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晝長提筆寫了幾句批策,知道常幕升來訪,便擱筆來到偏廳,熱了小爐子,煮沸年初集得的梅枝雪水,以紫砂壺沖了西湖龍井,外頭動靜如何,他全沒心思理睬。
煮茶的他,輕蹙起色如濃墨的劍眉,星宇般燦亮的瞳眸傾滿關注,唇形漂亮且厚薄適中,五官搭起來雖十分俊秀,卻有股生人莫近的疏遠感,如孤挺于池中的青蓮,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過了不知多久,書房的門開了,常幕升大步跨入書房,卻見案桌後方空無一人,不免打趣道︰「人呢?該不會被本公子嚇到,躲桌子底下了吧?」
「就你滿嘴胡言,這兒呢。」龐晝長笑罵著。人就坐在待客的小偏廳內,轉個頭就能瞧見了,虧他熟門熟路,還敢賣乖?「不是說進京前要閉門苦讀,才幾天,又蹭到我這兒來做什麼?」
他舉起紫砂壺,為常幕升沏了杯茶。
「欸,你這句話就說得差了,我在家確實閉門苦讀,不見外客,可從沒說過不外出訪友。讀書作詩,最忌閉門造車,我看你明明是個七尺昂藏男兒,卻像個足不出戶的閨女似的,成天關在這處小書房里舞文弄墨,擔心你眼界有限,才來同你切磋,結果夸贊沒有,反而得你數落,真是好心被雷劈啊。」常幕升感嘆一長串,舉杯就一口下肚。「燙燙燙——」
「燙熟你舌頭剛好,安靜些。」龐晝長笑著揶揄好友,細品茶香再入喉,眼角卻見到有抹高壯憨直的影子,端著木盤瓷碗,站在門口不動。「方成,把門關上,記得別讓人來打擾。」
方成抿了抿唇,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踏進書房。「少爺,這是少夫人為你熬煮的粥,你先吃了吧。」
少爺是他的主子,少夫人也是他的主子,既然他辦得到少爺吩咐的話,沒讓少夫人進書房,也要達成少夫人的指示,把粥送進書房,叮嚀少爺食用。
「……擱著吧。」龐晝長看了方成一眼,意味深長,指尖叩了兩下桌面,示意他放到偏廳的圓桌上。
方成喜出望外,連忙將粥品呈上。
「下去吧。」龐晝長輕啜了一口茶,淺淡地吩咐道。
「是。」方成也不敢多說什麼,帶上門便離開。
龐晝長擱下茶碗,悠悠地看著大門,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頭問常幕升來意。「說吧,這回找我又有什麼事了?」
「唉,你說這什麼話?好像我無事不登三寶殿一樣。」常幕升刷開扇子,輕輕地搖了起來。
「既然如此,我們就來談論詩作吧。」龐晝長又為他添了一杯茶,微微一笑。「難得你來找我,純粹只為文學切磋,你今天可得待久一些。」
「欸,你就這麼想看我自打嘴巴嗎?」常幕升怨怪地看了他一眼,都多少年的交情了,還不幫忙鋪一下台階?
他舉起茶碗,這回學乖了,先試試茶溫能否入口,再輕啜入喉,潤了心肺後才導回正題。「月隱,你可否替我畫幅金戈鐵馬圖?」
「金戈鐵馬?你一介文人,也想征戰沙場?」龐晝長頗為訝異,向來只會歌詠風花雪月的人,居然轉性烹起熱血來了?
「你沒听過百無一用是書生?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連舉菜刀都吃力了,還舉大刀呢!我是為了預備田老將軍的生辰賀禮,才來求你幫忙的。」他這輩子拿過最重的東西就是折扇,其次是毛筆了吧。
「畫畫又不是叫你頭點地,你再無用,總能提筆吧?自己繪一幅不就成了,還來求我的丹青?弘道,這不是你的作風。」他們交情已經好到能直稱對方的字,彼此個性當然了如指掌,常幕升不是會將出風頭的機會拱手相讓的人。
田老將軍雖然解甲歸田,數十年戎馬生涯打下的人脈,可不會因為他的退隱而消失,而且兒子們個個成材,手下子弟兵又多,在朝野間仍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對于他們這些家中無人任官、沒有關系可以攀附的寒門子弟來說,可謂一大橋梁。
「你就別笑話我了,會來求你,自然是我的畫作入不了田老將軍的慧眼。」他親自送了一幅過去,連田老將軍的衣角都沒踫著,只听田家總管轉告一句繪得極好,就什麼都沒了。
當真繪得好,還見不著正主兒的面?他還沒狂妄到自欺欺人的地步。
常幕升解釋道︰「田老將軍這回發話,想收一幅金戈鐵馬圖,做成六扇屏風放在大廳內。你瞧田府多少人出入?畫作制成屏風擱在田府最顯眼的地方,日後考取進士,自然有雅名流出,可惜我的畫作……唉……我明明已經傾盡全力了。」
「要我作畫不難,可我的畫作不能掛你的名字。」龐晝長重新沏了一壺龍井,注意全在茶道上。「弘道應該清楚,犯了我的禁忌,我是誰的情面都不給的。」
