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準倒吸一口冷氣,還沒來得及說話,唐宛如就如同一陣旋風一樣,卷進了顧里的衣帽間。顧準那張小臉煞白煞白的,他之前精光四射的迷人狹長雙眼,此刻瞪得滾圓,濕漉漉的,仿佛一只受驚的麋鹿,他指著南湘說︰「你如果讓唐宛如單獨陪我去的話,我就用領帶在這個房間的水晶燈上上吊。」
南湘嘆了口氣,從沙發上坐起來,一邊把披散的頭發扎起來,一邊說︰「我去可以,但是我不想化妝了,太累,你別嫌棄我丟人。」
「你不化妝就很美。」顧準站直身子,光線一瞬間打亮了他的五官,他的笑容像一朵迷人的雲。
顧準一邊坐在客廳里翻雜志,一邊听著浴室里丁零當啷各種倒騰,如果只從聲音來判斷的話,要麼就是里面在裝修,要麼就是有七個老太太擠在里面跳秧歌。但實際上,顧準知道,那只是唐宛如在化妝。有一次顧準推開衛生間的門,看見唐宛如以一種近乎三角倒立般的姿勢驚悚地矗立在洗衣機上,顧準嚇了一跳,以為唐宛如看見蟑螂驚嚇過度跳上洗衣機,但結果只是——
「哦,我在涂粉底。」
「爬到洗衣機上涂?」
「對啊,光線好。這個角度看得更立體。」
「……」
雜志頁面上的光線被遮去一半,顧準抬起頭,看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南湘。她簡單地挑了一件黑紗的抹胸小禮服裙,頭發松散地在脖子後面綰了個慵懶的發髻,她的臉上不施脂粉,透著一種大雨過後的清新,仿佛剛剛綻放的白玉蘭花瓣,裙子很短,她那雙修長白皙的大腿,足以讓很多男人的視線膨脹起來——也許膨脹的不僅僅是視線而已。她的脖子上掛著一根細細的銀鏈子,鏈子上墜著一顆粉紅色的水晶,正好在她若隱若現的位置。
顧準雙眼直直地看著南湘,沒有說話。
「你也太不尊重人了吧!」南湘對一直盯著自己胸部看的顧準翻了個白眼兒,伸出手指著自己的臉,「我的眼楮在這里。」
「你那根項鏈的墜子放在那里,不就是為了指引人過去看麼?就像個指示牌一樣,就差在寶石上刻三個字,‘看這里’了。」顧準抬起雙手抱著後腦勺,輕輕聳了聳肩膀(這個動作他做出來格外迷人),「況且我坐著,眼楮正好在這個高度,你自己要站到面前來用胸口擋住我的目光,就跟黃繼光堵碉堡的槍眼兒一樣。我就是那個碉堡,碉堡能說什麼呀,也只能默默地被堵了呀。」
南湘︰「……」
三分鐘之後,唐宛如也好了。她 當一聲拉開衛生間的門,南湘清晰地感覺到一陣迎面而來的氣旋,像是沖自己開來了一列地鐵。
唐宛如站在顧準面前,把披散著的頭發用力從左肩膀甩過右肩膀,制造出風中凌亂的美。
顧準一雙瞳孔微微顫抖著,認真地說︰「很美!」
「你也太不尊重人了吧!」唐宛如對一直盯著自己的臉看的顧準嬌嗔一聲,伸出手指指著自己的胸部,「我擠了老半天呢!」
南湘︰「……」
顧準嘆了口氣,「……我去找一條領帶。」
南湘︰「你是要在水晶燈上吊死麼?」
顧準︰「……」
顧準翻了一條顧源的寶藍色DOLCE&GABBANA絨面領帶出來,系在他的襯衣領口上。「我就不戴袖扣了吧。」一邊說著,他一邊把襯衣的袖子隨意地挽起一截,露出肌肉線條清晰的小臂。整個人顯得非常時髦,但又沒有過于正式而帶來的拘謹感。
三個人剛要出門的時候,門鈴響了。
南湘走過去拉開門,一只手把一個快遞的信封舉到她面前來。
