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夜輾轉難眠,王馨昀的話不斷在李萱耳邊回蕩。
她質疑王馨昀的話是假是真,周旭鏞的「鶼鰈情深」真的是為了守身、守住一顆等待自己的真心?他的冷漠是為著保她平安?所以,淑妃一遭幽禁,他便開始明目張膽對她熱絡?
或者是,王馨昀想誤導她,讓她再次錯解他的心思,對他抱著不實的想象?待希望成為失望,作壁上觀的王馨昀便可以大肆嘲弄她?
李萱揉揉額際,頭有些疼,應該是沒睡好吧,她自嘲地笑了下,听到這種難以消化的消息,誰能睡得好?
王馨昀的一席話徹底顛覆她的認知,外頭傳論紛紛,二皇子與皇子妃夫妻和樂,是假的?她以為周旭鏞對她,不過是兄妹情誼,也是假的?
怎麼可能?
宮里有太多的人可以證明,當年皇上不過稍稍透露要將自己許給二皇子的消息,他便氣急敗壞地在御花園里與周敬鏞爭論起來,她自己也親眼所見,他為了拒絕她,數度態度清冷。
無風不起浪,謠言從來不會只是謠言,中間必然摻雜幾分真實性,他對她……絕對不會是馨昀說的那樣。
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王馨昀是何等驕傲的女子,若不是痛極恨極,怎會在她面前揭開自己的瘡疤?
日子就在她患得患失的情況下又過去了數日。
李萱愁雲慘霧,輕敲額頭,矛盾在胸口折騰著,她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不該相信什麼。
「我記得你對那個梅花村滿心征往。」——走進書房就見李萱拿著書冊在發呆,周旭鏞出聲打斷她的思緒,今天他想同她聊聊。
「我是啊。」李萱回神、微嘆。「在冷宮時,我們每天都在計劃房子要怎麼蓋、田地要種什麼、要找誰學習農事、要怎麼把日子過得風生水起。」
當初的計劃在逐步實現中,她讓無顏送到敏容手上的銀票發揮作用,買下的田地從兩畝擴增為二十五畝,屋子蓋得更大了,還留下一個寬敞的後院,她們之前說好的東西二被添置起來,敏容寫給她的信里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
「什麼樣的計劃,說來听听。」
「那個時候敏容說屋子不要蓋太大,把院子弄得寬一些,雇人挖個小池塘,放滿水、在里頭養魚養鴨子,以後就不怕沒有肉可吃。我說,兩個女子要把田給耕好大概有點困難,不如種桑樹,養蠶取生絲,她同意了,又說也可以種上一些容易養植的果樹,果子成熟了,咱們學農婦一樣挑到大街上賣。
「她想在雞籠上頭搭架子,種點絲瓜,我想想,既然有棚架,不如再種上兩株葡萄,待葡萄結實累累,就有新鮮的水果可吃,吃不完的就釀成酒,在冬日寒冷的夜里,學文人舉杯賦詩……」
說著說著,李萱放下心思,遺忘王馨昀帶來的困擾,她張著晶瑩燦亮的眸子,里頭盛滿笑意,彷佛那樣的生活就在眼前。
「听起來,似乎很不錯。」
「當然不錯。」
緊接著,李萱又告訴周旭鏞她和敏容的交情,說冷宮歲月寂蓼,全靠著敏容的八卦和對未來的憧憬熬日子。
她說她們決定收養一、兩個孩子,將來好替她們送終,至于孩子想姓誰的姓,由他們自己決定,她們要組一個再幸福不過的小家庭,讓孩子快快樂樂地長大,大人幸幸福福地變老,沒有斗爭口角、沒有心機算計,日子過得單純而甜蜜。
那樣的日子,連周旭鏞听著都心生向往,雖然不能金衣玉履、珍食美饌、僕婢成群……可簡單而滿足便是人間最好的美事。
「你不喜歡那種世外桃源似的生活嗎?」
「喜歡,在戰場的時候我也想過待戰爭結束、天下太平便卸甲歸田,過過漁農耕讀的日子。」
