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百花鎮,進入南坪縣境,人口和屋子也多了起來。這里是出了京城的第一個縣城,扼大運河的起點碼頭,為北方貨運集散中心,京城的重要門戶;有富商官員不耐京城狹隘擁擠的,便在南坪置產居住,是以南坪富庶繁榮的程度絕不輸京城;相對在治安的維護上,也跟京城有相同等級的嚴格要求。
到了黃昏時分,終于回到南坪縣城,還沒走近城門,就有一個小少年奔了過來,臉上又是焦急又是歡喜,喊叫道︰「小田!小田!」
「阿溜,你怎麼在這里?」小田也欣喜地喊他。
「我等你。我知道你今天一定會回來。」
「我當然會回來了。」小田放下籃子,也不管荊大鵬還提著腌菜,便將手上的大火腿塞給他,再按住比她矮半個頭的阿溜肩頭,仔細地瞧著他的臉道︰「你好了?都好了?」
「這兩天天氣暖和些,我沒事了。」
「太好了,春天到了。」她抬頭看了藍天,笑意更加燦爛,提了籃子給他道︰「這里有烙餅和包子饅頭,你拿回去給他們吃,全是早上剛做出來的,還很新鮮,涼了就用灶火煨一下,味道會更香。我晚點再回去。」
「他是誰?」阿溜不放心地望向盯住他們的荊大鵬。「你要跟他去哪里?」
「我有些事情得跟捕頭大人說清楚,不然他不放我走。」她指了過去。「大
鵬捕頭耶,你不是最崇拜他,想要長大以後當捕頭,學他抓壞人?」
「他是大鵬捕頭?」阿溜眼底閃出光芒,但隨即哼了一聲道︰「誰敢欺負我家小田,管他是天王老子還是大鵬捕頭,我阿溜第一個找他算賬!」
「好啦,回去了。跟毛球說我沒事,等一下就回去了。」
「你要去衙門?」阿溜還是不放心。
「趕快回去,不然大鵬捕頭抓你去關嘍。」
「嗯。」阿溜先跟她應允,接著竟跑到荊大鵬前面,仰起頭,拍著自己的胸脯,毫不畏懼地道︰「荊捕頭,你有事找我阿溜,跟我家小田無關。」
荊大鵬冷眼旁觀,一個小毛孩他還不放在眼底。說小,倒也不小了,那模樣約莫十二、三歲,已經轉了聲,帶著粗嘎,搭上他那副「小田是我的」的神情,倒有些人小表大的傲氣。
女賊還真的叫小田哩!她急著回來,原來是為了阿溜毛球什麼的?
「你家小田有沒有事,那得看她願不願意說實話。」他公事公辦,跟小孩講話也不會客氣。
「捕頭大人,我幫你拎腌菜。」小田陪著笑臉,機伶地提起地上的兩壇腌菜,向阿溜挪了挪下巴。「阿溜,回去等我,都說沒事了。」
阿溜一雙黑眸注視荊大鵬片刻,這才提著籃子跑掉。
荊大鵬不在意,他不是沒被更凶狠的人瞪過;小毛孩走後,他要她走在前面,當做是在後頭押送。
呵,押送?他又惱了,誰看過捕頭抱著一只大火腿押送嫌犯!
