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永夜醒來時,只覺渾身疼痛無力,難以控制的虛弱感籠罩全身,他就像大病初愈的人一樣,需要湯藥或食補的調理,否則連抬手這樣簡單的動作都嫌乏力。
他明白,他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道。
張開酸澀的眼,入眼的是架子床頂蓋的鏤雕花紋,雕工細致繁復,木質紋理細膩,雍容典雅,透露貴氣。
他揉著發疼的太陽穴,心想,他的隨從名塘,是哪來的門路找到這富貴之處,大大方方的讓他藏匿?
「你醒了?」他忽爾听到如銀鈴般清脆之嗓。「怎麼?頭疼嗎?要不要再請大夫過來幫你看看?」
他循聲轉頭,愕然看見有個粉雕玉琢,膚質白細,身材縴細玲瓏,年紀大約十七八的俏姑娘就立于床邊,一臉擔憂的與他四目對望。
小小的臉蛋約只有巴掌大,粉腮緋緋,眸光燦艷,他不由得胸口一窒,種從未有過的沖擊撞上了心口。
最吸引他注意的是那雙美眸,清澈無瑕,眼白隱隱透著天真的藍,讓看盡世間丑惡的他有好一會怔然,心卻跳得急促。
但那份在心口上的怦然只持續了一會,因工作而養成的多疑性格很快就在他清醒的腦中起了作用。
他沒看見名塘。
照理,在他受重傷之際,沒道理會被放到一個陌生之處,故眼前的姑娘是友是敵尚難分辨,仇家甚多的他自然得多加小心。
是故,他不言不語,欲從對方的話語中尋端倪。
陸紛紛見他明明清醒卻未響應,不由得擔憂轉頭詢問身後的玉珠,「我還以為公子醒了就沒事了,可他怎麼看起來傻傻的?」
「小姐,說不定他就是個傻子。」一向有話便說,不拐彎抹角的玉珠直言道。
「傻子?」陸紛紛詫異的水眸瞪大,難以置信的再盯著樓永夜那張看起來沒啥表情的臉龐,心痛的小手捂著嘴。
怎麼會呢?他長得這麼俊,張開的眼果然如她想象中的深邃好看,但……但它看起來的確是呆滯的,難道說,她第一眼傾心的俏公子,當真是個傻子?
「也說不定他是因為受了重傷才傻了。」玉珠分析道。
「你的意思是說,他有可能除了胸口的傷,腦子也受傷了?」陸紛紛急問丫鬟。
「我只是說有這個可能。」玉珠聾聳肩,「小姐,若這人真是個傻子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現實的沖擊過大,她的腦子無法運轉,以至于平日反應靈快、伶牙俐齒的她一時之間,竟然听不懂玉珠的問題。
「小姐您想,」玉珠壓低嗓音,「他身受莫名刀傷,差點死掉,而且可能是殺他之人將他丟在雪夜里,企圖凍死他,但他實際上卻是個傻子,很有可能就是……」
「就是?」
「這個傻子可能打算偷竊或行搶,被主人發現,才被殺的。」玉珠天馬行空的編起了故事。
被殺?陸紛紛驚嚇得小臉發白。
「這是個賊啊,小姐。是賊的話,絕不能留在府中,這叫引狼入室。」
陸紛紛聞言,斂眉沉思。
「您想想看,咱們是平安城最大商賈,家中錢財無數,這個賊只要隨便裝個一包遠走高飛,就可下半輩子無憂無慮,不可不防。」
陸紛紛斂眉沉思,面上難掩焦慮,玉珠繼續鼓動如簧之舌。
「奴婢建議小姐,趕快把人送出去,以免造成後患。」
「但是他身受重傷,又因高燒昏迷不醒數日,好不容易才醒來,若未在治愈前就把他送出去,等于再將他往死里送。」陸紛紛不忍。
「小姐,對個賊人有啥好同情的呢?就算送入官府,他一樣死罪一條,早死晚死而已。」玉珠冷酷道。
陸紛紛咬唇又思考了會,玉珠還想繼續勸說,她忽然張大水眸道,「那也須在他真的是賊人的前提之下呀。」
「我看他就是個賊人。」玉珠充滿自信道。
「玉珠,判罪要講證據,我們又沒看到他偷東西,怎能說他是賊人。」
「但他受那麼重的傷……」
「說不定是他被賊人所傷。」陸紛紛終于從驚慌中回神,冷靜下來的分析,「我看他身上的衣物雖不是錦羅綢緞,但也不是窮苦人家的粗質布衣,可見家里的經濟應該尚可。也許他出外做事,或買賣或旅游,途中遇到賊人搶劫,才遭到重傷,並倒在雪地中。」
陸紛紛的腦中浮現玉面貴公子在雪地中趕路,卻不幸遇到攔路劫匪,毫無抵抗之力的貴公子抵抗不讓劫匪搶走錢財,卻因無反擊之力,反而被劫匪在胊口處砍了一刀,身受重傷……
畫面至此,她難以忍受的閉緊雙眼,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天!他好可憐,而可惡的玉珠竟然還誣告他是賊人!
