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萬金城主府 沁墨堂
顧無雙輕輕地展開一卷卷的間距,紙上的墨並非好墨,當不得濃、潤、香、亮四字,紙也不是好紙,無有輕、滑、沁、透的優點,但字卻是好字,筆力觸透紙面,落筆如飛鴻清竹,豁達灑月兌間卻又有一抹秀麗圓潤。
詩也是好詩,除那幅他一眼看中的「莫問蓬萊仙山處,靈台本心自悠然」外,還有「籬舍叢菊日日開,秋風難瞞黃金帶」,以及「東風卷起,任自南北,花落向河西,故人何期」。
彷佛隱約可見一風雅清貧文人的形象躍現于眼前,有那麼一些懷才不遇,卻又靜心恬淡、怡然自得的韻味。
這字,這詩,令人觀之如一抹清冷菊香撲面而來,奇異地平復了因俗事煩擾纏身的心神。
可惜昨日未能及時留住那位姑娘,多加詢問一二。
「主子,人找到了!」青山悄然出現在門口,拱手稟道。
「找到了?錢給了她嗎?」顧無雙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可知這字是她家中何人所寫?」
青山一怔,這才知道自己話未說清,教主子誤會了。「回主子,不是那位姑娘找到了,是——意華小姐。」
他面色一僵,「她——現下何處?過得好嗎?」
「意華小姐……」青山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道︰「不大好,她的……夫婿過世了,她如今遷至萬金城西獨自居于一小院中,鄰里說她足不出戶,從不與人說話。」
「還是那般地倔強。」顧無雙眸底掠過一抹黯然,低嘆一聲,自言自語的喃喃︰「意華一向傲氣,哪怕百折不彎的性子教她嘗盡了苦頭,寧撞南牆也不回頭。」
青山無語,片刻後才道︰「主子,要去信龍鳳城嗎?」
「不,現在還不行。」他搖搖頭,俊秀的臉龐隱帶郁色。「她當初鬧得那般……現下才過了兩年,便是這般境地,依她的倔性子,是死也不肯回龍鳳城的。」
青山想說些什麼,卻還是保持沉默。
主子嘴上不說,終究是心軟,顧念著昔日之情。
「我去看看她吧。」他吁了一口長氣,雙手緩緩卷起了那些字卷。
「主子——」青山一急。
「嗯?」他黑眸灼灼瞥去一眼。
青山忙低下頭來,不敢多言。
「讓人仔細把這十二幅字送到金石齋去裱框,用最好的檀木和飛金流月紙。」他交代道。
「是。」見他舉步向外,青山立時便要跟上。
「不用跟著我。」顧無雙停下腳步,側首道︰「叫暗衛也不用隨行了,意華不會喜歡的。」
曾經驕傲尊貴,今日又如何能接受舊識故人覷見她此番的落魄形容?
「屬下明白,會立刻吩咐下去的。」青山恭敬道。
他點點頭,心底難掩一抹悵然,大步離開。
穿過偌大的庭園,顧無雙心念忽地一動,還是先回寢院換了一身簡單的淡青長衫,腰間的玉帶改換成樸素的玄色綢帶,取下束發的白玉冠,僅用條同色發帶將長發束在腦後,最後頭上戴了頂細竹編帽,並且舍棄自大門出入,而是轉向府中南翼的側門。
沒想到他甫拉開門,卻撞見了一個眉毛粗如油炸張飛卻面黃肌瘦、個兒矮小的秀氣文士,正舉起手,拳頭險險敲在他胸口上。
幸虧來人個兒矮,否則還真有可能一記就往他鼻頭上敲!
矮小文士一見有人出現,想也不想便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粗聲粗氣地道︰「听說,貴府要為家生子奴僕們聘一名優良夫子,依您看,在下如何?」
「……」顧無雙低頭看著這個僅及自己胸口的……「小夫子」,不知怎的,總覺得在那兩道濃黑粗壯得夸張的眉毛下,那張干瘦菜色的臉龐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他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最後終于認出了面前這個……呃,小夫子的輪廓,似曾相識又極其眼熟。
他瞬間「恍然大悟」。
啊,莫非是——嗯,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樣,那還真真是有緣。
「好。」他淺淺笑了,溫和地應許道。
反倒是矮小文士瞬間驚呆了,有些傻眼地張大了嘴巴,「嗄?」
「我說,好。」顧無雙眸底笑意更深了,將編帽稍微往上一抬,露出了優雅如玉的臉龐。
這小夫子看年紀,該是那位姑娘的兄長,不過大也大不了幾歲,通身上下仍帶一縷青澀稚氣。
雖與他想象中風雅清貧的文士形象有那麼一點點出入,但是能寫出那樣的好字好詩,胸中自有丘壑,怎麼也該是不俗之人吧?
