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個夏天,上海都在下雨。
雨水把整個城市澆得通透。我的衣服掛到院子的晾衣架上,好幾次都快要晾干了,結果又來一場雨,把衣服澆濕。
馬路上到處都是貼著地面的濕淋淋的梧桐樹葉,幾百年前,當它們從法國移植過來時,它們肯定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如此入鄉隨俗地長遍上海各個昂貴的租界,它們把這個東方的城市打扮得異常嫵媚,帶上了價值連城的異域風情,它們撩動,把赤果的狼子野心和鋒利的刀光劍影,都全部包裹在它們溫柔而慵懶的沙沙聲里——像是流鶯的歌聲粉飾著午夜的淒冷,像是飽滿的飯香掩蓋著弄堂的貧窮。
北京的柳絮紛飛,洛陽的牡丹富貴,成都的芙蓉錦簇,海南的椰林熱浪,都不及上海法國梧桐金貴,它們不動聲色地擁抱著路邊的黑色銅燈,擁抱著夜晚獨行的旅人,擁抱著深夜難以入眠的人,它們把茂密的枝干樹葉,輕輕地掩在夜色里亮燈的窗口,仿佛保護著一個動人的秘密。
我躺在床上,手邊放著一本看到一半的外國小說,我睡不著——每當我失眠的時候,我就會從南湘的書架上偷來一本晦澀難懂的外國大部頭小說,翻上兩頁,立刻入眠,比安眠藥都好使,但現在,連我的殺手 都失效了。
這些天都是這樣子,準確地說來,是自從上次在公司里和顧里大鬧一場之後,就這樣了。我一次次地回憶起那個黃昏的場景,濃稠的暮色,被安全燈照得通紅的走廊,顧里高跟鞋踩出的血腳印,大理石上泛濫出的一片猩紅,在夢境的最底層,在夢境的最邊緣,在夢境的最淺處,甚至在我清醒的時候,顧里的背影都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視網膜上,她漸漸遠去的身影越縮越小,最後化成一根黑色的鋼針刺進我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讓我覺得刺痛。
仔細想來,葉傳萍成為我們公司總經理的那一天,絕對可以成為我人生最倒霉日子的前三名。
在會議桌上,葉傳萍當著所有人的面羞辱了我的低級錯誤,她用一張黃鼠狼的臉告訴大家「低級助理不用再參加以後的會議了」。
宮洺用如同看著神經病人的眼神看著我,不發一言,他的眼楮里寫滿了高高在上的憐憫,和一種灰色的疲倦,我知道,那種顏色叫做「放棄」。
Kitty冷冷地對我進行了總結陳詞,她涂著鮮紅唇膏的嘴唇中間,輕輕地吐出三個字,「你有病」。
然後,在我那句「你活該」的聲音里,顧里留給了我一個背影。
我的倒霉並沒有結束,反倒是剛剛開始,我覺得我才是應了那一句「你活該」。
一系列的報應從下班離開寫字樓的電梯開始。電梯停在十二樓和十三樓的中央卡住了。檢修的工人把門撬開,要求我爬到上面一層,兩個穿著連身工作服的檢修工看起來就像是日本片里的猥瑣男一樣,樂呵呵地站在十三樓的樓層上等待著我,他們認為這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我如何去和他們解釋這對一個穿著緊身職業裝窄裙和細高跟鞋的女人來說,難度和讓他們去徒手攀爬東方明珠差不多——當然,像顧里和Kitty那種能穿著14cm細高跟鞋跨欄的專業選手不包括在內,她們從小身經百戰,如履平地,她們對高跟鞋那種游刃有余、如魚得水的狀態,讓人非常確信她們無論是睡覺還是洗澡,沖浪還是潛水時,她們都踩著一雙匕首般的凶器,你要硬說她們是穿著高跟鞋從子宮里鑽出來的,多說幾次搞不好我也信。
當我灰頭土臉地爬上去之後,兩個虎背熊腰的工人沖我說「好啦小姐,你只需要走下十三樓就可以回家啦」。——你看,他們也覺得這是一件類似伸手拉開玻璃門一樣簡單的事情。我把鞋子月兌下來,拉開漆黑的安全通道樓梯間的大門。
之後,在我回家的路上,一輛呼嘯而過的出租車開過路邊的一窪積水,迎面一排豎立的水牆拍打在我的身上,當初台風「圓規」登陸上海時,巨浪沖擊防汛牆都沒這個猛烈。我感覺仿佛《青蛇》里被巨浪打得元神出竅的白素貞似的,完全忘記了反應,在馬路邊呆如木雞。反倒是我身後的幾個提著菜回家的大媽,尖叫得格外投入,仿佛被潑到的人是她們。
再然後,我拉開包準備拿紙巾擦一下濕漉漉的臉,在翻找的時候,手機從包里掉出來,摔在地上,液晶屏幕嘩啦啦裂開一張蜘蛛網。屏幕嗖一聲熄火了,看起來就像是它掙扎著向我告了個別。
這個時候,我反倒有點兒樂了。我覺得人遇到一連串無休止、高強度、高頻率、高質量的打擊之後,都會產生一種孟姜女哭長城,哭完一輪再一輪的同歸于盡的心情,我甚至在想,還能更倒霉麼?還能更戲劇化點兒麼?有本事就開一輛灑水車到人行道上來把我當場軋死啊,讓我的尸體陳列在《祝你生日快樂》的旋律里被世界各國前來參觀世博會的國際友人們緬懷致敬啊。敢嗎?能嗎?
