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觀察了別人三天,也被觀察了三天,終于在第三天武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冉待選,你實在是個聰明人。」
此話一出,所有困在公文署里,假裝認真在抄寫公文的新舊待選紛紛抬起頭來。
能被今科最受看好、連得三甲、前程光明的石履霜如此夸贊,哪能不听一听?
倘若能如石履霜一般,也得個甲字……明春不就授官有望了?
「呃?」
正在抄寫公文的冉小雪也抬起頭來,不解地看向涼涼坐在一旁、喝茶閑看公文的石履霜,微微困窘起來。
「履……石待選怎麼……這樣夸獎我呢?」
冉小雪有點意外他會到公文署來。
天官府公文署一直是待選闢員眼中暗不見天日、升遷無望的地方,人稱「待選無問」,正是指,被分派到此地的進士們,注定無法早日月兌離抄抄寫寫的人間苦海。
石履霜才華卓絕,自然在什麼地方都能得到賞識。
是以三日前,看見他跟在吏部卿身後來到此地,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她自也是訝異的。
但更令他不知道所措的,是他故作疏離的態度。
也罷。向來隨遇而安的她,不急著要他說清楚,且再觀望看看。
下意識撫上系在腰間的錦袋物,定了定神,冉小雪平靜地看著他有些刻意的姿態——
放下手中的鹽政公文,深知自己一舉一動都深受矚目的石履霜,此時緩緩走到她面前,狀似悠哉地倚在她桌案邊,隨手把玩起她硯台上的松墨,極其清楚地道︰「難道不是?冉待選必是明白,這小小一座公文署聚納了來自全國各地的陳情與需求,日日抄寫公文千百卷,勝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眼界全開,境界遠勝他人,是以……」
「如何?」她靜候他將話說完。
「來者不拒。」
石履霜意有所指地看著她公文籃里,被人趁著她不注意時偷偷塞進的公文折子,一份接著一份,不管她怎麼抄寫,她籃子里的公文總是有增無減……
「想來這些將自己負責抄寫的公文放進你竹籃里的人,皆是眼界狹窄、授官無望,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一年待選餅一年,年年入寶山去空手而回的愚人啦!」
此話一出,果然點醒夢中人。
方才趁著小雪太專心抄寫,無暇注意其它的趙、錢、孫、許四位待選紛紛站了起來,赧著臉取必自己放在冉小雪竹籃里的公文。
「冉待選,不好意思,我的公文不小心放錯籃子了。」四人異口同聲,趕緊將石履霜口中的寶藏拿回去當秘笈自己練。
又護她!冉小雪微微揚唇。
「既然石待選也知道公文署有如寶山,怎地你連一份公文也不抄,全丟進我竹籃里?」
此話一出,其他人又是一驚。原來冉小雪不是毫不知情啊!
石履霜眼中笑意盈盈,但因背對著她,窗外微光在他側臉投下陰影,沒教冉小雪瞧見他笑顏。
「履霜過目不忘,早先將公文分類歸籃時,已讀過一次,不必再抄寫。」
「你的意思是要我代抄?」還以為他贈她甲字,是將她當朋友看了,此番入公文署也是舍不得她,看來是她自作多情呢。
「冉待選寫字快,你慢慢抄,冬日天色暗得快,假若天黑後還抄寫不完……」有意頓了頓。「若抄不完,如何?」她揚眉問。
我留下來陪你。若不能點燭取暖,正可將你抱滿懷。
忍痛放棄這下流心思,石履霜遺憾地道︰「履霜就代替你去執帚掃地。」
代替冉小雪掃地?
