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歪站在門口,手握英文字匯小冊低頭猛背誦。樓梯旁走道陰暗,泛著一股霉濕味,她偶爾瞄一眼,若無其事般掉開視線,繼續盯著英文字母;她不安地更換站姿,默念拗口的單字發音,十幾分鐘後,一扇住家鐵門打開了,一名中年婦女竄了出來,拉住她的手道︰「進去吧,李太太會帶你到房間去,家里人都不在,不用緊張,好好幫人家溝通一下,功德無量。」
婦人瞠目而視,不發一語。
「弟弟還說,他最愛的一盒鍬形蟲標本從前讓哥哥搶去了,他一直找不著,可不可以請哥哥還給他,其它的東西都可以送給哥哥沒關系。」
年輕母親終于失聲淚崩,掩面而泣。巫綺年不知所措,硬著頭皮把話說完︰「弟弟有一本昆蟲百科的圖書,掉在兩張書桌間的夾縫里,請媽媽找出來替他還給圖書館。」
婦人啜泣得更厲害了,巫綺年歪著頭繼續聆听,嘆口氣道︰「弟弟請媽媽別哭,他會離開的,不要難過,他只是想念家人才暫時留在這里。」
婦人突然沖向書桌,使勁拖拉開其中一張,兩張書桌間立即掉落出一本封面有著彩色圖監的硬皮圖書。婦人珍愛地捧在懷里,身體微微抖顫,臉上淨是濃烈不舍。
巫綺年佇足一會,過去拉開窗簾,柔聲對婦人道︰「他走了。」
為免打擾婦人心緒,她轉身闔上房門,輕步走至客廳;她母親迎上前問道︰「怎麼樣?」
「沒事了。」她感到一陣倦怠襲來,急欲離開;想起了什麼,猶豫了一下,低聲對她母親說道︰「媽,我感覺李太太環境不好,這次你別拿錢吧。」
「你懂什麼!」她母親白她一眼。「行有行規,亂來可不行。」
「哪一行?你替我掛招牌了呀!」她深不以為然,又不好在此辯駁,低頭走出充滿低氣壓的公寓。
下了樓,游目四顧,快步走近巷口一株綠意盎然的老茄冬樹下,她扶著粗礪壯碩的樹干,樹冠開始迎風搖曳,枝葉交錯吟哦,她張口呼吸,深進肺腑,再緩緩吁出;如是者數下,暈眩稍止,喃喃對著虛空道聲謝,轉身背靠樹身休息片刻;手機接著響了,她胡亂在背袋里掏模了半天才模到手機,中氣不足地喂了一聲。
「綺年,快恭喜我,我錄取了!」是田仲薇喜出望外的聲音。「對不起喔,這次你又沒機會了。」
「沒關系,我習慣了。恭喜你。」她由衷道喜,風呈卷勢迎面,颯爽中她感到一絲苦澀和挫敗。
田仲薇是幸運兒,傍著幸運兒這麼多年,她卻沒沾到一分好運道。
她不經意想起那個男人,那雙令人難忘的濃眉毛,不知道俏麗的田仲薇能不能讓它們舒展開來不再糾結?還有那道如影隨形的倩影——
她甩甩頭。無論如何,都和她無關了。
兩點三十三分。
他睜開眼。黑暗中,液晶顯示的四個數字在鐘面發出螢綠的光,他心頭雪亮,從這一分鐘開始,正式揭開了他失眠的序幕;讓他無法安眠的原因,不是國外股票市場開市必須盯盤,亦非私人投資失利,而是惱人的耳語,絮絮耳語穿過眠夢促使他醒轉。
——不是說過了嗎?你總是不听話……
最清晰的是這兩句話,在耳際翻來覆去,無有寧時。他放棄入睡,疲憊不堪地瞪天花板,豎起耳朵;大床四周沉陷在奇異的靜謐里,夜風陣陣掃過,窗外那排豐茂的鳳尾竹激起窸窣鳴響,平添寂寥。
寂寥?不,他交往兩個多月的女友夜宿于此,他們一番親密後傍著彼此闔眼,女友就在身畔,何來寂寥?