李萱心想,當時境況肯定很糟,才會讓這樣一個對朝廷有抱負、責任和理想的男子,起了不如歸去的念頭。
他一眼讀出她的心思,說道︰「當袍澤一個個從自己眼前倒下,當期待天明變成奢望,當下自會領悟生命不過是過往雲煙。因此心里頓生厭倦,想拋下一切榮祿,尋求一片安靜田園。」
「嗯,世間沒有任何東西值得用命去拼搏。」
「什麼時候有了這個體認?」
「在後宮的時候,那里是戰場,女人與女人之間的戰爭日日上演,連歇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勝了,冠冕加頂、家族榮耀;敗了,落得一世淒涼還算好的,死得莫名其妙、留下一身臭名的多了去。」
他凝望著她,許久許久才緩聲問出一句,「冷宮,很辛苦嗎?」
李萱回眸仰望,輕抿下唇,想起王馨昀的話,她起了試探的心思,「剛開始的確辛苦,不是因為食惡居差,而是因為慘澹淒涼的氣氛會讓人覺得沒有希望,那種感覺很嚇人。所以我天天盼著你查到真凶、親自到冷宮放我出去,希望你能照我信上所寫,尋出脈絡、抽絲剝繭將真相攤于世人眼前,我告訴自己,就算你待我無心,也絕對不會對我置之不理,因為這件事還牽扯到皇後娘娘,可是……」
「對不住。」
她搖頭,柔聲問︰「你有你的不得已,便是皇上也有他的困境,你們不是不想查,而是不能查,對嗎?」
「不,我查了,照著你所言的一條一條徹查到底。那些人證如今養在我的莊子里,只是缺一個公布真相的好時機,這是母後去世時,最遺憾的事情。」他閉了閉眼楮,眉心有著無比的疲憊。
「所以淑妃的小產,果真是她自導自演的一出戲,是嗎?」
「是,我找到當時為她看診的太醫。」
「真狠心,為拉皇後娘娘下馬,連自己的孩子都能犧牲。」
「淑妃年紀已大,懷孩子本就艱難,初時胎象不好,日日用藥調理,太醫認為便是生下來也是個有缺陷的孩子,但真正讓她下定決心要利用孩子陷害母後的契機,是太醫號脈確定她月復中胎兒是女非男。」
「怎麼會,當初都說落下來的是個男胎。」
「誆人罷了,那個男胎是太醫從外頭尋來的,若是女胎,很容易便讓人懷疑淑妃自己動了手腳。」淑妃不需要女兒,何況是一個有缺陷的女兒。
「尋來?」李萱咋舌,又不是買菜,往市集上走一趟就可以買到。
「那名太醫利用自己的醫術,找到孕期差不多的婦人,將人家月復中胎兒活活打下。」
「醫術是用來醫人的,怎麼可以……」
「他很清楚,做這件事死的是他自己和一名未出世的胎兒,若他不肯做,死的將是他一族七十八口,你覺得他會怎麼抉擇?此事過後,他出宮後卻一路被人追殺,將他砍殺成重傷,是你的信、我的人救下他。」
「淑妃的權勢這麼大?」她不過是一個妃子,何況當時執掌後宮的人是皇後娘娘,還不是她。
「父皇太相信王家了。因為王益在扶持父皇登基這件事情扮演重大的角色,因此父皇便給了王家極大的榮耀,可他們不知滿足、不知收斂,反而將族中子孫、自家派系人馬二塞進朝堂中,短短三年羽翼漸成,朝堂有王益、軍權在王倎輔手里、後宮又有淑妃把持。
「父皇雖然仁厚卻也不是傻子,兩、三年下來,他漸漸發覺只要是王益不想要的政令便無法推動,而後宮的皇子、受寵的嬪妃小命難留,母後處處受制,整個朝廷表面上雖然一派平和,實際上卻是暗潮洶涌。而真正讓父皇幡然大悟的正是雪芝草事件,淑妃可以這麼輕易便將母後及德妃娘娘拉下來,那麼哪天要是王益起異心,要把父皇從龍椅上拉下也不是難事。」
「在那之前,你們從沒給過皇上任何建言嗎?」
「有,起初父皇認為我們是為母後抱不平,反而要我們心胸寬大些。我們眼看著淑妃在後宮的勢力一天比一天大,執掌後宮的是母後,卻有將近八成的宮人對淑妃效忠,而王益在父皇跟前越來越說得上話,每每有人意見相左,官員們便悄悄地審視王益的臉色。我和皇兄束手無策,心底明白和王家對著干只會屈居下風,于是改弦易轍不再挑剔王家,反而順從父皇的態度,處處對王家看重。