總算回到了衙門,一進到班房所在的院子,就看到閻勇匆匆跑來。
「頭兒!」閻勇見了他,喜出望外。「謝天謝地,你回來了,我才從寇大人那邊過來,大人很重視這件案子,說一定要查個明白才行。」
「發生什麼事了?」
「咦!她?」閻勇好奇地看著那個東張西望的小泵娘。
「你拿著。」荊大鵬將手里的大火腿遞給小田,又向坐在廊下打盹被吵醒的小役道︰「旺子,你看好她,不準她亂跑。」
「是!」旺子精神一振,頭兒命令他看住漂亮的姑娘耶。
「昨天有人路過石井鎮,」閻勇邊走邊說案子︰「看到幾個大漢將一個血淋淋的老頭子扔到街上,還往死里打。那路人到了縣城後便跑來通知衙門,我今早叫老範到石井鎮去問,查到被打的是一個外地來的戲班子班主;老範想找戲班子,他們卻已經收拾走人,錢沒拿,還有兩場戲也不唱了。」
兩人進到屋內,里頭七、八個當班的捕快見頭兒回來,全都圍了過來,還來不及寒暄問候,接著繼續討論案情。
「老範你只問到這些?」荊大鵬放下大包袱,問道。
「如果我問出來被打的老頭子是欠人錢財或婬人妻女這種事,那就罷了。」
範元恭道︰「偏偏那邊的百姓好像被什麼人威脅著,不是說不知道,就是趕快走開,再也問不出半個字。」
「石井鎮不大,按理發生事情,百姓應該會知道原因。」荊大鵬思索著,想到了某個人物。「該不會是姓曹的牽扯其中?」
「要真是姓曹的,誰敢辦他?所以我就不跟寇大人說到這一層了。」
「可大人剛才又叫我過去追問案情。」閻勇擦了汗。「光天化日下差點打死人不是小事,我正不知怎麼辦,還好頭兒你回來了。」
「我猜,極可能是戲班主得罪姓曹的。」範元恭做出推論,哼道︰「那也是他不知好歹,不知姓曹的來頭,活該被打。」
「不管是誰犯案,一定得查清楚。」荊大鵬心里有定見,立刻指示道︰「高
升,你去追戲班子,他們有傷者應該走不快,務必問清楚原因。若有冤情,告訴他們,事情發生在南坪,南坪衙門自然會主持公道。另外,明天一早我親自去石井鎮查案。」
「頭兒,你去沒用啦。」範元恭搖頭道︰「別說老百姓見我是捕快,什麼都不肯說,就算假扮路人,現在風頭正緊,他們也有戒心,看到男人就懷疑是官差,不會隨便跟陌生人說實話。」
「那得找女子扮夫妻……」
「我家那口子生性害羞,遇到陌生人,話都講不出來。」閻勇趕快笑道。
「我妹妹更沒膽量。」另一捕快也忙道︰「上回她幫我去問,才說一句『听
說這兒有人被殺』,就有人吼她『你是探子喔』,她嚇到回家哭了一夜。」
荊大鵬明白,因為人力不足且刺探案情需要,難免要請兄弟家里的女眷幫忙;但畢竟她們是久居閨閣的婦女,不管是性情或體力上,皆無法承擔辦案所面對的風險和各種突發狀況。
兄弟們保護自家女眷,情有可原;那麼,他該找誰呢?誰有本事扮演查案的探子角色——扮演?他不自覺地望向了門外。
「頭兒,你家妹子……」閻勇早就听到外頭的說笑聲。
「她不是我家妹子,她是小……」一個賊字尚未出口,荊大鵬嚇了一跳,立即大步出門,什麼時候休息中的衙役全圍到小賊那里去了?
「頭兒的妹子來了?」屋里的捕快們十分驚喜,也跟著跑出來。
「荊大娘……啊,我是說我姑姑啦。」小田指著地上的兩壇腌菜,展露嬌美的笑靨,跟圍觀的衙役道︰「她知道大伙兒兄弟在衙門很辛苦,所以做些開胃的腌菜,要我八哥哥帶來給大家吃個痛快。」
「我最想念荊大娘的腌菜了,吃了都能多扒兩碗飯,長些力氣。」
「頭兒最好了,不管是他回家,還是有家人過來,都會給我們兄弟帶些好吃的。他們荊家村種出來的大白菜就是夠脆夠甜。」
「這是我們荊家村的福氣,可以種出好吃的大白菜,給各位正義、勇敢、除暴安良的南坪英雄加點小菜。」
