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幕升搔頭,撇嘴道︰「那麼……月隱,你討厭少夫人嗎?」
「不。」他毫不考慮地響應,雙目仍專注在筆下的畫作之上。「我只是對她沒有男女之情而已。」
「……」常幕升頓時語塞。「你這話可真夠嗆,求你好心點,千萬別跟嫂夫人說。」
「我跟她也沒什麼話好說的,我不懂煮食刺繡,她不懂詩詞歌賦,搭不上。」他略微停頓,再動筆繪作。「這世上,求一知心人太難。」
「這我就好奇,什麼樣的女子,才夠格讓你稱一句知心人呢?」他當然希望好友能珍惜這段姻緣,卻又忍不住好奇,順著他的話尾問了出來。
龐晝長怔愣了一下,筆尖因為接觸紙面過久,墨汁過于滲透,暈出了一處敗筆。正當常幕升以為這幅畫毀了時,他卻在回神之後,順著這塊墨跡,畫出了一樹老槐。
「怎麼了?這問題這麼難回答?還讓你差點毀了這幅畫?」看好友難得失神,常幕升忍不住打趣道。
「我只是在想,這世間,怕是沒有懂我的知心女子了。」他懸筆畫田,一畝一畝皆因戰火而成大荒,路邊饑兒處處,大道中間戎甲男兒集結成隊,誓師北伐。「你說這世上懂得吟詩作對,卻又深諳世道,並非高閣女子;悲天憫人,卻又快意恩仇,遇事不敷衍了事——這世道上有如此宏瞻的女子嗎?」
「……瑤池仙女都不見得有你開出的條件。」原來好友眼光這麼高,難怪覺得李彤青不足,她好歸好,終究還是個後宅女子。「月隱,既然你都說了知心人難求,就沒考慮過跟嫂夫人好好過嗎?一個女人的見識,絕大部分是取決在男人身上。」
龐晝長頓了下,雙目微斂。「我知道,但也得等科舉後再說,我現在實在沒心思去想這些。她的一切舉止在你眼里看來賢慧,對我而言卻是負擔,只能說他之蜜糖,我之砒霜。」
李彤青是後宅女子,每天只知道搗鼓那些小家子氣的東西,不過眼界是可以開拓的,只要有人帶領,早晚見識會不一樣,但他現在沒辦法去做那個人,也沒心思去想該如何做那個人。
人都娶進門了,往後還有幾十年的日子,還差這段不過拇指長的時間嗎?
常幕升嘆了口氣,看來這心意,龐晝長是無意感受了。他拉過木盤,有氣無力地說︰「這砒霜我就替你吃了吧。」
雖然對不起李彤青,但在她不知情的前提下,看見空碗總比看見干稠的粥好。
吃完了粥,他搖頭甩袖走到書案邊,一看到龐晝長的畫作,雙眼瞪如牛鈴。「月隱,你……」
荒田千畝,居民流離失所,男丁成軍北上。長城外,將士拋頭顱灑熱血;長城內,孤兒寡母擔心受怕,人心惶惶。
龐晝長只畫到此處,頁面尚有一半空白,不過這構圖——
「這哪里是金戈鐵馬了?」他大聲喳呼,半條命都快被嚇去了。「月隱,這可是要獻給田老將軍的,你畫的內容可妥當?」
「一切等我完成再說。」這幅畫還在初胚階段,尚不足以表達他一半的想法,他就任由常幕升著急詢問,除了微笑,什麼也不給。
常幕升自討沒趣,只好回去坐在偏廳的椅子上,打起盹來。他則將筆回蘸了墨,繼續專心作畫,不知不覺,兩個時辰就過去了。
黃橙如金粉的陽光斜照入書房,穿戴著蕭瑟的氣息,在地上拉出了尖錐子。照這天色看來,大概再一個時辰,就要進入黑幕了。
「好了。」總算他擱下了筆,滿意地看著墨漬未干的畫作,走到偏廳喚醒常幕升。「弘道,醒醒,我繪好了。」
「好了?讓我瞧瞧。」常幕升揉了揉眼,整整衣冠,來到案前,細看全部畫作之後,竟久久說不出話來。
「如何?」龐晝長笑問,拉回他的神智。
「……僅有一妙字!」如果他也有此巧思就好。
將軍一騎在前,指示士兵攻破匈奴,保家安邦;婦女收起眼淚勤耕織衣,為供將士溫飽,無後顧之憂。
大軍得勝南歸,民眾欣喜歡迎。不再飽受峰火之苦的土地一片生機,風吹稻田抖穗,農夫停鋤掀笠,最後以將軍抱著頭盔回到家中,妻兒金孫淚笑相迎,直挺的背影作結。
「我想田老將軍戎馬一生,求的不過是國泰民安,讓每個人都有口飽飯吃,否則父子同朝為將也不是鮮事,他又為何在大敗匈奴後,毅然決然返鄉,含飴弄孫?」田老將軍會有如此聲望,一部分便來自于他對名利的淡泊。
龐晝長在畫作右下落款他的名和字,再由懷中取出印鑒,蓋上屬于他的標記。
「嗯,你說得不錯。」常幕升點頭稱是,既欽羨又嫉妒。「等墨跡干了,這幅圖就讓我送給田老將軍——」
他話還沒說完,門口便來騷動。
「少、少夫人……妳怎麼來了?」方成不知所措的聲音透過窗紙飄入,讓龐晝長悄然地皺了眉頭。
「我想你少爺鞋子舊了,給他送新鞋來。」李彤青語氣輕柔的回應,刻深了龐晝長眉間的皺折。
「可……可是少爺他……」方成很為難,繞來繞去的方法也只有一個。「不如少夫人把鞋子留下,等常公子離開後,我再進去給少爺試鞋,好嗎?」
李彤青略一躊躇,爾後幽幽地道︰「反正我閑來無事,就跟你一塊兒在這里等候常公子離開吧。」言下之意,她要親眼見到龐晝長一面。
書房內的常幕升看著好友鐵青的神色,想到他方才所言,對李彤青無男女之情,就不曉得這趟渾水他該不該蹚?
