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陽好不容易才吞下肺管走岔了的那口氣,剛毅臉龐漲得老紅,又隱隱發綠,嘴里恨恨啃磨著三個大字——
花、春、心。
外頭的薛寶環卻是听得花容失色,又羞又怒又憎,向來端莊平和的嗓音也有些尖了。「花姑娘,請你注意自己的身分!我表哥既奉你以客,你自該謹守客禮,矜持自重,怎能用那等yin穢不堪入耳之語詆毀主家?」
「我又說了哪個yin字?哪個yin字了?」花春心眨巴著汪汪的眼楮,一臉無辜。
「還請寶小姐有以教我。」
「你——」薛寶環臉色慘白,氣得心頭腦子嗡嗡亂叫,幾時見過像她這種不知羞不饒人的街坊混混婆媽「打」法?
自幼深受教精通宅斗法門-熟諳中饋之道,還被關國公府老夫人寄予厚望重托的寶小姐,此刻內心嚴重大受打擊。
不知怎的,在議事堂內的關陽側耳傾听著,心底忽然莫名地感到一陣奇異的平衡了。
「男人與女人,文斗功夫果然不能擺在同一個水平上。」他喃喃自語。
所以他每每嘴上講不過她,也是可以被理解的了。
關陽正在一日三省吾身之際,忽又听得外頭「戰況」有變——「也罷。」薛寶環終究不是吃素的,反應過來後便冷笑一聲,傲然道︰「小女子家規森嚴,向來不慣與人做口舌之爭,不過朱者自朱,墨者自墨,花姑娘的作派,小女子是不屑與之為伍了,告辭。」
但見薛寶環面色肅然,豐美優雅的身段挺直直,華衣燦燦氣勢高貴地轉身翩然而去,背影說不出的尊貴雍容,名門貴女氣派表露無遺。
全場一陣安靜……外間的護衛和里間的幕僚們不約而同望向被晾留在現場的花春心,就連面無表情的關陽也不禁蹙起濃眉,似有一絲憂色。
「靠靠靠……」花春心卻是把根糖棍兒嚼得喀喀有聲,臉上非但沒有半分被震懾或是自慚形穢的痕跡,反而吁了口氣,揚起了朵懶散舒心的笑容,萬分慶幸道︰「阿彌陀佛,可總算走了,再閑扯皮下去,真怕中午還得請她吃頓飯……唔?你們干嘛這麼看著我?不然你們要請客啊?」
再也忍不住趴在門邊伸頭探看的幕僚們一對上她睜大的滾圓眼兒,紛紛露出被當場逮到的局促之色。
「嘿嘿,嘿嘿,嘿嘿嘿。」真尷尬。
「咳。」不知幾時佇立在大門中央的關陽重重咳了一聲,一雙利眸不忘警告地瞟了她一眼。
幕僚們一抖,急忙乖乖溜回堂里去。
「又咋地?我又沒有怎樣。」花春心被瞪得一臉莫名其妙,忍不住抗議。
「安分點。」他哼了聲,英毅清冷臉龐又不給好臉色了。「晚上,會給你好吃的。」
「真要擺宴請我呀?」她臉蛋一亮。
他目光幽深地橫了她一記,負手轉身隱沒入議事堂。
「欸?是怎樣?那到底是請不請客啊?」她眨了眨眼,一頭霧水。
嘖,又裝什麼深沉,多說一句話是會死呀?
當天入夜,燈籠初燃。
花春心不可思議地看著滿桌香噴噴的酒菜,雞鴨魚肉應有盡有,甚至還有一碟子她最愛的年家芸豆卷。
她眼楮揉揉揉,再揉揉揉—喲,今晚月亮打西邊出來的不成?
坐在她面前的高大男子,卻是面色沉靜氣定神閑地自斟自,仿佛這個時辰、這個飯點、在這座小亭下同她共坐一桌共食,像是再自然不過。
「我的嬤嬤呀,這才叫見鬼了。」她喃喃自語。
每每見了她就皺眉頭、活似恨不能一指把她彈飛出南地的關大將軍,今天是給什麼東西附了身?居然心平氣和的坐在她面前,沒有皺眉、沒有冷臉,甚至在她把不喜歡吃的芹菜段子丟到他碗里去,他也面不改色。
不過他倒也沒有善心寬厚到乖乖配合吃掉就是了,而是對身側不遠侍立的丫鬟瞥了個眼神,自有出身名門貴冑世僕訓練的丫鬟伶俐地上前巧手換過新碗,連一丁點盤碗踫撞聲響也無。
看得她忍不住有些羨慕加眼紅,嘀咕道︰「顯擺你家丫鬟夠專業啊?我要不是被全城的人牙子給記上了……哼哼。」
「花姑娘,這菜色不合你胃口嗎?」他淡淡問。
「有點。」她故意挑副找麻煩,「要不再換一桌?」
「不如換客人如何?」他好整以暇地啜了口梨花白。
她一僵,半晌後悻悻然道︰「……算你狠!」
關陽低頭夾了塊魚片吃了,肩頭可疑地聳動了一下,隨即又復平靜。
見他自顧自地吃起來,花春心咕噥完也索性撒開肚子大吃,沒三兩下便解決了一大盤的紅油肚絲和一海碗的紅燒蹄膀,看得他手中筷子僵停了一下,清冷俊臉掠過了一絲古怪之色。
她這是吃嗎?是用倒的吧?
