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旭鏞將一切都安排好,才領兵前往南蜀。
他本意將李萱送往恭親王府,托恭王妃佟玉蔻照料,但見李萱那麼喜歡梅花村,便決定讓她待在這里。
雖然後宮由德妃掌理,但周月屏和柔貴嬪還在,他怕她們趁大家忙碌、無暇顧及時對萱兒不利,更怕淑妃狗急跳牆想找人出氣,還是把萱兒移出後宮比較安全。
周煜鏞原本不肯,但知道受到皇帝重視的自己,時常得與大臣研究國家大事,不可能時刻待在永平宮,諸多考慮後,為了李萱的安全著想,還是點頭同意。
在李萱搬進梅花村當天,他讓無顏、無容一起過來伺候,每隔幾天,周煜鏞就會尋機往梅花村走一趟,告訴李萱最新消息。
從他口中,李萱才曉得所謂的七十二輛車、兩百三十二人,指的是王家族人。
日前王倎輔飛鴿傳信通知,代王將于八月十日起兵。
收到飛鴿傳書,王益將族人分成幾十輛車送出京城,卻不曉得周旭鏞早早派了駐兵在城外守株待兔,將王家人一舉成擒。
如果王家人不要各個貪生怕死,只讓王益一人出京,動靜不會鬧得那樣大,以至于打草驚蛇。七十二輛車呢,就算是從各府分別出動也會惹得百姓側目,更何況是暗地里對宰相府時刻關注的周旭鏞。
王益沒來得及逃出京城,在城門處七十二輛馬車二被攔下來,所有人被秘密擒鎖于大牢之中,唯一的自由身,僅剩在外「帶兵操練」的王倎輔。
短短幾天,早就蓄勢待發的御史大人們搜齊了王家罪證,公諸于世,當然,梅花村的訴狀也在里頭。
王家人犯下的罪行琳瑯滿目,羅列成單,長長的——大串看得百姓嘖嘖稱奇,堂堂大周宰相竟縱容族人為禍一方,實在可惡,再想起早先已經伏誅的王姓族人,民間傳言紛紛四起。
之後,最新消息傳來,王家犯事的十三名官員攜家帶眷準備逃離京城,卻讓周旭鏞帶兵給攔下來,皇帝命人速審速判,將畏罪潛逃的王姓官員們于午門前處斬。
除了周煜鏞說的消息,王家人伏法的事也傳回梅花村,村民無不覺得大快人心,村長把消息帶到趙獵戶家中,告訴他土地和房子得以保留,趙獵戶听到消息,安心地咽下最後一口氣,含笑而逝。
梅花村村民幫著將喪事給料理了,敏容與李萱商量後決定將兩個孩子帶回家中,她們沒要孩子們移姓改名,就照著原來的名字喊了。
哥哥叫趙閔、妹妹叫趙綾,都是勤快懂事的孩子,初初搬到敏容屋子時有些不適應,但敏容、李萱都是經歷過喪親之痛的,也不勉強他們什麼,只要兩人肯吃肯喝肯睡,其他的便由著時間去慢慢平息。
王家人被擒後,短短幾日,言官奏折不斷,謠言四起,說王宰相縱容族人為亂、禍亂朝堂,與代王勾結意欲改朝換代。
周煜鏞過來梅花村時,笑咪咪對李萱說了,「謠言是我找人去放的,既然知道代王那邊也有謠言將出,不如咱們快上幾步,先造成百姓們的印象。」
李萱納悶問︰「代王那邊有什麼謠言?」
他笑而不答,只是逗著那只送過來給李萱解悶的小白狗,說︰「快去弄幾道好菜,五爺一路迢迢給你送消息過來,好歹也得留飯吧,听皇兄說,你這里的東西可新鮮了。」
敏容見狀,領著無顏、無容下去準備飯菜,李萱看著躲在一旁的趙家兄妹盯著那條小白狗直瞧,刻意把小狽抱到趙閔手上,說︰「可不可以幫忙照顧它一下,我和五爺出去外頭走走,他還沒逛過梅花村呢。」
趙綾笑了,掌心捂住罷換牙的小嘴,眼底帶著幾分笑意。
李萱模模趙綾的頭,柔聲對她說︰「去跟容姨要一根骨頭,小狽好像餓壞了。」
趙綾、趙閔略略點頭,轉身朝後頭廚房去。
李萱直直瞧著他們的背影,嘴邊含笑,像朵怒放的芍藥,美得勾人心魂。
周煜鏞見狀勾唇,說道︰「我娘去世的時候,可沒有人對我這麼好。」
他的話讓李萱想起在御花園兩人初見時那幕,她直覺回話,「他們可不會惡狠狠對我說︰『走開、不要靠近我!』」
