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
隨侍在側的采兒連忙扶住她,淚汪汪地勸道︰「您要堅強呀!」
暗香濃點點頭,勉強站穩身子。
是啊,天齊曾說過,最愛她這天塌下來也想自己頂著的骨氣與傻氣,她要撐住,絕不能倒下!
可是……
只要你露出一丁點難過,我可是遠比劍刺刀割還痛,你啊,根本就是我的死穴!
知道了,我負責到底就是,我怎樣也會比你多活一天,好把你寵得無法無天。
他明明說過的,舍不得她難過、一定會活得比她久,如今卻守不住誓言,棄她而去了嗎?
「香濃,振作些!」
鳳頭拐杖擊地的巨響震醒了傅香濃,這才發現自己眼前一片迷蒙,早已淚流滿頰。
「皇上已在擬詔,不久後官兵便會到來,我們兩個老的死不足惜,可你月復中骨肉是我們南家僅存希望,所以你無論如何都得活下去,將孩子撫養成人。」南老夫人拄杖起身。「高壯,夫人的安危就交給你了,請你無論如何都得保住夫人,千萬別讓夫人落入追兵手中,老身在這兒給你行大禮了——」
「太君請起!」高壯跨前一步,及時扶起欲向他下跪行禮的南老夫人。「高壯以性命立誓,絕不負太君所托。」
「不,要逃一起逃!」傅香濃急急扯住南老夫人衣袖,再看向公公。「女乃女乃、爹,我們一起走。」
南老夫人搖搖頭,豁達一笑。「我年紀大了,身子骨又不好,禁不起奔波,跟著只會拖累你。反正我已經活夠本,與其客死他鄉,寧願在王府里了結此生。」
「我行動不便,更不用說了,只會成為累贅。」南老將軍拍拍自己毫無知覺的大腿,感嘆地接著說︰「想不到我一生叱 沙場、為國賣命,臨老卻被昏君冠上通敵叛國這等莫須有的奇恥大罪……香濃,爹死不足惜,但你務必要逃出生天,平安將孩子產下,若是男孩,日後或能為我南家報仇雪恨,女兒也無妨,終歸是能為我南家留下一條血脈,爹在天之靈一定會保佑你們母子倆,所以你一定要堅強活下,知道嗎?」
「爹、女乃女乃,我……」看出長輩們心意已決,傅香濃早已泣不成聲。
「時候不多了,高壯,李總管已在後門備好馬車,你快帶著夫人離開!」南老夫人急著催她成行。
「高壯,夫人就交給你了。」
采兒突然冒出一句,說完便屈膝一跪,對著傅香濃磕了個響頭。
「夫人,采兒就在這里向您告別了,請您務必保重。」
「采兒,你在說些什麼?」傅香濃伸手要去拉她,卻被她揮開。
「我想過了,夫人,您大月復便便,哪禁得起官兵圍捕、快馬逃命,就讓采兒替您受死吧!」采兒方才听著他們對話,心里早有了打算。「只有這樣才能瞞住筆上,不再派官兵千里追捕、斬草除根,您和肚里的小主子就不必日夜擔驚受怕,安然活下。」
「別胡說了!」傅香濃听了心如刀割,急著推翻她的傻念頭。「你和我面容完全不同,如何能瞞過眾人?再說我有孕在身、你雲英未嫁,官兵一看便知真假——」
「所以我打算火燒王府。」采兒早想到這一點。「讓官兵急著滅火,不但可以讓您有機會月兌逃,而且到時只有太君、老將軍和我三具燒得面目全非的焦尸,任誰都會將我當成您。」
南老夫人听了感動不已。「采兒,沒想到你竟是如此盡心護主的忠僕,老身在這兒替南家列祖列宗,先跪謝你的大恩了!」
采兒連忙跟著跪下。「太君千萬別折煞奴才!若非夫人搭救,采兒這條命早在七年前就沒了,哪還能隨著夫人陪嫁至京城,跟著吃好、穿好,無憂無慮度日,采兒這麼做是應該的。」
「胡說!我當年救你可不是為了讓你當我的替死鬼!斑壯,快拉她起身!」傅香濃喊了半天,卻不見高壯有任何動靜,更加心痛又心急。「高壯,采兒可是你未過門的媳婦,難道你也允她做出這般傻事?!」