他聲如冷泉泠泠,未見戾色,卻足以教人膽顫心驚。
不是他不信任好友,就是怕他們倆親如手足的情誼,讓常幕升一時不察,做出胡涂事來。
「這我當然知道,縱然我出身寒門,前途需要百般計算,但也不至于沒皮沒臉計算到朋友情誼之上。我是想既然我已無法奪魁,那這肥水也不能流入外人田,總要便宜自家兄弟才是。」他敢上門求畫,就是深知龐晝長的個性不愛汲汲于功利。
龐晝長求取寶名,只為光宗耀祖,最終官拜幾品,他並不在意;而他求取寶名,卻是為了月兌離寒門身,能爬多高是多高,自然要費心鑽研。
他們彼此競爭,但也彼此無礙,否則他隱瞞田老將軍求畫一事,直到失敗才想到告知好友,倘若對象不是龐晝長,他還做不來這種自削顏面的事。
「弘道這話口氣不小,你就篤定田老將軍看得上我的畫?」他閑來無事,興致一起確實會揮毫幾幅,全數都收在書房內。知道他擅畫的人,恐怕只有眼前的常幕升,跟幾名進過他書房的同窗知交。
听他言下之意沒有拒絕的意思,常幕升這下踏實心安了。
「除了你,我還真想不出有誰的畫技能讓田老將軍驚艷了。」他笑道。
龐晝長畫風多變,隨興而至,只是性子不愛張揚的他,從未出頭斗畫,否則上龐家求畫的人,可不比注生娘娘案前的香火差。
「我先細說自己作畫的內容,你繪制時,可得小心避開。」常幕升喝了杯茶潤喉,續道︰「我想田老將軍告老還鄉,仍不忘當年征戰沙場的英勇,便繪了他領軍五萬,一馬當先,大破匈奴,最後高舉單于頭顱,揚我朝之威武。」
「嗯……」很正常的推論,或許就是過于正常了,才無法月兌穎而出。
抑或者,這根本不是田老將軍的目的。
龐晝長大約有了想法,便舍下品茗的常幕升,走回案前,取出畫紙,振筆開始繪描,起手不見延宕。
「不愧是月隱,這麼快就構思好了。」常幕升又是欽羨又是嫉妒地說。
「但不見得畫得快。」要做成六扇屏風的圖,可不是一景一物就能填滿的。他頭未抬,清淺地吩咐道︰「你得空就把桌上的魚片粥吃了吧,就當回我個禮。」
「這可是嫂夫人的心意,進我肚子,這樣好嗎?」他忙了一個上午,滴米未進,本來餓過頭沒感覺,听他這麼一說,肚子里的饞蟲都醒了。可一想到李彤青那張泫然欲泣的臉龐,就覺得這碗粥心意太重了,他吃了肯定鬧肚疼。
「怎麼不好?至少有人吃,沒浪費不是?」他語氣冰冷得很,真不在乎李彤青的感受似的。
常幕升極為不解。「我真不懂你,嫂夫人究竟哪里不好?個性淑良,態度謙讓,還是豐安首富的千金。雖然李家無人有功名在身,能教出如此賢德女子,想必也是家規嚴謹的大戶人家,說不定過幾年就有後人在科舉中冒頭,你究竟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更別提李彤青還是個面貌皎好、如玉溫潤的可人女子,所有便宜都讓龐晝長佔盡了,還擺出如此高傲的態度,怎不教天下男子為之氣結?
雖然這麼想不合適,有時候他實在忍不住幻想是他娶了李彤青,有如此嬌妻美眷為他操持家務、噓寒問暖,還事事將他擺在第一位;日後待他考中進士,又能助他財力打理仕途,不然他現在何需苦苦鑽營門路,好為日後一帆風順作準備?
龐晝長像听見什麼笑話似的,嗤了一聲。「家規嚴謹?你肯定不知道她的弟弟可是豐安出名的浪蕩子,不學無術,整天吃喝玩樂,出了事只會吼自己是首富的兒子。」
「真有此事?」豐安離這里有些距離,當時李彤青打著豐安首富之女的名號,響當當地嫁入龐家,讓大伙兒對李家的印象,只局限于首富之上。
「騙你,我有什麼好處?」當年他到豐安迎娶時,可是親眼見過李彤雲的紈樣,簡直就是財大氣粗的窩囊廢。
「這……就算李家少爺爛到骨子里好了,又與嫂夫人何干?她什麼樣子,兩年多來你還看不清楚嗎?突然間就攔著不讓嫂夫人進書房,她做了什麼錯事?」如果李彤青跟她弟弟一樣跋扈,龐晝長的態度還有理可循,可今天就不是。
「離科舉只剩半年時間,我想好好準備,她卻一日到晚借故送東西來書房打擾,難得文思泉涌就被逼中斷的感覺實在很糟糕。」偏偏她又講不听,說了好幾回沒事別往書房蹭,她還是天天來,煩不勝煩。他嘆道︰「弘道,我以為你會明白。」
常幕升當然明白,要不是為了迎娶李彤青,說不定在兩年多前,龐晝長就已經考上進士,不在京里任職,也外放當官了。
說起來,龐晝長的科舉之路實在很漫長,他十七歲就有舉人功名,來年春闈卻遇母喪,守孝三年過後,又因為娶妻再延遲三年,如果這回再有差池,又是另一個三年了。
二十四歲了,居然連春闈都沒進去過,偏偏他又是有實力的那個,怎能不氣惱?如果是他,恐怕比龐晝長還氣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