「朝堂官臣哪個不是人精,察言觀色是最基本的能力,一旦發現我和皇兄也與王家走在一道,再加上父皇的賜婚令一下,他們便認定王益是大周的地下皇帝,事事以王家馬首是瞻。堂堂皇子卻必須忍氣吞聲在他們面前演戲,在朝堂上演、在後宮也演,心底真是憋屈死了。
「五、六年前,我和皇兄從母後口中知道父皇有意為你我賜婚,我心底歡喜著,可發現身後有人暗地窺伺,我和皇兄不得不演一出戲,讓淑妃誤以為我對你無心無意。果然,短短幾日此事旋即傳遍後宮,謠言四起,淑妃見縫插針想讓你對我死心,偏偏你不著道,恨得他們晈牙,幾次企圖陷害你。
「王家目中無人、日益驕恣,強搶兵權、迫害良臣,甚至在父皇面前露出不可一世的驕傲面容,終讓父皇覺醒,發現自己養壯了一頭惡虎,正虎視眈眈等待反噬自己。
而淑妃坑害母後之事,更是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令父皇對王家的信任蕩然無存。」
「後來呢?」
「事發,我和皇兄日夜兼程趕回宮里,我查出事情始末,與父皇、皇兄關在御書房說話,我身邊的隱衛卻發現御書房里埋了不少淑妃的眼線,當時,堂堂的皇帝、皇子處境堪憐,想要說幾句真心話還得想盡辦法避開他們。
「最後,我們決定委屈你們,我在慈禧宮和冷宮派出隱衛保護你們的安全,而我和王家的婚事繼續進行,讓我失算的是,淑妃竟然半點名聲都不顧,光明正大地到冷宮傷你……」狠目光閃過,他臉上流露出一抹陰毒。
當時,知道淑妃帶人到冷宮教訓萱兒,他氣得想放把火燒了那個惡毒的女人。
皇兄一把拉住他,凝聲問︰「你這麼做是打算陷母後于危難當中,還是嫌萱兒活得太輕松?」
皇兄的話像冷水般當頭澆下,皇兄是對的,他們的力量還太小,而父皇決定的事他們只能遵從,當時的他們連母後都無法保護,又怎麼能照顧得了冷宮里的萱兒?因此,對萱兒最好的保護方式便是徹底忽略,就像父皇對母後做的那樣。
李萱聞言輕喟,她明白,倘若淑妃是暗地派人殺害自己,隱衛就可以動手悄悄把人解決掉,可淑妃是光明正大闖進冷宮,隱衛能奈她何?難不成還能絞殺宮妃?
「沒關系,老天有眼,終究讓我熬了過來。」
「你以為只有那次嗎?不,在我與王馨昀爭執後,王倎輔曾經派人到冷宮暗殺你,卻被我的人偷偷解決了,後來淑妃命人在飯食中下毒,我讓人同你示警……」
「示警?我不知……」她頓了頓,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是那次,我的碗莫名其妙破掉,而芹貴人上吐下瀉的那次?」
「沒錯,你的餐具讓我的人用巧勁弄出裂痕,稀飯裝進去一下子就破了。而冷宮的飯食全是大鍋飯,你沒中毒,反倒是連累旁人受災。王倎輔和淑妃前後下手七次,次次都沒有成功,他們心里懷疑卻懷疑不到我頭上,因為那三年我在京城的時間少之又少,他們不相信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只好猜測後宮里還有母後殘余的勢力。」
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他為自己做了那麼多事?李萱心頭微暖,看著他的目光更添柔和。
「那皇後娘娘和德妃娘娘呢?淑妃有沒有向她們下手?」