采兒噙著淚,搶在震驚過度的高壯回過神前,含笑說︰「高壯,我相信你也知道這是最好的法子,若非夫人,我不可能有幸和你相遇,還蒙你不棄訂下婚約,夫人如同我的再生父母,這條命是我該抵的,你若真心憐惜我,就別阻攔我報恩,讓我怨你一生一世。至于欠你的情債我來生一定償還,求你成全,快將夫人帶走……」
斑壯聞言心痛如絞,雖然從未婚妻堅定的眼神中,讀出她心意已決,再無轉圓余地,可情義兩難,實在讓他不知該如何取舍。
「不、我不許你這麼做!」傅香濃淚如雨下。「該走的是你和高壯,皇上要滅的是南家,你們不該受我們拖累,如果要以你命換我命,那我寧願——」
為了不給任何人阻止自己的機會,采兒毫不猶豫地拔下頭上銀簪,猛力刺進心窩。
「采兒!」高壯撕心裂肺的悲吼幾乎震動整座屋宇。
目睹此景,傅香濃張大了嘴,竟喊不出半點聲音,腦子想著要飛奔到采兒身邊,雙腳卻無法動彈,只覺得淚如泉涌,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高壯……別難過……」
采兒無力地落在狂奔而來的未婚夫懷里,她吃力地抬手抹去那張方正臉孔上急落如雨的淚。
「能讓你愛著,我……覺得很幸福……夫人就……交給你……來生再……見——」
「采兒、采兒!」抱著在他懷中香消玉殞的未婚妻,高壯哭得肝腸寸斷。
「采兒……」傅香濃雙腿一軟,哭喊著。
「你們兩個還不走!難道想讓采兒白死?!」南老將軍率先從震驚中回神,拿起檀木幾上的油燈,用力擲向堂上的觀音畫像,火苗瞬間漫燒起來。「快、快走!」
暗香濃只是搖頭,一手緊握著采兒還微溫的小手。「不!爹、女乃女乃,要走我們一起走,再帶采兒去找大夫——」
「采兒已經氣絕身亡了。」
斑壯一語戳破她的希望,他忍著傷痛放下采兒,眼中有著豁出性命的決絕。
「夫人,別讓采兒死不暝目,您的命已經不只是您一個人的,無論如何您都得活下,我們走吧!」
是啊,她的命已經不只是她一個人的,是和她情同姊妹的采兒以命換來,如果她死在這兒,采兒多冤?南家的血海深仇又有誰能報?
暗香濃咬緊牙關,逼著自己強忍悲慟,朝著采兒的尸身磕了三個響頭,拔出她胸前的銀簪,轉身再向女乃女乃和公公叩首。
「女乃女乃、爹,香濃不孝,只能來生再承歡膝下,就此叩別了!」
早已老淚縱橫的南老夫人扶起她。「香濃,你是個好媳婦,只可惜我們齊兒福薄。走吧!千萬別回頭。」
她點點頭,緊握著手中的銀簪,跟著高壯快步離開。
擺夜中,一輛馬車飛快從將軍府後門駛離,傅香濃忍了一會兒,終究還是禁不住掀起轎簾,回頭望一眼,不期然讓那飛快從佛堂一路往外燃燒整座王府的大火映紅了眼,也燒灼了心。
「女乃女乃、爹、采兒……」
她抿唇低泣,在心中痛下決定——
無論付出任何代價,這滅門之仇她非報不可!
「……天齊!」
從惡夢中驚醒,傅香濃一時還有些茫然,望著這茅草覆頂、綠竹圍牆的簡陋房舍,直到看見躺在身旁的小男嬰,她才想起自己置身何處。
逃離將軍府後,她的災厄並未斷絕,李總管和高壯駕車載她遠離皇城,卻在山路上被成群盜匪攔下。
斑壯拚死開路讓李總管帶著她先逃,沒想到仍有一名盜匪追上,一刀砍進馬車、傷了她的面頰。李總管為了救她,舍身拖住那名盜匪不放,她卻來不及控制住受驚失控的馬兒,整輛馬車墜入山谷。
被拋出車外的她滿身是傷,仍然一手緊緊護著肚子,不放過任何能攀住身子、止住墜勢的東西,一心為了月復中孩兒努力活下去!