小姐眼中浮現的……該不會是眼淚吧?玉珠傻眼。
小姐的同情心也泛濫得太過火了吧,為了一個賊人而掉眼淚,值得嗎?
「小姐,防人之心不可無啊,總不能等他真偷了府中的財寶,才斷定他真的是賊人,到時可就來不及了。」玉珠警告過度天真的小姐。
「但也不該無憑無據就安了他的罪。」這不是冤枉人嗎?
「他是個傻子,傻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是錯還是對!」
陸紛紛一咬唇,回身對著床上的樓永夜問道,「你是個傻子嗎?」
她直爽的一問,讓「偷听」主僕交談的樓永夜差點笑出來。
樓永夜自兩人令人捧月復的對話中,判定她們與他的侍從名塘無關,但也不是對他心懷叵測的仇家,推測可能是他昏倒在路中時,是這位好心的姑娘將他救回,所以才會對他的身份有所臆測。
這對主僕真是有趣,那個丫鬟模樣的姑娘仿佛將他視為眼中釘、背中刺,千方百計羅織罪名意圖將他攆出去,而小姐打扮的漂亮姑娘則是一個勁兒的替他辯白、開罪。
他猜測,這位小姐應是個溫柔良善的好姑娘,才會見義勇為,將受傷的他救回家。
這樣一想,心房情不自禁又開始怦然躍起,但再想起自己受傷的緣由,俊臉不由得一沉。
「小姐,哪個傻子會說自己是傻子的?」玉珠不以為然的扯她袖子,要她清醒點。
玉珠覺得小姐實在是跟床上那傻子一樣傻了,拚了命的替他說好話,她實在不懂為啥小姐這麼向著那個男人,以至于防衛的基本本能都蕩然無存了。
「若他是個傻子,自然不會說自己是傻子。」陸紛紛理直氣壯道。
「若他不是傻子呢?」
「他就不會說自己不是傻子。」
玉珠糊涂了,「不然他會說什麼?」
「他會……」
「你看我像個傻子嗎?」樓永夜忍笑反問。
「對,就會反問我……」兩主僕愕然瞠目,不約而同回頭瞪視床上終于開了尊口,替自己說話的男人。
「你真不是傻子?」陸紛紛好奇上前一步,毫不矜持的盯著樓永夜那雙已經注入神采,看起來一點都不呆滯的眸。
他真的……好俊俏。她的臉頰不由得又熱了。
「我當然不是傻子。」他頓了下,「不過據姑娘剛才所言,如此回答,似乎才是個傻子!」
她們剛才說的話,他全都听到了?
陸紛紛難為情的臉兒更紅了。
「不……我相信你……不是傻子……」她困窘的結結巴巴。「但……但你剛為什麼……為什麼一臉呆滯呢?」
為什麼?因為他剛在思索,在防衛,在預防眼前的兩人與他的仇家有關,故默不作聲,裝出一臉傻樣,好讓她們不對他刻意防備。
雖然初步判定,這位姑娘只是見義勇為,但不代表他就會完全卸下防心,他身處的環境一向險惡,想暗中做掉他的仇家不少,需時時提高警覺,嚴防受到突襲的情況再次發生。
他這次真是太輕忽了,以為易了容就沒事,誰知還是被看穿。
說到易容,他伸手模了模臉,他臉上的假臉皮已經被卸掉,這不就表示名塘出現過?那是為什麼,他還是被這位姑娘給救了?
