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蠻子,抱歉了……」
「恩?」
當心平氣和等待死亡的盤元左等了半天都沒等到痛意,卻等到一聲低語時,她有些納悶地睜開眼,然後望見身前用劍指著她頸項的大胡子眼底深深的抱歉。
這大胡子,也是個好人呢。
「沒事的,你動——」
盤元左輕輕對大胡子笑了笑,可話未說完,就看到他手中的劍倏地消失,而後,熊一般的身子整個飛至一旁,將那本就不太結實的獵人小屋東角整個撞塌,口角更緩緩泌出一道血絲。
「沒有下次。胡子。」站起身,耶律獲冷冷丟下一話句後便背著手大步踏向屋外。
「他明明不想殺我,也知道你們不太想殺我,為什麼還要故意捉弄人?」望著耶律獲的背影,盤元左有些不解地問道。
之所以會疑惑,是因為盤元左看出,若耶律獲真想殺她,早在這三名野漢子來之前便可下手了,並且,也絕不會特意挑這三名野漢子中那名心地最軟的大胡子來下手,更不會在大胡子沒完成任務時,只象征性地教訓了一頓。
「你這缺心眼的小蠻子,廢話那麼多干嘛,還不快去幫我家主子收拾東西!」一待耶律獲離屋,光頭連忙一腳將盤元左踹到炕上,故意大聲狠狠罵道。
「噢。」雖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模著被踢疼的,盤元左還真的開始收拾行李。
也罷,人生嘛,不就是由各式各樣的因緣際會與機緣巧合堆疊而成,所以若今日她走不了,那麼就是「清靜天」有意安排她留下,等著讓她遇上某些人,遇上某些事,完成某件功課。
更何況,她身上其實半點盤纏都沒了,既然他們硬要帶著她,那她也樂得輕松地跟著他們,管他們要去哪里。
畢竟她之所以由大山中走出,便是與所有禳族人一般,在十五歲後出外尋找「清靜天」賦予他們族人每個人不同、但卻最重要的人生課題——「帝堤」。
般不好,她所尋找的「帝堤」,就在這趟旅程中呢……
三匹馬及一部馬車,在酷寒的北地里漫無目的的東來又西去,足足蕩了一個多月。
騎馬的自然是那三名野漢子,而馬車里的,則是根本不會騎馬的盤元左,以及大病初愈、休養元氣中的耶律獲。
跟著四名完全適應北地天候,但卻個性各異的年輕男子一起朝夕相處,對盤元左來說真是件古怪又新奇的事。
光頭好聊天,不僅葷素不忌,每天話還總說個沒停;大胡子雖樣子看著可怕,可心腸軟,並且說話時更客氣、文雅得教人無法適應;獨眼龍看似穩重、沉默寡言,但其實最愛做結論;而被他們稱之為「主子」、那名她至今不知其姓名的男子,就費人疑猜了。
他看似不喜歡人靠近他、踫觸他,可在夜里,她實在冷得受不住而不得不厚著臉皮擠在他身旁取暖時,他也不會驅離她,只是逕自頹廢地喝著酒、頹廢的醉著酒,然後在她醒來後,發現自己睡倒在他暖和的懷中。
他雖一天到晚擺著個冷臉,看似對所有人都存著戒心,就連對那三名野漢子也愛理不理,要不就是命令來命令去,無論說出什麼,都一副絕不容許有人違抗他似的蠻橫、無情、霸道模樣,甚至反復無常時,更不許人開口問為什麼,可其實,他自己心里頭明明像明鏡似地明了每個人心底在想什麼。
當主子果真辛苦,不僅得違背自己心意的莫名陰晴不定,還一定得讓人完全模不透自己心思,讓自己,變得不是自己。
只不過,就算他真的樂在其中,但能不能稍微透露一下他們究竟要去哪里啊?
都一個多月了,他們還在這冷得半死,並且幾天都見不著一個人影的草原上亂轉,再這麼胡亂轉下去,只要換個方向,都能轉回她的大山了!
這五人隊伍,沒有轉回盤元左的家鄉,因為終于在節氣進入「雨水」後,在耶律獲一聲令下,他們停下了漫游的腳步,在一處高聳大山前的水草地暫留。
這處水草地,原只有他們五人,但幾天後,一輛載著老弱婦孺的馬車帶著馬匹與全部家當到來,然後在距他們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扎營暫住了下來,而後,愈來愈多載著老弱婦孺的馬車與馬匹到來了。
當這片水草地突然熱鬧起來之時,盤元左他們還是一樣孤單,因為那群雖屬不同族、但卻不知因何集聚在一起的牧民們,一直小心翼翼地與他們保持距離,甚至可以說,時時戒備著。
這夜,望著遠處的篝火,盤元左真的再忍不住了!