當我回到家打開門的時候,無情的上帝口齒清晰不容置疑地、仿佛中國移動代言人般地告訴我︰「我能。」
南湘拿著那個我異常熟悉的《M.E》信封——我每天都會寄出去不下十個這樣的信封——表情復雜地拆了開來,然後把里面的內容遞給了我,仿佛一個悲愴的法官將死刑判決書遞給心灰意冷的犯人一樣。
這還不是最後的一擊,任何的演唱會都有encore,那是情緒醞釀到最後眼淚鼻涕齊飛,萬眾大合唱的落幕高潮。
當天的encore曲,是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南湘走到沙發邊上,把電話接起來︰「嗯,她在。」然後她望著我,說,「找你的。是崇……陸燒。」
我猛然想起,我此刻應該是和他一起在電影院里的,我們約好了下班他在樓下等我,而我從樓梯安全通道走出來之後,完全忘記了這檔子事兒,就直接離開了公司。我把崇光一個人留在了公司里。
我接過電話,在听到他低低的溫柔聲音從話筒里傳進我的耳朵時,我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那天晚上,我和南湘一直坐在客廳里等著顧里回家,但是,隨著窗外的夜色漸濃,路人漸少,整條繁華的南京西路終于沉睡下去,顧里依然沒有回來。我和南湘心里的負罪感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越來越強烈。
「你說顧里會經受不住打擊做什麼傻事麼?」我窩在沙發里,抱著那個等于我一個月薪水的FENDI的沙發靠墊,哆嗦著問南湘。
「你是在說顧里麼?還是在說林黛玉?」南湘披頭散發的,看起來像盤絲洞里的妖精,「就算她要做傻事,那也是拿一杯熱咖啡淋到企圖插隊的中年男子頭上,或者去恆隆的LV櫥窗里扛回一個旅行箱來。」
我想了想,也對。一般人心情不好,或者遭受打擊,總是借酒澆愁,一醉方休,而顧里卻會在心情不好的時候,一杯一杯地優雅地把紅酒親手灌到唐宛如的喉嚨里,然後就心情好了。
那晚,我和南湘就一直等在沙發上,什麼時候睡著的,我也不知道。最終我們倆就在客廳里睡了一個晚上。
當早上醒來的時候,我渾身酸痛,我睜開眼楮的時候,看見了站在我面前的顧里,她手上拿著一把明晃晃的手術刀(……),沖著我,雙眼精光四射如同修煉千年的耗子精︰「說吧,你要剝皮的,還是留個完整。」
一大清早的,我眼屎都還沒擦,神志還沒清醒,就驟然面對如此殘酷而嚴肅的拷問,我發自肺腑地月兌口而出︰「看在我們多年朋友的份上,」我一把抱住顧里的腰,大義凜然地說,「你先殺南湘好嗎?!」
「……」沙發對面的南湘也醒了,但是,一大清早的,她听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她好姐妹我口中的「你先殺南湘好嗎」,我想她也有點兒頂不順。
「我只是煎了荷包蛋做了三明治,問你們烤面包需要剝皮切邊,還是保留完整?」顧里對我神秘而又端莊地微笑著,仿佛拿著手術刀的蒙娜麗莎。說完,她轉身一扭一扭地走進了廚房——一大清早的,她已經全身武裝完畢了,一身滾著一條一條暗色金絲的黑色羊絨緊身連衣裙,後背一個低腰開叉,真空上陣,看得出里面沒有穿(但我相信她胸前一定貼了膠布,膠布里一定綁了兩個NuBra),腳上一雙暗藍色的麂皮絨細高跟鞋(就是那雙出現在波特曼門口巨大幕牆上的剪刀般尖細的MiuMiu),頭發上插著一根形狀異常前衛先鋒的發簪,看起來像是她在頭上頂了個東方明珠。
我哆嗦著挪到南湘身邊,非常認真地問她︰「我感覺她在荷包蛋里下了毒,你覺得呢?」
南湘搖搖頭,眉目深鎖︰「不,她只是在毒里面,順手放了一個荷包蛋而已……」說完,她扭過頭來,一邊揉著她風情萬種的蓬松頭發,一邊用她那張無論是凌晨三點還是傍晚七點都依然媚惑誘人的嬌女敕面容,對我說,「林蕭,你還是先去洗澡刷牙吧,你現在聞起來,就像是唐宛如高三那年打完球換下來放在抽屜里一個星期都忘記了帶回去的那件純棉背心,你和它唯一的區別就是你還沒有長霉。」
「一大清早的,說什麼好事兒呢?我听到我的名字了。」唐宛如嗖的一聲,如同一個幽靈般出現在沙發上,誰都沒有看清楚她的動作,她仿佛是瞬移過來的。她就如同埃及艷後一樣用側躺的姿勢,橫在了我和南湘的中間,且,穿著一件背心。
「南湘說我聞起來像你的背心。」我傷心地說。
唐宛如點點頭,撫模著我的頭發,又看了看南湘,淡定地說︰「這麼多年了,還是南湘最會夸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讓大家甜到心口上。」
我和南湘都果斷地站起來離開了。珍愛生命,遠離宛如。
刀叉摩擦陶瓷盤子的聲音,听上去總是帶著一種驚悚感。每一次听到這種聲音,都能讓我的頭皮瞬間發緊,感覺像扎了個超緊的、快把我扯成丹鳳眼般的馬尾辮。類似的聲音還有用指甲刮黑板的聲音,用鐵調羹劃搪瓷碗的聲音,用手摩擦氣球的聲音……還有唐宛如念詩的聲音。
我和南湘沉默地坐在顧里對面。我們心懷鬼胎地看著顧里,她氣定神閑,印堂 亮,雙目低垂,和藹慈悲,看起來就像個在吃早餐的觀世音。你能想象麼,太讓人驚悚了吧︰一只目露精光的耗子精坐在蓮花座上垂目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