「公子?」他怎麼又突然不說話,而且看起來又變得呆滯了?陸紛紛不禁擔憂的喊他。
回過神來的樓永夜這才低聲響應,「姑娘,可能是因為在下頭痛難忍,所以才看起來一臉呆滯吧。」他試圖想坐起身,無力的四肢偏與他唱反調,不給予半點力氣。
他想,這次的傷,可真是嚴重了。
他在昏倒之前迅速點了止血穴,但那傷口太嚴重,置之不理照樣會引領他走向死亡之途,故他猜名塘必定做了緊急救治,否則一般人對他的重傷必定束手無策。他不解的是,既然名塘都出手救治他了,為何他還會被眼前的姑娘所救,而他的侍從卻不見蹤影?
「你別起來。」陸紛紛兩手在空中做按壓的動作,「你受了重傷,又因為倒在雪地中太久發了高燒,昏迷了三天才清醒,這三日都未進食,必定渾身乏力。你等等,我去吩咐廚房幫你熬粥過來。」
她說完話,急急轉身對身後的玉珠道,「玉珠,麻煩你去熬碗粥過來。」
玉珠五官扭曲,看得出不太願意。
這種叫廚房做事的差使,應該叫玉珍或玉玲,怎麼會叫她呢?
「玉珠?」陸紛紛瞪眼。
玉珠是房里的大丫鬟,年紀比她還大上三歲,故較有主見,也敢跟小姐頂嘴。撇開這些不談,她倒也是個忠心的僕人,只是唆了點……不,是很唆,也很愛插手陸紛紛的決定。
所以,只要能有機會將她支開,陸紛紛巴不得她離自己遠些。
玉珠有些無奈的垮肩,「奴婢這就去。」
陸紛紛又找了理由將另外兩個丫鬟支開,好讓屋中僅剩她跟他兩人,才好方便談話。
她站在床沿,居高臨下,覺得不太禮貌,于是忙坐上床沿的圓凳,才要開口,又想到他臥床多日,說不定不僅肚餓,口也渴,畢竟這幾天只能灌以少量的茶湯跟粥汁,說不定他正口渴得緊。
「你口渴嗎?」她問。
看她一直慌里慌張,粉頰染艷的模樣,樓永夜猜測她應該是個單純天真的大小姐,才會對人這麼毫無防心。
說實話,這模樣的她,看起來可愛極了,他不由得卸下嘴角那防備的緊繃,並微微的上揚,露出淺淺的笑。
「若是方便的話,可否請姑娘倒杯茶給我。」他輕聲道。
「當然可以。」她忙起身倒了杯茶過來,想交給他,才發現躺在床上的他根本無法喝水。
這幾天都是由丫鬟以湯匙灌茶水或粥湯,但他人都醒了,總不好還像喂小孩一樣的喂他吧。
「我……」小臉紅了紅,「我扶你起來。」
她先將茶杯放到床鋪上,再伸手橫過他頸下,用力扶他坐起身。
她想做這個動作好久了。
打從將人移來客房後,四周就像是多了數雙監視的眼,所有會踫觸到身體的動作都是由丫鬟代勞。
她很清楚男女授受不親,她一個黃花大閨女實在不該與男人這麼親密,可是她就是忍耐不住心中的波濤洶涌,她想與他接近,想踫觸他堅實的軀體,想……想再親吻他那雙富有彈性的唇,還有窩入他的懷中,與他相擁而眠——就像那晚。
她也不知自己怎麼了,竟會如此瘋狂的渴望一個人,所有的禮法都拋諸腦後,只想與他相依相偎,永生永世不分離。
當她扶起他時,柔軟的胸頂上他的肩,樓永夜雖知這是難以避免的踫觸,仍是心猿意馬起來。
他們的身軀可說是相貼,近到可以聞到她身上的淡淡花香,兩鬢垂落的細發落在他的肩頭,她的呼息就在他的頭頂纏繞,若不是身受重傷,他真有沖動將她一把拉入懷中,吻上柔軟芳唇。
他因乍然浮現的沖動而愕愣。
這種感覺……為一個女人而悸動的感覺多久不曾有過了,好陌生……卻又讓人有一絲懷念?
陸紛紛將他的背靠著床欄,略退打量他坐起的角度是否會影響到傷處。
當兩人四目交接時,樓永夜朝她微微一笑,她心口怦然,有一瞬間,忘了身在何處。
「勞煩姑娘了。」樓永夜低聲道謝。
她羞澀的搖搖頭,將茶杯遞給他,指尖不小心與他的相觸,她的心怦咚怦咚興奮直跳,小臉兒更紅了。
她覺得打他醒來,就換成了她在發高燒,臉上的熱度從未褪下來過,不曉得這位公子會不會發現了她的窘樣?