其他人耳朵豎起,拼命偷听石履霜對于「掃地」又有什麼過人見解。
丙然石履霜理所當然道︰「掃地可活絡筋骨,筋骨一通,自然耳清目明。人見我白天抄寫公文,夜里灑掃廳堂,做事比其他同年勤奮,定有過人之處,比起當了數年冗官卻不思振作的人,可不若天壤之另;來日授官,能不留個優缺給我麼?」
「是啊!怎麼就沒想到呢。」趙、錢、孫、許四位待選不約而同,靈犀一開,撫髀大喊一聲。
他們與冉小雪同樣連拿數丙,待選多年卻至今未能授官,到如今竟成了冗官,美其名是進士待選,實際上只是拿著微薄薪俸的抄書員。假使真要一輩子抄書,當初又何必考上進士呢?沒想到待選餅一年又一年,竟然已心灰意冷到不思振作如斯了啊……
見此情狀,冉小雪眼神中添注了些許溫柔。
以住,她雖然也替這些同僚擔心,卻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才能不傷人自尊,又可以提醒他們應該做好自己的事。
沒想到他才來這里三天,就已經看得這麼清楚了。
尉蘭說他涼薄,她卻不這麼認為。
一個涼薄的人,不會有意別人生死。
如果石履霜涼薄,那麼當年通天樓倒下時,他不會手里還提著一個孩子。
如果石履霜涼薄,那麼他今日不會站在這里阻止她繼續當濫好人,也點醒其他人應該潔身自愛。
冉小雪忽地離開座椅,繞行到石履霜面前,想仔細看看他。
履霜他……如今面貌已有改變了麼?如果不再那樣憤世,他……能不能對她笑一笑?
發現冉小雪一臉盼望地看著他,石履霜不覺抿起唇,略不自在地道︰「冉待選不抄公文,這般痴痴看著履霜,不怕履霜誤會?」
「誤會什麼?」誤會她喜歡他麼?
「誤會冉待選對履霜有好感?」渾不覺說出了自己心底渴望。
「倘若我說是呢?」她確實喜歡他呀,說出來也不怕人家笑的。
她真喜歡他?石履霜眼色先是一怔,又立時黯淡。
她所謂的「喜歡」,可能就跟喜歡紀尉蘭沒兩樣。冉小雪待人一向敦厚,他不是不知情,更甭提現在的他,還沒有資格……他配不上她。
猛然回過神來,發現其他人還豎著耳朵在听,他擰起眉。
「請不要隨隨便便說出這種容易引人誤會的話。」要是傳了出去,會有多難听,他都不敢想像。
「可我並不是隨便說說的。」小雪急著澄清,完全沒顧慮到這樣的話听在旁人耳中作何感想。
「那就……唔……」石履霜話說到一半,忽被人以手掩住唇。
只見冉小雪掩住他唇,溫暖地看著他有意回避的眼眸道︰「履霜不必現在回答我,等日後……日後你覺得可以了,再說出真正心意吧。」
他眼里閃過一絲驚慌,卻堅定地移開她手。
看著她嫣紅頰色,他咬咬牙,又道︰「小半子也妄想追上天上雄鷹?」
冉小雪微怔。怎麼連履霜也知道?「我……」
石履霜轉過身背對著她,才有辦法繼續道︰「你追不上的,放棄吧!我心里只有前程,誰都不能擋在我路上。」
這樣可以了吧?他自問。
碑清彼此界線,誰都別耽誤誰。
只見冉小雪輕嘆一聲,看著石履霜背影,沒再說話。
石履霜大步走開時才又道︰「快把公文抄寫好,別老發呆,弄到天色都暗了才曉得時候不早。」
「唔……」小雪低諾一聲,飛坑詔起筆來。
爾後,公文署的待選闢員們經常听見他們的對話——
「又發呆,快抄!」
「唔。」
彬者——
「冉待選,把這份公文抄完後,跟我一起送到邸報館去。」
「唔。」
又或者——
「你們這些不思長進的冗官,效率這麼差,是想拖累誰!」
「是是是。」
石履霜儼然成了公文署的暗部主管,鞭策著眾待選們努力上進,此後三個月內,天官府此署竟成了辦公效率最好的官署。
每日公文一送到署內,大家便搶著抄寫,一下子將公務做完,竟然還有時間灑掃勤讀,弄得人人月兌胎換骨。待選之期結束後,新一年的選闢日上,此署的待選進士們出人意表的都得到了官職,真真是出頭天了。
冉小雪離開廳署後,李長風眯起眼眸,視線投向門外一隅。
這青年守在那里也好些日子了,他不膩麼?
