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齊穆韌一動不動地仰躺著,身上裹了好幾處紗布,他並沒有睡著,事實上從下毒事件發生到現在,他已經整整六天沒闔過眼。
腦子里想著同一件事,不停地反復想著,想阿觀那張漠然的臉孔,她沒哭沒鬧,連一絲怨氣都遍尋不著。
是心死了嗎?還是怨極恨極、再擠不出半絲表情?還是她已經徹底……將他從心中連根拔除?他終究是……失去了她?
他的胸口仿佛有千百個人拿著錘子敲打,繼續摧毀他那顆早已經被搗爛的心。
想起她在宮里用發簪刺向頸間,明明會痛的,為什麼她下得了手?那時不明白,現在明白了,在他用肉掌企圖破壞牢房時、在他身中數刀卻一無知覺後,他終于明白,原來心死,自然不會痛。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有千聲萬句對不起想對阿觀說,但是連疼痛都無法感受的她,能察覺他的歉意?
他總是自信滿滿,總是相信自己能解決所有問題,卻沒想到他的盤算計劃在皇上眼里只是兒戲。皇上不再縱他、容他,不願意寬赦他一回,他失算了,然後失去阿觀。
閉起酸澀的雙眼,今天是第三天,最後的期限。
原來,絕望就是這種滋味啊……不管做再多的事,她的心再也無法挽回,不管她死或活,她都不會留在自己身邊……「徹底失去」不是形容一種現象,而是一種刑罰,一種和千刀萬剮相類似的刑罰。
走到這一步,他已經沒有別的選擇,沒關系了,只要她活著、她很好,那就足夠,即使要用他一生的自由、快樂去做交換,他也義無反顧。
他轉頭,望看坐在桌子邊守著他的王順和江太醫。
「江太醫,給我解藥,我要見皇上。」
昨晚劫牢不成,幾十柄刀架在他脖子上,他被帶回宮里,看見齊穆笙及曉初、月季跪在皇帝跟前。
皇帝看著他們,冷聲道︰「你們兄弟還真是一條心啊,一個明槍明刀、下毒使藥,一個暗里挖地道,連接應的車馬人手都準備齊全,怎麼,真以為能從朕眼皮底下救人?」
齊穆笙苦笑地向齊穆韌投去一眼,他們是雙胞胎,向來默契十足。
「既然皇上明白我們的心意,為何不肯成全?」齊穆韌硬聲抗道。
「朕可以成全的,你明白,朕要什麼。」
齊穆笙假裝不懂,抗言道︰「皇上要的不過是一顆人頭,可這顆人頭砍下來又沒哈用,不如和臣談筆交易,行不?」
「交易,你手上有什麼籌碼與朕談交易?」皇帝冷笑,他們還真是不死心吶。
「一條商道,黃金萬兩,換葉茹觀一顆頭顱。」
「別把你商人討價還價的伎倆用在朕身上。」皇上狠狠地瞪他一眼,怒聲斥責。
他們手段用盡,卻怎麼樣也無法從皇上布下的天羅地網中救回阿觀,他們再厲害、再有心計,也翻不過皇帝的五指山,說不出心中滋味,從小到大,這是他們受過的最大挫折。
齊穆韌想說話,可皇上一個眼色,江太醫上前、銀針刺下,他隨即失去知覺。
清醒後,他發現自己內力已失,全身動彈不得,皇帝竟然對他下藥,夠狠、夠絕,皇帝一次斬斷他所有退路。
「已經很晚了,王爺休息一會兒,待天亮再見皇上吧。」王順上前輕聲勸道。
「穆笙呢?他怎樣?」
「三爺有文太醫照料著,沒事的。」
意思是,穆笙和自己受到一樣的待遇?所以,已經沒人能在外頭想辦法?
「是皇上等著我的答案,本王必須見皇上。」
江太醫向王順看去一眼,王順微微點頭,兩人沉默不語。
「我說話,都沒人听見嗎?」齊穆韌氣極地說。
「王爺,皇上已經安寢,有話明兒個再說吧。」王順幽幽回答,沒有半分情緒起伏。
「不行!」他怒斥一聲,卻見江太醫和王順竟雙雙背過自己。
見狀齊穆韌更加心急,是皇上下令在阿觀行刑前不能幫他們解毒嗎?