可是吃了李彤青細心熬制的魚片粥,不幫她,他過意不去。「就讓嫂夫人進來為你試鞋吧,讓她跟門房在外頭等,不妥。」
眼下墨寶未干,他總不能卷著畫,現在就走吧?
龐晝長悠悠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他心虛直呵笑,末了倒也順了他的話。「方成,帶少夫人進來。」
「是。」方成欣喜應答,敲了兩下門之後,以雙手恭敬推開。「少夫人,請。」
「好。」李彤青內心雀躍無比,卻不敢有過度的反應,僅留盈盈倩笑,只有她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將歡呼收回來。
她緩步走入書房,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在書案旁滌筆的龐晝長。「夫君萬福。」她先是朝他行了禮,才招呼站在書案後方的常幕升。「見過常公子。」
「嫂夫人客氣了。」常幕升笑著回應,一邊用眼神示意龐晝長去偏廳試鞋。
龐晝長沒有開口說話,李彤青不敢妄動,抱著她親手做的鞋子,垂首站在案前,乖順地候著。
「過來吧。」龐晝長走到偏廳坐下,示意李彤青跟著。
她捧著鞋,碎步來到偏廳,就要跪在他面前。「讓妾身服侍你穿鞋吧。」
「鞋給我,我自己來就好。」他又皺了下眉。她個性恭順溫良沒錯,但是太小家子氣了。別人或許會享受妻子以夫為天的感覺,他卻無法接受,更別提讓妻子跪著為他穿鞋了。
他月兌去舊鞋,換上她帶來的鞋子,起身走了兩步便說好。「很合腳,不用改了。」
「那就好。」李彤青點頭微笑,看他穿著自己精心縫制的鞋子,心里是無比滿足。「舊鞋就留下,新鞋如果咬腳,就換舊鞋舒緩舒緩。」
「嗯,知道了,妳下去吧。」龐晝長看也不看她一眼,便往書案走去,整理他方用過的毛筆。
看著他的冷漠,李彤青的心像被人用力撕了一塊去,疼得很,卻得逼自己笑著承受。
她將舊鞋收到他硬榻底下,回頭正好看見桌上的空碗,順手收了起來,準備離開書房時,又忍不住回頭問了句。
「夫君覺得這粥還可以嗎?」
龐晝長淡淡地睨了她一眼,似乎覺得她話多了。
倒是心虛的常幕升連忙跳出來說話。「好吃!這粥太好吃了!罷才龐兄還一直贊揚,讓我嫉妒死了。」
李彤青以袖掩唇笑了笑,沒多久就瞪大了眼,在龐晝長抬起頭來怒瞪常幕升、暗斥他多事時,她才將目光收了回去。
「夫君覺得好吃就好。妾身先告退了。」她語氣有些冷淡,沒有進書房時的開心了。
常幕升自己瞧不見,他的嘴角留著粥沫,還有小塊蔥花。
李彤青走後,常幕升等畫作一干,也沒有久留,卷著畫就要走。臨別前,又禁不住雞婆幾句。「嫂夫人就算不能成為你的知心人,終究也成了你的枕邊人,別老端著張閻王臉對她。」
「……知道了。」他隨口一應,沒放多少在心上。
送走常幕升後,龐晝長輕喚著︰「方成,去請總管過來。」
「是。」門外方成領命,像一支月兌弓的飛箭,奔出院落請總管。
龐晝長看方成離開後,視線像有自我意識般,走到了李彤青為他縫制的新鞋上。
或許是他真的過分冷淡,才讓常幕升為她抱不平,可明年的科舉,他不容一絲錯誤,即便在別人眼中他鐵血無情,都得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