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經過小小一番周折後,甄嬌終于得以踏入她往後的棲身之所,當她看著這規模不大,卻擺設得幽靜雅致的書齋時,眼淚差點噴出來。
感動啊啊啊……
檀木書架、書案、太師椅,上等古琴、文房四寶,甚至還有一副白玉墨玉琢磨而成的圍棋,她愛不釋手地摩挲著一顆顆溫潤清涼的玉石棋子,心里感動不已。
這哪里是萬金城主府?這簡直是瑯嬛福地、天上仙境來著!
「沖著這副圍棋,就是叫我教書教到吐血而死,我也願意啊!」她激動難忍,喃喃自語。
爹呀!女兒終于楣星盡去、吉星高照、否極泰來了。
但她最最要感謝的,還是今天那位善心好公子,若非有他引薦,恐怕她到現在還在高高的府牆外徘徊,不得其門而入呢。
「哎呀!」甄嬌猛然想起一事,啊了一聲。「我忘了問那位公子高姓大名了!」
真是太不應該了,古人有雲︰「受人點滴,當涌泉以報。」雖然現在她仍然是窮到隨時會被鬼抓走,但是自今日起在城主府安家落戶任職夫子後,光是月俸十兩銀就是一筆橫財了,到時候可得千萬記得好生答謝人家才是。
話說回來……
「忘了問府中幾時吃飯了?」她模著肚皮,小臉一苦,又餓了。
剛剛真應該把那幾碟子點心吃光的,餓死鬼還裝什麼矜持呀,唉……
顧無雙回到府中,饒是心緒微亂,還是努力平復心情,而後喚來賈三管家詢問安置新來夫子之事。
得知甄夫子已入住書齋,卻一力堅拒有書童丫鬟貼身服侍,他先是一怔,隨即淺淺笑了。
「甄夫子是個好的。」他溫文地下了一個論斷。
「主子好眼光。」賈三管家一臉欽敬,對于自家主子的識人之明,抱持著無限的崇拜仰慕。「那甄夫子除了學問佳品性良,還是個不貪財的,對于月俸十兩全無意見,老奴原還思忖,既是主子親自欽點的,是不是該再往上調高一些……」
「先看看教習得如何吧。」他不在意地笑笑。「若是教得好,便再加個兩成,也屬應該。」
「是,老奴知道了。」
「去吧。」
顧無雙看了一會兒帳冊,又親自檢視了數十卷搜羅而來,要放在自家畫齋雅集的名家真跡,直至案上的茶水涼透了,這才吁了一口氣,起身舒活一下筋骨。
但見窗外杏花如白雪,偶有風過,紛落了一陣花雨。
他有些看入神了,連思緒也飛到了多年前,在京城的舊人舊事。
當年若不是那一場賞花宴……
「咳咳!」一聲小心翼翼的咳嗽聲響起。
追憶似水流年的思緒被生生打斷,顧無雙略覺不悅的目光在掃向門口那人時,驀然一怔。
「老賈,又有何事?」還有,那副活似吞了鵝蛋卡在喉間不上不下的神情,又是怎麼回事兒?
賈三管家舌忝了舌忝下唇,硬著頭皮道︰「稟主子,那個……老奴有事犯難,只得再來打攪主子,勞煩主子您裁定。」
「何事?」
「甄夫子說,每月十兩月俸,不知其中兩成可否折抵成地瓜?」
「地瓜。」
顧無雙一臉茫然。
「咳,就是甘薯,有紅的、白的、黃的……」賈三管家吶吶地解釋,「可以煮食,其味甘甜,有良好的充饑效果。」
平時府里吃的最一般般的還是上貢的胭脂粳米、雪玉香米之類的,像這種鄉野地里的粗糧,無怪乎主子沒听說過了。
「能吃的?」他面色緩和,點了點頭。「喔,自然可以。」
雖然這要求著實古怪了點。
「還有,甄夫子問,他書齋前的小院能否拿來種菜跟養雞鴨……」賈三管家越說越小聲。
顧無雙沉默了片刻,俊秀修眉微微蹙起。「老賈,是你命人備的飯食克扣了夫子嗎?」
「不不不,老奴豈敢?」賈三管家登時苦了臉,就差沒趴下來喊冤了。「老奴特意交代了,雖甄夫子只是教習府中家生子,但依然要奉為上賓,每餐兩菜兩葷,白米飯管飽,另外加一頓點心,一頓夜宵的。」
「既是如此,那他為何還需要種菜養雞鴨餬口?」他也困惑了。
「老奴問過了,甄夫子說反正那小院有土有地有水有塘……」賈三管家越說越想嘆氣,這都是惹來什麼跟什麼呀。「閑著也是閑著。」
虧得一個滿月復經綸的夫子,張口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說好听的是這夫子踏實,連莊稼之事都熟通,說難听的,就是一個大男人怎麼跟個當家大嬸似的嘴碎婆媽?