他強壓下滿心怒濤,說道︰「那就煩請王公公向皇上稟報,我同意皇上的條件,只求皇上饒王妃一命!」
王順眉頭蹙緊,還真是讓皇上給料中,王妃把自己看得太輕了,她在王爺心中不是普通分量。
他轉回齊穆韌床邊,遵照著皇帝的意思低聲道︰「王爺,您應承下皇上的條件,會快樂嗎?」
「我的快樂重要嗎?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的目的達到了。」他恨恨說道。
王順苦笑不已,人人都想爭取的位置,怎地到了王爺這里就成了燙手山芋?!
「王爺別怨皇上,若不是皇上看重您,怎會以此相脅?皇上是從小便被栽培當個好皇帝的,不管什麼事情都得以齊焱王朝的江山做考慮。」
「微臣豈能不明白?」齊穆韌冷笑,字字句句說得咬牙切齒,若是換了旁人,便是誅滅大罪,可偏偏他是為國家、為皇帝立下無數功勞的靖王爺,也是那年……
當年陪皇帝往靖王府送信的人是他,因此所有的過程王順一清二楚,這個錯誤,造就了皇上的終生愧疚、老王爺的憾恨,以及兩個出類拔萃、卓爾不凡的雙生兄弟。
人生事,事事件件難計算,皇上怎知流落在外的骨血,竟會比養在身邊精心教育的皇子還要杰出、磊落而良善。
皇子們沒有手足情誼、父子親情,眼里只看得見那個位置,算計、打壓、謀劃……
諸多手段讓皇上傷心至極,若非如此,皇上怎會把腦筋動到王爺身上。
可王妃說對了,就算皇上迫得王爺低頭,王爺這輩子再也不會快樂。
「王爺放心,皇上已經不需要您的應承。」王順深吸口氣,回道。
「什麼意思?!」
怒目一張,王順心頭微嗆,果然是殺人無數的大將軍,一個眼神、兩分氣勢,就嚇得他這個老奴才退了三步。
「皇上去過天牢見過王妃,王妃說服了皇上,不逼您接下那個位置,奴才不得不說,王妃是奴才見過最聰慧的女子。」
「阿觀說服了皇上?」他揚聲問。
她依然在乎他?依然為他說話?她依然……心口竄上的不是小火苗,而是大大的希望,如果阿觀能說服皇帝不強逼自己,那麼,她是不是也能夠說服皇帝不殺她?
她那麼聰明、那麼可愛、那麼真誠,皇上也認同的,曾說過︰這樣的女子天地間只此一人。
「是的。若王爺和三爺能像王妃那般心平氣和地同皇上說道理……皇上性格仁慈,說不定能被感動,可惜心急則亂,這幾日王爺使的法子,只是讓情況越變越糟,皇上或許舍不得對你們動手,可是對王妃就沒有這份不忍心了。」
意思是……阿觀說服了皇上不逼迫他,卻沒說服皇上不殺自己?平順的雙眉再度攏起。
「殺人償命,何況王妃下毒的對象是皇貴妃……」
王順沒把話說完,齊穆韌扯起喉嚨怒聲道︰「江太醫,快給我藥恢復內力,我要去找皇上談。」
江太醫走近,齊穆韌在他眼底看見淡淡的悲憐,為何?他察覺不對的大喊一聲,「不許!」
但江太醫拿著銀針的手往下一扎,齊穆韌再度陷入無邊黑暗。
再度清醒,齊穆韌猛然坐起,他這才發覺受限的內力已能運用自如,他飛快下床,卻被一陣暈眩襲擊,幾乎站不住腳。
兩名宮女快手快腳地上前伺候,齊穆韌甩了甩頭,甩掉那份虛弱感,舉目四望,他發現王順和江太醫已經不見蹤影。
「現在是什麼時候?」齊穆韌啞著嗓子問。
「稟王爺,午時剛過。」宮女擰來熱帕子,為他淨臉。
已經這麼晚了?阿觀、阿觀怎麼樣了?
