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小冬醒來沒多久,便被趙夫人叫去問話,趙雲霓也在一旁。
「小冬,我問你,」趙夫人冷冷地問︰「那個人為何要拿出一百兩賠償我的白玉墜子?」她對此事十分疑惑,畢竟那不是尋常人會做的事。
「小冬不知道。」這是實話,她真的想不出個道理來。
「不知道?我看他是為了你才將銀票親自送來的。」趙夫人睨著她,「你曾經連續兩天夜里到他那兒去,該不是跟他干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吧?」
聞言,盛小冬身子一震,這攸關她的清白及他的名譽,她無論如何都要為自己及他辯駁到底。
「夫人,小冬只是去取回墜子,跟邊絕少爺沒有任何的……」
「既然如此,」趙夫人打斷了她,語氣嚴厲,「你不過是一個奴婢,又與他毫無關系,就算墜子真是他損壞的,他也無須拿出一百兩銀票賠償,難道你要我相信他是可以為毫無關系的人付出的大善人嗎?」
夫人的疑問也正是她的疑問。
她也很想知道為什麼,但除了邊絕,恐怕沒有任何人知道答案。
她唯一確定的是——她欠了他一份天大的人情,此生怕是還不清了。
「娘,算了。」因為跟周燕打賭而弄出這麼多事來的趙雲霓,終究還是有點心虛歉疚,「反正有人賠償了,您何必管他是誰,又何必管他為什麼這麼做?」
趙夫人瞥了女兒一眼,沒說話。
想想也是,那白玉觀音墜子雖是她的嫁妝,但其實不值多少銀子,如今,那一百兩可說是小冬為她帶來的意外之財。
但話又說回來,邊絕能輕易拿出一百兩銀票,倒是挺教她吃驚的。
自他嬸娘過世之後,他便將邊家在黃石城的茶葉生意結束,遣散了家中僕婢,從此過著幾乎隱居的生活。
雖同在一座城中生活,大家卻對他的事一無所悉,盡管有人曾因為好奇而向販子王吉打听,但王吉守口如瓶,沒人能自他嘴里問出什麼。
她本以為邊絕如今只是守著那宅子,靠著僅剩的財產過活,沒想到他竟有如此雄厚的財力。
「真人不露相……」她喃喃道。
「娘,您咕噥什麼?」趙雲霓好奇的看著自家娘親。
她回過神,「沒什麼。」說著,又睇著戰戰兢兢站在一旁的盛小冬。
上下打量著她,趙夫人內心滿是疑惑。
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奴婢,竟能讓邊絕拿出一百兩來,他若不是個傻子,便是對她有意。
若真如此,那麼他是不是還會為了這丫頭掏出更多的銀兩?
看來,她得好好看緊小冬這棵搖錢樹才行了。
「小冬。」
「是,夫人。」盛小冬緊張的抬起頭。
「記住,你可是我趙家的人,就算是狗,都知道要忠心事主,你明白嗎?」
她登時愣住,不知道趙夫人要她明白什麼。
她來到趙家之後,一直謹守本分,從沒有一天偷懶過,為何夫人還要如此叮囑她?
不過既然主子開口了,她就算再不明白,就算再困惑,也只能點頭答是。
「是,小冬明白。」
「明白就好,你出去工作吧。」
「小冬告退。」她一福,旋身走了出去。
盛小冬離開後,趙雲霓發現她娘親唇角懸著一抹高深的笑意。
她微怔,疑惑地問︰「娘,您想什麼想得笑了?」
趙夫人慢條斯理的端起茶杯,淺啜了一口茶。「你死去的姑媽還真是送了我們一份大禮呢。」
趙雲霓不解的皺皺眉頭,「娘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姑媽羅夫人是個性情孤僻古怪的寡婦,平時跟他們也不往來,她記得小冬剛從柳莊來時,娘還老叨念著爹不該答應收留來歷不明的小冬。
要不是姑媽將家產給了爹娘,娘也不會收留小冬。
可如今,當初瘦巴巴的、被視為垃圾的小冬,現在竟成了「大禮」?