前幾日特地問過樂采,知道他是今科狀元石履霜。此人自我請纓進入公文署見習一事,朝堂上無人不曉,他自也是知道的,只是沒想到啊……
見冉小雪離去,那守在外頭暗處的青年也要離去了。
李長風微微一笑,有意無意對著外頭夜色道︰「你不進來麼?」
正要離開的石履霜腳步一頓,沒有回轉過身。
李長風不知何時已起身走到門邊,對著那微僵的挺撥背影道︰「你一直不肯進來,叫我不知好不好與你說話,實在頗令人為難呢。」
石履霜總算轉過身來,看著站在燭光下的李長風道︰「冬官長夜訪天官府,名不正言不順,才令人為難呢。」
冉小雪這傻子,她到底知不知道這兩鬢微斑的男人是當今皇朝冬官首長?
看她一邊掃地奉茶,一邊和這男人聊天,往往一聊就大半夜……越看越教他不是滋味。就算再怎麼沒心眼,也該懂得避嫌吧!要是不小心被人撞見,害他替她緊張,守在外頭喂蚊子……
名不正言不順?李長風不怒而笑道︰「確實。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我總不能當著眾人的面獨厚冉小雪。」
「換言之,她連得三丙,只為冬官長一己之私,想把她藏起來不讓別人看見?」石履霜諷刺道。
「可不是。倘若教人知道了,會有些麻煩啊。」李長風絲毫不覺羞恥地道。
「冬官長怕麻煩,卻沒為她設想。倘若她今日不在公文署,或許日後還能有別的選擇!」早覺得冉小雪連拿三丙事有蹊蹺,卻沒料到會是因為上級首長的私心。
「別的選擇?」李長風微一挑眉。「石待選當真認為冉小雪適合去別處?」
不適合。石履霜心底明白,冉小雪處事不懂得防人,光一個小小鮑文署都能陷她于萬劫不復了,要是到了其它地方,只怕會被打壓在地上;若幸運些,或許還能當個小吏,但那豈不委屈她?
盡避如此,他對于這些上級們的私心做法,還是十分感冒。
「就算她已別無選擇,但冉小雪的努力與等第不成比例,這對她來說並不公平。」
打抱不平?原來如此呵。李長風撫著發鬢邊的帽纓笑道︰「雖然不知道石待選與冉小雪交情如何,但兩位似乎關系匪淺。」
總算明白何以過去這三個月來,公文署其他待選紛紛搶著灑掃廳堂,教他幾乎沒有機會與冉小雪徹夜長談,每回都得捉緊時機,才能跟冉小雪聊一會兒,順便挖掘她在建築工務上的天賦。冉小雪實是他為官二十年來所見過最有冬官府特質的進士。
「我與她交情如何,並不重要。」石履霜沒有反駁李長風的臆測,只凜然道︰「冬官長如此處心積慮,無非是要冉小雪入冬官吧?」
「是啊。」這位大人坦然承認,打趣地,他又道︰「石郎要一起來麼?」
石履霜眉角微挑。「我若入你冬官府,可有機會取代你位置?」儼然是個野心勃勃的家伙。
李長風微怔,隨即放聲笑出。
「李長風身為一府首長,底下自有無數人想取代我的位置,但膽敢如此直接說出來的,你倒是頭一位。」笑眸覷著石履霜道︰「想賭賭看麼?賭我一眼看中的冉小雪與你,誰正誰副?」
石履霜冷哼一聲。「饒是如此,冬官長大人可得保重身體,冉小雪是個惜情的傻子,倘若大人死于任內,履霜不認為她還有什麼贏面足以與我一較高下。」
原來是個習慣說反話的年輕人啦!
李長風眉間一點病氣因發自心底的笑意而稍稍掩去。不提他的病,他舒展眉眼笑說︰「哈哈,那可不,我還等著看,到底誰有本事坐上我位置咧。」
實在也是沒想到,他會買櫝得珠。
春官府那邊……嗯,十三郎啊,不好意思嘍。
願者上鉤的魚兒,沒道理放回去,是不?
