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瞬間的沖擊令他無法思考,他緊緊閉上眼,在他受過科學訓練的邏輯思維里,唯一的念頭是,眼前必定是幻像,不看不听,幻像就會消失,是他太疲累了,幻听未愈,接著又是幻像,他得多休幾天假了,徹底放松自己。
他堅定信念,努力保持著闔眼狀態,也不知過了多久,彷佛有一大段空白光陰悄悄流逝了,他緩緩睜開眼,因為有人叫喚他的名,嗓音溫婉又急切的,搖晃著他的臂膀。「莊嚴!莊嚴!起來!」
他徹底洗浴一番,換了外出衣衫,步下樓,在樓梯轉彎處止步,瞥見腳下有一塊木板在接縫處翹起,稍不注意腳尖便會蹴及;他伸手觸按,判斷是濕氣長期浸染導致木質變化而裂開,這屋子應該安排修繕了。
這是女友多次經過這里不慎踉蹌的原因吧,他竟把這事帶進夢里了。
他莞爾一笑,果然事出必有因啊。
在車上,莊母罕有地安靜,指點了路徑、地點後,便不再說話,滿月復心事寫在臉上,卻只是出神地望著車窗外單調的高速公路。
莊嚴素來寡言,即使是親人,也保持著疏淡有禮的關系,從未敞開心扉熱烈地暢談心事;況且,自他十五歲那年父母親分居後,他被父親帶至異國生活,就極少再和母親有親密的連系;這不並表示他和父親就有特殊的革命情感。在他印象里,他的父母總是很忙碌,不停的商旅,只要學習不出問題,他們很難得挪出時間培養親子關系;而莊嚴是個少年老成的孩子,他認為以偏激的月兌軌行徑爭取父母的注意力是極為幼稚的行為,他很早就開始鍛鏈自己的心智,不受環境左右。他肯定強者必須耐受孤獨,所以,不管是在台北,或是遙遠、枯荒的內華達州,對他而言,兩者間的差異不過是他的同學或鄰居膚色不同罷了。
沒什麼不同。被廣垠無邊的沙漠圍繞著的繁華賭城或是雨水充沛的台北城都一樣,他仍然必須獨往獨來,照顧好自己;他的重要時刻里多半沒有重要人物陪伴,所以他習慣相信自己。
「有時間的話,另外在市區找房子住吧,老屋整理一下賣了它,你一個人不需要這麼大的住所。」車子轉進一條私家小路時,他母親突然開口。
他淡瞥母親一眼。「住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賣?爺爺不是把屋子特地留給我了嗎?」
「你爺爺後來幾年腦袋已經不清楚了。」
「那和屋子有什麼關系?我喜歡安靜,老屋好得很。」
莊母停頓了一下,轉頭打量他。「你看你氣色越來越差了。我昨天到醫院去,遇見李銘,他稍微跟我說了一下你的情況,你不能不多注意啊。」
「這家伙——」他沒好氣,看見他母親憂容,開解地笑道︰「我會多休息的,也許找個鐘點幫佣整理家務。你不用擔心,怎麼我在國外那麼多年也不見你緊張,現在住得這麼近了,你反而放心不下?」
「考慮一下我的話,好房子應該讓人神清氣爽才對。」
「媽,你不會是在和我談風水吧?那不是莊家的起家厝麼?我是因為工作的關系累了點,你別想太多了。」
莊嚴拒絕談話的時候,臉龐自然蒙上一層難以消解的冷肅,兩人陷入僵滯的氣氛時,莊母欲造訪的養老院也到了。
這是他此生第一次涉足養老院這種機構。因佔地廣,設置在外縣,開車足需一個多鐘頭,外觀中規中矩,呈ㄇ字形環繞的三層樓水泥建築毫無特色,倒是綠樹遍植,花團錦簇,相當悅目,足見院方頗費心照料,各式年齡層的老人或坐或站,浸浴在陽光下,穿著粉色制服的護理人員穿梭來回,十分忙碌。