她的話惹出他的笑意,他說︰「知不知道當時我心里想什麼?」
李萱搖頭。
「我在想,你又沒有比我高貴,憑什麼同情我。」
李萱嘆息,他果然很敏銳,她一語不發,他仍發現她的同情。「那你知不知道當時我心里想什麼?」
「想什麼?」
「我在想,天哪,竟然有男人美得這般教人驚訝,唇若丹朱,形容優雅,風流倜儻,這樣一張臉教女人情何以堪。」她夸張的口吻,惹得他噗哧笑出聲。
「原來我弄錯了,你不是同情我,是垂涎我的美貌。」
「可不是嘛。」兩人相對望,笑容可掬,他身上的孤傲氣息淡了,更多了幾分風流。「走吧,出去逛逛。」
周煜鏞點點頭。
李萱和周煜鏞一前一後走到屋外,兩人緩步前行,微風自臉頰輕輕吹拂,帶著淡淡的花香,遠處有蒼山、近處有綠田,偶爾幾聲頑童的笑聲傳來,說不出的恬適安然。
李萱說︰「梅花村是個好地方,有樹有田還有一條長長的溪流橫向穿過,家家戶戶種上幾株梅樹,一到冬天,梅花盛開,整個村子變成粉紅色的,空氣里飄著清新的梅花香,讓人流連忘返。三、四月,梅花凋落,新梅初成,村里的婆婆媽媽、嬸嬸姊姊全忙了起來,連孩子也跟前跟後忙得不亦樂乎。」
「忙什麼?」周煜鏞見她說得歡暢,跟著迎合地問下去。
「忙著釀梅酒、腌梅子呀!」
冬天里梅花的雅香到春天變成濃郁的酒香,枝頭上新芽怒放,點點的翠綠把人們的眼楮染出一片青。
五、六月的梅花村是五顏六色的,田里的稻子結穗,像個謙卑的儒者慢慢垂頭,田野到處是鮮艷的野花野果,孩子們下水抓魚,玩得好不開心。
男人張網捕撈魚蝦,一時間魚蝦吃不完,魚就用鹽巴腌了曬起來,蝦子便過水煮熟再曬干,那時,空氣里到處充斥著魚腥味兒。
秋天稻子由青轉黃,采收日時家家戶戶割下來的谷粒曬滿院子,入眼盡是一片金黃,空氣里有稻草的香味,大人們將干枯的稻草堆成塔,孩子爬上去、跳下來,嘻鬧聲不絕于耳。
她伸展雙臂,深深地吸一口氣後,偏過頭對周煜鏞說︰「在這里,一年四季有不同的風景、不同的味道、不同的顏色。」
「說得好像你真的全見識到了。」
「我沒見過,但是可以想象。從敏容口里、從隔壁汪大嬸嘴里、從長了癩痢頭的屎蛋嘴里,他們的描述很簡單,卻像一幕幕的風景畫烙在我腦海里。這里的人,不貪慕榮華利祿,只想把生活過得踏踏實實,只要不出現像王康仁那樣的惡官,不要戰爭人禍,他們就能一世富足。」李萱笑道︰「現在明白你自己有多重要了吧,若是朝堂百官皆盡心,百姓自然可以過上好日子,一個政令、一個貪官,影響的不是一、兩百人,而是一州、一縣、一群把你們視為神的百姓們。」
周煜鏞眉眼含笑,溫溫的笑、暖暖的笑、柔柔的笑,比起當初的嫉世少年,如今他已月兌胎換骨。
「我還以為你要說我們吃的是百姓的稅銀,就該為百姓做事。」
她對他講的道理多了去。這姑娘呀,說她性情平和,卻霸道地將他從孤僻氣中拉出來;說她聰慧明白,她卻傻得不知道榮華富貴才是最上乘的享受,他很喜歡她,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從來沒有了解過她。
「這個話很合理。」她跟著他笑。
「你真的很喜歡這里,對不?」
「對,很喜歡、相當喜歡、非常喜歡。」她認真地強調著自己的喜歡。
「既然喜歡,為什麼憔悴了?」他爍亮的目光盯上她眼下淡淡的暈黑。
「不知道,也許是擔心朝局吧,最近夜里總睡不安穩。」
她往往累極倦極,可睡不足兩個時辰就會因為一陣莫名的急促心跳而驚醒,想再入睡便困難得緊,幸而那並不影響白日里的精神,否則敏容定要替自己擔心了。
她的回答周煜鏞不滿意,一雙眼楮依然緊盯著她,李萱只好再補上幾句。