暗中偷覷他一眼,他看起來神色平常,似乎沒有任何訕笑之意,說不定他以為她的臉色一直這麼「紅潤」,氣色絕佳……這樣想著,也就放下心來。
待他喝了幾口茶後,她方問,「不知該如何稱呼公子?」
眼前直率的姑娘很明顯是對他動了情上了心,而他亦對她起了悸動,但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隨意暴露真實姓名,等于將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于是他深思熟慮後,開口造了一個偽名。
「在下姓吳,單名一個岳。」
「月亮的月?」
「山岳的岳。」
「噢……對……哈……」她掩嘴不好意思的笑,我在想什麼呢,呵呵……」
陸紛紛雖然表面笑著,心里卻很想哭。
嗚嗚……她在干啥啊,怎麼一直出糗耍笨?
「敢問姑娘芳名?」樓永夜問。
「奴家姓陸,閨名紛紛。」
「紛紛……」他在口中喃念她的名。
听到他直接喊她的名,小臉又是一紅。
男人很少叫月亮的月她覺得自己在他面前就手足無措起來,尤其在他清醒之後,只要一被那雙好看的眼盯上,心跳就亂了方寸,腦子也登時變成了一團漿糊,思想跟嘴巴完全連不上,說了啥亂七八糟的,總是要出口才愕然發現。
「我的……我的名字是我娘為我取的,我出生在春末,當時在我娘親的房間窗口有一株櫻樹,風一吹,落英繽紛,所以我娘為我取名為紛紛。」
「落英繽紛,陸紛紛……」他笑,「好美的名字。」
「謝謝。」他的贊美讓她害羞抿唇微笑,「那公子的名字有緣故嗎?」
「不就是父母希望我能像山岳一樣昂首于天際。」他玩笑道。
「是擁有偉大志向的好名字啊!」她違忙稱贊,就怕贊美得太晚了,他誤以為她不是真心。
「我雙親若能親耳听到姑娘的贊美,一定會很開心。」可惜,那並非他的真名。
「公子的雙親……」她遲疑的問,「不在了嗎?」
他輕嘆了口氣。
「很抱歉,我不該問的。」他搖頭不語。
一時之間,陸紛紛覺得氣氛尷尬起來了,慌忙又想找話題。
「對了,公子是怎麼會倒在大雪中的?而且你的胸口有好長一道傷口,不過奇怪的是,血流不多,是公子做了緊急救治嗎?」
聞言,樓永夜的眼神合了下去。
一把銳利的刀,自他的胸口中央砍了下去,差一點,就斷了他的肋骨,切開了他的心髒。
還好他反應機敏,適時避開,讓對方無法一刀直接取命,並毫不戀戰的迅速逃離,才得幸存。
一受到刀傷,他立刻點了止血穴,否則光是大量失血就足以奪他性命。
「可能是傷口不深,所以血流不多,只是長度看起來嚇人而已。」樓永夜平聲道。
「公子是為何受傷?」
他再嘆了口氣。「在下本是想到江南去投靠親戚,沒想到半路過劫,盤纏全被盜賊搜括,差點連小命都沒了。」他編的故事,是從適才主僕兩人的對話所得到的靈感。
「果然是半路過劫!」陸紛紛心想她猜得真準。
「姑娘……唔。」他胸口發悶,一口氣提不上來,痛苦的捂胸。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我馬上請人叫大夫過來。」她慌忙走向門口。
「姑娘,不用!」他抬起頭咬牙道,「等會就好了。」
「真的不用?」她一臉焦急的走回,「是我不好,明知你剛醒來,卻還要你交代那麼多事。你先躺下,等等玉珠送粥過來,我再扶你起來喝粥。」
她協助他躺下,拉起暖被蓋上時,小手忽地被握住了。
「謝謝你,好心的姑娘。」
她紅著小臉搖頭,「別這麼說。」
樓永夜輕輕閉眼歇憩,同時松開了手。
她端坐在凳上,小手互握,他握著她手的力道尚殘留,她情不自禁輕撫他捏過之處,嘴角暖暖揚起,戀慕的目光在俊顏上來回。
她好喜歡這樣端凝著他,視線一落在他英挺的五官,就難以移開,而且她還曉得他的嗓音了,他有一副低柔的嗓子,笑的時候很溫柔,說話的時候更溫柔,讓她有如沐春風之感。
她就像在春風中飛舞的櫻花,只想跟著他打轉、旋繞,春風吹到哪,櫻花就飄到哪,而如果可以,她也想跟他生死相隨。
可是她已有未婚夫了。
一想到此,她不由得暗惱咬唇。
她曾多次請求父親,不要將她嫁給那個書呆子,她希望她的夫婿是她喜愛的,家中富不富貴,是不是在朝為官,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喜愛他!
