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再次照個正面,她重新打量對方,終于察覺出不對勁的地方。男人面色稍嫌暗沉了,兩道眼瞼下有若隱若現的青影,乍看會以為他是足不出戶、成天擁抱電腦的怪咖宅男;事實不然,他身為部門主管,挽起的袖口露出肌理分明、血管浮凸的腕臂,身段高大結實,彰顯出主人定期運動的成果,那就只有夜生活過于精采、睡眠不足的可能性了。
男人怏怏不樂地閉了閉眼問︰「瞧夠了沒?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
她飛快掉轉頭,急跨兩步,平價鞋跟禁不起緊急拗扭,霎時斜偏;她往前踉蹌,結實地跪坐在地,壓在身下的左腳踝傳來劇痛。她低嚎一聲,不能動彈。
男人急奔過來,托住她兩臂,就要撐扶起她,她痛得掉淚,忙喊︰「別動!我腳扭了。」
男人面色鐵青,一臉不解。「巫小姐,怎麼回事?能告訴我你到底在急什麼嗎?外人不知道還以為這里面有什麼文章,你可不可以說清楚?」
她窘迫地脹紅了臉,充滿歉意︰「對不起,我沒事,沒事,休息一下就好。」
兩相無言對視,男人研究似地審視了她幾回,放棄追問。「……你總不能一直坐在這吧?」
這話有道理,她牙一咬,兩手撐地,試著屈起一腳站起,但另一只痛腳無法支撐上半身重量,蹭了半天還蹲伏成一團。男人冷眼旁觀一會,看不過去,不再征求她意見,長臂一伸環住她的腰,像撈小雞般輕而易舉撈抱起她,扶坐于三步遠的沙發上,動作一氣呵成,解除了她的窘狀。
「你休息一下,我讓秘書送你回去。」男人眉頭皺得更緊了。
她忌憚地瞟了瞟對角矮櫃,在他轉身離開辦公室前,她急攀住他,口不擇言︰「拜托別讓我一個人待在這里,請帶我出去!」
男人驚看被緊緊攥住的手臂,那臉上不可置信的神情,她一丁點都不想深入解讀。誰希望被男人視為一個麻煩精呢?
這種事也是她一輩子都不會習慣的吧?
午後四點二十分,陽光已從熾烈漸轉溫和,但室內有扇大窗,讓空間依舊明亮。莊嚴等待醫師听診完畢,扣好敞開的領口,不征求這間辦公室主人的同意,他起身將窗紗拉攏,再背靠檔案櫃,等著辦公桌後穿著白袍的醫師開口。
「還是畏光?」醫師問。
他點頭。
「有沒有運動?」
「早晚慢跑半小時。」
「上次所謂的耳語呢?」
「……還存在。」他疲倦地搓搓鼻梁。
「很清晰嗎?什麼樣的內容?」
「道瓊指數跌多少時買進,上升到多少時拋出,何時出清歐元,買進美元……」他及時噤聲,只因自己听著都覺得荒謬。
醫師檢視手上數頁報告,表情謹慎,嘴角卻有一抹微笑流泄。「腦斷層檢查結果完全正常,眼楮除了近視加深了五十度,沒有其它問題;畏光如果造成困擾,就暫停點散瞳劑,多睡眠;血液檢驗各項指數大都在正常範圍內。你瘦了兩公斤,肝指數略高,這和你熬夜看盤大有關系;至于幻听,如果是耳鳴,不必太緊張,休息不足的確會導致器官疲勞……」
「不是耳鳴!」他眸光錚錚。「很清楚的口語。」
「……」醫師抬頭,看著語出驚人的好友,笑了笑。「莊嚴,你希望我說什麼?你定時運動,身體還算健康,工作壓力雖大,但這麼多年了早就適應了,操盤成績又逆勢上揚,有進無退,你們大老板半夜睡覺都會笑醒。市場變化多端,你鮮少因失策而亂了陣腳;經濟不景氣,你還是沒讓客戶失望。我要不是買了那棟房子手頭現金不足,還真想請你替我賺點私房錢呢。你篤信數字,用統計曲線判斷趨勢,現在卻告訴我你確實幻听,你的感覺清清楚楚。請你相信我,感覺經常欺騙主人,沒有外在刺激,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幻听。你說你生活規律,正常極了,怎麼可能有這種癥狀?」
「我就是不明白才來問你。你不相信我?」他兩手抱胸,擺出防衛姿態。
「在醫學上並非解釋不通的,我不認為那是幻听或是神秘難解的事;那是你自己的心語,是你的潛意識在強大壓力之下為猶豫時刻的你做的決定,一切出自于你的經驗判斷,因為結果太出人意表,連你都不相信自己。」
他低默不語。他的醫師好友這番剖析雖可言之成理,但感受歷歷在自身。大學畢業後他投身金融投資這一行有十年了,豈不明白市場詭譎莫測,有時候圖表和數字分析求的只是心安,為重要決定護航,每一次操盤多少都帶著下注的投機心理。景氣不好,少輸為贏,平盤是福氣,但這三個多月來次次出手皆滿載而歸,數次打敗大盤,已非經驗可解釋。若說是鴻運當頭,他的身體狀態為何更加容易疲累,不再精力過人?他一向敏感多慮,內心總有那麼點不可言說的疙瘩驅之不散。
「放輕松點。回來半年多了,工作成績不錯表示你適應良好。你搬進老宅也三個多月了,準備整修嗎?還是打算要賣?」
「還在考慮。工作忙,沒時間想這些事。」
「盡量往正面想吧。我要是你,隨時有人在我耳邊告訴我怎麼做才對,而且絕無虛言,那就讓我得到幻听吧,求之不得呢。」
他看著仰頭朗笑的好友,完全輕松不起來;他失神地盯著對方,過于端肅的面容讓一向自許幽默的醫師停了下來,對方扶一扶略下滑的眼鏡,清清喉嚨,正色問︰「怎麼?還有問題?」
「如果耳語不斷告訴你,你現在的女友不是你的未來良伴,交往無益,你听是不听?」
「嗄?」
他穿上外套,走過去拍拍老友的肩。「開玩笑的。你說得對,也許我該休個假。告辭了,有空一起喝一杯吧。」
醫院長廊上布滿斜射的陽光,分外刺眼;他取出墨鏡戴上,軒昂的身姿惹來一些矚目,身上手機震動,他貼耳接听。
「看完了嗎?」是他的女友。「沒問題吧?」
「剛看完,一切正常。」
「那就好,待會來接我吧,今天到你那里好了。」
「……」
「喂?听見了嗎?」
「听見了。六點在你公司樓下,可以嗎?」
「可以,要準時喔!」
他信步往前走,手機滑進口袋,他專注聆听,等待許久,入耳的是周遭的人語嘈嘈,眾車急馳,暖風拂耳聲,沒有神秘的軟語叮囑,沒有逆耳良言。
他迎向仍然燦亮的斜陽余暉,長吁口氣,轉憂為喜,抿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