「干麼這樣看我,是真的緊張呀,平頭百姓都怕打仗、怕改朝換代,怕莫名其妙地死于人禍,我的擔心是理所當然。」
「你真正擔心的是二皇兄吧?你依然喜歡他、放不下他,對不?」
李萱語噎,他的問句像支疾飛而來的利箭,迅雷不及掩耳間扎上她心口,她輕咬下唇,柳眉微蹙,無言以對。
她當然想他,好不容易他們之間有了確認,好不容易他們重拾過往情誼,好不容易他們要重新開始,卻讓一群男人的野心打亂了這一切……
她想他,想他在戰場上過得好不好,想他有沒有像她一樣思念著對方,想他歸來的日期會不會教她等得心急,也想他們的未來及過去。
說實話,她有些後悔的,後悔沒親口間他,「你真的像王馨昀說的那樣喜歡我嗎?
你真的在夜里、夢里想我念我嗎?你真的沒有放棄過我,真的始終把我放在心頭上?」
她不必問,便知道所有的答案都是「對」,如果是「不」,那麼他的身邊不會除了王馨昀外至今無人,他不必為了她的安全而憋屈演戲,不必一年一年地為她搜集好東西。
那時確認了他的心,回到永平宮打包行囊準備搬來梅花村時,她終于打開他送來的那些刻了金萱花的箱籠。箱籠里的東西不計其數,各式各樣的珍稀物品令人眼花撩亂,但她看見「它們」了,幾乎是第一眼就看見。
她的荷包、他的小木馬,荷包下方用紫色的絲線繡上一個「萱」字;木馬下頭刻著「旭鏞」兩字。
那年,他沒把她的東西轉交給王馨昀,她想托付給王馨昀的感情,被他珍藏在心底,看見舊時物,她再也忍不住的熱淚盈眶。
她怎麼能否決他的感情?怎麼能誤解他的心?李萱哪,你真是天底下最差勁的女人。
話一問出,周煜鏞緊緊盯住李萱的眉眼,企圖等出她兩句話。
如果她故作無事,笑著說︰「你在講什麼啊,別胡說。」或者玩笑兩句問︰「你這是在污我名節?」
不管相不相信她的話,他都會樂得眉開眼笑,然後既往不咎。
可是李萱沒有,她陷入思緒中,似喜似憂,她不發一語,但他看得清楚分明,她喜歡二皇兄,從以前到現今……周煜鏞垂下頭,默默地明白了什麼。
他低下頭繼續往前走,李萱回神,這才發現自己在發愣。
她快步追到他身邊,見他沉默不語,她也不知道該找什麼話來說。
為什麼不繼續聊梅花村的話題呢,不然說說王益或王倎輔也行,就算要討論朝政,她也可以插上幾句,偏偏是……他的問題,很壓人心。
周煜鏞走得飛快,從後面看去跛得更嚴重了,但他像是在發泄什麼似的蒙著頭拼命往前走,李萱什麼話都無法說,只能跟著,一步不離地跟著。
突地,周煜鏞停下腳步,李萱差點兒撞到他的後背,他一個用力旋身,朝她發脾氣地大吼。「那個話……是假的!」
「什麼話是假的?」李萱被他弄得有些頭昏腦脹。
「我騙你,父皇和二皇兄協議只要不讓你嫁給他,他就不同大皇兄搶東宮太子之位。我故意要讓你生氣、想激得你和我一樣發狂,事實上,當年二皇兄和父皇爭執的是……是他不要王馨昀、他要你,他只要一個妻子,不要他的妻子受皇後遭遇過的痛苦,而他要的那個人,是你!听到沒有,他要的那個人是你,不是別人!」那時傷害她的說詞,不過是他將謠言再信口胡謅罷了。
同樣的話周煜鏞說了兩次,不是在說服李萱,他是在說服自己。
李萱輕輕嘆息,她知道啊……那男人選擇了她,一個失怙失依,無法在朝堂上提供他任何助力的妻子;他喜歡她,比她知道的要多很多;她被傷心蒙蔽住雙眼,她讓怨恨迷失了心,她勸自己放下再放下,逼迫自己放棄那段感情與曾經的時候……他沒有放棄過喜歡她。
看著李萱眼底的淡淡哀傷,周煜鏞的心一點一點沉重起來,她從來沒有喜歡過他的吧。
如果他早點知道二皇兄的心思,他就不會認定父皇故意把沒人要的李萱塞給他,不會在她進永平宮的第一天那樣傷害她,可惜他不知道……因此當時滿心的怨慰、滿月復的怒火,他只想對她發作。
那樣令人深刻的印象,要她喜歡自己,很困難吧?
