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旭镛将一切都安排好,才领兵前往南蜀。
他本意将李萱送往恭亲王府,托恭王妃佟玉蔻照料,但见李萱那么喜欢梅花村,便决定让她待在这里。
虽然后宫由德妃掌理,但周月屏和柔贵嫔还在,他怕她们趁大家忙碌、无暇顾及时对萱儿不利,更怕淑妃狗急跳墙想找人出气,还是把萱儿移出后宫比较安全。
周煜镛原本不肯,但知道受到皇帝重视的自己,时常得与大臣研究国家大事,不可能时刻待在永平宫,诸多考虑后,为了李萱的安全着想,还是点头同意。
在李萱搬进梅花村当天,他让无颜、无容一起过来伺候,每隔几天,周煜镛就会寻机往梅花村走一趟,告诉李萱最新消息。
从他口中,李萱才晓得所谓的七十二辆车、两百三十二人,指的是王家族人。
日前王倎辅飞鸽传信通知,代王将于八月十日起兵。
收到飞鸽传书,王益将族人分成几十辆车送出京城,却不晓得周旭镛早早派了驻兵在城外守株待兔,将王家人一举成擒。
如果王家人不要各个贪生怕死,只让王益一人出京,动静不会闹得那样大,以至于打草惊蛇。七十二辆车呢,就算是从各府分别出动也会惹得百姓侧目,更何况是暗地里对宰相府时刻关注的周旭镛。
王益没来得及逃出京城,在城门处七十二辆马车二被拦下来,所有人被秘密擒锁于大牢之中,唯一的自由身,仅剩在外“带兵操练”的王倎辅。
短短几天,早就蓄势待发的御史大人们搜齐了王家罪证,公诸于世,当然,梅花村的诉状也在里头。
王家人犯下的罪行琳琅满目,罗列成单,长长的——大串看得百姓啧啧称奇,堂堂大周宰相竟纵容族人为祸一方,实在可恶,再想起早先已经伏诛的王姓族人,民间传言纷纷四起。
之后,最新消息传来,王家犯事的十三名官员携家带眷准备逃离京城,却让周旭镛带兵给拦下来,皇帝命人速审速判,将畏罪潜逃的王姓官员们于午门前处斩。
除了周煜镛说的消息,王家人伏法的事也传回梅花村,村民无不觉得大快人心,村长把消息带到赵猎户家中,告诉他土地和房子得以保留,赵猎户听到消息,安心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含笑而逝。
梅花村村民帮着将丧事给料理了,敏容与李萱商量后决定将两个孩子带回家中,她们没要孩子们移姓改名,就照着原来的名字喊了。
哥哥叫赵闵、妹妹叫赵绫,都是勤快懂事的孩子,初初搬到敏容屋子时有些不适应,但敏容、李萱都是经历过丧亲之痛的,也不勉强他们什么,只要两人肯吃肯喝肯睡,其他的便由着时间去慢慢平息。
王家人被擒后,短短几日,言官奏折不断,谣言四起,说王宰相纵容族人为乱、祸乱朝堂,与代王勾结意欲改朝换代。
周煜镛过来梅花村时,笑咪咪对李萱说了,“谣言是我找人去放的,既然知道代王那边也有谣言将出,不如咱们快上几步,先造成百姓们的印象。”
李萱纳闷问:“代王那边有什么谣言?”
他笑而不答,只是逗着那只送过来给李萱解闷的小白狗,说:“快去弄几道好菜,五爷一路迢迢给你送消息过来,好歹也得留饭吧,听皇兄说,你这里的东西可新鲜了。”
敏容见状,领着无颜、无容下去准备饭菜,李萱看着躲在一旁的赵家兄妹盯着那条小白狗直瞧,刻意把小狈抱到赵闵手上,说:“可不可以帮忙照顾它一下,我和五爷出去外头走走,他还没逛过梅花村呢。”
赵绫笑了,掌心捂住罢换牙的小嘴,眼底带着几分笑意。
李萱模模赵绫的头,柔声对她说:“去跟容姨要一根骨头,小狈好像饿坏了。”
赵绫、赵闵略略点头,转身朝后头厨房去。
李萱直直瞧着他们的背影,嘴边含笑,像朵怒放的芍药,美得勾人心魂。
周煜镛见状勾唇,说道:“我娘去世的时候,可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他的话让李萱想起在御花园两人初见时那幕,她直觉回话,“他们可不会恶狠狠对我说:『走开、不要靠近我!』”
她的话惹出他的笑意,他说:“知不知道当时我心里想什么?”
