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顧里將她面前的那個荷包蛋吃完之後,她擦了擦嘴,開始了對我和南湘的訓斥。整個過程長達十分鐘,中間沒有任何的停頓,也沒有任何的邏輯錯誤,同時語調平穩,沒有起伏。針對南湘的主要集中在幾個方面,比如「你有困難怎麼不來找我?找林蕭有什麼用?從大學開始,她除了最善于把我計劃周全的事情給搞砸之外,她唯一擅長的也就只剩下在看見蟑螂的時候可以持續高分貝地尖叫,以此嚇退敵手。你只有在找不到滅害靈的情況下,向她求助才是明智的選擇。」再比如,「而且一個臨時展覽助理有什麼好做的?別說臨時了,就是正式助理,也不就是林蕭這樣,每天踩著高跟鞋滿上海尋找‘能夠沖出紫顏色’的咖啡,或者給宮洺養的那盆植物放爵士音樂听。哪件事情听上去是人做的?」再比如,「我難道不是一個親切而又溫和的人嗎?(南湘︰‘……’)你向我尋求幫助的時候,我拒絕過你哪怕一次麼?(南湘︰‘……’)我看起來難道像一個不近情理冷漠偏執的人麼?(南湘︰‘……’)我怎麼的了我就……」
而輪到我的時候,就變得非常簡單而集中了,總結起來一句話就能概括︰「林蕭,你的智商只能去喂雞。」當然,她從正面、反面、側面論證著這個論點,引經據典,擺事實,講道理,最後說得我自己都特別認同,屢次忍不住想要起身找個藍白小碎花手帕把頭發包起來,然後捧一盆稻米去撒在雞窩里。
整個過程里,唐宛如都仿佛一尊佛一樣,沉甸甸地坐在顧里旁邊不插一言。她一邊磕碎著手邊的水煮蛋,一邊把蛋蘸著番茄醬來吃,看起來特別地……特別。
就在顧里滔滔不絕的過程里,我和南湘的心情越來越好。她鮮血般淋淋的嘴唇, 里啪啦地翻來翻去,如同一朵不斷刷刷朝外噴射硫酸的食人花,而我和南湘沐浴在這些硫酸的水霧中,看起來幸福極了,表情就仿佛迎接著清晨溫暖晨光的向日葵。
因為我們都太了解顧里,當她還願意羞辱你,當她還願意用她各種層出不窮創意無限的罵人語句朝你兜頭潑來,那麼,在她心里,就還是把你當做自己最親的人。如果有一天,她開始對你客客氣氣,禮貌有加,仿佛一個設定好禮儀程序的日本洋女圭女圭般,一舉一動都顯得得體而不失禮的時候,那就是她快要離開你了。
就在我和南湘幾乎快要熱淚盈眶如釋重負的時候,顧源從房間里走了出來,他看向我們的目光有一種含混的熱量,不夠清澈,充滿了曖昧和復雜,這種目光如同一段不和諧的旋律般突然出現在了我們姐妹情深電影般的場景里,于是,顧里停了下來,轉過頭,微笑地望著他。
「你怎麼起得這麼早?」顧源不自然地笑了笑,目光帶著一種謙卑地討好般,看著顧里。
「嗯,是啊,起來吃早餐。你需要來一點兒麼?」顧里看著顧源,禮貌而美好地微笑著,她閃爍在精致妝容下的一雙眼楮,散發著玻璃珠般,空洞的光。
我的心突然一沉。
那天之後的日子里,顧里和顧源的這股異常禮貌的對峙,都沒有停止。其實並不能說是對峙,準確地來說,應該是顧里單方面地把顧源隔絕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並且一天一天地用力,把他朝更遠的地方推去。
我和南湘默默地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很多時候,我們都忍不住想要伸出援手,但是,我們總是懸崖勒馬,浪子回頭。我們和顧里的矛盾剛剛化解沒多久,就算要引火上身,那也得等到我們都穿好了消防服,否則,以顧里的威力,我和南湘能在幾秒鐘之內就變成一堆裝在陶瓷盒子里供奉起來的灰。