直到之後,大皇兄告訴他事實,說了那次二皇兄與父皇吵架的真相,也說了父皇將李萱送進永平宮是為了掩人耳目,那個時候淑妃大權在握,宮里處處是她的眼線,如果不是皇後娘娘臨終前的殷殷哀求,他們沒打算那麼早讓李萱離開冷宮。
大皇兄說了很多,說二皇兄對李萱的感情,說李萱對二皇兄的心意,說他們小時候的相處……听得他好心酸……
突然間,周煜鏞任性了,他狠狠地一把抱住李萱,不管她的掙扎,像逼迫她妥協似的怒問︰「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有沒有想過嫁給我?」
他的問題換來李萱一聲嘆息,她停下掙扎,把臉貼在他胸口,許久許久才說出一聲,「對不起。」
對不起?周煜鏞從來不曉得這三個字這樣傷人,像一把大斧,毫無預警地將他的心剖成兩半。
他真的、真的、真的不想松手……
如果不是她把他從自怨自艾的深淵中拉出來,如果不是她鼓勵他送出陳條,如果她沒對他說過——「有人在乎,大吵大鬧才有用,沒人在乎,你叫破嗓子、鬧翻了天,看在旁人眼里也不過是場笑話。」如果不是她問一句︰「除了做五皇子,您還想做些什麼?」
如果她不要對他做過那麼多事,讓他深思自己的人生、讓他逆轉自己的命運……如果她對他的影響沒有這麼大,讓他將她的快樂置于自己上頭……那麼就算要對不起一手提攜自己的二皇兄,他也會拼盡所有的力氣爭取她。
閉起眼楮,淚水輕輕淌下,滑入她發間,再睜眼時他眼底多了豁達。
下一刻,他松開她。
「五爺……」她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聲音梗在喉間,吐不出來。
「我松手了。」
很簡單的四個字,李萱明白他的意思。他主動退開了,半點困擾都不留給她,她怎能不感激涕零?低下頭,她滿臉抱歉,又說一遍,「對不起。」
周煜鏞失笑,動手亂揉一通,弄亂她的瀏海。
傻瓜,她對不起他什麼?又不是她要進永平宮、她又沒有帶給他錯覺,只是他、是他……一再一再地,淪陷……
他揚起一抹刻意的笑容,說道︰「笨蛋,以後你就是我皇妹了,有什麼事找五皇兄我準沒錯,不管做錯什麼事,我都會原諒你,以後別動不動就說對不起,兄妹之間沒那麼多對不起好說……」
他嘮嘮叨叨說了一大篇,害李萱再也忍不住淚水,滴滴答答的晶瑩滑下沾濕她的臉,他看不過眼,掏出汗巾抹得她滿面通紅。
「不哭了?」他低下頭,對上她的眼。
「不哭了。」她搖頭,搖掉他的抱歉。
「那……梅花村的雞蛋,真有二皇兄形容的那麼好吃?」胡亂間,他隨便問了一句話,逗得她發笑。
李萱很開心,雖然一陣雷鳴似的疼痛敲擊著她的額頭,她亦沒有讓笑臉松開。
「真的很好吃,我帶你去撿雞蛋,好不好?」
「撿雞蛋?」
「嗯,母雞剛下的蛋,暖暖的,不僅暖了手掌也暖了心。」