李萱摇头。
“我在想,你又没有比我高贵,凭什么同情我。”
李萱叹息,他果然很敏锐,她一语不发,他仍发现她的同情。“那你知不知道当时我心里想什么?”
“想什么?”
“我在想,天哪,竟然有男人美得这般教人惊讶,唇若丹朱,形容优雅,风流倜傥,这样一张脸教女人情何以堪。”她夸张的口吻,惹得他噗哧笑出声。
“原来我弄错了,你不是同情我,是垂涎我的美貌。”
“可不是嘛。”两人相对望,笑容可掬,他身上的孤傲气息淡了,更多了几分风流。“走吧,出去逛逛。”
周煜镛点点头。
李萱和周煜镛一前一后走到屋外,两人缓步前行,微风自脸颊轻轻吹拂,带着淡淡的花香,远处有苍山、近处有绿田,偶尔几声顽童的笑声传来,说不出的恬适安然。
李萱说:“梅花村是个好地方,有树有田还有一条长长的溪流横向穿过,家家户户种上几株梅树,一到冬天,梅花盛开,整个村子变成粉红色的,空气里飘着清新的梅花香,让人流连忘返。三、四月,梅花凋落,新梅初成,村里的婆婆妈妈、婶婶姊姊全忙了起来,连孩子也跟前跟后忙得不亦乐乎。”
“忙什么?”周煜镛见她说得欢畅,跟着迎合地问下去。
“忙着酿梅酒、腌梅子呀!”
冬天里梅花的雅香到春天变成浓郁的酒香,枝头上新芽怒放,点点的翠绿把人们的眼睛染出一片青。
五、六月的梅花村是五颜六色的,田里的稻子结穗,像个谦卑的儒者慢慢垂头,田野到处是鲜艳的野花野果,孩子们下水抓鱼,玩得好不开心。
男人张网捕捞鱼虾,一时间鱼虾吃不完,鱼就用盐巴腌了晒起来,虾子便过水煮熟再晒干,那时,空气里到处充斥着鱼腥味儿。
秋天稻子由青转黄,采收日时家家户户割下来的谷粒晒满院子,入眼尽是一片金黄,空气里有稻草的香味,大人们将干枯的稻草堆成塔,孩子爬上去、跳下来,嘻闹声不绝于耳。
她伸展双臂,深深地吸一口气后,偏过头对周煜镛说:“在这里,一年四季有不同的风景、不同的味道、不同的颜色。”
“说得好像你真的全见识到了。”
“我没见过,但是可以想象。从敏容口里、从隔壁汪大婶嘴里、从长了癞痢头的屎蛋嘴里,他们的描述很简单,却像一幕幕的风景画烙在我脑海里。这里的人,不贪慕荣华利禄,只想把生活过得踏踏实实,只要不出现像王康仁那样的恶官,不要战争人祸,他们就能一世富足。”李萱笑道:“现在明白你自己有多重要了吧,若是朝堂百官皆尽心,百姓自然可以过上好日子,一个政令、一个贪官,影响的不是一、两百人,而是一州、一县、一群把你们视为神的百姓们。”
周煜镛眉眼含笑,温温的笑、暖暖的笑、柔柔的笑,比起当初的嫉世少年,如今他已月兑胎换骨。
“我还以为你要说我们吃的是百姓的税银,就该为百姓做事。”
她对他讲的道理多了去。这姑娘呀,说她性情平和,却霸道地将他从孤僻戻气中拉出来;说她聪慧明白,她却傻得不知道荣华富贵才是最上乘的享受,他很喜欢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她。
“这个话很合理。”她跟着他笑。
“你真的很喜欢这里,对不?”