他往旁伸臂一撈,只抓住被褥,半邊床榻是空的,女友確實不在床上,也許上了洗手間了。
他一股腦坐直,下了床,點亮一盞立燈。夜不成寐令他口干舌燥,一邊想著來罐冰啤酒冷卻胸口燥火,人已走出房門;他穿過長廊,下了樓,轉個彎,在暈黃夜燈指引下尋至廚房,拉開雙門冰箱,取出一罐啤酒,扯開拉環,狠狠灌了好幾口,冰涼酒液在體內長驅直入,瞬間撫平無名躁動。
異常地清醒,也異常地懊惱。他杵立著,各種思緒紛至沓來,在腦海里擁擠不堪地追撞,他像浮潛在不平靜的海面上,和浪濤搏斗。
是倦勤了麼?不可能的。他剛滿三十二歲,事業正要邁向頂峰,他始終躍躍欲試,不畏任何挑戰,將在華爾街實習時受用的那套生存之計搬演在各項決策里;分公司需要人才,他二話不說,在香港的職位剛坐熱一年半,立即又轉調台北,替總公司站穩市場。這里是他年少成長的地方,沒有太大適應上的問題。各地職場文化雖有差異,但這一行業績掛帥,他不必花太多心思培養同事情誼;事實上,一天中,他的雙眼幾乎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掛在電腦螢幕上變動的股價上;他必須冷靜自持,波瀾不驚,讓投資人定心。到任半年,他至今未能將部門所有的員工全名記牢。
是的,他的世界就是不停地在大大小小的數字中翻滾。他預測、分析,險中求勝,將一串連執行長都搞不懂的演算公式換成一套具說服力的名目讓投資人似懂非懂,相信那虛構出的美好龐大利益,掏出口袋中的或無知股東的資產進行鋼索上的賭注。他至今仍幸運地站在贏面上獲得掌聲,未被局勢淹沒,照理說只有滿溢的自信;難以捉模的是,體內無以名之的某種空虛亦隨之擴張,尤其近三個多月來,在他遷進這棟位在郊區的家族老宅子之後,夜闌人靜,他竟難以長時安枕;再這麼失眠下去,他得考慮使用藥物了。
是壓力吧,長期將壓力無聲無息融入血液中,不自覺地共存,以為可以降伏它,忽略了它的侵蝕性,所以悄悄向他的身體抗議了吧?
清冽的夜風摩挲他的上半身,內心滑過久違的寧謐,但是太短暫,他又听見了聲音,一種斷斷續續的低哼,這次並非耳語,而是來自廚房外的偏廳;他放下啤酒。不知道為什麼,下意識躡足而行,循聲趨近,低哼聲愈來愈明顯,仔細听,近似痛苦的申吟。他困惑不解,接近聲源,在樓梯下方的一盆大型植栽旁,有一團白色的蠕動。定楮一瞧,他的女友蜷局在那,狀甚痛苦,一手攀住樓梯欄桿,企圖掙扎著起身不成功;他急忙矮身探看,撩起她垂散面頰的發。「怎麼回事?你怎麼在這?」
「我想下樓喝水——跌了下來,腳扭了……」她吃力地解釋。
「你忍一下,我扶你起來。」他攙扶起她。
「莊嚴,我覺得有人絆我一跤……」女友左右張望,神色倉皇。「在那里——」她手指樓梯轉彎處。
他愕然,失笑道︰「你想太多了。這里只有我跟你,難不成是我絆你?」
女友委屈地噘起小嘴。「真的嘛,你不信我?好端端下樓,怎麼可能——」
「別胡思亂想,起來吧。」
女友兀然抬起頭,聲音轉趨冷漠︰「你就是不听我的話,你就是不听我的話……」一聲比一聲激昂、憤慨、絕望。
他大吃一驚,松了手,那張熟悉的俏臉蛋,像有了獨立的生命,在微光中輪廓開始消融,五官如波浪起伏,變異,終至定位,月兌換成一張陌生女性的瓜子臉,一張含瞋帶怨的臉孔。「你就是不听,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