「不怕母雞啄你?」
「誰管它啊,它吃我半斤糧、還我幾顆蛋,這叫做知恩圖報。」她故作刁蠻。
「那你吃我那麼多,要怎麼個知恩圖報法?」
「你是五皇兄嘛,妹妹吃再多,五皇兄也得忍痛吞下。」
「我後悔了,當你五皇兄還真不是好差事。」
「也對,我這人習慣得寸進尺,不然你別當我五皇兄,當我五弟,你說怎麼樣?」
周煜鏞失笑,這女人……果然很得寸進尺……
接下來的日子,李萱仍是一夜無好眠,而情況似乎更嚴重了,現在她連一個時辰都睡不足,她猜自己一定比想象中的更擔心周旭鏞。
周煜鏞又來過幾趟,他帶來不少消息——
七月二十,代王遲遲等不到王益出現,派往京城的細作有去無回,一股沉悶的氣息在代王府里流竄。
他不顧勸阻,硬是要帶兵投靠的王倎輔將謠言散播出去。
謠言道︰「先皇遺詔,傳位于代王,信王罔顧聖意謀奪皇位,如今吏治不清、百姓難安,信王苛待輔國賢臣、親近奸佞小人,為保大周千年萬代,救百姓于水火,代王決定發兵北上,取而代之。」
但也不知道是周旭鏞他們暗地動過手腳,還是王倎輔為搶救父親族人,謠言里面居然多上一段,暗指蔣御史等人是奸佞小人,王益為輔國賢臣,這個暗喻簡直是在掀自己的底,透漏謠言的出處。
也許王倎輔以為把王益搬上台面,皇帝為擔心坐實謠言,不敢誅殺「賢臣」。
可是,斷了京城訊息的王倎輔卻不知道,王氏族人傲的惡事已經一條條、一項項記載清楚,每個罪名都有證人與被害人的證實,幾十張訴狀、千百名百姓為證,王氏家族做的惡事在代王的謠言從蜀地往京城散播的同時,已經先一步被昭告天下。
謠言與上百個強而有力的罪證,幾句話與百姓的萬言書相較,成敗立見。
再者過去幾年,邊關打勝仗的不是王倎輔而是周旭鏞,年年減免賦稅的是皇帝而非代王,百姓哪會在乎誰當皇帝,他們比較在乎能否安居樂業、子孫繁衍,因此代王發布的謠言只被百姓拿來當笑話嘲諷。
七月二十五日,柔貴嬪因病身亡,周月屏被拘禁于冷宮中。
周煜鏞告訴李萱的消息是,柔貴嬪買通宮女,在德妃的御膳中下毒,被數名宮女所指證,而周月屏見事發擅闖進宜禧宮找淑妃商討法子,卻不料遇上宜禧宮走水,不僅毀了容,又落了個被囚禁冷宮的下場。
但事情經過沒有那麼簡單。
事實是柔貴嬪狗急跳牆,王益的罪證一旦公諸于世,她肯定會遭到牽連,而她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毒害德妃,只要德妃一死,後宮里地位最高的就是淑妃,到時皇帝為保後宮安寧,只能將淑妃放出來。
她想,淑妃心機深沉、權謀算計、勾心斗角皆是個厲害角色,當年連皇後都能擠掉,只要她能走出宜禧宮,就算不能拯救王家,至少能確保她們在後宮的平安富貴。
她相信,皇上與淑妃夫妻多年,感情不會輕易斷掉,否則皇上既已查出淑妃經手過那麼多髒事兒,怎會只將她囚于宜禧宮?