是,她明白自己怎麼也算是寄人籬下,不能要求太多,但這麼冷的天,這三名野漢子就不會想到要弄點能暖暖身子的食物,不要每回好不容易遇到個集市,就光記得買酒跟那些凍得幾乎咬不動的怪肉嗎?
摘下頭上那頂古怪的保暖毛帽,露出自己那應該看起來還算誠摯的小臉後,盤元左支撐起幾乎凍僵的身子,一把搶過大胡子腰間的劍,取下劍鞘後,三兩下將上頭一顆綠石頭挖下,再將它擦得透亮,綁上繩子,然後再到自己的小包袱里,拿出了幾塊造形古怪的皂。
「小蠻子,干嘛呢?」
理也不理身後光頭的問話,盤元左逕自走向那群眾居的牧民,在他們的戒備目光中,努力比手畫腳了一番,用她唯一擅長的「裝神弄鬼」技能,以及那幾塊皂,換取了一些鍋碗、食材走回自己的營地,煮了一大鍋的熱湯面片,端了一碗給耶律獲後,便自顧自的端起小碗吃了起來。
「唷,小蠻子你除了伺候人跟裝神弄鬼之外,還會做飯啊!」
望著那鍋熱騰騰的熱湯面片,光頭眼楮一亮,伸手就去拿碗,大胡子與獨眼龍自然也不落人後。
此時盤元左卻搶下他們手中的碗,在他們的手中各塞上一塊皂後,指著不遠處的水塘狠狠瞪視著他們——
「都給我洗去,不洗干淨誰也不許吃,我已經受夠你們身上那味兒了!」
是的,想吃就洗澡去,因為她實在受夠了!
雖早听說北方胡人不愛洗澡,但也不能到這種異味橫發還無動于衷的地步啊!
「要知道,你們這樣不注重身心清淨,不僅有礙你們的養生,更礙我的養生啊!」
正當盤元左生平第一回發脾氣時,突然听及身後傳來一陣笑聲,愣了愣後,她回頭一望,望見的竟是耶律獲不再剛硬的臉龐上,那抹天然且純屬男子的陽剛暢笑。
他笑起來很好看嘛!那干嘛老繃著個臉裝深沉?
「我……沒說你。」
她當然不是說他,因為她的工作就是伺候他,將他伺候得渾身神清氣爽,伺候得他一身都是她依他形象獨家定制的酒皂香……
不明白耶律獲為何笑得這樣放肆,所以盤元左再不言語地端回自己的碗坐至一旁,努力反省自己的失控情緒。
耶律獲雖沒說話,卻邊笑邊舉起手對那三名野漢子揮了揮,然後看著那三名男子垮著一張臉,拎著手中造形怪異的皂,無奈地向水塘走去。
半晌後,那三名連發梢都滴著水的野漢子終于在盤元左的首肯下,得以將那熱湯面片端至手中,然後邊吃、邊搶、還邊斗嘴——
「你身上那什麼味兒啊,離我遠點,像個娘們兒似的!」
「你才是娘們兒,離我遠點!」
「這小蠻子是故意的吧,非弄得咱一個個都跟他一樣沒半點漢子樣!」
「就主子身上的酒味最像漢子!」
「小蠻子,你這樣不對!」
當三名野漢子酒足飯飽,並將矛頭全指向盤元左開始數落時,卻發現她沒有半點回應,而當他們一起望向她,才發現,她早安穩地擠在耶律獲身旁睡得沉沉。
「這缺心眼的小蠻子不僅說睡就睡,還到哪兒都能睡,真服了他了。」
當耶律獲將盤元左丟入馬車後,光頭輕啐了一聲,然後望著自己的主子如同過往的每個夜一樣,靜靜一人坐至馬車外,一個不被人干擾的角落,獨自喝著酒,而眼眸,凝望著遠處那一片怎麼也望不穿的漆黑草原。
「主子,您真不打算……東山再起了?」
這夜,大胡子三人靜靜坐至他身旁,然後學著他一般,放眼望著,但他們望的,是天上那抹彎刀似的彎月。
盡避听到身旁人的聲音,耶律獲卻一語不發。
「主子,無論您做什麼樣的決定,小的都會一輩子跟隨您。只是我們……實在心有不甘啊!那樣多的弟兄,您那樣多年的努力,一夕間……竟全……」
「主子,盡避或許時不我予、運不隨意、命不由己,但您還是您啊!依然是赫倫草原上抹滅不了的傳奇啊!」
三個野漢子的嗓音,是哽咽的;望月的眼眸,是朦朧的;而拳頭,是緊握的。
耶律獲卻依舊沒有作聲,直至許久許久後才站起身向馬車走去,冷笑丟下一句話——
「若不想跟著我,你們隨時可以走。這赫倫草原上,有得是你們可以跟隨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