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陽光露了臉,殷情待大街上的雪掃清了,便急著回家探望父親,並陪他用午膳,還听老人家嘮叨了一個下午,談的不外乎關于她的終身大事和未來。
「我都老姑娘了,還有誰要我?」殷情整了整服裝下樓,邊自嘲地笑了笑。一進大廳,伙計傳報大將軍鐵征正在廂房等她。
鐵征?該是為了依依的事情來尋晦氣吧?本姑娘今日一肚子火,還想找人出氣呢!
一進廂房,見到鐵征那副高高在上、對采春閣十分不屑的模樣,殷情招呼得特別起勁。
「鐵大將軍難得蒞臨,采春閣真是無上光榮……哎呀,這些姑娘怎麼招呼客人的?連杯象樣的酒也沒有……」
正想呼喚外頭備酒,鐵征卻冷冷回應︰「我來這里不是喝花酒、玩女人……」
「鐵大將軍這麼說就不對了,咱采春閣喝的是上等佳釀,沒有花酒這玩意;咱們姑娘個個才貌出眾,來這的嘉賓從沒抱著狎翫的心態前來……」殷情笑著響應,完全不將鐵征的鄙視看在眼里。
鐵征冷哼一聲。「本將軍沒空與區區老鴇爭論,我要見雲想依。」
哼,她最看不慣這種將女人踩在腳下的男人!比起來,那只大熊看來可親多了……
熊契最後那一笑忽然涌上心頭,殷情趕緊甩開腦海里的畫面。
「想見依依?呵呵,真是抱歉吶,將軍!咱們依依現在可是靖王爺的人,不會再見其他人了……」殷情還是陪著笑。
「要多少才能見到雲想依?我出得起比靖王更高的價碼。」鐵征接著從口袋掏出一張銀票,「這些該夠我買下雲想依了吧?」
殷情手指捻起銀票一瞧,「十萬兩?恐怕連依依的衣袖都沾不上呀!」她手指一松,任由十萬兩滑落桌面,接著靠向鐵征,在他耳畔挑逗地輕喃︰「你知道依依目前身價有多少嗎?」
鐵征冷冷回應。「開個價。」
殷情絕媚的眼波一轉,輕輕回了一句。「無價。」接著她好整以暇地坐回一旁,蓮花指捻起青瓷茶杯啜了口清茶。
見鐵征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真讓她暢心如意。
被存心耍弄,鐵征氣得往桌上一拍,抓起殷情的手用力一擰,「你這臭婊子竟敢耍我,馬上叫雲想依過來!」
盡避手臂快要被擰斷,殷情依舊笑臉盈盈看著鐵征,連眉也不皺。
「放開她!」此時,雕花門被狠狠踹開,熊契的咆哮聲如熊般響起。鐵征看到熊契愣了一下,隨即不情願地放開手。
熊契趕緊拉起殷情的手,不斷對著被勒出的紅痕吹氣,心疼地說著︰
「我的小情兒,一定很疼哦?」
殷情不領情地收手,冷冷瞪著他,「你來干什麼?我有準你進采春閣嗎?」
死大熊,不早點出來,害本姑娘的手差點廢了……殷情在心底咒罵著。其實方才她敢出言戲弄鐵征,也是為了試探熊契在不在,只是她不願承認。
「熊大哥,你怎麼在這兒?」鐵征訝異的語調打斷兩人的互動。
熊契正想找鐵征算賬呢!「如果我沒出現,我的女人這只手臂早被你卸下了……我不準任何人動我的女人一根寒毛,即便是好兄弟!」
其實他恨不得宰了鐵征,因為剛剛殷情和他靠得這麼近……
鐵征來不及回答,卻被殷情一陣搶白,「死大熊,誰是你的女人?」
經過她這麼一罵,咆哮的大熊瞬間成了小綿羊,看得鐵征驚訝萬分。
殷情罵完熊契,隨即笑臉迎向鐵征。「鐵大將軍,不是我不交出依依,現下她已是靖王爺的人,如果您要人,只得找他商量去。」
鐵征只好知難而退,朝著熊契作個揖便轉身離去。