柔貴嬪雖然性情惡毒,苛薄毖情,可心機卻差了淑妃一大截,她千盤算萬盤算後只能想出這個破法子。
她沒料到宮里上上下下已經被梳理一遍,德妃的眼線早已遠遠超出她所預料,因此她前腳才重金收買了人,後腳人家已經把事情捅到德妃跟前。
周敬鏞、周旭鏞不在宮里,周煜鏞便親自料理此事,他將毒藥交給宮人,讓她按計行事。
當夜德妃邀皇帝和柔貴嬪到慈禧宮一起用膳,事情發展至此,不敢動筷的柔貴嬪焉能不露馬腳,就這樣,她「病重」,在短短兩日內香消玉殖。
周月屏之事也大同小異,宜禧宮里里外外早已經換上一批新人,他們當中沒有淑妃的心月復,因此淑妃與外界完全斷了聯系,她不知道朝堂變化,不知道王益危在在旦夕,更不知道自家哥哥起了叛心。
柔貴嬪一死,周月屏急了,不管不顧地進到宜禧宮,想問母妃下一步該怎麼辦。
母女倆密談多時,議定計策,最後決定淑妃在宜禧宮制造火災,由周月屏去引來皇帝,淑妃算準皇帝仁德寬厚,對待枕邊人會多幾分容忍,屆時再裝悲扮憐、苦苦哀求,皇帝就算不將淑妃放出,至少不會把王家的帳算到她頭上。
事情定下,周月屏先行離開,打算做些布置,沒料到,周月屏方走出宜禧宮就讓人給制住。
子時,宜禧宮寢殿發生大火,淑妃本欲奪門而出,卻發現一人被投進屋里,下一瞬,門從外頭被牢牢鎖上。
當淑妃發現被丟進來的人是女兒時,她心頭乍然一驚,再也顧不上計劃地哭喊拍打著門扇,向外頭求救,等守在外頭的宮廷侍衛「發現」不對勁,搶進來救火、救人時,周月屏的半張臉已毀。
緊接著,皇帝也來了,看見周月屏的慘相,龍顏震怒,怒責淑妃,周月屏怎會出現在宜禧宮?
淑妃哀哀哭號、聲淚俱下,說當時她正在熟睡,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她和女兒定是受奸人所害,火起時女兒被人自屋外丟進來,有人想活活燒死她們母女倆。
她說這話時瞄了德妃一眼,想把髒水潑到德妃身上的意圖相當清楚。
但火是從淑妃床上延燒起來的,若當時淑妃「正在熟睡」,斷然不會全身無損,若是沒有熟睡,更不應該在火勢一發不可收拾後才驚聲呼喊——據侍衛所言,淑妃並未及時呼救。
況且宜禧宮數名宮女作證,當晚,淑妃命令所有人退下,不允許任何人待在寢宮里服侍。
皇帝聞言怒不可遏,讓人抓來周月屏身邊的宮女,板子才打了幾下,宮女吐盡實話,她們說公主因柔貴嬪之死心生驚惶,決定潛進宜禧宮向淑妃娘娘商討應對法子。
這些證據,讓皇帝對淑妃最後一絲憐惜滅盡。
他下令將周月屏送進冷宮,淑妃繼續囚禁在宜禧宮,只不過一切吃穿用度比照冷宮辦理。
這里面上不了台面的事多了去,自然也少不了周煜鏞的手筆,但他不想讓李萱知悉這些骯髒事,只說這叫因果輪回,善惡到頭終有報應。
八月三日,皇榜上多了一條——王益貪瀆,抄家所得六百七十萬兩紋銀,朝廷決定將此筆銀子用來開通南北運河,一來可以北水南運,讓南方百姓不再年年受干旱所苦,有蓄水灌溉之利,二來方便南北貨運,商人可以避開山賊劫掠之害。
此令頒布,天下百姓皆拍手叫好。
八月七日,淑妃計害先皇後罪證確鑿,鴆酒一杯,結束生命。
八月十日,王倎輔與代王誓師起兵,周旭鏞領十五萬大軍與之對峙,戰爭一觸即發。
八月十三日,王益因為叛國罪證確鑿,判斬立決。
行刑那日,刑場外圍人滿為患,百姓們爭相看這位當了六年多的宰相,卻不知以忠報國,反倒貪贓枉法、為禍朝堂江山的男人是何模樣,可看他佝僂著身子,白發蒼蒼的憔悴模樣,哪有為官時的意氣風發。
刀起刀落,鮮血染紅了百姓的雙眼,百姓人人稱快,不明白為什麼人要這般貪心,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臣還要起叛心,難怪淪落至此下場。