一向順著女兒的陸金廣,在女兒婚事這方面,卻是出乎意外的堅持。
他陸金廣啥都有,有美妻,有嬌女,有萬貫家財,就缺一個頭頂官威的女婿。
只要他有個狀元女婿,就不會有人說他財大氣粗,說他是個暴發戶,好似他只是擁有幾個臭錢的俗人罷了。
他可以忍耐這樣的批判,但他不希望他摯愛的妻女亦忍受這樣的流言蜚語,更何況,對他所下的決定,十個有九個反對的妻子,倒是挺贊同他所挑的女婿,她一樣看好他的大好前程,斷定她的女兒有當官夫人的好命。
可誰知道,陸紛紛根本不在乎名聲、不在乎金錢,她只想要有個她喜歡的人,愛她像父親愛母親一樣的男子陪在她身邊就好。
但她的雙親不懂!
她懊惱得幾乎要滴下淚來。
「小姐,熱粥來了。」端著粥的玉珠快步走進來。
一進房,發現竟然只有小姐跟來路不明的男人共處一室,玉珠臉色大變。
「玉玲跟玉珍呢?」她左顧右盼。
「我有事吩咐她們去做了。」陸紛紛回道。
玉珠暗里偷翻白眼,心想這小姐的心思可說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小姐,」玉珠上前一步,低聲道,「請別忘了,您已許過婚配。」
「別提那事!」她別開臉去。
「小姐要奴婢不提,奴婢就偏要提,免得小姐老是忘了,您還有個未婚夫來年赴京春試,一功成名就,就要回鄉娶您為妻。」
「我不嫁他!」她癟著小嘴。
「小姐……」
「那是爹指定的婚事,我才不依!」她咬牙低喊,「我要許配人家,何必論條件?要錢,咱家多得是;要名,我可不希罕。那人是舉人又如何,來年可能狀元及第又如何?小姐我就是不希罕!我爹說咱家銀兩多,容易遭到覬覦,所以要有官府撐腰,若女婿是朝中人,更為有利,這種說法,不就等于為了家中產業賣女兒嗎?要是你,你願意?」
「小姐,奴婢相信老爺不是這個意思……」老爺怎麼可能為產業賣女兒呢,這世上沒人比老爺更疼小姐的了。
「不然是何意思?他根本不管我怎麼想,他說風就是風,沒得商量,真是氣死人了!」
「可即便如此……」
「別勸我了,我不听!」她搶過粥來,回身,瞧見躺在床上的樓永夜,不禁擔心剛才爭論的音量不知是否過大,吵醒了他,更甚者,被他听見了內容。
她不希望被他知道,她已經許了婚配。
她小心翼翼的走過去,輕聲喊道,「吳公子?」喊了一聲,沒動靜。再喊,總算看到他長如羽毛的睫毛動了動。
看樣子他剛是睡著了,未听見她與玉珠的爭執。陸紛紛松了口氣。
假裝睡著的樓永夜睜開眼,微笑了下。
「喝粥。」她輕柔的說,滿溢的柔情似水。
她剛想扶他起身,玉珠就已過來搶走這份工作。
陸紛紛暗惱玉珠的多管閑事,心想玉珠總是千方百計隔絕她與吳公子的相處機會,她曉得她這麼做,全是顧慮她的名節。
她清楚玉珠的用心,可是就是不開心。
她不懂為什麼不能順她的意。她喜歡這個人,何錯之有,偏玉珠就愛時時拿出未婚夫來提點她,不可有貳心。
她的心的確只有一個,但不是給了未婚夫,而是給了這位吳公子呀!
有沒有辦法能讓父親退婚,改將她許給吳公子的?
