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巫綺年而言,沒有任何景物比陽光更吸引她了。當多數女孩懼怕黑色素,抵死抗拒無孔不入的紫外線,一早醒來便不厭其煩往臉上涂抹各式隔離霜或防曬乳液之際,但她總是坦蕩蕩迎向陽光,幾乎像孩子見到冰淇淋一樣垂涎。
不佔位,不搶座,一踏入這間等候室,她往無人趨近的大窗旁挪移,沐浴在一方天光里,像進行光合作用的綠色植物,站定後便安棲不動。
「有什麼辦法?」她無奈地攤手。「我什麼時候說得過她了?」
「不是說了別影響面試嗎?瞧你沒精神的。」
「知道了。下次一定拗到底不去。」她敷衍著。
「好,言歸正傳。」田仲薇塞了一張印有密密麻麻資料的紙張在她手上,說道︰「來,復習一下這家公司的基本資料。告訴你,昨天已經有一家公司通知我了,今天就當作陪你吧。你記住,專心點,別再東張西望,不準亂看,不準亂問問題,萬一……我是說萬一有什麼不對勁的,你就視而不見、听而不聞,了嗎?」
「我……了。」她以無聲嘴形回答,細看手上那份資料。
對于自己大學畢業兩年了仍處在打工狀態,寄出的履歷表有八成石沉大海,一成在面試後杳無音訊,剩下的一成勉強獲得錄用,卻不堪過勞而離職的情況,巫綺年其實很能調適心態了;幾經心情跌宕起伏,她已將屢遭挫敗的年輕心髒鍛造成百毒不侵了。
田仲薇就不一樣了,她求職的次數其實不遑多讓,而且百試百中,離職的原因卻大同小異。桃花朵朵開的她總是在新公司掀起各種不良緋聞後滿月復怨言離去,然而她生活積極,絕不賦閑在家;她認為認真工作的女人魅力無窮,對于缺乏競爭意識的巫綺年不時耳提面命。
「你真的了嗎?沒有男人,起碼工作也要像樣點。」
「知道了。」巫綺年拋了個白眼。
這家外資證券公司為面試者臨時設置的等候室並不逼窄,約莫有二十坪;但一旦擠了三十多名成年男女,座位有限,彼此又帶著競爭的敵我意識,不知不覺就感受到個人空間被嚴重壓縮,身邊的陌生人十分礙眼,個個面龐緊繃,迸發出殺氣;公司不過是征求個行政助理,只因企業名號響亮,所以吸引不少年輕人朝聖。巫綺年並未懷抱太大期望前來,只是不想讓熱情的好友失望。
她快速瀏覽公司基本資料,默記了一會後,忍不住好奇地抬起頭。
這是棟近兩年才竣工的商業大樓,處處挑高樓層,設計亮麗新穎,放眼寬敞明亮,沒有舊式大樓的晦暗和多處死角;她剛才注意到連廊道都有一扇對外的長窗,風與自然光輕柔地透進大樓內,滋養牆角數盆綠葉豐茂的植栽,一股風生水起的流動氛圍令人神清氣爽。她禁不住奢想,如果有幸在此工作,確實是樁美事。
但巫綺年與幸運已睽違多年,和周遭同學比起來,她算是個相當努力的女孩。
她自小很少偷懶,不曾發夢可以不費力就能舒愜地過日子;她永遠為考試或比賽做足準備功夫,絕不臨時抱佛腳。只是,命運的機關不知接錯哪條線路,她永遠在臨門一腳時,被幸運之神狠狠踢出閃著金光的前途大門外,像是一出生就被某個神只在背上做了惡意的隱形胎記,眾神間彼此傳遞著暗號——「記住別讓這個女孩過關……」;因此之故,一直以來,所有想象得到的種種倒霉事件——急性月復瀉、交通大堵塞、準考證離奇失、試卷答題快完畢才發現通篇寫錯格、新買的原子筆大漏水沾染作文紙、搞錯面試時間、在面試長官前跌跤……在她人生的各項關卡前輪番上演,成功地將她隔離在精英圈外。于是她悲哀地以聰慧的資質(依據她中學班導師的多年田野觀察),讀二流的高中、上二流的大學,念冷門的科系,求職次次踫壁,如今還能對人生懷抱一丁點正面的想法,她那位長期住在養老院的女乃女乃居功厥偉。
總是在她委屈地抽噎哭泣時,老女乃女乃拖長著干裂的嗓音對她勸慰︰「再等等欸,時間還沒到哪。小年不要急,我老太婆給你保證,好日子在後頭……」
春去秋來,老女乃女乃大概忘了她已經堂堂邁入二十五歲了,基本上人生要有千載難逢的轉機也很渺茫了;而她也不再天真地奢望「好事」降臨。幸好她已經習慣了,習慣成自然,長久的顛躓而行也能練就如履平地的本事,只是年華如流水般逝去,她辜負了父親替她取的好名字。
一名秘書模樣的女職員前來叫喚︰「田仲薇,這邊請。」
她獨自等候。為了打發空檔時間,拿出托福字匯隨身手冊記誦,開頭很起勁,十分鐘後卻昏昏欲睡;不久,兩名工人抬了盆沉重的植栽前來,粗魯地吆喝一聲︰「小姐,讓讓!」