“对,很喜欢、相当喜欢、非常喜欢。”她认真地强调着自己的喜欢。
“既然喜欢,为什么憔悴了?”他烁亮的目光盯上她眼下淡淡的晕黑。
“不知道,也许是担心朝局吧,最近夜里总睡不安稳。”
她往往累极倦极,可睡不足两个时辰就会因为一阵莫名的急促心跳而惊醒,想再入睡便困难得紧,幸而那并不影响白日里的精神,否则敏容定要替自己担心了。
她的回答周煜镛不满意,一双眼睛依然紧盯着她,李萱只好再补上几句。
“干么这样看我,是真的紧张呀,平头百姓都怕打仗、怕改朝换代,怕莫名其妙地死于人祸,我的担心是理所当然。”
“你真正担心的是二皇兄吧?你依然喜欢他、放不下他,对不?”
李萱语噎,他的问句像支疾飞而来的利箭,迅雷不及掩耳间扎上她心口,她轻咬下唇,柳眉微蹙,无言以对。
她当然想他,好不容易他们之间有了确认,好不容易他们重拾过往情谊,好不容易他们要重新开始,却让一群男人的野心打乱了这一切……
她想他,想他在战场上过得好不好,想他有没有像她一样思念着对方,想他归来的日期会不会教她等得心急,也想他们的未来及过去。
说实话,她有些后悔的,后悔没亲口间他,“你真的像王馨昀说的那样喜欢我吗?
你真的在夜里、梦里想我念我吗?你真的没有放弃过我,真的始终把我放在心头上?”
她不必问,便知道所有的答案都是“对”,如果是“不”,那么他的身边不会除了王馨昀外至今无人,他不必为了她的安全而憋屈演戏,不必一年一年地为她搜集好东西。
那时确认了他的心,回到永平宫打包行囊准备搬来梅花村时,她终于打开他送来的那些刻了金萱花的箱笼。箱笼里的东西不计其数,各式各样的珍稀物品令人眼花撩乱,但她看见“它们”了,几乎是第一眼就看见。
她的荷包、他的小木马,荷包下方用紫色的丝线绣上一个“萱”字;木马下头刻着“旭镛”两字。
那年,他没把她的东西转交给王馨昀,她想托付给王馨昀的感情,被他珍藏在心底,看见旧时物,她再也忍不住的热泪盈眶。
她怎么能否决他的感情?怎么能误解他的心?李萱哪,你真是天底下最差劲的女人。
话一问出,周煜镛紧紧盯住李萱的眉眼,企图等出她两句话。
如果她故作无事,笑着说:“你在讲什么啊,别胡说。”或者玩笑两句问:“你这是在污我名节?”
不管相不相信她的话,他都会乐得眉开眼笑,然后既往不咎。
可是李萱没有,她陷入思绪中,似喜似忧,她不发一语,但他看得清楚分明,她喜欢二皇兄,从以前到现今……周煜镛垂下头,默默地明白了什么。
他低下头继续往前走,李萱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愣。
她快步追到他身边,见他沉默不语,她也不知道该找什么话来说。
为什么不继续聊梅花村的话题呢,不然说说王益或王倎辅也行,就算要讨论朝政,她也可以插上几句,偏偏是……他的问题,很压人心。
周煜镛走得飞快,从后面看去跛得更严重了,但他像是在发泄什么似的蒙着头拼命往前走,李萱什么话都无法说,只能跟着,一步不离地跟着。
突地,周煜镛停下脚步,李萱差点儿撞到他的后背,他一个用力旋身,朝她发脾气地大吼。“那个话……是假的!”