這年的中秋,大家都不好過,宮里停了宴席,民間也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抑郁。
盡避眾人沒有心情過節,無容、無顏還是做了幾種口味的月餅,燒幾道菜擺在庭院里邀大家一起賞月。
敏容讓小青回家與親人團聚,連同趙閔、趙綾,六個人圍著桌子吃飯,心情卻都有點糟。
這陣子李萱的頭痛加劇,她揉著鬢角,猜想自己對周旭鏞真是過度擔心了,她忍了將近一刻鐘,頭痛才漸漸平息。
望著桌上的月餅,她想起出征前,他到梅花村見她一眼——
那天,她們一群女人擠在廚房里,試著做各種不同口味的糕點,小小的廚房塞不下那麼多人,李萱索性在瓜棚旁邊擺起一張大桌,灑滿面粉,在上頭 面皮、揉面團。
兩個娃兒還不敢加入她們,只敢在旁邊用一雙黑黝黝、亮晶晶的眼楮看著。
一群人說說鬧鬧,講李家、道王家,聊八卦談閑話,誰知一句略略過分的玩笑話,惹得無容拿起面粉朝無顏丟過去,本是姊妹間的戰爭,沒想到角度不對,那坨面粉大半落在了李萱身上。
無容一驚,直覺要跪地討饒,李萱不想破壞氣氛,她揚起調皮笑臉,抓起一把面粉回丟,瞬地無容、無顏臉上全沾上白粉,像戲台上的丑角似的。
一旁的趙綾忍不住了,噗哧大笑,連滿臉淡漠的趙閔也跟著彎起唇角。
李萱見狀,把沾滿白粉的兩只手往趙閔臉上抹,他一個吃驚,愣了愣,趙綾反應快,看見李萱就要朝自己攻擊,她尖叫一聲連忙跑開,就這樣,李萱追著趙綾前院後院地滿屋子跑。
門打開那刻,周旭鏞看到的就是這一幕——笑得陽光燦爛的李萱。
他走近,勾起她的下巴,看著她一身的面粉、發髻散亂,分明狼狽,卻不舍得眨眼。
趙綾見李萱被人絆住,一溜煙便躲得不見人影。
半晌,李萱問他,「很美嗎?」哪有像他這樣看人的,不合禮數。她噘起嘴,微噴。
「嗯。很美,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傾國傾城。」他想也不想,一串話就從嘴邊溜出來。
「前面那兩句形容很好,後面那個不要,傾國傾城的女人命運通常都不怎麼樣。」
她皺起鼻子,緩緩搖頭。
「想太多!」他的手指敲上她的額頭,這動作是小時候他經常做的。
「我會被你打笨!」她的手撝上額頭,這話是小時候她經常說的。皺皺鼻子,她眼底一片溫暖柔和。「我就知道。」
「知道什麼?」他拉開她的手,檢查她的額頭紅了沒。
「知道你嫉妒我聰明,你想把我打笨,師傅才會多夸獎你幾句。」
「哈,我有這麼小人?」他斜眼覷她。
「小人是不會寫在臉上的。」
「那不然呢?」
「是刻在心底、烙在骨頭里,但會用一張姣好的面皮包裹住,讓人弄不清楚他是偽君子、真小人,一旦算計起別人,那顆心啊……不是普通奸險。」
這不是篇好听的話,卻惹得他哈哈大笑,好半晌,止住笑,他扶住她的肩膀,彎下腰,態度鄭重地望著她。
「就算我是偽君子、真小人,就算我把世間人全算計了,萱兒,你不必防我,因為我絕對不會算計到你頭上。」
他的話讓她心底怦然一動,傻傻地、傻傻地凝睇他的臉,瞬地,她覺得天地間再沒有一個男人比他更好、更帥氣、更英雄,覺得便是把天仙擺在她跟前,她也不想多看一眼,因為她的眼里心里,已經滿滿地、滿滿地擺上這個男人。
就這樣,兩人相對望,久久不說一句話。
李萱知道周旭鏞的時間不多,特地繞過來真的只是為了看她「一眼」,可人心貪,她舍不得他走,她多想一直留下他……
直到不能不離開了,他突然一把將她緊緊地抱在胸口,他很用力,像是恨不得把她揉進自己身子里,恨不得帶她上戰場,恨王家、代王多事,非要讓他們不能在中秋夜里團聚!