听著這個理由,顧無雙一時也無言了,半晌後,擺了擺手道︰「就听甄夫子的吧。」
「可是主子,那書齋是何等清靜之處,小院里的那畦荷花還是您親自種下的。」結果卻被一個……生生烹琴煮鶴了去。
賈三管家一個上午對甄夫子的滿腔欽敬,一眨眼在下午時分就全部幻想破滅光光了。
「無妨。」顧無雙微微一笑,能寫出「籬舍叢菊日日開,秋風難瞞黃金帶」的文雅之士,想來胸中自有一方天地,那麼行事和常人不同,也就能理解了。「便依著甄夫子吧。」
「是,老奴遵命。」賈三管家還是有些哭喪著臉,但主子都發話了,自己也不好再閑叨什麼。
待賈三管家退下後,顧無雙再無半點回想舊事的心情,反而不由自主地思忖起今早那個矮小夫子,還有他的那位姊姊……或妹子?
就是那位姑娘,也是個言行談吐出人意料之外的,想起那日她見了他飛也似逃命的模樣,顧無雙就覺得想笑,可又忍不住有一絲懊惱和疑惑。
「我長得就有那麼嚇人嗎?」他下意識地模了模自己白皙俊秀如玉似脂的臉頰,喃喃。
經過入府前十天人生地不熟又怕被掀底露餡的戰戰兢兢後,在發覺自己每天只需要輪流對著甲、乙、丙三班各三十名的家生童子講課教習,把一堆大小蘿卜頭唬得一愣一愣的,這期間壓根無半個府中「大人」過問後,甄嬌緊揪的心也漸漸舒坦放松了開來,每日上課越發眉飛色舞、口沫橫飛,講得天花亂墜……嗯咳,是談今論古、頭頭是道。
那堆家生子年齡從五歲到十歲不一而足,從千字文、孝經和弟子規教起,倒也朗朗上口有模有樣,不過甄嬌真正「降伏」他們的師門秘技卻是——講「鬼志怪譚」。
中原人怕鬼,萬金城人也怕鬼,所以每天下學前,她必留一盞茶辰光說鬼故事,這一招可橫掃了所有小毛頭的心,連家生子中的小丫頭們也是既愛听又愛尖叫,尖叫完又繼續嚷嚷追問︰「後來呢?後來呢?」
「後來,」她手持扇半遮面,陰惻惻地壓低聲音道︰「那三名書生被人發現癱在破敗老宅里昏迷不醒,口中塞滿了泥土蚯蚓等物,而牆上幾幅掛畫里的影真人像嘴露獠牙,獰笑得陰陰森森……喋喋喋喋。」
所有小毛頭不約而同倒抽了口涼氣,臉色青白,有的還嚇到抱成團抖個不停。
嚇小孩還有錢可以領,這真是史上最幸福的一份差事了,哇哈哈哈哈!
「故此可知,」甄嬌強吞下仰天狂笑的沖動,故作正經地清了清喉嚨,「這故事便是告訴我們,平生莫作虧心事,夜深人靜問題多,平安歸家最好。汝等可都知道了嗎?」
「知道了。」小毛頭們紛紛點頭如搗蒜。
隔著一牆花窗之外,本是暗中觀察教習狀況的顧無雙險險一口氣岔進喉管里,修長大手緊握成拳,重重抵在唇畔,死命抑住笑出聲的沖動。
一旁的賈三管家卻是老臉都垮了,提心吊膽地偷瞄身側主子的表情,主子該不會因為甄夫子越來越不靠譜,就此怒而裁了他吧?
