府正院的主房中,十四足岁的小泵娘正冲着她的亲王师父发脾气,亲王师父不理会她,她就跟前跟后纠缠再纠缠——
“我要去!”
暴雷般一轰响,气势十足,可惜身为师父的南明烈从容不变,瞧也没瞧她一眼,径直往玉石屏风后步去。
“我说我要去!”小泵娘倏地跟进。
南明烈进到玉石屏风后是打算换上这一身亲王朝服,尽避贵为亲王,寻常近身之事皆是自己动手,用不惯所请的贴身小厮,但这四年来他身边多出一个小弟子,有事弟子服其劳,他一动手解扣卸袍,她便自动凑上来,熟稔地接过他的外袍,再呈上备在一旁柜上的干净衣物。
见她熟门熟路地从角落大箱笼里取出一双男款软底鞋,单膝跪地,搁在他脚边等着他换下脚上那双硬底黑靴……从未要她做这些活儿,却也忘记自己是何时任这小家伙靠得如此这般亲近?
突然摆出一副精乖温驯的模样,做小伏低的,还想捧他的脚帮他换鞋?
他怎可能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避开她献殷勤的手,他甩掉两只黑靴,犹套着白绸袜的两足踩进居家软鞋里。
她又火爆了,跳起来站得直挺挺,螓首一甩——
“就是要去!要去要去要去!”
南明烈脸色明显难看。
这四年来,他算是被皇帝兄长变相地软禁在京畿。
他的一举一动皆有眼线盯着,为安帝王的心,他没让一干暗卫出手,除缥青仍留身边,一众二十余人全数遣出京畿,尽量往东海和南边布线,搜集各方消息,而自身且安顺当个闲散亲王。
虽顶着亲王头衔,却身无职务,已许久未上朝,今日却是听召入宫。
昨夜,暗卫传来东海战事再起的消息,东黎国与海上倭人联手袭击,海上与陆上双路齐发,当年由他一手教出来的十二万望衡军因主将调度失误,被分股截杀,逼得节节败退,沿海无数村子遭烧杀掠夺。
皇帝兄长急召他入宫,他内心早已有底。
没想圣旨尚未正式颁布,府里这只小家伙约莫见了点风吹草动,加上昨夜他见缥青时并未避开她,她小脑袋瓜动了动,便把皇上的意思拿捏个七七八八。
东黎合倭人进犯,满朝文武,望衡军的水陆分战调度唯他最能掌握。
东海战事之严峻,岂能容他不去?又岂能容昭翊帝继续将他闲置不理?
甫回烈亲王府,她就来跟前闹,说要跟他一起上东海前线抗敌。
他听得眼角直抽,拂袖不理,她便一路缠进正院、缠进他的主房内寝。
这几年她随他读书习武,在旁人眼里,她的身分是烈亲王故友之女,是他收留的一名小甭女,尽避府内众人待她如同对待他这个主子,她却不曾拿自己当贵族家的小姐看待,她是真心将他视作师父,努力学着本事。
有时太过努力,简直拚了命,犹如一名处在极度饥渴状态的人,面前突然出现满满山珍海味、琼浆玉露,她大口大口吞食,将他所能传授的事物拚命往自个儿脑袋里塞、尽一切力气将能耐学到最好。
作诗填词那些风花雪月的玩意儿,他很快替她除却掉,反正也没要她当什么风流人物,要学就学些她感兴趣的。
她喜好各类兵法论道、种种机关布阵,喜好万流医书、千金药方,喜好驯兽、骑马之技,喜好内外兼修的武艺和兵器打造,她喜爱的,他就给。
即便当中有一、两项是他不那么熟谙的,也得要求自己精进,且务必精益求精,就为了他“为师的尊严”。
她学得非常之好,好到他时常觉得,以一个师父的身分,已不能求得比她更好、更令人引以为傲的徒弟。
且因她出身西泽大地,那地方重山峻岭,除莽林外,多的是急川险滩,她的泅水技能好得令他惊愕,那是唯一一项他再如何精进都及不上的本事,而关于这一点,他一直掩饰得挺好,不让她得意了去。
来到他身边这些年,他原想让她痛快恣意地生活,她却很快察觉他在天南朝的处境——被召回京畿,卸除治军统兵之权,更因天南王朝流传的那个古老传言,他眉间额上的火焰印记成了帝王心中的一根刺,帝王忌惮的心态日益加重,让他动辄得咎,只能低调再低调地过活。
所以她也学起他的低调。
四年来她鲜少在京畿地方行走,若出门跑马、泅水,定然远远离开京城,去到没谁能认出她真正身分的地方。
毕竟对京畿盛国公府而言,她丝雪霖当年早已命丧黄泉,已然死去的人若教谁认出,不知要引起什么风波,她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就怕他遭她拖累……他岂会不知?
有几回,他见她埋首在书阁里,找了不少关于海舆全览、水军阵法与武备总览等等藏书,读得津津有味、废寝忘食,当时以为她纯然是兴趣所致,直到今日才恍然大悟——
她根本是在未雨绸缪!
她是打着某一日要跟他回战场、回东海的主意!
顿时意会过来,心里痛得乱七八糟,这小家伙……不!不能再说她是小家伙。
以顶天立地般的姿势站在面前的姑娘,头顶心已快要高过他的喉颈。
这身长在天南王朝同龄的姑娘里肯定是个拔尖的。
短短几年内,他确实将她养得颇好,既长个子也长肉,四肢修长健实,是个身容姣美又身手矫健的姑娘家。
把孩子养大不容易,难道还能让孩子跟着他一块儿上修罗战场去?!