「你不就是那個——」矮小文士低呼一聲,又重重清了清喉嚨。「咳,好說好說,不過此事您可作主?無須問過貴府城主嗎?」
「我自然可以作主的。」他微笑道,略微思索了一下,隨即摘下腰上系著的一只溫潤瑩然的流雲佩,遞給矮小文士。「請先生憑這信物入內尋一名賈三管家,告知他,你乃新聘的夫子,他自會安排。」
矮小文士一顫,有些別扭不自在地從他的手里接過那只玉佩,頭垂得低低的,看不見面色形容神情為何。「是。」
還以為要過五關斬六將,使出渾身解數打敗滿坑滿谷的競爭者,沒想到居然這麼隨便——呃,簡單啊?
「不知夫子如何稱呼?」他溫言問。
「甄,」矮小文士彷佛怕被人給瞧小了似的,刻意壓低了嗓音粗聲道︰「甄皎。」
「咳!」顧無雙險些被口水嗆到,玉面上詫異之色一閃而逝。「嗯,恕在下冒昧,您方才說的是——」
「甄皎。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的『皎』字。」矮小文士嘆了一口氣。
「先生之名取自詩經.陳風.月出篇。」他不禁微笑贊嘆,「果然非我輩俗人凡士爾。」
「哪里哪里,是您客氣了。」矮小文士聞言也一笑,可不知怎的,那笑總有種說不出的無奈。
為了以防露餡,不得不自類似音中的「嬌、嚼、皎、叫」當中擇一字為名,所以……也沒有什麼別的可以選了呀!
「先生先入內奉茶吧,在下還有要事須辦,就失禮先走一步了。」他拱手笑道︰「日後在府中自有相見之時,再煮茶擺棋與先生暢敘一回。」
「不敢不敢,您忙。」矮小文士忙拱手回禮。
待一襲布衣卻掩不住滿身風華的俊秀男人去得遠了,矮小文士憋著的那口氣終于長長地吐了出來,忍不住用寬袖擦了擦滿頭的冷汗。
「這又是什麼孽緣啊?」
甄皎——實則扮了男裝的甄嬌——臉色發白又漸漸轉紅,一時又是驚又是喜又是慌又是忐忑不安,站在原地好半天依舊舉棋不定,不知該就此胡里胡涂、將錯就錯地踏進府內,還是听從腦中大作的警鐘,立馬轉身逃之夭夭?
最後,還是她咕嚕嚕震天價響的五髒廟替她做出了這個生命中最重大的決定——
吃飽與否,生存與否,就端此一役!
自從昨晚她一時殘殘狠下心來把剩下的地瓜兄全熬了湯一口氣喝光,她就再沒有退路了!
「不管了!吃飯皇帝大!就算以後給人識破拆穿了,起碼也要當個飽死鬼!」她惡狠狠地吐出一口濁氣,毅然決然地大步走了進去。
啊,真真是從此一入府門深似海,庭院深深深幾許,亂紅無重數,花飛花謝花滿天……
在萬金城另一頭的城西處,碧河彎彎流淌過兩畔的白牆綠瓦,岸邊楊柳絲絲輕垂,隨著微風輕點水面,泛起圈圈漣漪。
顧無雙戴著編帽的修長身影佇立在一間大門緊閉的幽靜小宅前,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抬手扣門。
靜待片刻後,門扉猶是文風未動,屋中半絲聲響也無。
他想起青山說過,意華足不出戶,從不與人說話……
腦中恍惚掠過了昔年那個龍鳳城中明艷恣意奔放的嬌貴女子,總是高高地抬起杏腮嬌容,似笑非笑地輕點著縴縴玉手︰「你!你!還有你!敢不敢同本郡主賽上一程馬?」
而後,是她穿著大紅嫁衣,毅然奔向那個江湖浪子的身影而去,回眸一笑︰「無雙哥哥,我永不後悔!」
柳絮翩飛,流水嗚咽,城西小院內,關住了一生的嘆息。
現如今,她是否仍不悔?
他有些悵然。
罷了,還是緩過一陣子再說吧,待她心境再平靜一些、心情再好一些,或許他就能為她解開心頭那個結了。
無論如何,高堂猶在啊……
他低嘆,終還是默默舉步離開。
然而,就在那高身兆俊秀的背影消失在轉角,關緊的大門終于打開了,露出一張美麗憔悴卻倔強的小臉,軒轅意華緊緊咬著下唇,目光復雜而苦澀。
他,果然來了。
方才隔著月牙窗,當她窺見他身形的那一剎那,心止不住地驚跳起來,人卻抵靠在窗畔,怎麼也邁不開腳步。
她不要他見到她這麼落魄可憐的樣子,她更恨不過短短兩年,她所謂的愛情轉眼就成了一場破碎的笑話。
可是……倘若兩年前,她沒有拒婚,沒有任性地追隨那人到天涯,那麼現在她該會是怎樣的幸福?
不,不能再去想!就算再痛苦,她也不能丟棄掉骨子里的驕傲,她是軒轅意華,大鳳王朝第一親王府中最尊貴的郡主,寧折不曲,寧死也不能悔!