鐵征前腳踏出廂房,熊契立即趨前執起殷情的手,「手臂還疼嗎?讓我幫你揉揉,擦點藥酒,不然明兒個一定更疼……」
瞧他細心呵護的模樣,殷情竟有些失神。
哪里疼?契哥哥幫你揉揉……
這句話忽然閃過腦中,好久以前,是不是也有人這麼呵護自己,像現在的他一樣,溫柔得令她心酸……
「情兒,怎麼哭了?」熊契發現殷情兩頰的淚水,伸出手想為她拭淚,「是不是真的很疼?」
「別踫我!」殷情後退一步,胡亂拭去淚水。
她不懂自己為何掉淚,但她實在不喜歡這種軟弱的感覺,令她感到好無助,好像任何事都能擊垮她……
殷情倔強地瞪著熊契,不讓他見到自己的脆弱。「別以為我會感激你。」
「我不需要感激,只求你安然無恙。」熊契真心地回應,對她笑得好溫柔,就像今早臨去前的笑容。
殷情心髒怦然一跳。「哼,我不吃甜言蜜語這一套!」傲然丟下這一句,她便逃離廂房。
望著摯愛的孩子氣身影,熊契笑得傻氣。
至少情兒這次不再叫他滾離采春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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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殷情就像默許了似地,見熊契在她身邊出沒也不趕他,只是從沒給他好臉色,甚至不當他存在。
閣里的姑娘問她為何改變心意,殷情故意當著熊契的面回得輕描淡寫︰「有免費的保鏢保護采春閣,何樂不為?」
熊契也只能苦笑。的確,靖王打算迎娶雲想依的事在京城里掀起軒然大波,這些日子采春閣相當不平靜。
尤其靖王的未婚妻,也就是鐵征的妹子悲傷欲絕,竟服下忘魂草成了活死人,雲想依進靖王府的事也產生了變量,一連串的不順令殷情相當煩心。她本擔心鐵征會對采春閣進行報復,但顯然他對熊契有所忌憚,不敢貿然行事。
那只大熊總算派上用場殷情強調這是不趕走熊契的唯一理由。
初一這天,殷情照例帶著閣里所有姑娘前往飛馬寺上香祈福,熊契不知派了多少手下暗中護衛,讓她放心不少。
誰知大伙兒準備回采春閣之時,卻遍尋不著雲想依!
盡避內心焦急,殷情卻沒在人前表現出來,只敢在夜深人靜時表現出她的無助。
雖然靖王聞訊後決定親自前往邊關尋找,因他認定雲想依必是被鐵征擄走,將她藏在將軍府;但是,邊關是鐵征的地盤,盡避靖王權大勢大,沒有證據也不得擅入將軍府搜查。
想到雲想依落在那個壞脾氣的鐵征手中,必然遭到可怕的報復和對待,殷情怎麼也無法止住心疼的淚水。
「怎麼辦……該怎麼辦才好……」當她獨坐妝台前暗自垂淚,忽然一雙溫暖的臂膀攬住她,以溫柔的聲音向她保證著︰「別擔心,有我在。」
她知道是誰卻沒有回頭,只是悄悄地將身體靠在他懷中,流著淚說出她的擔憂。「依依從十歲就跟著我……她就像我的妹妹,甚至是女兒……我好擔心……一定是鐵征擄走她,不知要怎麼折磨她…」
熊契當然知道她的擔憂。外界只看到采春閣的情姑娘堅強干練,行事作風如男子般果斷,那是她為采春閣不得不撐起的場面。
只有他知道小情兒有多心軟,多重感情,她的心脆弱得不堪一擊。
「我已經派手下查探雲想依的下落,也派出留守山海莊的護衛協助靖王,應該很快能找到她。」
殷情沒有說出她的感動,只是流下更多的淚。「為何?為何對我那麼好?」
她好累,需要一副強壯的肩膀來依靠。而他,總在需要時出現在她身邊,讓她覺得自己不再孤單…
