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達一個月的暴風大雪,在耶律獲再沒有「失控」的情況下,盤元左總算藉著他的體溫安然度過。
在終于大雪初晴的那日,她立即出發至山中采摘真正能祛除他病因的草藥,在找了整整一天,拖著疲累的腳步回到附近的溫泉池沐浴、濯發完後,她又趕緊回到小屋里為他熬藥、沐身,濯發。
「大哥,您也該醒了吧。就算日子過得再不如意,也不能這麼一直睡下去啊……」
但又半個月過去,望著那張雖已退去高燒,卻依然沒有睜開雙眸的粗獷、威武俊顏,盤元左不住喃喃。
是啊,他再這麼睡下去,如今渾身上下再無東西可賣、又不敢冒險進城的她,就算真想攔路打劫,也沒那本事啊!
盤元左無奈之余,只能戴著那頂由山里撿來的怪模怪樣保暖小獸皮帽,日日坐在小屋門口望天發呆,然後適時回身望望耶律獲醒沒醒。
一日午後,當什麼該做的全做完後,百無聊賴坐在門口,回身望著那張不知為何胡碴會長得比草還快的俊顏,盤元左索性起身拿起刀與皂,一家伙坐至他身上,打算將那些不順眼的胡碴子全收拾掉。
就在盤元左手中的刀剛抵至耶律獲的頸項上時,她突然感覺到身旁空氣的流速有些古怪,正當她想轉頭時,卻發現有一個冰冷之物緊緊抵在她的後頸項!
手,驀地定在了半空中,但盤元左還是略略審視了一下自己一手拿刀抵著身下人的頸項,一手拿著自制、造形詭異的陳酒皂且騎坐在耶律獲身上的模樣,小臉雖面無表情︰心底卻頹喪得不能再頹喪。
唉,她這模樣怎麼看都像是要對身下這男子謀財害命,也難怪她身後的劍要那樣凌厲地指住她的要害了。
唉,來了中土這麼久,好不容易學會了如何臉不紅氣不喘的說謊,以及板著張臉孔裝深沉,可怎麼就是學不會中土人那套趨吉避凶、不立危機、更不瓜田李下的生存自保之道?
就在盤元左暗自懊惱之時,她的身前傳來一個低沉得不能再低沉的嗓音——
「繼續。」
抬眸望向不知何時緩緩睜開雙眼的耶律獲,盤元左又愣了。
他什麼時候醒了,怎麼也不說一聲啊!
還有,能不能不繼續啊?有三把亮晃晃的劍指著她的要害耶!
很想這麼說,但望著那雙清醒後淡漠又充滿霸氣的冰冷眸子,她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替他剃須,直至他臉上連個小胡渣都看不見、而她身後那三把劍「咻」地離去時,才僵硬著身子站起。
就在她站起身時,卻又听得耶律獲淡淡說道——
「你們可以動手了。再晚,這功勞就輪不到你們了。」
什麼?!這三個人是來殺這位大哥的?
听到耶律獲的話後,盤元左又一次愣了,然後想也沒想地便張開雙手橫在他身前。
不行!她好不容易把他劫了出來、等他醒了過來,再加上她的一條小命還全靠他才能存活至今,她怎麼可以讓他這樣莫名其妙的被人殺了?
更何況他若真喪命于此,那當初她還不如讓他老老實實當張大富家的女婿,至少還能留下一條命!
此刻,站在盤元左身前的三名男子——一個滿臉刀疤的大胡子,一個身材粗壯的大光頭,以及一個怎麼看怎麼凶惡的獨眼龍,臉頰全不住地抖顫著,那駭人的模樣確實讓人頭皮發麻,但盤元左卻依然動也不動地擋在耶律獲身前。
「主子?!」
只這三名看似駭人的鐵漢,在听到耶律獲的話後,卻倏地單膝跪了下去,完全無顧盤元左的存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痛哭流涕了起來。
「您千萬別听信讒言啊!您可知……我們一直在找您啊!無論旁人如何嘲弄,我們……從不曾放棄過啊……」
主子?
原來這三個人是這位大哥的手下啊,那他干嘛說這種話來嚇人呢?
「哦,找我?找我作啥?」听到那三名大漢的話後,耶律獲緩緩坐起身垂眼笑道,只那笑聲不知為何,竟夾雜著一抹淡淡譏諷,「又是如何個找法?」
「我們兄弟仨在得知主子您出事後,立即沿著川東河一路向下找,搜過每一處民居、踏過每一寸土地、踩過每一片……」
望著這戲劇性的場面,听著那三名野漢子涕淚縱橫地講述著他們「千里尋主」的一路坎坷,盤元左不僅徹底傻眼,更意識到自己劫來的這個人絕對不是個普通人,而當初那名委托她的少婦,也絕不會是他的妻!