「我們以為已經防得滴水不漏,沒想到母後還是著了道,淑妃讓太醫在母後的湯藥里加料,母後一死,同時囚禁于慈禧宮的德妃娘娘嫌疑最大,幸虧德妃娘娘機敏、發現得早,終究沒讓淑妃得手,但自從那次之後,母後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說到底是我們的錯,我們專心一意對付王家、分身乏術,以至于忽略了後宮,我們以為淑妃究竟是女人,手段遠遠不如王益,沒料到什麼人家養出什麼樣的女兒,他們都是狠辣深沉、野心勃勃、刻薄毖恩的毒蛇之輩。」
李萱動容,原來他們的處境艱困如斯,她卻半點忙都幫不上,還心存怨慰,真是糟糕……
周旭鏞續言,「數度交手,我們發現王家養了一隊死士,將近百人,專門用來對付與他們對立之人,而淑妃手段殘狠,身邊也有幾號那類高手。母後被囚,後宮盡數納入她的勢力,我們何嘗不想大刀闊斧,一口氣鏟除淑妃勢力,但牽一發而動全身,我們忌憚王益在朝堂上的影響力,忌諱王倎輔手中的兵權,所以我們忍了,咬緊牙關、蟄伏等待。」
李萱蹙緊雙眉,眼底帶著憂郁。「後來呢?」
「狂妄者必自大。皇兄留在朝中協助父皇收攏各方勢力,又在民間放出流言,將在朝為官的王家子孫們所做的惡事傳得風風火火,逼得王益不得不壯士斷腕,自求父皇下令懲處。
「而我負責邊關戰事,王倎輔打不了的仗,我打,一點一點,三萬、五萬,把他手下的兵權漸漸收到自己手中。待他發現手下的能手大將被派到我的陣地後,不但沒有阻撓我的戰事,反而被我二收服,王家父子開始發覺不對勁了。
「此時,父皇、我以及皇兄手中逐漸形成一股勢力,再不必對王家小心翼翼,相反地,我們有實力對他們步步進逼,逼他們狗急跳牆,做出一些……能夠讓人緊咬不放的事情。」
听到這里,李萱終于能緩口氣,她問︰「你們做了什麼?」
「之前我慎防王馨昀,防她回娘家說些不該說的事,幸而她夠驕傲,寧可打腫臉充胖子讓人誤會我與她感情甚篤,也不願意透露半句委屈。漸漸地,她因為心思過重病了,而邊關戰事結束,我一回到王府便把她換上來的人全數清除,擺明與她對峙。我不只待她冷漠還極其刻薄,我刻意放她身邊的龔嬤嬤回王家告狀,讓王益確定他女兒的皇後夢早已結束了。
「後宮里淑妃被禁,柔貴嬪失利,德妃重新執權,淑妃的舊勢力被消滅。朝堂上,與王益附和的人越來越少,而王氏族人罷官的罷官、砍頭的砍頭,剩下來的沒有幾個能夠頂事。
「軍營里,王家軍沉寂、周家軍頻頻建功,王倎輔手下的人能不蠢蠢欲動想投靠過來?而王倎輔送過來的將領們本就與王家軍的大小將軍們是老戰友,聯絡感情是理所當然的事,有些話傳得快,不過短短數月,原本對王家軍忠心耿耿的人也起了異心。」
李萱點頭贊同,也是啊,看著昔日袍澤建功升官、賞賜屢屢,心想自己又不比他們差,怎麼運氣這樣背,難道是因為跟錯主子?這念頭一起,還有幾個人能對王倎輔忠心?
「王家處處受限,定會有動作吧?」
「沒錯,他們打算向代王投誠。」
「不會吧?!」李萱聞言震駭不已,那是叛國大罪哪!何況,她不相信代王能夠一笑泯恩仇,把當初害自己中箭落馬的王家當成心月復。
「他們會投靠代王,背後當然有我和皇兄的推波助瀾。軟禁淑妃,是我們刻意讓他們看清楚朝廷風向,送柔貴嬪進宮,則是王益在測試王家于父皇心目中的地位。」
柔貴嬪在後宮畢竟時間短、閱歷少,能動用的人又被德妃給掃出去,她步步艱難,再受寵又如何,也只不過是個跳梁小丑,所有的跡象都在逼老謀深算的王益另做籌謀,而向代王靠攏是他們所能做的最好選擇。
這一招是步極險的棋,當初父皇和皇兄都思慮甚久,但若是成功,便是一棒打下兩頭心頭大患,因此他們在猶豫再三後,終于還是決定艇而走險一回。
「猜猜看,王馨昀的庶妹嫁了誰?」
庶妹?那個因為王馨昀多年無出,王家想送進靖親王府,為周旭鏞開枝散葉的庶妹?「嫁給誰?」
「代王的三子周禮誠。」