小田笑容甜美,嗓音嬌脆,一句「南坪英雄」讓在場所有人眉開眼笑。
荊大鵬暗喊糟。明知道她花招百出,萬萬沒料到才一時半刻沒留心她,竟又讓她編出了這一大段故事,跟他稱兄道妹起來了。
「啊,原來是荊姑娘。」閻勇熱心地招呼她,又轉頭過來撞了撞頭兒的肩膀,曖昧地笑道︰「頭兒,你不是最小的嗎?哪來的妹子?」
「頭兒難得帶妹子在身邊呀。」其他捕快也跟著起哄。
「我真是荊家的妹子。」小田听到他們說話,主動答道︰「我們荊家村家家戶戶都有親戚關系,往上追三百年,八哥哥算是我的遠房表哥。」
再編啊!再演啊!荊大鵬很想將她扔出牆外,免得她繼續妖言惑眾。
「頭兒,」閻勇樂得幫頭兒編派任務。「既然是自家妹子,又是個活潑不怕生的姑娘,你們扮夫妻去查案是最適合不過了。」
「查案?」小田抱著火腿,眨了眨眼楮,不解地望向荊大鵬。
「這邊說話。」荊大鵬示意她往旁邊的小房走去。
房間里有桌,有椅,有睡臥的炕,她又是好奇地滾著眼珠子張望。
「哇,這里是專門關犯人的地方嗎?」
「關犯人有大牢,審問犯人在公堂。」荊大鵬冷冷地指著凳子道︰「你如果不坐下來,想去這兩個地方之一,我馬上帶你過去。」
「唔。」她乖乖地坐下來,放下火腿和大包袱。
「你幾歲?」
「十六。」
「你去年十六,今年也十六?」
「我去年又不認識大鵬捕頭您,您怎知我去年十六?」
「你該不會是每年都十六歲吧?」
「好啦,十八歲。可以嗎?」她笑嘻嘻地。
他不欲再跟她爭論無謂的年齡問題。她看起來稚女敕,扮起他的老婆可能嫌小,但這無妨,只需在裝扮和言行間多加留意即可。
「你幫衙門做事,我放你一馬,不跟你追究騙錢之事。」
「騙啥錢?都跟你說四十九次我冤枉了。」她照例撅小嘴給他看。
「好。」他也照例冷笑給她看。「賣豬的鐘九財你還記得吧?他被你砸破了頭,包得像一顆粽子到衙門來告狀,我立刻去找他來。」
「他誰呀?他要認錯人了,我豈不冤上加冤。」
「這件是南坪的案子。」他一一道來,同時注視她的眼神是否閃避害怕。
「東邑還有被甩了巴掌的李六,被踢了那話兒的張水,北關是被揍了肚子的趙同,西丘縣則有兩起案子……」
「好啊,你去找他們來對質,我就在這邊等。」她的目光毫不畏懼,直直跟他四目相對。「你找幾天,我就等幾天,別忘了供我吃住喔。」
「你!」他握緊拳頭,很壓抑地不去用力捶桌子。
說到底,現在是他有求于她,她便有恃無恐了。
衙門辦案並非僵固不知變通,有時也會有所取舍,相較于打人重傷甚至可能是蓄意殺人的重大刑案,她的騙錢小案可以暫時擺到一邊去。
「一句話,衙門請你辦事,願不願意?」
「要幫忙可以,我要這只大火腿。」
「只要這個?」
「還有,不能再找我麻煩。」
「只要你不再被我抓到在路上騙人錢財,我絕不再打擾你。」
「嘻,那我騙人感情呢?」她眨眨長長的睫毛,拋給他一個媚笑。
「你若想要大火腿,」他對她的笑容無動于衷。「就得听我的話助我查案,不準自作主張,也不準亂說話。」
「知道了。」她笑著豎起右手掌,以手心向著他。
「做什麼?」他瞪著她白白的手心。
「擊掌為誓啊,不然我怎知道你是不是騙我,回頭又要抓我。」
「我荊大鵬說話算話,不需做擊掌這種幼稚無聊的舉動。」
「口說無憑,這種事也不能立字據吧。」她不斷地搖晃自己的手掌。「好嘛,手伸出來啦,要拍一下才算數。」
他勉強伸出手掌,她的小手立刻拍了過來,清脆響亮的啪一聲,輕輕的刺痛感,有點柔軟,也有點粗糙,很奇怪的一只小手掌。
他縮回手。天色已暗,他尚未點起燭火,兩人臉色顯得朦朧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