“什么话是假的?”李萱被他弄得有些头昏脑胀。
“我骗你,父皇和二皇兄协议只要不让你嫁给他,他就不同大皇兄抢东宫太子之位。我故意要让你生气、想激得你和我一样发狂,事实上,当年二皇兄和父皇争执的是……是他不要王馨昀、他要你,他只要一个妻子,不要他的妻子受皇后遭遇过的痛苦,而他要的那个人,是你!听到没有,他要的那个人是你,不是别人!”那时伤害她的说词,不过是他将谣言再信口胡诌罢了。
同样的话周煜镛说了两次,不是在说服李萱,他是在说服自己。
李萱轻轻叹息,她知道啊……那男人选择了她,一个失怙失依,无法在朝堂上提供他任何助力的妻子;他喜欢她,比她知道的要多很多;她被伤心蒙蔽住双眼,她让怨恨迷失了心,她劝自己放下再放下,逼迫自己放弃那段感情与曾经的时候……他没有放弃过喜欢她。
看着李萱眼底的淡淡哀伤,周煜镛的心一点一点沉重起来,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他的吧。
如果他早点知道二皇兄的心思,他就不会认定父皇故意把没人要的李萱塞给他,不会在她进永平宫的第一天那样伤害她,可惜他不知道……因此当时满心的怨慰、满月复的怒火,他只想对她发作。
那样令人深刻的印象,要她喜欢自己,很困难吧?
直到之后,大皇兄告诉他事实,说了那次二皇兄与父皇吵架的真相,也说了父皇将李萱送进永平宫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个时候淑妃大权在握,宫里处处是她的眼线,如果不是皇后娘娘临终前的殷殷哀求,他们没打算那么早让李萱离开冷宫。
大皇兄说了很多,说二皇兄对李萱的感情,说李萱对二皇兄的心意,说他们小时候的相处……听得他好心酸……
突然间,周煜镛任性了,他狠狠地一把抱住李萱,不管她的挣扎,像逼迫她妥协似的怒问:“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有没有想过嫁给我?”
他的问题换来李萱一声叹息,她停下挣扎,把脸贴在他胸口,许久许久才说出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周煜镛从来不晓得这三个字这样伤人,像一把大斧,毫无预警地将他的心剖成两半。
他真的、真的、真的不想松手……
如果不是她把他从自怨自艾的深渊中拉出来,如果不是她鼓励他送出陈条,如果她没对他说过——“有人在乎,大吵大闹才有用,没人在乎,你叫破嗓子、闹翻了天,看在旁人眼里也不过是场笑话。”如果不是她问一句:“除了做五皇子,您还想做些什么?”
如果她不要对他做过那么多事,让他深思自己的人生、让他逆转自己的命运……如果她对他的影响没有这么大,让他将她的快乐置于自己上头……那么就算要对不起一手提携自己的二皇兄,他也会拼尽所有的力气争取她。
闭起眼睛,泪水轻轻淌下,滑入她发间,再睁眼时他眼底多了豁达。
下一刻,他松开她。
“五爷……”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声音梗在喉间,吐不出来。
“我松手了。”
很简单的四个字,李萱明白他的意思。他主动退开了,半点困扰都不留给她,她怎能不感激涕零?低下头,她满脸抱歉,又说一遍,“对不起。”
周煜镛失笑,动手乱揉一通,弄乱她的浏海。
傻瓜,她对不起他什么?又不是她要进永平宫、她又没有带给他错觉,只是他、是他……一再一再地,沦陷……
他扬起一抹刻意的笑容,说道:“笨蛋,以后你就是我皇妹了,有什么事找五皇兄我准没错,不管做错什么事,我都会原谅你,以后别动不动就说对不起,兄妹之间没那么多对不起好说……”
他唠唠叨叨说了一大篇,害李萱再也忍不住泪水,滴滴答答的晶莹滑下沾湿她的脸,他看不过眼,掏出汗巾抹得她满面通红。
“不哭了?”他低下头,对上她的眼。
“不哭了。”她摇头,摇掉他的抱歉。
“那……梅花村的鸡蛋,真有二皇兄形容的那么好吃?”胡乱间,他随便问了一句话,逗得她发笑。
李萱很开心,虽然一阵雷鸣似的疼痛敲击着她的额头,她亦没有让笑脸松开。
“真的很好吃,我带你去捡鸡蛋,好不好?”
“捡鸡蛋?”
“嗯,母鸡刚下的蛋,暖暖的,不仅暖了手掌也暖了心。”
“不怕母鸡啄你?”