講到這里,周旭鏞忍不住冷哼,如果可以,王家恐怕更想把王馨昀這個滴長女嫁進去吧。
王馨昀的病多是心病,從她發現他對萱兒念念不忘之後就開始生病,直到確定自己成為王家的棄子,心頭那病又更重了,此時要是她唯一的靠山王倎輔再出點事……
周旭鏞咬牙。他不會忘記王倎輔送萱兒進京的路上,曾經企圖對她動手,若不是蘇嬤嬤機警,在緊要關頭發出聲音引來眾人圍觀,迫得他不得不收手,萱兒早已經不在世間。
總之,對于王家、王馨昀,他是不會留半點情面的。
假如王馨昀不曾對萱兒動手,假如她不曾謀算到萱兒頭上,他會善待她,雖不能給她什麼,但她要的名位、榮華依舊會為她保留,可惜……她走錯了第一步,一步錯步步錯,錯得讓他無法善待。
「如果他們投靠代王,是不是代表要打仗了?」
「別擔心,就怕他不動,他一動父皇就有足夠的借口滅了王家和代王。」
這兩顆毒瘤早該割除,若不是父皇當年的仁善不忍,哪有今日的禍害?便是要打仗,他也不畏懼。不,這樣說不公道,他離開軍營返京,不就是在給王倎輔制造機會造反嗎……
李萱扯扯他的衣袖,他抬眼,望見她溫柔似水的微笑。
「這些年難為你們了,不過我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天地間有一雙眼楮在看著呢。」
「那麼,你還有沒有別的話想問我?」
他知道王馨昀和萱兒關起門來說話的事,也知道她們聊了些什麼,當時門外、屋頂上都有人,只要情況不對,馬上會有人沖進去救萱兒,只是沒想到這場會面只見王馨昀的怨恨及不甘願。
她說了許多話,許多原本該由自己來向萱兒解釋的話,不過這樣也好,王馨昀親口說,比他講的更有說服力,即便她的話里帶著無數恨意。
「我?」
「你問了淑妃、王家、代王,然後呢?」
他在等她問一句︰王馨昀說的全是真的,你真的喜歡我?
然後他會告訴她答案︰是的,從小到大,我心里只有一個人,她叫做李萱。
也許還會解釋一下,父皇為何將她分到永平宮?因為當時淑妃仍然掌權,永平宮最偏僻也最安全。再解釋幾聲,他對她並沒有不聞不問,那些年,他只要回京便經常在冷宮外頭徘徊。
很可惜,計劃沒有照著他預期的進行,李萱是個膽小表,她沒問。
其實根本不用問,她是聰明通透的女子,事情發展至此,李萱再不理解周旭鏞的心思就太對不起自己的聰穎。
于是她確定了,王馨昀的話句句真確、句句實在;她明白,他待她的心意,不曾更改;她曉得他喜歡她、愛她,她始終是他心中的唯一。
這些確定,李萱有許多事可以佐證。
比方,他在淑妃被囚後,對她的好開始明目張膽。比方皇上壽辰,他對王馨昀的冷漠、王馨昀對她的恨有目共睹。比方他的隱忍、他的克制,讓她存活到現在……
還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她信了,他愛她,而她誤解他,太不應該。
心彷佛被泡進糖漿里,說不出的甜蜜在心頭,李萱深吸口氣,多年陰霾,如今雨過天青。
幾日後,周旭鏞和李萱一早就出了永平宮,坐上馬車前往目的地,半天後,馬車門板被人輕敲兩聲,外頭傳來護衛的聲音。
「王爺、公主,梅花村到了。」
周旭鏞率先下馬車,再將李萱扶下來,敏容早已經等在家門口,笑盈盈地看著他們。
見李萱氣色比過去好得多,敏容便知道她日子過得不錯。
其實,在李萱幾次讓無顏姑娘送銀票、物品過來後,敏容心底已有幾分明白,李萱與她在梅花村的共依生活不過是夢想。
敏容迎上前,細細地審視李萱的臉,她臉上的疤淡了,人胖了點,看起來神采奕奕、神清氣爽,她再看一眼站在李萱後面的周旭鏞,他一身錦衣華服,笑容滿面,眼底有著藏也藏不住的寵溺。
他們……終究走在一起了嗎?