不過,我和南湘還是有良知的,而且我們知道這件事情上,其實顧源並沒有什麼錯。葉傳萍能夠仿佛出入自己家客廳一樣,氣定神閑地坐上《M.E》董事會最中間的那把椅子,又不是顧源的錯。我相信這件靈異事件的背後,一定閃爍著宮勛的幽靈。所以,我和南湘都默默地打算好,等再過一些時候,等我們兩個自身安全了,我們再出馬,來撮合他們兩個重歸于好。這種事情,在我們過去的歲月里,實在是干得太多了,輕車熟路,熟能生巧,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在這個方面,毫不謙虛地說,我和南湘是熟練工種。大不了就像大學時一樣,制造使其軟弱、生病、受挫的機會,關掉空調或是推進湖里,老規矩舊風格,只不過把對象改成顧源就行了。
連續幾天的暴雨之後,終于迎來了一個陽光燦爛的周六。
因為暑假的關系,整個上海擠滿了人,天南地北的游客都趁著學校放假,趕在世博結束之前,帶著小孩兒來一覽上海的風光。整個外灘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和春運的火車站沒有太大的區別。顧里心情極其地糟糕,她最討厭的就是小孩兒︰「我情願外地游客們攜帶著炸藥包或者硫酸瓶來參觀上海,也別帶著小孩兒來啊,他們是有多仇恨上海啊!」
寸土寸金的外灘,此刻變成了老百姓們的天堂,曾經傲視四方的外灘1號到外灘27號,此刻仿佛從宮殿里流落到凡間的絕世女子,任誰都可以觀賞。你看,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風水輪流轉,再牛逼的老虎也有可能落到平陽被狗追,再牛逼的鳳凰也有可能摔進煙柳巷里變流鶯。
裝修一新的和平飯店前,一身高級西裝的門童愁眉苦臉,因為蜂擁而至的游客讓整個酒店的大堂變成了打折時的家樂福,更糟糕的是,這些游客進來只是拍照、留念,家樂福好歹還有營業額,而此刻的和平飯店,恨不得把門關起來,進門必須先刷個銀行卡什麼的。
但是,這個城市總有辦法顯示它殘酷的一面,外灘27號剛剛落成的羅斯福俱樂部,這個曾經的美國總統家族,如今落戶這里,在頂樓那個號稱全外灘最大的露台上,攔起了一道「會員費十八萬」的過濾網,所以,你依然可以在旅游高峰時期的外灘,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陽光燦爛的露台上,俯視著整條黃浦江,看著對面魔方一樣的各種怪異建築流光溢彩,然後感嘆高處不勝寒。
就在這樣一個陽光燦爛的周末,南湘決定去修剪一下自己的頭發。這可稱得上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因為我記憶里,從高中開始,南湘就沒有動過她的這一頭烏黑亮麗的招魂幡。如果不是她同意了顧里的安排,決定進入《M.E》做美術編輯的話,那麼我相信她在優雅地睡進墳墓之前,這頭秀發都將伴隨著她的每一場征服男人的戰役。
為了這個決定,我和顧里以及唐宛如,我們都欣然陪同前往。唐宛如不用說,任何的活動只要不違法國家的憲法,她都「欣然前往」,我們不用擔心她會拒絕,我們需要擔心的只是她不要「過于欣然」。但顧里想了想就「欣然」同意了,這一點我和南湘倒挺意外。不過我心里明白,其實自從大學畢業以來,我們四個人在一起聚會的機會越來越少,所以,在這樣一個明媚的周末,能夠和自己的好姐妹在一起虛度光陰,浪擲人生,豈不美哉?