她嚇了一跳,被趕出那塊方寸之地。她端詳那株壯茂的棕櫚竹,考慮片刻,俯近葉面,不動聲色,深深吸了口氣,腦門霎時蓄滿了能量,靈台清明起來。對面有名應征者注意到了她不尋常的動作,露出迷惑的表情,她若無其事地挺胸站好,恰好看見田仲薇面試結束向她走來,臉上掛著神秘的笑容。
「綺年,我要很抱歉地對你說,如果這家公司決定用我,我不能讓賢了。」田仲薇眨著翹睫,掩不住喜色。「單就為了那位帥氣經理,就算只有基本工資我也要待下來,啊他真是我的菜!」
「最好是你的菜。」她意興闌珊。「你的菜加起來可以推出滿漢全席了。」
「真的嘛,不信待會你自己瞧。我有約會先走了,加油喔。」
她落了單,揀了個座位好整以暇等待。這一等,再等上一個多小時,等得呵欠連連,頭一抬,發現等候室的面試者全走光了,她才驚覺自己被排在最後一位。
「巫綺年,請跟我來。」
女秘書的叫喚宛如天籟,她精神一振,亦步亦趨跟隨在後,穿過一條走道、兩扇門,抵定面試地點後,女秘書帶著標準微笑退出,隨手帶上門。
她正要朗聲說出招呼語,前方三公尺處一張氣派的古典辦公桌後,竟空無一人,面試官消失了。
她暗暗猜想,或許別有要事處理,暫時走開了。
悄悄松了口氣,她昂首挺立,謹記好友叮囑,不東張西望,集中注意力。等了兩分鐘,室內闃無聲息,既無旁人,站著也尷尬,她開始觀察這間辦公室。雖然工作經驗貧乏,憑直覺也能臆測出辦公室的主人位階不低。
辦公室呈半圓弧形,十分敞亮,布置低調簡約,辦公桌上並排三副電腦,螢幕仍在閃動,右側兩幢比人高的木制書櫃極為醒目,填滿一系列的硬皮精裝書,有原文也有中文,多半與企業管理有關,不知是純為擺設還是真心鐘愛閱讀。
往下看,她敏銳的視力偵測到靠近地板較不受到注目的那排書背,全附上奇異的書名——《精神力量的奧秘》、《情緒管理的有效處方》、《天籟或是幻听——精神疾病檔案》、《面對黑暗的勇氣》、《你所不知道的世界》……引逗得她不禁移步前去,矮,屈蹲在書櫃前,歪著頭端詳那些吸引她的書目;她抽出其中一本,快速閱讀封底介紹,再塞回架上。正想瀏覽另一本,一雙男性黑色皮鞋悄然停在她身側,她淡掃一眼,意會到什麼,吃驚地站了起來,訥訥道︰「對不起……」一時語塞,她只能瞪著對方。
接著,一股奇詭的氣流從腳底向上爬升,通身游竄,疙瘩遍體生起,她警覺地左右張望,並未發現任何異狀,眼前只有這名高大的男士。
男士?面試官是這位西裝筆挺的男士麼?
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大概就是她現在的感覺吧?男人安靜地俯視她,那雙濃眉揚起,和第一次在餐廳遇見時一模一樣,她印象深刻,不會記錯。男人表情萬分嚴肅,那份嚴肅和那張臉顯然格格不入。他面頰光滑緊繃,照理應還年輕,舉手投足似乎該更輕松些,眉心卻已有深褶的痕紋,彷佛煩惱堆疊不斷,黯青的神色則有那麼一點不對勁。
想必是認出了她。她上次那麼失態,任誰都無法輕易忘記吧?她說不出話,機警地退回辦公桌前,垂眼肅立,起意打退堂鼓;與其浪費心神,不如找個借口告退。
男人卻無任何表示,他坐上專屬座椅,翻動前方的人事資料。她屏氣凝神,靜候男人發言。半晌過去,動靜皆無,她忍不住掀眼覷看,男人完全沒在關注她,他一手拄著太陽穴,目光落在筆筒上,神思似已飄離,前額幾綹發絲濡濕,面頰尚有殘余水珠反光,似乎才從洗手間梳洗出來。
她模不著頭緒,只能窺看前方可見之處,辦公桌左側不遠有一道側門,應該就是洗手間的位置;後方矮櫃並列,上方有一盆養得極好的開花植物,花葉肥碩,奇怪的是那里陽光完全灑照不到。這盆花也真耐陰。眯眼細瞧,微暗中一團奇異的朦朧,她下意識調開視線,非禮勿視,視線移回男人身上。
男人仍陷入沉思,室內一陣不尋常的寂靜,委實太漫長。她再也不耐久候,打破沉默︰「您好,我是來面試的巫綺年,我想我——」
「我知道。」男人抬起頭,打斷她的話,終于直視她,聲音低沉厚實。「巫小姐,知道這項工作的性質嗎?」
公事公辦的口氣,只字不提那回事,顯然並未記得她。
啊,不知是悲是喜,田仲薇說得沒錯,她身上的確有一層保護色,除了許志方這個例外,男人都不會太注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