她屈膝福身道︰「奴婢向二皇子、公主問安。」
周旭鏞點了下頭,李萱卻一把將她扶起,說︰「你這番做作我可看不慣,以前咱們怎樣,日後便怎麼相稱。」
敏容朝二皇子望去一眼,見他微笑點頭,「叫我二爺便行。」
敏容笑開,說道︰「是的,二爺。萱兒,咱們快進屋看看咱們的家吧,我可種了不少好東西。」
「你真會種作物?我還以為你只會收拾殘羹剩飯,料理出新味道。」
「別嘲笑我,能收到貴人的殘羹剩飯可不容易,我費了好大的勁兒呢。」
「是是是,過去三年全仰仗敏容悉心照料。」
敏容笑著揚起下巴對她說︰「不說那個,我現在可會種菜了,每顆蘿卜都養得又肥又大,待會兒回宮帶些蘿卜干回去,泡過水、切碎,加上蔥和蛋拌一拌再煎熟,下飯再好不過了。」
周旭鏞尾隨兩個姑娘身後,听她們嘰嘰喳喳地不停說話,愉悅的表情像是多年不見的好友。他不禁覺得好笑,看她們的模樣,誰想得到她們曾經是犯人和監官?
幾人來到院里,前院有幾棵樹,都不大,約莫一個男子的身高,有桃樹、杏樹、梅樹,沿牆處還有一整排芭蕉。
敏容指指那棵梅樹說︰「這是住在梅花村不成文的規定,人人家里都要種上幾棵梅樹,到時候若是葡萄結不了果子,釀不成葡萄酒就釀梅子酒,村口的李大娘釀的梅酒滋味好得不得了。」
「我看書上說,有人在冬天時會將梅花上的雪掃下來,封壇埋在樹下,以這種水來烹茶,滋味再好不過。」
「真的?今年冬天試試。」
走過前院,有十來間屋子,排成門字形,左右兩排各有四間房,房間都挺大的,其中五間布置成寢屋,一間書房、一間淨房、一間繡屋,連繡花架子都擺在里頭了,中間那排有三間,一間待客大廳、一間小花廳、一間屋子空著尚未擺設。
敏容指指書房說道︰「架子上只擺了幾本我常看的書,本想等著你搬過來的時候再慢慢張羅,兩間屋子給小孩子住,一間客屋,多余的那間留給下人住,我雇了個丫頭幫忙燒菜洗衣、整理家里,偶爾幫忙打打下手,幫我分線,做點小繡品。」
「銀子不夠用嗎?」
「夠,你給的夠多了,可日子是要長長久久的過,總不能一口氣全花光,買那二十五畝良田也不過用掉一百二十七兩,蓋這屋子花費也還好,也就九十兩銀子,咱們不用青磚玉石,只挑著簡單實用的材料蓋了,我同工頭說美觀其次,重要的是能夠遮風避雨,地牛翻身也不怕倒才重要。」
「這話在理,綾羅綢緞不如棉布衣好穿。」
「所以嘍,里里外外布置一通,再加上後院的雞舍、池塘,你送過來的三百兩銀子怎麼都花不完,還剩下三十幾兩呢,我全收在床底下,還寫了帳冊等你過來查帳。」
「我還信不過你?」李萱橫她一眼。
「那是,可親兄弟明算帳,帳本還是算清楚的好。」敏容堅持道。
看過屋子,三人繞到後頭,那里才真是一番明媚好風景。
一口井,幾竿曬衣架,架子旁有兩間屋子和一間低矮的茅草屋,那兩間屋子里,較小的一間堆滿柴火,較大的那間是廚房,敏容雇來的丫頭小青正在里頭切菜下灶,忙得很。
至于低矮的茅草屋,要進去得彎腰低頭,里面用了木頭、稻草蓋上十幾個窩巢,專門給下蛋的母雞住。
敏容回頭問︰「二爺要不要進去試試模幾顆雞蛋?剛下的蛋握在掌心里,溫溫熱熱的,感覺很奇妙。」
周旭鏞看一眼躍躍欲試的李萱,笑說︰「讓萱兒去試試吧,行軍在外,肚子餓時我掏鳥蛋的經驗多了。」
李萱就等這句話,她彎下腰不顧形象地撩起裙子搶著進去,可一進去便把母雞鬧得亂飛亂叫,一只只趕忙逃出茅草屋避難,惹得周旭鏞、敏容捧月復大笑。
李萱一口氣撿了七、八顆蛋,走出雞舍時,發梢還沾上兩根雞毛。