走進大廳,意外地窗明幾淨,光線充足,沒有嗅聞到想象中日薄西山的腐朽氣味,也未見板著疲乏面孔、動作粗魯的看護;老人們悠閑地走動談笑,院方甚至播放著柔軟的輕音樂,營造出明亮的生活步調。莊母看出他的心思,主動解釋︰「這棟主樓是健康老人住的,需要長期看護的在後面,那種老人不會出現在這里。」
「那我們要拜訪的老人是哪一種?」
「中間。」
的確是中間。他隨著母親穿堂繞廊,走上二樓,望見起居室里,窩在窗畔一張輪椅上,兩手不停在忙碌編織的老婦人,他很快便懂了。
老婦人已至耄耋之齡,頂上稀疏銀白,不厭其煩以有限的發絲在腦後盤起扁圓小髻,衣衫普通,膝上蓋了張薄毯遮住無法行走的雙腿,低首專注地做著女紅。莊母輕聲對他解釋︰「她兩年前中風,不能走了,上半身沒問題,但她堅持住到這里不麻煩家人,我每個月都來看她一次。」
輕描淡寫幾句,但定時看望一個人需多少長情?他不動聲色,莊母已快步走到老婦人面前,柔聲叫喚︰「表嬸,最近還好嗎?我帶個人來看你了。」
老婦人抬起頭,歡喜地咧嘴笑開。她模模莊母的手,十分高興,圓盤臉上四處起皺卻無生斑痕,異常潔淨,凹陷的眼皮下眼神矍鑠,連嗓音都未顯老化低沉。「秀菁來啦!你給我帶誰來啊?」
「莊嚴啊,我兒子。」莊母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前去招呼。
他稍猶豫。他身量高,站著彎腰也嫌礙眼,想了想,屈膝蹲下,讓老人方便打量他。「我是莊嚴。」他禮貌性地淺淺一笑,直視老人。他不習慣與長輩親厚,但老人慈眉善目,扁塌的嘴滿溢笑意,露出假牙,那是無比寬懷的容顏,如朝曦的溫和目光里沒有衡量,沒有要求,只是單純地觀賞,全然地接納,他不自覺放下矜持。老人不拘禮,兩手捧住他的臉,直喚︰「莊嚴哪,長這麼大了?你終于回來啦。」
他愕然而視,老人手感粗糙溫厚,散發著某種熟悉的薄荷藥膏氣味,瞬間勾起了他年少記憶,他想起來了。
這名老婦人在莊家幫佣了大半生,是一表三千里的遠房親戚,在莊家耗費的光陰比在自己本家還多。她少言干練,為人寬厚,難得動怒,從莊家子弟們求學時期到莊嚴的叔輩們搬出老家各自成家立業,看盡莊家起落跌升;雖是幫佣,卻近似管家。莊嚴十五歲離家後便沒再見過她,依稀記得當年她便已六十多歲,如今應逾八十高齡,他第一眼竟不識故人。
「是啊,嬸婆,我回來了。」他展眉笑了。歲月催人老,他與少艾時期的模樣已大不相同。
「啊,這孩子長得真好,秀菁不用擔心了。」老人不舍地抽開手,贊嘆道。
他盡心聊了幾句。和婦孺攀談非他擅長,他直起身,莊母對他道︰「我和嬸婆聊一會兒,你到那邊坐坐,好嗎?」
莊母指著沙發區,他點頭同意,心情似得到赦免般松弛下來。他直接走到門口,不與其他訪客傍坐,取出手機,上網搜尋盤市變化。
他對母親邀其偕同拜訪的用意無心探究,兩位年歲有相當差距的女人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內容引不起他的興趣,只是偶爾敏感地察覺,她們一旦沉默,即若有所思地遙望他;相隔一個沙發區,被四目同時注視的異樣感受很難忽略,大概是婆婆媽媽的話題,不免牽扯上未婚的他;他湊巧接了個來電,正好借故調整站姿,背對她們的窺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