“谁管它啊,它吃我半斤粮、还我几颗蛋,这叫做知恩图报。”她故作刁蛮。
“那你吃我那么多,要怎么个知恩图报法?”
“你是五皇兄嘛,妹妹吃再多,五皇兄也得忍痛吞下。”
“我后悔了,当你五皇兄还真不是好差事。”
“也对,我这人习惯得寸进尺,不然你别当我五皇兄,当我五弟,你说怎么样?”
周煜镛失笑,这女人……果然很得寸进尺……
接下来的日子,李萱仍是一夜无好眠,而情况似乎更严重了,现在她连一个时辰都睡不足,她猜自己一定比想象中的更担心周旭镛。
周煜镛又来过几趟,他带来不少消息——
七月二十,代王迟迟等不到王益出现,派往京城的细作有去无回,一股沉闷的气息在代王府里流窜。
他不顾劝阻,硬是要带兵投靠的王倎辅将谣言散播出去。
谣言道:“先皇遗诏,传位于代王,信王罔顾圣意谋夺皇位,如今吏治不清、百姓难安,信王苛待辅国贤臣、亲近奸佞小人,为保大周千年万代,救百姓于水火,代王决定发兵北上,取而代之。”
但也不知道是周旭镛他们暗地动过手脚,还是王倎辅为抢救父亲族人,谣言里面居然多上一段,暗指蒋御史等人是奸佞小人,王益为辅国贤臣,这个暗喻简直是在掀自己的底,透漏谣言的出处。
也许王倎辅以为把王益搬上台面,皇帝为担心坐实谣言,不敢诛杀“贤臣”。
可是,断了京城讯息的王倎辅却不知道,王氏族人傲的恶事已经一条条、一项项记载清楚,每个罪名都有证人与被害人的证实,几十张诉状、千百名百姓为证,王氏家族做的恶事在代王的谣言从蜀地往京城散播的同时,已经先一步被昭告天下。
谣言与上百个强而有力的罪证,几句话与百姓的万言书相较,成败立见。
再者过去几年,边关打胜仗的不是王倎辅而是周旭镛,年年减免赋税的是皇帝而非代王,百姓哪会在乎谁当皇帝,他们比较在乎能否安居乐业、子孙繁衍,因此代王发布的谣言只被百姓拿来当笑话嘲讽。
七月二十五日,柔贵嫔因病身亡,周月屏被拘禁于冷宫中。
周煜镛告诉李萱的消息是,柔贵嫔买通宫女,在德妃的御膳中下毒,被数名宫女所指证,而周月屏见事发擅闯进宜禧宫找淑妃商讨法子,却不料遇上宜禧宫走水,不仅毁了容,又落了个被囚禁冷宫的下场。
但事情经过没有那么简单。
事实是柔贵嫔狗急跳墙,王益的罪证一旦公诸于世,她肯定会遭到牵连,而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毒害德妃,只要德妃一死,后宫里地位最高的就是淑妃,到时皇帝为保后宫安宁,只能将淑妃放出来。
她想,淑妃心机深沉、权谋算计、勾心斗角皆是个厉害角色,当年连皇后都能挤掉,只要她能走出宜禧宫,就算不能拯救王家,至少能确保她们在后宫的平安富贵。
她相信,皇上与淑妃夫妻多年,感情不会轻易断掉,否则皇上既已查出淑妃经手过那么多脏事儿,怎会只将她囚于宜禧宫?