唉,果真受騙了。不過好在,終于到此為止了。
無論他是誰,那名少婦又是因何目的騙了她,但既然他平安無事,又似乎完全不記得先前種種,如今又有手下人尋來,那麼,她現在該做的,就是趕緊由這檔怪事中月兌身,繼續她原來的旅程。
待打定主意後,盤元左立即二話不說放下手,轉身準備收拾包袱離去。只她才剛一轉身,那三把劍卻又倏地指至她的頸項上,還將她頭上的古怪小帽挑掉,露出她那頭凌亂的短發。
「我——」盡避喉嚨跟後頸都微微有些涼,盤元左還是平靜地解釋著,「只是個剛好跟各位的主子選在同一間破屋里落腳的落難南蠻人罷了。」
是啊,不這麼說還能怎麼說?
難道要告訴他們,她是將他們主子劫來的主謀,也就是現在滿城貼著的懸賞布告上的那名劫親女賊,然後讓他們拎著她去領花紅獎金,被他們嚴刑逼問她劫親原由,甚或栽她一個意圖謀害的罪名不成!
「為何替我剃須?」望著盤元左那頭亂七八糟的頭發,以及包裹得像頭熊但卻依然顯瘦的背影,耶律獲突然淡淡問道。
「伺候人慣了,一時改不過來。」
話是實話,因為從小在大山里,盤元左就是這麼伺候著那群爺爺女乃女乃。不過她也不否認,她之所以替他剃須,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那些胡碴在他那張其實很陽剛又俊帥的臉龐上,實在很礙眼啊!
盤元左回答完後,屋內突然靜了,靜得除了柴火燃燒的啪啪聲外,再無人聲。
許久許久後,光頭終于說話了,用著盤元左不懂的外族語言問著耶律獲——
「主子,留他不留?」
是的,耶律獲也正在考慮這個問題——應該說,由今日一早他徹底清醒、卻依然不動聲色的那刻起,他便在思考這個問題,畢竟他生還這件事若過早傳了出去,對他絕對有害無益。
望著屋內一角還冒著煙的小藥爐,再看著盤元左的側顏,老實說,他並不完全相信這少年的說辭,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名長相帶口音都決計出自南蠻的南蠻少年,伺候人確實伺候得相當得心應手。
雖前段日子里,他的精神狀態極為飄忽,意識更是徹底凌亂、模糊,但他依然記得一場吵死人的婚典,一片亂七八糟的混亂,一條長長的烏黑馬尾,一句飄散在風中的「劫親女賊」,以及一堆載浮載沉、雖記不起內容卻真實存在過的錯亂夢境。
他也恍恍記得,第一回由那恍若被大火燒灼著的夢境中昏昏沉沉醒來時,有人在為他灌發,第二回時,有人在為他淨身,而第三回,則有人赤足在他的背上來回踩踏!
那人踩踏之時,還不忘用腳跟、腳趾按壓他腰背上的酸痛處,那力道及穴位,拿捏得簡直令人驚嘆,更讓他難得的感受到何謂通體舒暢。
難道,是由大戶人家家里逃出的孌童?
他是听說中土有豢養孌童的惡俗,瞧這少年白白淨淨、五官深邃細致的文弱模樣,或許真是被人由大山中騙出的也不一定。
但無論這名少年是誰,他與那名劫親女賊間,是真不相關,還是相互勾結?
那女賊是確實知曉他的身分、抑或是受人所托才劫了他?目的為何?又因何不及下手便又不知所蹤?
而他自己,又是如何由那無間煉獄中走出來的?
當耶律獲眯眼細思之時,那三名野漢子倒是自己先討論開了——
「雖說道小蠻子真有些傻勇,但還是宰了省事些,要不萬一他口風不牢,給人得知主子的行蹤,終究麻煩!」
「宰了當然是可以,不過我瞧這小蠻子伺候人伺候得挺不錯的,剛護著咱主子的模樣看著也有點義氣,不如在主子徹底傷愈前帶著一塊兒走吧,反正要宰什麼時候都能宰!」
「這倒也是,我們三個粗漢子大手大腳的,確實不是伺候人的料……」
趁著那三名大漢用著自己不懂的語言討論著不知什麼問題時,盤元左大大方方地拎起了自己的小包向門口走去。
「喂,小蠻子,誰準你走了?」望著無事般準備離去的盤元左,光頭大喝一聲。
「恩?」定住腳步,盤元左一回頭,「各位還有事嗎?」
而這回,未待光頭再開口。耶律獲低沉的嗓音已先響起了——
「你還等什麼呢?胡子。」
听到那聲冷冽至極的話聲,盤元左先是愣了愣,然後出乎所有人意外的不逃、不跑、不哭也不鬧,只是聳了聳肩,將手中小包乖乖放下後,便靜靜坐至一旁,緩緩闔上眼眸。
果真是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啊。只可惜,她還沒找到她的「帝堤」呢。
但沒事,下一世,她一定能找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