「撿這麼多做哈,宮里把你給餓著了?」周旭鏞走近幫她取下發間的雞毛,又為她順一順頭發。
敏容笑著接手,把蛋拿到廚房里交給小青,又找來清水讓李萱淨手。
她一面洗手,一面解釋說︰「我在永平宮後院里也養雞養鴨,可沉魚、落雁說什麼都不肯讓我踫,還義正詞嚴說那是下人的事兒,看得我心好癢呢。」
敏容領他們到池塘邊,池塘挺大的,繞著走一圈大概要百步左右,幾只肥碩的鴨子在池塘邊喝水,幾只在塘里悠閑地游水,敏容投一把餌料,不少魚全擠了過來。
「想釣魚,這里是最好的。竿子放進去默數到十就有魚上鉤,再養個兩年,大魚生小魚,魚越來越多,怕是手伸下去撈,就足夠咱們吃得嘴角流油。」
李萱急得直跺腳。「別說別說,再說下去我就不想回宮了。」
那模樣惹得敏容和周旭鏞齊齊笑開,周旭鏞一臉的春風和煦,他很高興,那個活潑開朗、聰慧可愛的李萱並沒有因為六年的煎熬而消失,她只是暫時隱藏起來,在安全的環境、在無憂的情況里,她就會出現。
「這麼喜歡,以後常帶你過來小住。」周旭鏞兩句話,讓李萱的笑意從眼眶里溢出來。
他握住她的手,她沒有掙月兌開,他在她的掌心中尋找些許溫暖。他想……她是知道的,知道他喜歡她、不曾變過,所以她不動聲色地放下了過往的誤解、接納了他。
周旭鏞笑了,黑亮亮的眼眸里閃著感動,走過千山萬水,他終于再度走回她身邊。
架子上爬滿青藤,一朵朵金黃色的絲瓜花迎風綻放,幾條不大的絲瓜、苦瓜垂掛在藤下,另一頭種了兩株葡萄苗,方才種下不久,綠得耀人心眼。
「你怎麼種苦瓜?」李萱擠擠鼻子,問敏容。
「吃點苦,方覺得今日生活好過,況且,誰說苦中品嘗不出甜美?」對于人生,她習慣樂觀看待,想到在宮里當差時的戰戰兢兢、再想到今日的愉快愜意,日子是越過越暢快了。
「說的也是,夏日里,在藤下擺上兩張竹椅,看書、喝茶、午憩,肯定舒服得緊。」
「還用你說,椅子茶幾已經備下,就等你的書和好茶。」
「回頭讓無顏送兩包顧渚紫筍過來。」李萱提議。
「听起來好像很厲害?」
「不是好像很厲害,是真的很厲害。」
說說笑笑間,小青來請眾人入席,周旭鏞牽著李萱過去,直到入座才放開手。一桌子的雞鴨魚肉,做工雖不精致,但食材都是剛從土里拔的、水里撈的,不必太多的調味也覺得清甜無比。
敏容說︰「這做菜和人生一樣,不需要太多的外來物增添滋味,只要心平靜氣就能一世愜意。」
這番話讓周旭鏞不禁高看敏容幾分,她沒有念過多少書卻有滿肚子的哲理,全是從生活中體悟出來的,道理不深,但能讓听者一再反省。
這頓飯,吃得人人口齒生香,飯後,敏容猶豫地向周旭鏞望去一眼,半晌後才試著開口。
「二爺,這賦稅徭役,朝廷是否有定制?」
「是,一家一戶多少男丁、服幾日徭役,一畝良田或旱田各需上繳多少稅銀,官府都有登錄在冊。」
「那有沒有可能朝廷雖沒頒下加稅榜文,可是州官那里自行改了條文,突然間一畝地增加十倍稅銀?」
「不可能有這種事,若此事為實,就是官府貪污。」
「但官官相護,就算官府貪瀆,百姓真要踫上也無法可想。」敏容淡聲道。
「怎麼回事?」李萱插嘴問。
「梅花村後面那座山里住著一名獵戶,叫做趙啟夫,他的妻子吳氏早亡,兩年前他獨自帶著兩個孩子在山里落戶定居,買下五畝薄田,種點果子為生,平時有空就進山打獵,把皮毛鮮肉拿到村里賣。
「可之前連續兩個月都沒見到趙獵戶出現,村長心想會不會發生什麼事,趁空便走了一趟趙家,這才發現趙獵戶重傷臥病在床,家里連顆下鍋的米都沒有,兩個孩子,哥哥八歲、妹妹六歲,還小著呢,只能靠采點果子果月復。