彬許是老天垂憐,真讓她死里逃生,還順利地產下孩子,甚至奇跡般遇見一名上山采藥的女大夫——常相思,不只出手相救,更好心將他們母子帶回這鄉間藥鋪收留。
半年多的觀察後,她發現常相思這位面冷心熱的女大夫,其實有著俠義心腸,更難得的是她曾在不經意間,透露自己堅信「南天齊將軍」不可能降敵叛國,對于昏君將南家滅門抄家一事十分不以為然,也讓她開始考慮向常相思坦承身分的可能。
她想報仇,卻不願讓無辜稚子跟著她涉險,她死不足惜,但怎麼也得保住南家這僅存的香火。
李總管和高壯生死未卜,她只能自立自強,假使有個能讓她安心托付幼子之人——
「相思,快開門!」當初和常相思一起救了她的安七巧,一早便在藥鋪外扯著嗓門大喊︰「香濃、香濃,快來看看這個人你認不認識!」
暗香濃听見了,臉色霎時蒼白如雪。
為什麼問她認不認識?
難道采兒的尸首終究瞞不過官兵,皇上仍派人尋來了?
她一手緊貼著自己狂跳不停的心,一手撫著頰上的刀疤,深吸口氣,試著穩住心緒。
沒事的,認得她的人不多,加上臉上這條丑惡刀疤,就算官府找上門來,只要她抵死不認——
糟了!當初被救回來時一時失防,對救命恩人道出了真姓名,加上七巧這麼一喊——
叩、叩、叩!
急促敲門聲後,房外傳來了常相思的聲音。「香濃,你醒了嗎?」
「醒了。」
暗香濃打開門,明白該來的躲不過,只能堅強面對。
「快!躺回床上,把衣袖卷起。」
雖然不明白常相思用意為何,但傅香濃發現她向來波瀾不興的美顏,此刻難得地顯露出焦慮,沒來由地覺得自己該听命行事,便乖乖月兌鞋上床。
暗香濃滿月復疑惑,因為常相思不由分說便拿起毛筆,沾著手上以青缽盛著的濃稠紅色汁液,不斷點在她露出衣裳外的手足和臉頸,那汁液還發出一股濃重腥臭味。
「我要讓你看來像是全身長滿不明膿疹的病奔,無論七巧帶來的人是誰,肯定都認不出你,甚至不敢近身。」常相思越過她,抱起睡在床內側的男嬰。「預防萬一,我先將翔兒抱回我房里,就當他是我撿到的棄嬰。你放心,我會盡全力保住他。」
暗香濃杏眼圓睜。「你、你知道我是誰?」
常相思悠然一笑。「如果我沒猜錯,你應該是永康王妃、南天齊將軍的妻子。」
暗香濃頓時怔住。
她深信自己從不曾提過半句有關身分之事,只在常相思頭一次提起南家事時一時心慌,摔碎了藥碗,可萬萬想不到眼前女子非但擁有傾國美貌、高超醫術,且心思細膩至此,竟然只憑一點蛛絲馬跡就推敲出她的身分。
「無論是矢口否認,或者放聲大笑,都好過你此刻讓人一眼看穿的驚訝。」常相思搖搖頭,娥眉輕蹙。「要瞞過別人,先要學會藏住自己所有情緒,否則——」
「相思!」
安七巧的叫喚傳來,打斷常相思的話。
「總之,沒有我的通知,你就躺在床上當個活死人,一切交由我處理。」
「相思!」在她抱著男嬰跨出門坎前,傅香濃急急喚住她。「如果我有個萬一,翔兒就托你幫我扶養成人,告訴他,他的全名叫南恆翔,他爹是萬民景仰的不敗將軍,叛國之事是奸相馮步勤和他女婿連手栽贓設陷,要他牢記為南家報仇雪冤!」
暗香濃賭了!