他心急火燎的急著起身,可他根本無法站直身子,屋頂仿佛在頭頂上轉圈,地板在腳底下虛浮,眼前的景物扭曲變形,他連這張床都無法離開。
一名宮女捧著托盤往前,上頭放著一套干淨衣物,走近齊穆韌。
「王爺漱洗過後,皇上在御書房等您,江太醫吩咐,王爺換好衣裳後,請喝下桌上的藥,自然不會再頭暈目眩。」
他一把推開衣裳,指著那張變形的桌子,斥道︰「把藥端來給我,立刻!」
御書房里,皇帝安坐在案後,拿著奏折一本本批示。
齊穆韌比想象中更快,他狂奔進屋,瘦削的面容上銳利的目光逼視,教人怵目驚心,皇帝心頭一震,他明白……這孩子是怨上自己了。
齊穆韌的行為舉止是大不敬、是殺頭罪,可他顧管不得,他只要阿觀完好無缺。
皇帝的表情深沉如古井,他已經听到王順的回稟,阿觀于齊穆韌,比想象中重要,可惜,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他們兩人注定終生錯過。
那丫頭一句「君無戲言」堵了他的後步,她有休書、有寧死也不願回頭的固執,他是皇帝,斷無失信于女子的道理。
「你這是做什麼?想造反?」皇帝凝聲問。
齊穆韌額暴青筋、面目猙獰,目中怒火熾烈,拳頭握得骨節喀喀響,他忿忿地屈下雙膝重重跪地,身子往前,五體投地。
「求皇上饒阿觀一命。」
「殺她的人不是朕,是你。」
齊穆韌全身一怔,世上最傷人的,是真實言語。
沒錯,殺她的人是他,在他決定用阿觀頂替何宛心那刻起,她就被自己殺死了,她一縷孤魂從遙遠的時代來到這里,她本一心一意求獨立,卻因為他的保證、他的愛情,強留下她的心,是他斷了她的想望,斷了她的命……
「我願意用盡一切換得她活命。」
他求天求地,求一個時間倒轉、天地重回,那麼他願意,願意讓罪惡感淹沒他的良心,願意用一輩子的愧歉來換得阿觀活命。
「穆韌。」皇上嘆息,說道︰「你知道阿觀說什麼嗎?」
挺起上半身,滿臉的無助與狼狽,齊穆韌掩飾不住那雙受傷野獸似的眼神,皇帝輕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她說什麼?」
「她說︰無人能掌控天地,即便你再能干,也無法取舍他人的心。後悔從來不是人生選項,你只能選擇向前走,而她,已經選擇了自己的命運走向。」
他不知道這話能不能說動穆韌,但自己被阿觀說動了,這對兄弟太辛苦,身為父親,既然不能為他們做得太多,至少……至少給他們一個快樂的機會,至少給他們選擇命運的權利。
齊穆韌怔住,她已經選擇好命運走向?那個走向是什麼?死亡嗎?她幾度昏睡、睡不回去,所以想用死亡回到那個有父母、親人、有古文觀止的世界?
兩顆豆大的淚水從眼角滑落,不願意承認的事實重重地壓迫著他的神經。
皇帝見他如此,輕聲道︰「這是葉茹觀要朕轉交給你的。」
皇上示意,身旁的小太監迎上前,把一紙素白信箋交到齊穆韌手上。
他打開一看,心猛然沉入谷底。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他記得它,這是她交給自己的第二篇文章,用來換一次出門機會的文章。
她想告訴他什麼?她不過是他的過客,而他只是她的南柯一夢?而如今,夢醒、心碎,那些甜蜜的、快意的、痛苦的、哀愁的,皆成過往煙塵?
她就這樣輕易放下了,那他怎麼辦?
他放不下啊,他不願意放下呀,他執著與她再次攜手,她卻不給他半分機會。
齊穆韌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風靜,身若凝雲不動,可那心底,倏地一聲零落的嘆息,重重墜落,他失去她了……
齊穆笙從外頭急奔進來,他緊張、焦慮,滿臉皆是掩飾不去的恐懼。
他跪到齊穆韌身邊,看見淚水漫過二哥臉頰,心猛然抽搐,他一把抓住二哥的手,急急問道︰「二哥,怎麼了?阿觀怎麼了!」
他抓得很用力,齊穆韌手臂上的傷口繃裂,血漫過雪白裹布在衣袖上染出一片鮮紅刺目。
像是回答齊穆笙的問題似的,王順捧著玉罐從外頭走進御書房,他沒多看齊家二兄弟一眼,直接跪在皇帝跟前,將玉罐高舉過頭,揚聲道︰「稟皇上,罪婦葉茹觀已經伏法。」
皇上清冷的聲音說道︰「把骨灰交給靖王爺。」
簡短的一句話,卻像是千面萬面鑼同時在齊穆韌耳邊敲響,喧天震耳的聲音撞擊著他的耳膜,嗡嗡嗡嗡……他失去自我意識、失去知覺、失去情緒……他顫巍巍的雙手,接過骨灰壇,緊緊地、緊緊抱在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