「傻孩子,」趙夫人難掩笑意,「你說那姓邊的為何要拿一百兩賠償我呢?」
「他不是說了嗎?那墜子是他損壞的啊。」
「事情豈是那麼簡單?」
趙雲霓心頭微訝,「難道娘真的認為小冬跟那吃人鬼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我諒她不敢。」趙夫人挑眉一笑,「她到趙家來也有兩年了,我對她還不了解嗎?再說,若兩人只是有了什麼苟且之事,他有必要付出一百兩嗎?那些錢夠他找來花滿樓的紅牌姑娘,好好玩上一陣子了。」
「既然如此,娘對此事還有什麼疑慮?」
趙雲霓雖任性妄為,但其實沒什麼心眼,此事在她看來再簡單不過,她實在感覺不到任何不尋常之處。
「依我看,」趙夫人肯定地說︰「他八成是對小冬這丫頭動了心。」
「咦?」趙雲霓驚訝地輕呼。
「他終究還是個男人,整天對著個七十歲的老婆子好玩嗎?」趙夫人續道︰「他是個殘廢,又是人人顧忌的邪煞之人,誰家的女兒願意嫁他?像小冬這種無父無母的低賤丫鬟配他正好,我看早晚能以好價錢將小冬賣給他。」她開始打起如意算盤。
趙雲霓不喜歡她娘用「低賤丫鬟」這樣的字眼說小冬,她雖然老是欺負小冬,佔她便宜,支使她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但她其實不討厭小冬。
小冬從不反抗抱怨,不管她如何任性妄為,總是包容著她,這一點她其實是很高興的。
她是獨生女,雖享盡富貴,卻十分寂寞,盡管家中僕婢那麼多,可沒有一個貼著她的心。大家都只是表面上依著她、對她唯命是從,可背地里都說她壞話,只有小冬總是替她說話,為她辯白。
而且,小冬雖是個奴婢,卻經常像姊姊般照顧著她、體貼著她。
像這次的事情,小冬明明可以將所有過錯都往她頭上推,可在那節骨眼上,小冬還是什麼都不辯解,一個人扛下了。
她雖常使性子罵小冬笨蛋、廢物等亂七八糟的字眼,但她從不覺得小冬低賤。
「娘,不管如何,小冬不能賣給他!」
趙夫人面露困惑,「為什麼?」
「娘不怕小冬讓他吃了嗎?」趙雲霓激動地回答,想保護盛小冬。
趙夫人忍不住笑了起來,「雲霓,你真以為那姓邊的會吃人嗎?」
她一怔,娘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邊絕吃了布莊千金的傳聞是假的?
「他三年前不是吃了丁小姐嗎?」
趙夫人掩嘴,低聲笑著,「那件事是丁老板自己傳出來的。」
「咦?」趙雲霓一愣,「丁老板為何要說謊?」
趙夫人冷冷一笑,「丁小姐失蹤時,听說布莊里同時有個長工不見了,丁老板對外說是長工替自己贖了身,回鄉去了,可實情卻是丁小姐跟長工私奔了。」
聞言,趙雲霓陡地一驚,不敢置信。
「當時丁小姐已經有了婚配,丁老板怕丟臉,只好依著打更人的說法編出女兒被鬼吃了的謊。」
「這不是污蔑嗎?」
「誰在乎?」趙夫人不以為然的一笑,「反正大伙都認定他害死叔父一家,再多條吃人的罪也無所謂吧?」
趙雲霓秀眉一鎖,若有所思。
原來那可怕的傳聞完全是子虛烏有,娘明明知道,為何也跟著大家一起起哄?如果這個傳聞是假,那麼關于他的其他傳聞是不是也都是毫無根據的?
「那個鬼……不,邊絕他為何從未為自己辯解?」她問。
「天曉得。」趙夫人臉上帶著深沉笑意,「我現在在乎的只有一件事——他有多在意小冬那丫頭。」
趙雲霓看著娘親帶笑的側臉,突然背脊一涼。
從前她只覺得娘嚴厲,現在,她覺得娘好可怕。
盡管她從未見過邊絕,但比起被說是「吃人鬼」的他,娘那計劃著什麼的樣子更教她膽顫心驚……
不管是趙家人還是外面的人,都知道許久不曾露面的邊絕露了臉,親自帶著一百兩銀票到趙家解救盛小冬,不讓她繼續受罰。
大家都在議論著這件事,而盛小冬也成了大家注目的對象。
但不管別人說了什麼,她都不在意,只想著自己該如何償還邊絕的恩情。
她沒有一百兩,就算工作一輩子也攢不了。
說來,她沒什麼可以付出的,唯一能貢獻的便只有「勞力」……盛小冬便暗自計劃每日晚上就寢後,偷偷溜到邊府去幫忙整理家務。
王婆婆已經老了,而他的手又不方便,她猜想,邊家應該很需要人手吧?
她知道把這事告訴陳嬤嬤,陳嬤嬤是絕對不會答應的,于是,她情商美良,並央求她保密。
美良答應了她,幾天後的晚上,盛小冬便溜出趙家,來到邊府後院,她穿過了雜林,依著邊絕那天領她走過的路,來到了他的書齋外,里頭還亮著燈火,隱約傳來翻動書頁的聲音。
不知怎地,她突然緊張起來。
見了他,她該說什麼?她說出來意,他會不會同意?
想著,她的心髒怦咚怦咚的狂跳。
「誰?」忽地,里面傳來他低沉的聲音。
她一怔,頓時發不出聲音,只能木頭人似的杵在原地.鼓足勇氣正想回答,他卻已經走了出來——
「是你?」一踏出書齋,看見站在外頭的她,邊絕十分驚訝。
都什麼時候了,她怎麼會來?