這樣的男子該是她可以托付終身的對象,但她為何就是無法放開胸懷全心接納他?她甚至有些害怕靠近他,所以每次都對他不假辭色以掩飾自己的膽怯,她不懂為何會有這樣的矛盾。
熊契輕嘆口氣。「當你憶起我曾怎麼對你時,就不會這麼說了……」
听他的語氣,原來是因為愧對情兒才會對她好……
「都說我不是你的情兒了,你到底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殷情擦干淚水轉身面對熊契。
「原諒和愛。」熊契堅定地回答。
簡短回答在殷情心中投下不小震撼。「那麼……你愛情兒嗎?」
「從小就愛,未曾改變。」熊契滿懷愛意地凝視著殷情,真切地令她毫不懷疑。
這一刻,她真的以為自己是他所愛的情兒。
「但我不是她……」殷情慌亂地移開視線,「如果我真的是,怎會對你毫無記憶?」
「因為……」熊契頓了一下,微微地哽咽,「你恨我。」
因為恨,所以她選擇遺忘,這對他來說比殺他還痛苦。
殷情被他濃得化不開的悲傷所感染,眼眶竟也跟著濕潤。「如果恨你,為什麼此刻我會想哭?」
「因為……你還愛著我。」熊契笑著回答,淚水滑落眼角。
她的愛有多濃,恨就有多深。情兒雖然忘了一切,但愛和恨都被她埋葬在內心最深處,不曾遺忘,只是不願想起。
兩人淚眼相對,默默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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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靖王從邊關傳來消息,說是肯定雲想依的確在將軍府。不過需要殷情前往邊關與他會合,一起上門要人比較師出有名,畢竟雲想依還是采春閣的人。
殷情心里十分彷徨。邊關?那個既遙遠又陌生的地方,為何會讓她產生一種無名的恐懼?她該是從未去過那兒呀……
但救出雲想依又是如此急切,她肯定無法坐視不理。
「情兒,你就去一趟吧,該面對的,遲早會來臨……」
當她向父親說出自己的疑慮時,殷之浩只回了這一句。
熊契看出她心里的掙扎,因為他同樣彷徨。
娘親和兒子急著見到殷情,萬一她認不得他們,會讓他們失望;甚或,回到山海莊那個充滿傷心回憶的地方,萬一她真的因觸景傷情而恢復了記憶,她承受得住痛苦嗎?她會原諒他嗎?
那晚的對話之後,兩人之間的關系有了微妙的變化。
殷情見到熊契時不再視若無睹,還常會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一接觸到他的視線,立即看向別處。
這樣的發現讓熊契產生另一股希望。
會不會她開始慢慢喜歡上他?如果真是這樣,她無法恢復記憶何嘗不是好事?屆時他會將她娶回山海莊,一家人最後始終在一起。雖然隱瞞真相對情兒不太公平,但這樣對她的傷害最低。
熊契決定順其自然,因此不顧殷情反對,決意陪她到邊關尋人。
因為趕路,有時常常得露宿荒野,所以熊契訂制一台寬敞的馬車,里頭弄得相當舒適,桌子、火盆、被褥一應俱全。
一路上他就陪她窩在馬車里,十名護衛在前頭開道,其他則留在京城保護采春閣。
剛開始殷情刻意和熊契保持距離,不斷趕他下車,要熊契自己騎馬。但他只說了一句︰「有我在,你就不怕黑。」
他怎麼知道?