不過,有一點,我和南湘必須提前告訴顧里。南湘從包里掏出兩張預約卡和代金券,對顧里說︰「這家新店開業,是我大學同學讓我去的,她說我第一次去不要錢,但這家店……」南湘深吸了一口氣,握著顧里的手,悲痛地繼續說︰「這家店,在浦東!顧里,你可考慮清楚了!」
顧里面容慘白,憂心忡忡︰「一出中環,我就會過敏的。」
我憐憫地抱住顧里的肩膀︰「堅強點兒!」
顧里坐在她家的寶馬里,表情仿佛一個正扛著炸藥包沖向敵軍陣營的烈士一般莊嚴肅穆。唐宛如特別體貼,一直坐在她邊上,握著她的手,在她耳邊反復念叨著︰「顧里,你放松,放輕松……深呼吸……感受一下,別害怕,深呼吸,用力……」我听了幾分鐘後,一直錯覺她接下來就會說「把腿分開」。
顧里沒有答理唐宛如,她痛苦的瞳孔此刻來回掃射著浦東寬闊的大馬路,高大的寫字樓,稀少的行人,馬路中間隔絕起來的防護欄,飛揚的塵埃和滿眼看不見綠化的水泥馬路……她嘆了口氣,說︰「真可怕,太可怕了……這里多像北京啊!」
到了那家新開的理發店門口,抬頭看見巨大的店面外牆上,是一排時尚的插畫,畫面上是幾個時髦的沙灘男孩兒正拿著沖浪板、沙灘排球、蛙蹼等等,並排而站,他們健碩的身材、搓衣板般的月復肌和那幾張一看就是按照歐美偶像雕刻出來的臉,足以對大街上來往的女孩兒們構成絕對的吸引力。店門上巨大的燈牌是龍飛鳳舞的英文「BEACHBOY」。
「BITCHBOY?婊子男孩兒?這店也太大膽了吧,現在反三俗風聲那麼緊,你同學怎麼沒被反掉呀?上面有人吧?肯定是哪個高官的腿子。」唐宛如抬起頭,看著那兩個英文,一邊念,一邊憂心忡忡地說。
我和顧里南湘,我們仨都默默地一齊掏出墨鏡戴上,加快腳步甩開了她走進店里。
剛進店門,南湘的大學同學就仿佛一朵秋菊般迎了上來︰「哎喲,我的大美女南湘,什麼風兒把你吹來了呀?」他穿著一身豎條紋的西裝,看起來就像是一只吃錯了藥的焦慮的斑馬,我能理解,自從進入《M.E》之後,我總能看到這些公關們,他們無時無刻不在保持著這種高四個調的聲音,無論是他們剛剛睡醒,還是忙了一天剛剛躺下,只要電話一來,或者踫見「潛在客戶」,他們的聲音都能迅速調整到這個頻率,而且他們無論說什麼內容,都能保持這種略帶驚悚和興奮的語感,將每一句都以「OhmyGod!」為開頭同時以「Really?」為結尾。
——天哪,你媽住院了?真的假的?!
——天哪,你怎麼在這里?你也出來買菜嗎?真的假的?!
——天哪,你帶你的狗去洗澡啊,我也在那家寵物店給我的狗洗澡哎,真的假的?!
——天哪,你姨媽也得了乳腺癌?我姨媽也剛死呢!真的假的?!
——天哪,你現在也做公關了啊?真的假的?!
南湘拉過那只焦慮的斑馬,朝我們介紹說︰「這位是我的同學,Eric。Eric,這三位是我的好朋友,我們都是一個大學的,這是林蕭,這是唐宛如,這是顧里。」
Eric目光迅速地劃過唐宛如,然後在我身上停留了兩三秒鐘,然後繼續劃向了顧里,在看見顧里的瞬間,他的眼珠子就像是插上了插頭的燈泡,通電後亮了起來。
「天哪,是顧里呀,真的假的?!我們在一起上過公共課呢,《現代社會結構研究》,我就坐你前面呢,你還記得我麼?」Eric很顯然將顧里鎖定成了他的「潛在顧客」,于是他迅速調整成了他的職業嗓音。我有點兒惋惜地輕輕搖頭,沒打算告訴他,顧里是一個自認為到浦東就會過敏的人。同時她還認為在浦東接電話要算長途漫游費。她還認為浦東沒有地鐵。當她听說浦東的國金中心會聚了超越恆隆的時尚品牌數量時,她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說︰「What'swrongwiththosepeople?」
顧里摘下墨鏡,打量了一下Eric,臉上是一個虛假微笑,看起來就像一個喝空了的礦泉水瓶子。她尷尬地維持著那個笑容,直到那個笑容變成兩條停留在她嘴邊的法令紋,她也沒說出啥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