南湘撕開信封,發現是一疊打印文件,剛看了幾行字,她就倒吸一口冷氣。
就算是霍格沃茲學院的哈利•波特用鵝毛筆寫的信,也沒有眼前這封來得嚇人。南湘看著手里《M.E》雜志社專用的信紙,以及上面的內容,有點兒暈。她反復看了兩遍,確認真的是設計部發來的關于自己的聘用通知。她看了看信紙最下面一行手寫的內容︰「南湘你好,收到這封信,請打我的電話,我是《M.E》設計部的葉倩。」
南湘掏出手機,照著上面留的電話號碼打過去。電話嘟嘟兩聲之後接通了。
「你好,我是南湘,我剛剛收到你給我的信,但是我不是很明白……」
「哦,南湘啊,你好你好。是這樣的,之前顧總監,就是你的好朋友顧里,委托我幫你在設計部找一份工作,她上周發了一份你的資料給我,非常詳細,你的專業和能力我們都非常欣賞。她本來想把你安排在她的部門,或者安排在她負責的招聘項目里。但是後來她覺得會引起別人的非議,對你不好,所以,她就讓我安排一下,因為我的部門和她沒有關系,這樣別人也不會認為你是通過走後門進來的了。我和顧里啊,是大學同班同學呢,你應該也是我們一個學校的吧,呵呵,她為這事兒找了我三次……」
顧準看著眼前拿著手機不出聲的南湘,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忍不住拍拍她的肩膀︰「你怎麼了?」
人群散去後的會議室顯得更大了。我環顧著空蕩蕩的房間,難以想象這將變成一間只供一個人使用的辦公室。它看起來太大了,大得能在這里發射神舟五號。
顧源、顧里、宮洺、Kitty、我,只剩下我們五個人,依然沉默地坐在這里,彼此沒有說話,長長短短的呼吸聲在空氣里听得很清晰。
窗外的夕陽已經墜進了樓宇交錯的天際線,潮水般的黑暗從玻璃窗外流瀉進來,我們幾個像是坐在夜海里的沉睡者般無聲無息,不知道過了多久,Kitty站起來,按亮了會議室的燈。慘白的燈光閃了幾下,然後撕破了黑暗和寂靜。
我的目光從他們幾個人的臉上一一掃過去,然後又掃向空曠的房間。我又開始不由自主地想象,從今天之後,這里就將變成葉傳萍的辦公室。她的寫字台,她會客用的沙發,她的冰箱,她的衣架……三年前,當我們還在上大學的時候,我和顧里曾經用談論著白雪公主的後媽般的語氣,同仇敵愾地談論著她,那個時候,我們倆依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青春少女,盡管我們倆天不怕地不怕的理由各不相同,我純粹是因為無知,而她純粹是因為她是一個富二代。而一轉眼,我們就彼此沉默地坐在冰冷的會議室里,之前那個白雪公主的後媽,現在變成了白雪公主。而我和她,變成了什麼?我找不到答案。
「顧里,走,去吃飯吧,我想和你談談。」顧源的臉在白晃晃的熒光燈管下,顯出一種易碎品般的質感。
「可以啊,你先和藍訣約時間吧。」顧里坐在他的對面,臉上依然掛著剛剛開會時的那種表情,那種可以被以一千種方式解讀的表情。
顧源沒有說話,沉默地拉開椅子站起來,轉身走了出去。在我的這個角度和光線里看去,他的背影仿佛一面灰色的牆,我相信,很多東西,從這個時候開始,就隔絕在了圍牆的另外一邊。
人又少了一個。
我看向宮洺,他正好坐在一片陰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黑暗讓他的身體顯得單薄,也顯得冰涼。頭頂強勁的冷風幾乎快要把他吹成一塊冰。