想起那個刮起大風雪的夜晚,他就是在她陷入黑暗恐懼時出現,才會發生了那檔事,殷情的臉又紅了。
「先說好,楚河漢界誰也不能跨越。」被說中了弱點,她只好屈服,卻在馬車中央用被子堆了一條界線。
孩子氣的行徑讓熊契啼笑皆非,他朝她曖昧地眨眼,故意提及那晚的天雷地火,「到時你可別跨過來,主動抱我就好。」
「你……你明知道我……可惡的大熊!」殷情臉色頓時紅如焰火,指著熊契,第一次說不出話來,只好睹氣背對他躺下,「不要和我說話!」
半夜醒來,殷情卻發現自己越了界,而且在他懷中醒來,雙手還抱著粗壯的熊腰。趁他熟睡時,她悄悄挪開身子滾回自己那一頭。
熊契輕笑出聲,硬是將她撈回懷里。「別逞強了,大家都這麼熟了……」
「誰跟你熟?」殷情的手肘撞了一下他的肚子,熊契卻抱得更緊,語帶威脅︰「再亂動,就把你扒光!」
其實他那兒早已「xing」致勃發,忍得好辛苦。
殷情果然不再亂動,慢慢地卸下心防,任由自己被溫暖包覆著,沉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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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快到寅城了沒?」
殷情一覺醒來,睡眼惺忪地看著一旁的熊契,只見他滿懷心事地望著自己,臉上似乎有些擔憂。
「怎麼啦?迷路了嗎?」殷情拉開窗戶往外看,已經天黑了,外頭還是一片荒涼。「早該入城了呀!」
熊契回答得有些遲疑。「我們不進寅城。」
「那……要去哪里?」
熊契一臉憂心,艱澀地說出︰「我們已經快到……山海莊了。」
「山海莊?」一听這三個字,殷情激烈地推開熊契,身體不斷靠向角落。「不……我不要去……快掉頭……」
她一臉蒼白且渾身發抖,好像受到什麼驚嚇。
她不知自己為何這麼怕進山海莊,就是忍不住渾身發抖,好像那兒是個龍潭虎穴,一進去就會被吞噬,尸骨無存。
「情兒,別怕,我會在你身邊……」熊契心疼地抱住殷情,「我只是想讓你見見我的家人娘,還有兒子……」
可憐的情兒,對不起,在山海莊的回憶竟如此不堪,在你遺忘一切時還時時折磨你……熊契只能在心里懺悔。
提到娘和兒子,一股強烈的情感忽然涌上殷情心頭,濃得讓她鼻頭一酸。「娘……兒子……」
此時馬車停下,熊契知道該是面對的時候了。
「難道你不想認識我娘和我兒子熊諒,他已經十一歲了,高頭大馬的……」熊契摟著殷情輕哄著。
他先前已派人回莊傳話,此刻娘和諒兒應是等不及了。
「熊諒……」殷情意識有些無法集中,好多畫面和臉孔在她眼前閃過。
「來,我們下車,他們等你好久了……」熊契牽起殷情的手,她沒有抗拒,只是茫然地望著前方。
兩人一下車,屋子前的回廊立即跑下一道身影,又急又快地沖向馬車。
待那身影在兩人面前停下,殷情專注地望著他。
來人個頭比她高,布滿淚痕的稚氣臉龐正熱切望著她。她不認得這個孩子,為何見他哭泣卻感到心酸?
殷情緩緩伸出手,為男孩拭去臉上的淚,自己卻忍不住流淚。
熊諒抓著母親的手,悲切地喚了聲,「娘……」接著他緊緊抱住比記憶中還要嬌弱的母親,訴盡五年的思念之情,「諒兒好想你啊……娘!」
「別哭……孩子,你哭得我好心疼、好心酸吶……」殷情輕拍著他的背,感覺有什麼可怕的東西硬要沖出心底,讓她心慌。
他轉過頭向熊契求助,見他亦是淚流滿面。
此時,回廊又走下一道佝淒的身影,拄著拐杖,在旁人的攙扶下,奮力往她走來。
殷情直盯著走來的蹣跚步履,先是瞧見老婦一頭白發,然後听到微弱卻急切的呼喚。「情兒……情兒……」
這聲調如此熟悉,像是听了一輩子的……母親的呼喚!
她輕輕推開懷里的孩子,直盯著前方,緩緩走向老婦。
熊契拍拍兒子的肩膀,兩人緊跟在後頭。
殷情的腳步越走越快,想見到老婦的渴望勝過一切,最後干脆小跑步直奔老婦身前。
「情兒……」貞娘早已老淚縱橫,停下腳步,顫抖的手伸向殷情,「娘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
「您……」殷情抓住她的手,孺慕之情如潮水涌上心頭。她撫上老婦滿是皺紋的臉頰,這張臉的記憶倏地回到她的腦中,「能說話了……」
她朝著貞娘一笑,流出欣喜的淚水。
層層封鎖的心防破了個洞,被埋葬的記憶一一被翻攪出來。
「娘等你回家……等了五年……」貞娘拉著殷情,兩人雙手交握。
「娘……」孺慕之情將殷情從迷霧中拉回,她悲切地投入貞娘的懷抱,哽咽得幾乎無法說出完整字句,「情兒……回來了……」
貞娘輕拍她的背,「回來就好……回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