「村長細問之下才曉得,三個月前他們家的地不知怎地竟冒出溫泉水,事情傳到縣官王康仁耳里,他拿出十兩銀子就要同趙獵戶買下那五畝地。趙獵戶哪里肯,他們所有的財產全押在那些土地上頭,果子方種下不久,得再過個兩、三年,樹長得夠壯實才會有好收成,他還指望著那些收成夠存錢給兒子上學堂念書呢。
「王康仁見趙獵戶不肯,撂下狠話說他敬酒不吃吃罰酒,結果才幾天,王康仁便拿來欠稅的條子,說他欠官府三十兩銀,要他立刻繳出來。」
「他真欠下官府稅銀?」
「欠了,不過欠的是三兩,誰知突然增為十倍,還說什麼三雨銀是旱地的稅,溫泉地的稅金是旱地的十倍,這筆銀子趙獵戶怎麼繳得出來,結果就被狠狠地揍了一頓,打得臥病在床天天吐血水。村長到的時候,他躺在床上發高燒,兩個孩子只會哭,誰也沒辦法。」
「這個王康仁是想要官逼民反嗎?」李萱怒極問。
「民不與官斗,村民們給趙獵戶請大夫,可那傷重得很又拖得太久,會不會好,大夫也不好說。另外,我們也想湊點銀子去把欠稅給繳清,可就怕今年是三十兩、明年六十兩,一年比一年重。」
敏容嘆息,可憐趙獵戶這個外鄉人,才落戶不久就踫上這等事。
李萱轉頭望向周旭鏞,有向他求助的心思,他微微一笑,揉了揉李萱的頭發,寵溺的笑道︰「世外桃源的日子沒有想象中那樣簡單,對吧?」
李萱不想回答,可事實不會因為她的沉默而被掩蓋,有權有勢者如銳利刀刃,魚肉踫上了,也只能由人宰割。
見她沮喪,周旭鏞溫言道︰「猜猜,王康仁是誰?」
「王康仁是誰?他很有名嗎?王……等等,他姓王,不會同王益有關吧。」
周旭鏞贊許地朝她點點頭。「對,他是王益的佷子,這種事不是第一樁也不會是最後一件,王家可以爆出來的貪污事件多得很。」
「那你們就放任他們在眼皮子底下為惡?」李萱忿忿不平。
「這不是在收網了嗎?敏容姑娘,你找村長寫下一張訴狀,再讓全村百姓簽名蓋上手印,將訴狀送到蔣平蔣御史那里,他會為趙獵戶申冤的。」
這種事被提出來的越多,王益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越差,就算王倎輔真有本事把大軍帶進京城,百姓想的不會是正名位,而是叛變。大周人民只會把王家當成亂臣賊子,而與之勾結的代王……又能有什麼好名聲?
「蔣大人會替百姓申冤嗎?不會官官相護,把事情給掩蓋下去?」
「別擔心,過去幾個月,何、林、曾、蔣幾位御史大人已經逼得王家拔除若干樁子,王康仁相較起前面幾個,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對蔣御史而言也不足為患。」周旭鏞的口氣篤定,听得敏容喜上眉梢。
「明白了,下午我就去同村長提這事兒。」
敏容話才說完,李萱眼皮突地一陣亂跳,頭猛然抽痛起來,莫名而來的疼痛引得她冷汗直流。
此時,大門口一名黑衣男子赫然無聲無息地出現,他沒多看敏容和李萱一眼,快步進屋走到周旭鏞耳邊低聲數語。
瞬地,周旭鏞勾起唇角,清泉般的雙眸中有股幽亮的光芒在微微跳動,像是只看到獵物的雄獅,蓄勢待發。
待他慢慢起身,臉上已經沒了笑意,渾身冷凝的氣勢讓人頓時覺得頭皮發麻。
他寒聲問道︰「人攔下來沒有?」
「攔下了,足足有七十二輛車,兩百三十二人。」
「這麼多人?該夸王益為人有情有義,還是該嘲笑他一聲愚不可及?」
語音方落,他周身帶起一股令人悚然的寒意,望著他,李萱明白,戰爭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