「林蕭,你剛剛什麼意思?」顧里抬起頭,看著我,她的眼楮在光線下紅了一圈。但我知道,這只是我的錯覺,她怎麼可能感傷?她怎麼可能激動?她怎麼可能眼眶發紅?這些是人類的情緒,她怎麼可能有?我心里翻涌著的暗色物質,激烈地沖擊著我的大腦,帶來一種歇斯底里的快感,就像是撕扯傷口時的感覺,混合了痛苦和快樂的,所謂的痛快。
「我沒什麼意思。我只是終于明白了,我們都是住在小山丘上,而你住在雲層里。」我平靜而冷漠地說著。我心里明白我早就失去理智了,因為我的上司也坐在這里,我還坐在公司的會議室里,無論如何解讀,當下的場景都是絕對嚴肅的工作場合,但是我卻把它當做了發生在自家客廳里的、我和顧里的撕扯。
顧里慢慢地站起來,她的姿勢和動作都非常緩慢,仿佛坐久了腿就失去知覺,她仿佛忍受著某種痛苦般地離開了會議桌。但是她的表情依然是平靜的,只是她那雙濕漉漉的眼楮,和她冷酷精英的樣子太不相稱,顯得太丟人。
她看著我,準確地說,只是低低地看著我所在的方向,她並沒有看向我的眼楮,她瞄準著我膝蓋或者腳腕處的某個位置,反正大概就在那附近吧。她的聲音里仿佛塞著柔軟的棉絮︰「我曾經以為你懂得住在雲層里,意味著什麼。」說完,她轉身走了。顯然,她也是失敗的。她也完全忘記了當下的工作氛圍,她將她的感性赤果果地暴露在夏天冰涼的冷氣里,仿佛一棵樹,將自己的根系扯出了地面。她走過來,站在我的面前,顯然她有點兒激動了,我甚至隱約地覺得她會失控——我意識到,我會這麼想是多麼可笑的一件事情啊,她是顧里,她怎麼可能失控?能冷靜地在自己父親的葬禮上看遺囑的人,怎麼可能失控?
我的手機此刻在會議室的桌面上悄悄地閃爍著來電的燈光,南湘的名字閃爍在手機屏幕上,但是我關了靜音,沒有察覺。
顧里看著我,沖我說︰「住在小山丘上的人,失足滾下去,只會被樹木刮傷,或者摔腫腳踝,但他們會活下去,會好起來,會再不怕死地爬上小山丘去。但是住在雲朵里的人,摔下去,就只有死。沒人會給他們重來一次的機會。」
兩顆滾圓的眼淚,從我的眼眶里滾出來,沒有溫度,一瞬間就被冷氣吹得冰涼。我胸腔里是仿佛被燒滾的沸水,無數的話語失序般涌向我的喉嚨,而最後沖出我的嘴巴的,只有輕輕的三個字︰「你活該。」
我覺得我一定發了瘋。
我說完這三個字後,顧里二話沒說,毫不遲疑地轉身推開門,從走道獨自離去。走廊的頂燈沒有亮起,只有牆角暗紅色的安全燈發著光,大理石上泛濫出一片猩紅,仿佛滿地的鮮血。她的高跟鞋留下一地的血腳印,消失在電梯的門後面。
我看著對面的宮洺,他面無表情地站起來,看了看我,最終還是選擇什麼都沒說,走了。他的臉上再一次出現了之前的那種神色,我想我永遠都忘不了,那種悲憫,那種同情,仿佛隔著玻璃窗在看一個被隔離了的精神病病人。
Kitty也轉身離開了,她走之前轉過頭沖我說了一句︰「你有病。」
——多年以後,我在想,如果當時我接起了南湘的電話,那我們幾個還會不會走到如今的局面?如果當時,我跟隨著顧里走出去,看到她坐在消防通道樓梯上疲憊的背影,我會不會走過去在她身旁,安靜地坐下來擁抱她,就像我們曾經青春的歲月里,無數次擁抱彼此時一樣。
——但是上帝從來都不會給我們,「如果」一次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