「小姐,由奴婢來。」玉珠手貼上陸紛紛手上的碗。
「我來就好。」陸紛紛與玉珠暗中拉鋸。
「小姐,照料的事,由奴婢來就行。上回夫人不是請您繡個荷包給許舉人赴京趕考時帶在身上嗎?您要不要去把它完成呢?」
玉珠竟然當著吳公子的面提出她的未婚夫?陸紛紛又羞又氣。
她正想開口說什麼時,沒想到玉珠竟轉頭對樓永夜說了,「許舉人是我家小姐的未婚夫,來年要上京趕考,等取得了狀元,就要回來迎娶小姐。」
陸紛紛慌亂的瞥了樓永夜一眼,卻見他面色平常,似乎未因她有未婚夫一事而感到震驚。
「那真是恭喜小姐了。」樓永夜淡笑道,心口卻是隱隱發緊。
原來這位小姐早就許了婚配。听她剛才與奴婢的爭執,似乎不是很滿意這樁婚事,但父母之命,不可違背,更何況是擁有大好前程的舉人,對一名商賈之女來說,可說是天降良緣。
「小姐將來可是個狀元夫人呢。」玉珠意有所指。
「狀元……」樓永夜低笑了下。
「不知公子可有得過功名?」玉珠問,眉宇間多少有些勢利之氣。
「在下一介平民,過的是普通日子,也僅識得幾個字,功名離我太遙遠。」他回得不卑不亢。
玉珠笑道,「有種肉叫天鵝肉,可不是每個人都吃得起。」
玉珠諷刺之意太顯明,教陸紛紛又羞又氣。「玉珠!」
「小姐,您快去繡荷包吧,萬一夫人問起,不好交代。」玉珠面色自若,絲毫不將陸紛紛的怒氣放在眼底。
「我要不要繡荷包,豈是你一個丫鬟能左右我的?」陸紛紛生氣的欲奪走碗,指尖才踫到碗面,玉珠忽然松手讓碗跌下地。
厚度硬實的陶碗僅摔碎了一小角,粥卻灑了一地。
「欸,這鮑魚粥,也不是每個人都喝得起。」玉珠又出涼言。
陸金廣早對玉珠有交代,絕對不能讓小姐跟這陌生男人走得太近,他怕會有意外。玉珠個性耿直又忠義,主子交代不敢不從。她雖然是陸紛紛的丫鬟,可當初她一家走入絕境,差點全家上吊自殺時,是陸金廣一時好心,買下了她,紆解家中困境,這份恩德她永遠惦記心上,打定主意要防止小姐「誤入歧途」。
一個身受重傷倒在雪地里,身邊無任何奴僕,衣著普通,身無分文的男人,絕對不可能出身大富大貴之家,這樣的男人,就算擁有一張好皮相,也配不起她家小姐。
小姐絕對是被這張俊美臉皮給迷了!
她很清楚小姐打小受夫人燻陶,只喜歡漂亮的事物,但夫人可沒教小姐,夫婿也要挑好看的!
一個男人的社經地位遠勝過皮相的重要,小姐不明白,她可清楚得很,因為她爹就是個美男子,但除了那張臉,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可提得出來的優點,更別說因嗜賭而讓家中陷入困境,是故,她對長得好看的男人沒有半點好感。
男人,生那張好看的臉皮,是為了迷感女人為他們做牛做馬,小姐太過單純天真不明白,所以她玉珠得將小姐保護好,不受壞男人染指!
「玉珠?」陸紛紛不明白她的丫鬟平日唆歸唆,但絕對不會跟她正面起沖突,今日她是怎麼了?吃錯藥了?「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看你干脆去休息吧,你剛說的那些,一點都不像你會說的話!」
玉珠听到陸紛紛的話,堅決差點松動。
她的小姐有點任性,有點驕縱,思想十分天真,單純而不知人間險惡,但也是個溫柔、體恤下人的好主子,所以,她更必須將她拉回正途。
這個時候,剛辦完事的玉玲走回來,玉珠立即對她喊道,「去廚房熬份粥過來。」
「粥?剛不是小姐要你熬了?」玉玲納悶。
「粥不小心灑了。」玉珠不容置喙道,「你再去熬一碗過來,我把這整理整理。」
陸紛紛清楚的明白,玉珠是打定主意不離開這房間,要嚴密監視她了!
她懊惱氣憤的咬唇,卻是無計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