这一边,丝雪霖被亲王师父的峻厉目光压得登时气弱,但只有一下下而已,她强化心脏,重整旗鼓,两腿站得与肩同宽,两手叉在腰间增强气势。
“师父允我,我去,师父不允,我自个儿也能偷偷跟去,就是要去、要去、要去!即便把我的腿打断,我爬都能爬去!”
“胡闹!”简直气乐了。
“才没闹!”她激切得满脸通红,冲口便嚷:“师父在哪儿,阿霖就到哪儿。上回师父到东海治军,不是一待就三年吗?这次去又不知要待上多久?我不要分开,一千个不要,一万个不要。阿霖就是喜欢师父,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得不得了的喜欢,才不要跟师父分隔两地!”
“你……”搜遍脑中所有字眼,南明烈想骂都骂不出。
玉石屏风隔出的空间并不宽敞,他俩相距不到半臂,因此当她突然出手,招招擒拿,他一时间还真被闹得手忙脚乱。
丝雪霖手脚并用,凭着姑娘家较男子纤瘦的身形,有利于她在窄小空间变换攻击方位,擒拿手加上小巧腾挪之术,一开始便占尽先机。
南明烈见招拆招,以不变应万变。
直对上三十几招,她的五爪缠上他半边肩胛,他沉肩卸劲,本欲借力打力将她甩月兑,但见她背后高高摆着几只箱笼和木柜,真把她甩飞,那些东西非砸得她满头满身不可,便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心软,令她有机可乘。
她知道师父突然迟疑了,立时一个扳扣,再扫出一记地堂腿。
她把师父压落地了!痛快!
南明烈微沉眉目望着眼前这“欺师灭祖之徒”,后者跨坐在他身上,制住他半边,明丽脸蛋生气勃勃。
“咱们之前说好的,只要我能制住师父一次,师父就允阿霖一事。”她朝前蹭,小脸悬在他面庞正上方,固执道:“我打倒师父了,师父不可以悔约。我要跟着你,上山下海的,哪里都跟。”
……打倒他?
她还真有脸了!
南明烈硬肘往内陡拐,阔袖大挥,呼息间便将形势逆转。
她哀哀叫,叫得有些作戏似,很容易就能听出,然关心则乱啊,还是成功唬哧了那个在意她的人。
感觉身上禁锢略松弛,她抓住机会再一次造乱犯上,完完全全就是以“打倒师父”为第一要务。
这一回南明烈下手重些,啪啪啪三五下,招招利落不留情面。
待丝雪霖终于肯消停,她人是以狗吃屎般的难看姿势被师父制在地上。
她气喘吁吁趴着,膝窝被师父的单膝压得好疼,这时她却不喊痛了,调头往后看,那眸光……仿佛此生已无所恋,非常之可怜。
“师父你……你真要把阿霖的双腿打断吗?”
她又使什么招?!
南明烈真觉这孩子越大越难对付。
她生得本就貌美,鼻唇精致,眉目带英气,此刻瞳底跳窜的小火似裹在水里,哀哀切切的,像在怨他……怨他心狠。
他是心狠吗?!要真能狠心待她就好了!
那眸光真令他有些招架不住。
撇开脸,他放手正欲起身,甫得到松懈的姑娘骤然挺腰、窜起、扑至——
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但丝雪霖这一次不动武,而是哀兵姿态使到极致。
她扑进亲王师父怀里,两条藕臂圈缠他颈项,小脸紧贴他颈侧和耳畔。
“师父我会听话的……”她哭嚷。
掉眼泪的是笨蛋,但她在师父面前实在当了太多次笨蛋,也只在师父一人面前当笨蛋,想哭就哭,不想忍。
“你现下这般是听话吗?”南明烈盘坐在地,又气又无奈。
“我听话啊,师父让我跟着,我就听话啊……呜呜……我不要……不要离开你……”她哭得不依不饶,都想钻进他血肉里似。
这四年光景,他们俩不曾一日或离。
南明烈是知晓她对他的依恋,那种对待亲人般深刻的感情,常使生于皇家、性情偏冷的他感到奇异,但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排斥……不排斥,甚至还颇享受,这样被人真心实意喜欢着的感觉。
只是化身成牛皮糖死缠烂打兼使哭招的她,他实在是……着实是……
没辙了。
“要跟本王去东海,可以。”闹成这样,留她一个在京畿如何放心?
闻言,泪湿的脸蛋倏地抬起,她十指还揪着他背后衣料。
南明烈再道:“你必须跟本王约法三章,既说不离开我,就得老老实实跟着。”
“好!”丝雪霖用力点头,终于破涕为笑。
“去到东海,一切听本王安排,若情势真危急,本王要你走,你必得遵从。”
“好!”再次狠狠点头,应得痛快潇洒。
眼下他定下任何条件,她只会应好,他难道还不了解她吗?
南明烈按住她肩膀,将她推开一小段距离,专注看她——
“届时若然不从,毁了你今日的承诺,那本王与你之间的师徒情分便是到了头,从此只当陌路,可否?”
“师父!”丝雪霖凶狠地瞪大眼睛。
“可否?”他沉声再问。
她抿抿嘴,又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却知这已然是师父的底线。
“嗯……”她点点头,泪珠跟着大颗、大颗滚落,想到他说的“师徒情分到了头”、“从此只当陌路”的话……光想就痛到不行。
……还哭?
她这招数只晓得拿来对付他,每每令他心志受到极大摧折。
暗暗叹了口气,他终是将她拉回怀里,大掌抚着她的背心轻拍了拍。
“师父……”她食髓知味般紧紧搂他的腰。
他没应声,鼻中嗅到女儿家独有的馨香,心头不禁震了震,模糊思忖——
孩子当真大了呀。
似乎……不好再如以往那般任由她亲近搂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