終于,他松手,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看著他的背影,她怔忡了許久,尚未從那個擁抱中回神,待魂魄重新回到身子里面,她追出大門,只看見馬蹄揚起的灰塵,再看不見他偉岸的背影。
低下頭、有點忿忿,她喃喃自語道︰「還說不算計我,他這一抱,不是把我的心給算計了去嗎……」
「怎麼都不吃呢?我做的菜不好吃嗎?」無顏出聲招呼大家。
李萱回過神,臉上帶著淡淡笑意,轉頭望向兩個面露哀戚的兩個孩子,心底微微扯著,今夜是他們第一個沒有親人陪伴在身邊的中秋佳節吧。
李萱向趙綾招招手,她走過來,李萱將她一把抱進懷里,趙綾小小的臉貼在李萱頰邊,軟軟的嗓音,听得人鼻酸。
「小泵姑,我真想念爹娘。」兩兄妹習慣喊敏容大姑姑、喊李萱小泵姑。
「嗯,每逢佳節倍思親,都會的。」李萱抱著她,輕輕地慢慢地搖晃,臉上浮起淡然笑意,續道︰「爹娘過世後,我被接進宮里讓德妃娘娘扶養,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很哀傷,哀傷得什麼都不想做,只想窩在被子里想爹、想娘。
「後來皇後娘娘對我說︰『李萱,你若是真孝順就好好活著,活得努力、活得精彩,活得讓你爹娘便是在天上也會為你感到驕傲。』」
「小泵姑,爹娘在天上能看見我們嗎?」趙綾問。
「當然,如果小閔、小綾是孝順的好孩子,那麼心里要時時想著,爹娘在天上看著你們呢,看你們怎樣把生活順順當當的過下去。」
趙閔聞言低頭不語,他是個極其敏感的孩子,李萱沒有強迫他們回應,只是把月餅切開,夾到他們的盤子里。
這頓飯,他們吃得有點安靜,唯有盤箸敲擊聲。但是飯後,趙閔抬起頭,墨似的黑瞳閃閃發亮,他拿起月餅重重咬上一口,下定什麼決心似的說︰「大姑姑、小泵姑,我明白了,我以後要好好過日子。」
李萱揉揉他的頭,輕道︰「明白便好,父母恩情比天高,不能忘,但也別忘記他們想要你們成為怎樣的人,別忘記他們的心願。」
「我爹爹要我出人頭地,好好照顧妹妹。」趙閔說道。
趙綾也跟著說︰「娘要我學好針線廚藝,將來才可以嫁個好郎君。」
她稚女敕可愛的話讓眾人笑了,敏容摟過她,說︰「恭喜啦,一下子就找到三個好師傅,針線活你家小泵姑可是一流好手,做菜做飯是顏姨、容姨的拿手絕活兒,有咱們在,小綾日後定能嫁個好郎君。」
清脆笑聲揚起,這個中秋終于有了幾分歡快的氣氛。
同樣的中秋夜,一輪明月高掛。
南蜀地,周旭鏞的十五萬大軍與王倎輔的十五萬大軍對峙,王倎輔沒想到朝廷反應竟會這麼快,竟然在短短數日內,便集結起大軍。
王俱輔不知道,他安插在周旭鏞陣營里的棋子早早被策反,連他軍隊里頭的將士,也多有異心,周旭鏞事先已經得訊他要起兵,十五萬大軍早在半個月前已經盤踞在南蜀邊地等著戰爭開打,現在反而是王倎輔被困于蜀地、動彈不得。
兩相對峙,兩邊都在等,等待對方發動戰事。
這晚,周旭鏞遙望京城,他不知道李萱要怎麼過這個中秋佳節,他希望那個梅花村會帶給她很多的歡樂。
揚唇一笑,他清楚自己很快就要返京。
果然一名身穿白色戰袍的小將快步走到他身邊,低聲道︰「王爺,王倎輔已死。」
笑意自周旭鏞嘴角蔓延至眼底,時間比他預估得還快,他以為憑王倎輔的體力至少還能拖上十余日,看來,這許多年的聲色犬馬已經掏空他的身子。
戰場交手,本該光明正大,他並不介意與王倎輔面對面開打。
兩軍對壘,他確定彼此實力懸殊,這一仗己方必贏,但王家把他惹得惱火,所以他命人潛進王家軍營……淑妃能給母後下藥,他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他以為王倎輔至少能撐到月底,沒想到……也好,盡早結束吧,他想萱兒了。
勾起一個教人膽顫心驚的笑容,周旭鏞發出命令。「點一千名精兵,跟隨本王夜襲敵營。」
「遵命!」
白袍小將眼底閃著光芒,他知道天大的功勞將要從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