柔贵嫔虽然性情恶毒,苛薄毖情,可心机却差了淑妃一大截,她千盘算万盘算后只能想出这个破法子。
她没料到宫里上上下下已经被梳理一遍,德妃的眼线早已远远超出她所预料,因此她前脚才重金收买了人,后脚人家已经把事情捅到德妃跟前。
周敬镛、周旭镛不在宫里,周煜镛便亲自料理此事,他将毒药交给宫人,让她按计行事。
当夜德妃邀皇帝和柔贵嫔到慈禧宫一起用膳,事情发展至此,不敢动筷的柔贵嫔焉能不露马脚,就这样,她“病重”,在短短两日内香消玉殖。
周月屏之事也大同小异,宜禧宫里里外外早已经换上一批新人,他们当中没有淑妃的心月复,因此淑妃与外界完全断了联系,她不知道朝堂变化,不知道王益危在在旦夕,更不知道自家哥哥起了叛心。
柔贵嫔一死,周月屏急了,不管不顾地进到宜禧宫,想问母妃下一步该怎么办。
母女俩密谈多时,议定计策,最后决定淑妃在宜禧宫制造火灾,由周月屏去引来皇帝,淑妃算准皇帝仁德宽厚,对待枕边人会多几分容忍,届时再装悲扮怜、苦苦哀求,皇帝就算不将淑妃放出,至少不会把王家的帐算到她头上。
事情定下,周月屏先行离开,打算做些布置,没料到,周月屏方走出宜禧宫就让人给制住。
子时,宜禧宫寝殿发生大火,淑妃本欲夺门而出,却发现一人被投进屋里,下一瞬,门从外头被牢牢锁上。
当淑妃发现被丢进来的人是女儿时,她心头乍然一惊,再也顾不上计划地哭喊拍打着门扇,向外头求救,等守在外头的宫廷侍卫“发现”不对劲,抢进来救火、救人时,周月屏的半张脸已毁。
紧接着,皇帝也来了,看见周月屏的惨相,龙颜震怒,怒责淑妃,周月屏怎会出现在宜禧宫?
淑妃哀哀哭号、声泪俱下,说当时她正在熟睡,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她和女儿定是受奸人所害,火起时女儿被人自屋外丢进来,有人想活活烧死她们母女俩。
她说这话时瞄了德妃一眼,想把脏水泼到德妃身上的意图相当清楚。
但火是从淑妃床上延烧起来的,若当时淑妃“正在熟睡”,断然不会全身无损,若是没有熟睡,更不应该在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后才惊声呼喊——据侍卫所言,淑妃并未及时呼救。
况且宜禧宫数名宫女作证,当晚,淑妃命令所有人退下,不允许任何人待在寝宫里服侍。
皇帝闻言怒不可遏,让人抓来周月屏身边的宫女,板子才打了几下,宫女吐尽实话,她们说公主因柔贵嫔之死心生惊惶,决定潜进宜禧宫向淑妃娘娘商讨应对法子。
这些证据,让皇帝对淑妃最后一丝怜惜灭尽。
他下令将周月屏送进冷宫,淑妃继续囚禁在宜禧宫,只不过一切吃穿用度比照冷宫办理。
这里面上不了台面的事多了去,自然也少不了周煜镛的手笔,但他不想让李萱知悉这些肮脏事,只说这叫因果轮回,善恶到头终有报应。
八月三日,皇榜上多了一条——王益贪渎,抄家所得六百七十万两纹银,朝廷决定将此笔银子用来开通南北运河,一来可以北水南运,让南方百姓不再年年受干旱所苦,有蓄水灌溉之利,二来方便南北货运,商人可以避开山贼劫掠之害。
此令颁布,天下百姓皆拍手叫好。
八月七日,淑妃计害先皇后罪证确凿,鸩酒一杯,结束生命。
八月十日,王倎辅与代王誓师起兵,周旭镛领十五万大军与之对峙,战争一触即发。
八月十三日,王益因为叛国罪证确凿,判斩立决。
行刑那日,刑场外围人满为患,百姓们争相看这位当了六年多的宰相,却不知以忠报国,反倒贪赃枉法、为祸朝堂江山的男人是何模样,可看他佝偻着身子,白发苍苍的憔悴模样,哪有为官时的意气风发。
刀起刀落,鲜血染红了百姓的双眼,百姓人人称快,不明白为什么人要这般贪心,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臣还要起叛心,难怪沦落至此下场。
