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大將軍府,客居館。
花春心呈坨狀地癱在雕花螺鈿的拔步大床上,全無形象地抱顆萊陽梨子汁水淋灕地啃得歡,還不時打上幾個心滿意足的飽嗝。
爽啊!
要是淤青微腫的喉嚨別那麼三不五時抽抽疼,或是再來碗燕窩漱漱口就好了。單子在門外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懷里揣著兩本厚厚的花氏chun宮卷,欲言又止躊躇再三,已經在那兒猶豫徘徊好半天了。
「咳。」花春心終于啃完萊陽梨子,拿起擱在花幾旁的濕帕子擦了擦手,瞥望向那個一身黑色勁衣,明明身段看起來很厲害,表情偏又奇矬無比的陌生漢子,試探地問︰「你……是要簽名嗎?」
「可以嗎?方便嗎?」單子歡樂地炸了,眼看下一瞬就要蹦進來。
「當然——」
「滾!」一個低沉冷硬的聲音寒惻惻響起。
花春心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悚然驚見青天白日之下,一個活生生的大男人竟然就瞬間在她眼前人間蒸發了?!
關陽高大身形緩步而入,在瞟見她張口結舌面白唇青的嚇傻表情時,腳步微頓了下,而後淡淡地道︰「看花姑娘眼下應當無事了,馬車已在府門外,你隨時可以走了。」
「剛剛那個是人是……」鬼?
「那是暗衛。」他面無表情,哼道︰「不過再這樣下去,應該很快就不是了。」
「別這樣嘛,暗衛也是份正當行業,暗衛也是有人權的,不當職的時候有點其他的人生追求也是應該的嘛!」她聞言松了口氣,卻也不忘沾沾自喜地道︰「話說回來,你家的暗衛真有眼光、真有文化,我個人還是很願意幫他簽名的……」
「花姑娘,別逼我當真擰斷你的脖子。」他眸中冷光一閃,恨恨道。
聞言,花春心縮了縮脖子,對于被掐昏——最主要是給嚇的——前的驚悚記憶仍余悸猶存,忙陪笑道︰「將軍大人不計小人過,心胸之寬廣性情之開闊,著實令人激賞、擊節不已,小女子也是深感佩服的,哈,哈。」
「花姑娘的伶牙俐齒能屈能伸,關某也大開眼界了。」他冷冷地道,「不過還請姑娘回府後,立時將『不告而取』的將軍府私物早早送回,切莫再做出自誤誤人的禍事來,否則……後果自負。」
「唉,好吧,那我也掏心掏肺地跟您說句大實話。」她嘆了一口氣,「也請大將軍您不要再做無畏的抵抗了,我花春心這輩子沒旁的嗜好和追求,就是愛描描美男畫畫chun宮什麼的,要是我一天不死,我就一天糾著纏著這件事兒不放,你也不想天天被個娘兒們追在**後頭跑吧?還不如早點從了我,早月兌早抽身嘛!」
生平頭一次,關陽竟對個女人心中升起了股深深的無力感。
不知羞不吃嚇也不怕罵,還一根筋地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簡直比他母親關國公夫人還要難纏——不,母親尚且怕他板起臉來,可眼前這女人根本是見了「死」字也不知怎麼念!
總不能當真一刀子了結她吧?
他腦門直直抽疼起來,不禁懊惱煩躁地揉了揉眉心。
室內陷入一片僵凝尷尬的靜默,半晌後——
「不luo,不露,不入chun宮卷。」他咬牙切齒,字字像是嚼碎了吐出來的。「畫完之後不可入第二人眼,還有,我只給你三天時間。」
「什麼?」花春心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楮,還以為自己希冀垂涎太久,兩耳出現幻听了,倏地坐起,急匆匆地傾身向前,滿面熱切。
「十天!」
「三天。」
「要不八天?」
「三天。」他已經在磨牙了。
「七天半?」
「三天,趁我沒反悔前。」他恨恨地道。
「好好好,三天就三天。」她趕緊見好就收,樂得嘴巴都合不攏了。
關陽拳頭暗攥,強自鎮定地轉身大步離去,只可惜僵硬的背影還是泄漏了他的不甘。
乖乖躲在屋檐上的單子眼尖瞥見自家主上出來了,猶不知死活地興致勃勃跟上。
「主上,怎麼樣怎麼樣?您想好這三天穿什麼入畫了嗎?屬下能不能申請當背景?」
關陽腳步一頓。
「呃……」主上渾身飆射而出的怨念殺氣太強大,單子重重打了個寒顫,模模發涼的後頸,總算及時懸崖勒馬,干巴巴地陪笑道︰「要不,還是屬下親自押送花大師出府?」
「不。」關陽沒有回頭,冷沉沉地道︰「就讓她待上三天,我倒想知道,她用盡心計接近我,當真只為那個愚蠢的作畫理由,還是另有其他目的。」
「主上好一招美男計……」單子恍然大悟,嘖嘖贊嘆。
「哼。」他不悅地冷冷哼了聲。
「咳,是『誘敵深入』。」單子忙改口。
「嗯。」大將軍總算滿意了。
可單子左看右看,怎麼覺得自家主上耳後好似有點點發紅呢?