雖說甄夫子時不時抽風,確實令人憂心了點,但認真說來,平時教習起孩子們還是很用心的。
「那個……稟主子,」賈三管家想起家中孫兒對甄夫子死心塌地的勁兒,只得硬著頭皮道︰「其實甄夫子也不是經常這樣的。」
「是嗎?」好不容易聳動的肩頭才恢復平靜,顧無雙瞥來的目光里仍有藏不住的笑意。「看不出啊!」
賈三管家登時啞然,老臉尷尬之色更深了。
「不過,小子們倒是挺喜歡的。」顧無雙一雙清眸望向花窗那頭得意地叉腰搖扇的矮小夫子,嘴角微微上揚。「也好,由淺入深,寓教于樂,亦是一法。」
他果然沒看錯人,這甄夫子就不是個迂腐食古不化的。
萬金城主府內要培育出的好苗子,便是除了習字識理之外,還要懂得機變靈通;甄夫子這般作為,恰恰與他心頭所想不謀而合。
「主子果然慧眼識英才。」賈三管家大松了口氣,擦著汗笑道。
顧無雙但笑不語,負手佇立在花窗外,又看了一會兒,直待甄夫子交代本日功課給小子們認認真真抄下了,這才對身後侍立的青山道︰「不是說要出府巡視礦山嗎?走吧。」
「是。」青山恭聲道,卻在離去前忍不住多望了一眼。
奇怪,怎麼老覺得這甄夫子好似有些眼熟……
粉牆花窗另一頭的甄嬌渾然不知自己一舉一動盡在人眼皮子底下,她可是笑著匆匆把書本詩冊教案收拾好,待小毛頭們全不見人影後,便興沖沖地往自個兒的小書齋方向走去。
一天上午只教一個半時辰的書,下午再教一個時辰的演算和棋藝,其他時間都是自己的,然後一日三餐外加點心宵夜,好茶敬著,好床供著,每月還有十兩……不對,是八兩月俸外加五大車的地瓜收入囊中,天下間還有比這更美的差事嗎?
「我的皇天後土啊!」她每每想到這里,就會有朝天空深深膜拜頂禮的強烈沖動,「祝願禰讓這萬金城主府里的家生子雞生蛋、蛋生雞,一代接一代,源源不絕吧,這樣我就有教不完的書,吃不完的糧了。」
自入府以來,她已經整整十天都沒有感受過什麼叫做「餓」的滋味兒了,以至于前天因批改學生描紅的大字本而錯過一頓晚飯,還被肚子里那突然冒出的嘰哩咕嚕聲給嚇到——哎喲,這啥呀?
可她才意識到自己原來是饑腸轆轆了,正想著要起身去解決掉花幾上那盤冷透了的飯食,送夜宵的小廝就來了,提著一食匣熱騰騰暖呼呼的枸杞子炖老米雞粥,並一盅蔘茶,說是給夫子提神養氣用的。
當下把她給感動得痛哭流涕,還生生嚇壞了送夜宵的小廝,以為夫子中邪了——誰讓這小廝平時在教習大院掃地的時候,沒少听她說的那些個鬼怪故事。
話說回來,今兒午後的點心不知做的是什麼?
她吞了口口水,卻又心虛地捏了捏十天來明顯長了一層薄薄油花的小肚肚。「好像真的胖了不少。」
還有被白布牢牢捆平的胸口更是越覺吃緊,在一日三餐點心夜宵的滋養下,難免越發長勢驚人,每天晚上沐浴時松開長長布巾後,她都忍不住要替自己未來孩子的「糧倉」感到委屈,哎,要是日後就這樣給勒扁了可怎生是好?
「要不往後少吃點好了……」她自言自語,可光想就覺得肉痛不已。「不行不行,萬一哪天我女扮男裝的身分給人揭穿了,到時逐出府外,可就想吃都沒得吃了。」
寧可在身上多囤積些肥膘,將來就是要捱餓也能頂久一點。
就像她跟賈三管家提出的月俸兩成以地瓜代抵,便是想著做長久之計,把每個月的地瓜刨成簽曬干,或是扎捆成袋、或是磨成了粉儲藏,最少都能保存個三五年的。
她就不信人再倒霉,好好堆在地窖里的糧粉還能長翅膀飛了不成?
「哇哈哈哈!我甄嬌就要咸魚翻身啦,以後看誰還能說我是窮酸貨、倒霉鬼?!」她越想越興奮,得意得嘴巴越咧越大,好似已經看到那滿坑滿谷的地瓜山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