这年的中秋,大家都不好过,宫里停了宴席,民间也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抑郁。
尽避众人没有心情过节,无容、无颜还是做了几种口味的月饼,烧几道菜摆在庭院里邀大家一起赏月。
敏容让小青回家与亲人团聚,连同赵闵、赵绫,六个人围着桌子吃饭,心情却都有点糟。
这阵子李萱的头痛加剧,她揉着鬓角,猜想自己对周旭镛真是过度担心了,她忍了将近一刻钟,头痛才渐渐平息。
望着桌上的月饼,她想起出征前,他到梅花村见她一眼——
那天,她们一群女人挤在厨房里,试着做各种不同口味的糕点,小小的厨房塞不下那么多人,李萱索性在瓜棚旁边摆起一张大桌,洒满面粉,在上头擀面皮、揉面团。
两个娃儿还不敢加入她们,只敢在旁边用一双黑黝黝、亮晶晶的眼睛看着。
一群人说说闹闹,讲李家、道王家,聊八卦谈闲话,谁知一句略略过分的玩笑话,惹得无容拿起面粉朝无颜丢过去,本是姊妹间的战争,没想到角度不对,那坨面粉大半落在了李萱身上。
无容一惊,直觉要跪地讨饶,李萱不想破坏气氛,她扬起调皮笑脸,抓起一把面粉回丢,瞬地无容、无颜脸上全沾上白粉,像戏台上的丑角似的。
一旁的赵绫忍不住了,噗哧大笑,连满脸淡漠的赵闵也跟着弯起唇角。
李萱见状,把沾满白粉的两只手往赵闵脸上抹,他一个吃惊,愣了愣,赵绫反应快,看见李萱就要朝自己攻击,她尖叫一声连忙跑开,就这样,李萱追着赵绫前院后院地满屋子跑。
门打开那刻,周旭镛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笑得阳光灿烂的李萱。
他走近,勾起她的下巴,看着她一身的面粉、发髻散乱,分明狼狈,却不舍得眨眼。
赵绫见李萱被人绊住,一溜烟便躲得不见人影。
半晌,李萱问他,“很美吗?”哪有像他这样看人的,不合礼数。她噘起嘴,微喷。
“嗯。很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他想也不想,一串话就从嘴边溜出来。
“前面那两句形容很好,后面那个不要,倾国倾城的女人命运通常都不怎么样。”
她皱起鼻子,缓缓摇头。
“想太多!”他的手指敲上她的额头,这动作是小时候他经常做的。
“我会被你打笨!”她的手撝上额头,这话是小时候她经常说的。皱皱鼻子,她眼底一片温暖柔和。“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他拉开她的手,检查她的额头红了没。
“知道你嫉妒我聪明,你想把我打笨,师傅才会多夸奖你几句。”
“哈,我有这么小人?”他斜眼觑她。
“小人是不会写在脸上的。”
“那不然呢?”
“是刻在心底、烙在骨头里,但会用一张姣好的面皮包裹住,让人弄不清楚他是伪君子、真小人,一旦算计起别人,那颗心啊……不是普通奸险。”
这不是篇好听的话,却惹得他哈哈大笑,好半晌,止住笑,他扶住她的肩膀,弯下腰,态度郑重地望着她。
“就算我是伪君子、真小人,就算我把世间人全算计了,萱儿,你不必防我,因为我绝对不会算计到你头上。”
他的话让她心底怦然一动,傻傻地、傻傻地凝睇他的脸,瞬地,她觉得天地间再没有一个男人比他更好、更帅气、更英雄,觉得便是把天仙摆在她跟前,她也不想多看一眼,因为她的眼里心里,已经满满地、满满地摆上这个男人。
就这样,两人相对望,久久不说一句话。
李萱知道周旭镛的时间不多,特地绕过来真的只是为了看她“一眼”,可人心贪,她舍不得他走,她多想一直留下他……
直到不能不离开了,他突然一把将她紧紧地抱在胸口,他很用力,像是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身子里,恨不得带她上战场,恨王家、代王多事,非要让他们不能在中秋夜里团聚!