「這麼晚了,你來做什麼?」他濃眉一蹙,直視著她。
迎上他的黑眸,她心頭一緊,唇瓣微微顫動,一時之間竟說不出半個字。
她該立刻向他道謝,然後說明來意,可她卻緊張得身體發熱,腦袋一片空白。
「該不是你家小姐又讓你來拿什麼了吧?」
她搖搖頭,「不是的。」
盛小冬,你冷靜,快告訴他你是來做什麼的。
「那你來……」
「謝謝你,邊絕少爺。」她彎下腰,恭敬的鞠躬道謝。
邊絕嚇了一跳,「這是做什麼?」
她在這個時候來,就為了跟他說一句謝謝?
「墜子的事與邊絕少爺無關,可是你卻拿出一百兩賠償我家夫人,讓小冬免于挨罰,這份恩情,小冬很感謝。」
「墜子是我弄壞的。」他反駁。
「不,不是。」她激動的說,望著他的目光充滿感激,「少爺將墜子交到我手里時是完好的,是我不小心才會……」
「墜子是你跌倒時弄壞的吧?」他打斷了她,「這麼說來是我的錯,既是我的錯,豈有要你承擔受罰的道理?」
「少爺可以置身事外的,不是嗎?小冬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丫鬟,不值邊絕少爺花那一百兩。」
他上下打量了她兩遍,眼底有一絲不傷人的促狹,「像你這般單薄的女子,確實是不值。」
她听出他是在笑話她的身材,可卻生不了氣。
「好了,你的謝意我已經收到,你可以回去了。」他說完,轉身就要走回書齋。
「少爺!」盛小冬見他要走,情急之下,伸手一拉,抓住了他左邊的袖子,感受到那里空蕩蕩的,心里不禁難過起來。
邊絕回過頭,看見她臉上的表情,有種心上被戳了一刀的感覺。
他從不曾因為自己斷臂而自慚形穢,初失去左臂時雖也懊惱過,但時日久了,也僅剩下不方便的感覺,而幾年下來,倒也已經習慣並能自理大小事情。
但那日拉著昏厥的她時,他竟痛恨起連扶抱住她都辦不到的自己。
這麼多年來,那是他第一次因為自己的殘缺感到懊喪,如今看她露出難過的表情,他更覺氣惱。
「放開。」他聲音一沉。
听見他不快的聲音,盛小冬警覺的將手放開,尷尬又抱歉,「對、對不起,我只是……」
「回去。」他撇過臉,冷冷地命令。
望著他的背,盛小冬心里一緊。
他的背影是那麼的冷漠,卻也那麼的孤寂,她眼眶一濕,莫名有種想抱住他的沖動。
可這念頭剛鑽進腦子里,她便羞愧得想挖個洞把自己給埋了。
她是個姑娘家,怎能有如此不知羞恥的念頭?
「快走,我不想再看見你。」邊絕說罷,大步走進書齋,關上了門。
盛小冬呆呆的站在門外好一會兒,反覆咀嚼著他剛才的話。
我不想再看見你。
好冷、好刺人的一句話,這種刺痛人心的話,她從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可從沒有一次像現在這般教她難受心痛。為什麼?因為說的人是他?
「邊絕少爺,」她挨在門邊,小小聲道歉,「對不起,小冬惹你生氣了。」
書齋里沒有任何聲音。
她難過得想掉淚,她已經好多年不曾哭了,可遇見他以後,她卻已經好幾次幾乎忍不住眼淚。
不管是現在被他拒于門外,還是先前為他抱屈之時。
「少爺今天不想見到小冬,那小冬先回去了。」說完,她又站了好一會兒,期待他會突然打開門來對她說些什麼。
可是他終究沒有任何回應。
她沮喪的低垂著頭,轉身循著原路離開。
返回趙府,她在側門外學了幾聲狗叫,提醒美良來幫她開門。
門開了,美良探出頭來,卻是一臉的不安。
她跨過門檻,進到宅子里,卻被站在美良後面的趙雲霓嚇了一跳。
「小、小姐?」她嚇得聲音都打顫了。
未經許可,奴婢就連白天都不能擅自外出,更別說是晚上。可現在,小姐卻逮到她夜間外出,慘了,要是小姐到夫人面前告狀,她的日子就難過了。
「盛小冬,」趙雲霓兩只圓滾滾、黑溜溜的大眼楮瞪住她,低聲道︰「到我房里來。」說罷,轉身便走。
盛小冬看著滿臉驚恐的美良,心里十分歉疚。
她受罰事小,可若連累美良,那她真要良心不安了。
「美良,」她輕拉著美良的手,一臉歉意,「對不起。」
美良搖搖頭,「姊姊快跟著小姐去吧,有什麼事回來再說。」
「嗯。」她頷首,立刻跟上趙雲霓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