我若還招得個風流女婿,怎肯教費功夫學畫遠山眉。
寧可教銀缸高照,錦帳低垂;菡甚花深鴛並宿,梧桐枝隱鳳雙棲。
這千金良夜,一刻春宵……
——白樸《裴少俊牆頭馬上-混江龍》
薛寶環擬好了針線房諸繡娘的責任配置,正拈起墨汁未干的圖表志得意滿地笑看著,卻沒想到滿月剛剛打听而來的消息,令她幾乎沖動地揉皺了整張雪浪紙。「又有一個姑娘入住將軍府?」
薛寶環溫婉的臉色一變,半晌後緩緩放下了雪浪紙,面色陰郁,心下驚疑未定。
表哥此舉難道是特意想用此女來敲打她,也向表姨母暗示他的不滿之情?眼看她都進府十天了,原設想好的計畫卻在表哥日日逗留大營不歸中,漸漸變得可笑……不,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再抬起頭時,已是笑意微微,從容道︰「表哥是男子不方便,既有客到,我若未能前去代為接待二位豈不是我這做表妹的失禮了?滿月。」
「奴婢在。」
「備我拜帖,送至客居館。」她笑吟吟道。
「奴婢遵命。」滿月恭敬頷首,立時下去準備了。
薛寶環在妝台前坐了下來,縴縴素手邊為自己重新修容簪發,邊面露深思,目光一閃,隨即笑意更深了。
這,倒是絕妙良機。
片刻後,身著雪粉宮衫,腰系白玉帶,十六幅大褶繡花石榴裙,一派典雅雍容的薛寶環款款出現在議事堂外,求見大將軍。
「誰?」關陽聞稟,濃眉微蹙了蹙。
同座正議南地庶務的幾名幕僚你看我我看你,不約而同保持了裝傻裝死裝不在的狀態。
舉凡南地大大小小能說話會喘氣的都知道,歷年來大將軍連胯下騎的寶馬都只選鮑的,就曉得他大爺對女人有多麼拒而遠之了。
「寶小姐,」議事堂外的護衛有點小尷尬,又重復了一次,「就是老夫人的表姨甥女,主上的表妹。」
關陽這才記起自己府中還有這麼一號人物,面色稍緩。「她有什麼事?」
「寶小姐求見主上,說是想問今晚備席接待貴客之事。」
「不用了。」他二話不說地打回票。
也不知是「不用」見寶小姐,還是「不用」備席待客了,不過護衛哪有那個膽子敢再求證自家說一不二的主上,忙躬身應聲,轉頭去回了薛寶環。
薛寶環暗暗咬碎了口貝齒,又是羞又是惱又是幽怨地望著那僅僅一門相隔,卻似是咫尺天涯的議事堂,內心掙扎再三,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揚聲嬌喚。
「這段時日表哥始終見棄環環,不應不理,這便是表哥堂堂安南大將軍的待客之道嗎?」
四周一片靜默,幕僚們繼續裝死中。
守在門口被迫和倔強中帶著脆弱、笑容中透著淚光的薛寶環對上,兩面為難壓力深深的護衛臉上的寬面淚都能下滿一鍋了。
一陣陣不知哪來的冷風咻地卷過,就在護衛就要哆嗦著唇兒,直接哭給薛寶環看時,一個疏懶的嗓音慢悠悠地響起。
「咦?這麼熱鬧?大家都在干啥呢?」花春心一步三擺的晃了過來,嘴里還咬了根糖棍兒,眼楮一亮。「喲,這不是表、小、姐嗎?!」
「是你?」薛寶環僵了一僵,神色莫測,隨即也笑了。「以為是貴客,原來是熟人——花、姑、娘。」
笑容對笑容,針尖對麥芒,空中疑似有閃電雷霆交觸過,周遭忽然升起了種詭譎莫辨的危險氛圍,人高馬大的護衛悄悄朝後蹭了一步。
而此刻議事堂內,眾幕僚抑不住好奇地伸長了脖子探望向外頭,巴巴兒地撓心撓肺,八卦之情油然四溢,只是自家主上不動,誰也不敢吃撐了主動開口要去外頭看戲呀!
關陽面色清冷,如泰山巍立不動,不仔細看的話,幾乎看不出他厚實胸膛稍稍起伏了一下,還有他銳利眸光中的一絲笑意閃過。
但見他蹙著的濃眉漸漸展平了,大手端過一旁的茶啜了口,氣定神閑,像是對外頭傳來的斷續聲浪不以為意,置若罔聞。
可在場誰人不知武力指數破表的大將軍耳力同等驚人,一里外的螞蟻爬行都休想逃過他的耳目?
幾名幕僚都是關家多年的文士菁英,看了看外頭再看了看里頭,個個暗自內心咬手絹兒——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傷不起啊,鳴鳴鳴
「若早知是花姑娘您入府中來,寶環就不必多走這一趟了。」薛寶環笑得溫雅,話里綿軟中帶著寸繡花針。
「好說好說,叫客人接待客人,確實也不是這個禮數呀。」花春心听得眉眼彎彎,嘴里的糖棍兒好不隨興地喬到另外一邊,軟靡嬌慵地漫聲道︰「況且若是勞動到表小姐,失了規矩,只怕將軍又要罰我……可人家身上還疼著呢,今兒是再受不住了。」
噗!議事堂內的關陽一口茶生生嗆進氣管里又噴了出來。
「咳咳咳……」
幕僚們個個低頭研究自己腳下的鞋面,心里暗念︰我們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