嘖嘖,什麼叫「財大氣粗好辦事」,甄嬌長到十七歲又三個月零五天以來,今天終于親眼見識到了。
她才掏出那只流雲佩,瞬間就有人跳出來恭恭敬敬將她迎到了一處雅致的抱廈廳,還沒坐穩,一杯香馥馥的好茶就送到她手邊,同時間奉上的還有四色點心,分別是綠粉粉的綠豆糕,雪致致的桂花糕,嬌女敕女敕的桃花糕,軟綿綿的芸豆糕,色香味俱全,光看就引人口水直流。
不過就是做得太小了點,一口一個就沒了,誠意稍嫌奉缺呀!
「哎,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她只得強捺狼吞虎咽的沖動,細細嚼,慢慢嘗,終究忍不住搖頭晃腦地感慨起來。
在一旁伺候的奴僕和丫鬟登時收起了對她的質疑之色,起而代之的是敬佩之色。城主大人的眼光就是好啊,應聘來的夫子雖然其貌不揚,實則才華洋溢呀!
雖然這位夫子的個兒看起來矮了些,長相也古怪了些,尤其巴掌臉上那兩道煞氣騰騰的黑粗眉毛,不似讀書人,反倒跟山大王有得一拼。
甄嬌敏感地抬起頭,恰好捕捉到了賈三管家復雜的目光,心下不由咕咚了一下,心虛地收起了抓向點心盤的魔爪,改握成拳,抵在嘴邊輕咳一聲。
「那個,且不論什麼吃不吃的,」她清清喉嚨,一臉正經八百的開口,「甄某既蒙貴府聘為府中奴僕之師,以後自當為爾等盡心盡力,故此閑情暫且擱置一旁,倒是想先熟悉熟悉這未來的教習之所,不知方便否?」
「甄夫子果然好涵養好氣度,不愧為聖人子弟。」賈三管家笑道,「您所住的書齋已打理好了,我這就命人帶您過去。」
「有勞了。」她起身,模仿著記憶中爹爹的文人作派,故作儒雅地一甩長袍,拱了拱手。
「哪里,應該的。」賈三管家命一小廝上前。「這是府中配給夫子的書童大牛,略通筆墨,以後便貼身服侍您,舉凡磨墨洗筆、更衣疊被,都任夫子差遣。」
「咳咳咳……」甄嬌一口氣登時堵在喉管,咳得一張臉都紅了。「不用不用,甄某素來不喜有小廝書童隨侍在側,三管家的好意在下心領了。」
賈三管家看著她漲紅的臉,登時恍然「大誤」。「啊!是是是,是我疏忽了,小廝笨手笨腳,又怎能給夫子紅袖添香呢?」
「什麼?」她一愣。
「秋香!」賈三管家揮退小廝,示意另一名容貌秀麗的婢女出列。「夫子,秋香乃是城主府中的家生子,容貌佳性溫馴,略懂詩詞,若夫子長夜無聊,還可陪您——」
「咳咳咳……」甄嬌咳得更大聲了,頭猛搖得跟波浪鼓似的。「不可不可,甄某豈是那等貪花之人,三管家還是快快把人收回去吧!」
「夫子誤會了。」賈三管家一怔,隨即啼笑皆非道︰「在下的意思是,若夫子長夜無聊,秋香還能陪您手談對弈,為您烹茶煮酒,替您一解勞乏。」
「呃,原來如此……」她干笑連連。「哈,哈。」
「還請夫子不棄,容秋香隨侍您于左右。」婢女秋香眼色極好,立刻鶯聲嚦嚦道。
「不知甄夫子意下如何?」賈三管家催促。
還能如何?那也要她是個男的,她才有福消受啊!
「嗯咳!三管家此言差矣,貴府當初不惜三顧茅廬地求聘甄某入府教習,甄某又怎能貪圖個人小小的松乏之樂,視貴府奴僕子弟的前途于無物呢?」她慨然地一揮大袖,「古有顏回居于陋巷,一簞食、一瓢飲,尚不改其樂,甄某雖是一介寒士,才學不及顏回萬分之一,卻也願師法顏回,克己修身,矢志不忘也。」
三顧茅廬……不是他自己撕紅紙前來應聘的嗎?
賈三管家困惑了一下,卻在見到甄嬌一臉「我很認真、我有骨氣」的嚴正表情中,急急揮去那該打的不敬念頭,忙道︰「是是,夫子真是有大志願大德行之人,倒是在下唐突、辱沒斯文了。」
「好說好說。」甄嬌笑得好不矜持儒雅,心底卻是暗暗抖了抖,大大松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這城主府中猶如書里描述的君子國,人人溫雅有禮,性情敦厚——全是一堆老實頭——否則她還真沒信心成功蒙混過去呢!
甄嬌不知,其實這賈三管家原就只負責下人奴僕的庶務,首重實誠忠心,精明的自有二管家和大總管,像那等主掌坐鎮府務的大權是輪不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