她賭常相思是值得信任、托付之人,賭這位小了她好幾歲,處事卻比她更鎮定沉穩的女大夫,明知她是朝廷欽犯仍敢窩藏,必然有著一副俠心義膽,絕不會貪生怕死,出賣他們母子。
拔況在這緊要關頭,她也無從選擇了。
「冤冤相報何時了?」常相思感慨一嘆。「不過你盡避放心,我無意婚嫁,幫你扶養翔兒長大也未嘗不可,只是屆時他若無能耐,比起為死去之人報仇,我寧可讓他為自己而活。」
不等傅香濃回應,她說完便抱著男嬰快步離去。
暗香濃怔忡片刻,細細咀嚼完常相思言下之意,明白她會將翔兒的幸福置于家仇之前,這才緩緩浮現一抹笑意。
畢竟身為一位母親,孩子過得平安、幸福才是首要,家仇報不報也是其次了……
暗香濃躺在床上等了一會兒,沒有官兵破門而入,倒是相思去而復返,說是安七巧在城里救了一位拿著畫像尋人的落魄男子,趁著對方目前昏迷未醒,要她去認認究竟是敵是友,因為那畫像中的女子…似乎是她。
背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進入藥鋪,傅香濃屏息走近那名躺在榻上、衣著襤褸的瘦削男子——
「高壯!」
一瞧清那張憔悴、狼狽的容顏,再看他空蕩蕩的左袖,傅香濃的眼淚頓時奪眶而出,不必問也知道他的左臂是為何而斷,又是吃了多少苦才尋來此地。
「相思,請你一定要救活他!」
斑壯的忠心讓傅香濃感動不已,便向常相思下跪求助。
「要用上再昂貴的藥材都沒關系,請你務必要讓他恢復健康。」
「知道了。」
常相思扶起她,一口允諾,立即為高壯把脈診視。
「七巧,謝謝你救了他。」傅香濃轉身向安七巧道謝。
「沒什麼,不過是舉手之勞。」安七巧爽朗一笑。「不過,看你那麼緊張,這人究竟是你的誰?」
「他——是我妹婿。」她打心底將采兒認為親妹,說高壯是她妹婿也不算說謊吧?
「那你妹妹——」
「七巧,請你幫我汲水煎藥。」
常相思忽然打斷她的問話,還快手抓了半夏、竹瀝、石菖蒲等藥材,塞進藥壺里遞給她。
「好。」
熱心的安七巧沒多問,拿了藥壺便離開,傅香濃心里明白常相思是故意將人支開,免得她被問得不知該如何以對。
「他的未婚妻……為了做我的替死鬼而自盡。」傅香濃望著高壯,滿心愧疚。「他的左臂,應該也是為了幫我擋住盜匪追殺時被砍斷的。」
常相思手下銀針一頓。
暗香濃慨然長嘆。「為了我肩上所扛的人命,仇,還是非報不可。」
「嗯。」
「但是誠如你所言,我也不想讓翔兒卷入仇恨之中,所以家仇由我一肩扛起,成與不成,都到我為止。」
「嗯。」
「翔兒就拜托你了。」
「嗯。」
「你真的願意?」傅香濃凝視著她冷凝美顏,淒然地笑。「我打算走的是一條不歸路,無論成功與否,恐怕都無法接回翔兒,帶著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只怕你真的很難出嫁——」
「我只想一生習醫濟世,根本不願婚嫁,被秦家退婚之後,這念頭更加根深柢固,無論有沒有翔兒,我都不會成婚。」
常相思淡淡說著,手上忙著用桑皮紙和藥卷成艾條,為高壯施起雀啄灸。
「身為大夫,我只懂救人,不能害人,報仇之事即便能幫我也不願意。至于翔兒,我答應會將他視如己出,你什麼時候想來接回他都行,就算不回來,我也會把他扶養成人,讓他傳承南家香火——你別再跪、也別說謝,怪別扭的。」
暗香濃連忙直起身子。「相思,能結識你,真是我和翔兒的福氣。」
「我只是不忍忠良絕後,什麼都別多說了。」
暗香濃點點頭,不再多言。
既然翔兒安全無虞,等高壯病愈,她就能放手一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