也不知那麼多東西都填進哪個無底洞去了,她連個飽嗝都沒打就繼續凶殘地消滅下一盤的海味炸元寶,按照這速度和胃口下去,少不得連這張黃花梨木桌都能教她生啃了。
他寬厚背脊隱約沁出了點冷汗。
「花姑娘,」關陽移開目光,決意轉入正題。「你打算幾時開始?」
「開始什麼?」她正把一大塊五香牛肉塞進嘴里,頭也未抬。
他頓了下,鷹眸里掠過些微無奈之色。「畫畫。」
「喔,畫畫,對哦。」她一怔,趕忙嚼嚼嚼,咕嘟把滿口食物糊咽下肚去,論訕地抬臉一笑。
關陽胃底一抽,默默遞過去一碗茶水。
「謝啦!」她接過來一仰而盡,好不豪邁地胡亂擦嘴,在放下袖子的那一剎那,瞥見他眼中的不贊同。「怎樣?」
「你是女子。」
她低頭模了模胸,再抬起頭有些不高興了。「這不是很明顯嗎?你上次模也都模過——」
「你三句不離yin詞穢語會如何?」他明亮黑眸里隱含怒氣,仔細看隱約還有一抹無奈。……
「果然不愧是表妹的表哥呢,」花春心酸溜溜地道,也不嫌這話拗口。
「口氣一般無二,真是好生投契,好生心有靈犀一點通,真真羨慕死我了。」
他一怔,眼底無奈之色更深了,蹙眉道︰「別鬧。」
「話說回來,我還沒有跟大將軍賠禮呢。」她懶洋洋地支著下巴,臉上笑咪咪,他卻清楚感覺到她笑容里的咬牙切齒。
「忘了給你家親親表妹留三分顏面,真是不好意思啊!」
關陽驀然有些想笑,虧是夜色昏暗,亭子里懸掛的宮燈不甚亮,是故他臉上的笑意只一閃而逝,恍眼間又恢復了清冷肅然。
「花姑娘在吃醋?」
「我不過一小小畫師,哪敢吃千嬌百媚表小姐的醋?」
許是夜風微涼,酒酣飯飽,面前的女人看著笑得歡,卻又掩不住哼哧哼哧地忿
忿之情,顯得狡獪生動趣意盎然……他濃眉不自覺地舒展了開來,嘴角又忍不住微微上揚了。
隱在暗處的亞打了個寒顫,單子則是滿臉興奮,只差沒握拳揮舞——主上,對,就是這樣,上!
「花姑娘不像是會糾纏這等小事。」他慢條斯理地為自己再斟一杯酒。
「大將軍也不像是會被區區表妹迷得暈頭轉向。」
關陽眸底笑意更深,面色卻不為所動,自顧自地啜飲著酒,仿佛極為享受這醺然如醉的夜宴。
倒是花春心先沉不住氣了,方才的話好似一拳打中棉花團,勁道落得沒聲沒息沒下落。
她心胸中不禁涌起了幾分急躁,顧不得步步為營地小心試探,啪地放下筷子,正視著他道︰「大將軍要同表小姐聯姻嗎?」
他持杯的手一頓。
「我听說,大將軍早年在京城差點訂了房女圭女圭親,對象好似不是這位表小姐呢!」她似笑非笑看著他。
關陽眼底笑意瞬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冽刺骨的冷意。「你听誰說的?」
她被他身上散發出的殺氣和冷意激得一哆嗦,卻硬著頭皮嘻笑道︰「這事雖少人聞知,不過在京城的名門世族間倒也不是什麼機密,略一打听,還是能知曉一二的。」
「這不關你的事。」他冷冷地道。
「是不關我事,可偏偏我很好奇呢!」她不怕死地持續撩撥。「花姑娘,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踫得起的,關某至今對你仍以禮相待,可將軍府也不忌諱三日後抬出的是一具尸體。」他盯著她的目光,像是寸寸寒刃。
花春心只覺腳底涼意直竄上來,烏黑的眸子卻盯得他更緊,語氣里的漫不經心也變味了,輕聲道︰「大將軍,你還記得她嗎?」
關陽心下一震,剛毅臉龐瞬間蒼白了,目光灼灼而危險地鎖著她。「你知道些什麼?」
「春心祖上籍貫亦是京城,幼年也曾在天子腳下住餅數年,對于彼時名門貴冑間兒女親事的傳聞流言倒也听了一耳朵。對于大將軍訂女圭女圭親是何方人物,依稀知曉,不過據說那年京城大亂之後,您的小未婚妻便過世了,因此將軍的婚事也就蹉跎至今……真是教人惋惜。」
他握著杯子的手文風不動,神情狀似波紋不興,可只有他自知,胸膛內的心髒肺腑正因為她的字字句句而絞擰欲碎。多年苦苦壓抑的痛和愧,自黑暗的泥濘河底深處,再度被翻攪騰浮而上,擴大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