终于,他松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看着他的背影,她怔忡了许久,尚未从那个拥抱中回神,待魂魄重新回到身子里面,她追出大门,只看见马蹄扬起的灰尘,再看不见他伟岸的背影。
低下头、有点忿忿,她喃喃自语道:“还说不算计我,他这一抱,不是把我的心给算计了去吗……”
“怎么都不吃呢?我做的菜不好吃吗?”无颜出声招呼大家。
李萱回过神,脸上带着淡淡笑意,转头望向两个面露哀戚的两个孩子,心底微微扯着,今夜是他们第一个没有亲人陪伴在身边的中秋佳节吧。
李萱向赵绫招招手,她走过来,李萱将她一把抱进怀里,赵绫小小的脸贴在李萱颊边,软软的嗓音,听得人鼻酸。
“小泵姑,我真想念爹娘。”两兄妹习惯喊敏容大姑姑、喊李萱小泵姑。
“嗯,每逢佳节倍思亲,都会的。”李萱抱着她,轻轻地慢慢地摇晃,脸上浮起淡然笑意,续道:“爹娘过世后,我被接进宫里让德妃娘娘扶养,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很哀伤,哀伤得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窝在被子里想爹、想娘。
“后来皇后娘娘对我说:『李萱,你若是真孝顺就好好活着,活得努力、活得精彩,活得让你爹娘便是在天上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小泵姑,爹娘在天上能看见我们吗?”赵绫问。
“当然,如果小闵、小绫是孝顺的好孩子,那么心里要时时想着,爹娘在天上看着你们呢,看你们怎样把生活顺顺当当的过下去。”
赵闵闻言低头不语,他是个极其敏感的孩子,李萱没有强迫他们回应,只是把月饼切开,夹到他们的盘子里。
这顿饭,他们吃得有点安静,唯有盘箸敲击声。但是饭后,赵闵抬起头,墨似的黑瞳闪闪发亮,他拿起月饼重重咬上一口,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说:“大姑姑、小泵姑,我明白了,我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李萱揉揉他的头,轻道:“明白便好,父母恩情比天高,不能忘,但也别忘记他们想要你们成为怎样的人,别忘记他们的心愿。”
“我爹爹要我出人头地,好好照顾妹妹。”赵闵说道。
赵绫也跟着说:“娘要我学好针线厨艺,将来才可以嫁个好郎君。”
她稚女敕可爱的话让众人笑了,敏容搂过她,说:“恭喜啦,一下子就找到三个好师傅,针线活你家小泵姑可是一流好手,做菜做饭是颜姨、容姨的拿手绝活儿,有咱们在,小绫日后定能嫁个好郎君。”
清脆笑声扬起,这个中秋终于有了几分欢快的气氛。
同样的中秋夜,一轮明月高挂。
南蜀地,周旭镛的十五万大军与王倎辅的十五万大军对峙,王倎辅没想到朝廷反应竟会这么快,竟然在短短数日内,便集结起大军。
王俱辅不知道,他安插在周旭镛阵营里的棋子早早被策反,连他军队里头的将士,也多有异心,周旭镛事先已经得讯他要起兵,十五万大军早在半个月前已经盘踞在南蜀边地等着战争开打,现在反而是王倎辅被困于蜀地、动弹不得。
两相对峙,两边都在等,等待对方发动战事。
这晚,周旭镛遥望京城,他不知道李萱要怎么过这个中秋佳节,他希望那个梅花村会带给她很多的欢乐。
扬唇一笑,他清楚自己很快就要返京。
果然一名身穿白色战袍的小将快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王爷,王倎辅已死。”
笑意自周旭镛嘴角蔓延至眼底,时间比他预估得还快,他以为凭王倎辅的体力至少还能拖上十余日,看来,这许多年的声色犬马已经掏空他的身子。
战场交手,本该光明正大,他并不介意与王倎辅面对面开打。
两军对垒,他确定彼此实力悬殊,这一仗己方必赢,但王家把他惹得恼火,所以他命人潜进王家军营……淑妃能给母后下药,他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以为王倎辅至少能撑到月底,没想到……也好,尽早结束吧,他想萱儿了。
勾起一个教人胆颤心惊的笑容,周旭镛发出命令。“点一千名精兵,跟随本王夜袭敌营。”
“遵命!”
白袍小将眼底闪着光芒,他知道天大的功劳将要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