正式任官一年後——
「履霜,听京里來的吏人提起,得知你已順利晉職,是八品少府了,自是為你高興。倘若說,我知道你有份能耐,會不會又被笑太天真?算了,反正我不在京中,況且履霜應不至于笑我吧!我總以為履霜當初會入春官,畢竟禮部卿已選了你,卻怎麼也沒想到我們竟能一起入冬官……我是訝異又驚喜不已。
畢竟官場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倘若履霜身在其它官府,想再見你一面怕是難呵!盡避如今我人在明州,但我衷心覺得能與履霜同在一個官府里做事,真好。話說回來,澄冬大人竟願意讓連得三丙,最後一個乙字還是靠公文署里的同僚一起努力才掙來的我進冬官府,確實教我有些愛寵若驚;因此就算上刀山、下油鍋……
百,開玩笑的,其實澄冬大人並沒有真要我上刀上、下油鍋,雖說不免得上山、下海,但他待我極好,教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想說閑來沒事去幫忙搬搬磚頭也好,哪里料得到我是在搬磚頭砸自己的腳呢!履霜不必擔心,我穿了厚靴,腳趾只有一點兒腫,不很疼,如今我……」
「夠了吧!」
石履霜一早走進冬官府里,就听見一名書吏正大聲讀著什麼。原本沒特別注意的他,在听見自己的名字時,猛然皺起眉頭。再一細听,竟然是冉小雪寫給他的書信!
「啊,是石少府。」旁人紛紛低語。「快別念了!」
石履霜冷著臉站在那書吏面前,伸手素信,「把信給我。」
那書吏嚇了一跳,忍不住雙手奉上書紙,可另一名官員卻快手搶走,對著石履霜嘻嘻笑道︰「石少府別生氣,這不是信。」
石履霜不怎麼相信,冷然看著。
那與石履霜同職的官員將手中淺黃色紙封攤開,笑說︰「瞧,這紙張夾在奏章里,自然是朝廷公文了。喏,上頭還有陛下朱批咧,也有太傅的。想來這公文經過許多層級傳遞,也被許多人讀過吧!既然如此,借同僚們笑笑,又何妨呢?」
石履霜看清楚那淺黃紋紙,果然是奏章外封。冉小雪那笨蛋,竟然將私人信件當成公文送到京城來了。她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誤放?以他對她的了解,後者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他簡直不敢想像這信經過諸多層級的傳遞,到底有多少不相干的人看過內容了;更甭提要是經由公文署傳抄出去,可就是一輩子抹不掉的鐵證了。
這下可好,是嫌上回她的表白不夠有力,想把他倆私情鬧大,弄得人盡皆知麼?得想辦法把那公文拿回來才行。
然而……盛璟這人十分討人厭,在冬官府內處處打壓新進官員不說,還特別多嘴。如今信在他手上,若不拿回,日後他與冉小雪必定成為笑柄。
倘若向他索討一次不成,被盛璟看出他極想要回這信……這可不成。
他不能容許有人掐住自己的咽喉。
冷淡一笑,石履霜故作鎮定地道︰「履霜的笑話,拿來娛樂各位自是無妨。可是天底下無奇不有,能拿來當笑話的未必只有履霜。」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疑慮地看著他。
「比方說,」石履霜冷笑道,「盛少府,有句詩寫得極好——枝紅艷露凝香——據說是李朝詩人的句子,在我皇朝則被援引來歌詠當朝某位名妓的詩作,不知盛少府知否?」
辦艷樓,凝香姑娘。朝廷禁止官員嫖妓,盛璟偏偏喜歡涉足游藝場所,正好讓他撞見……是老天爺站在他這一邊,才讓他捉住了盛璟的把柄。
聞言,盛璟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
「石少府這是什麼話呀!懊好一句美詩,跟名妓有什麼關聯!」他可不會承認自己是紅艷樓頭牌凝香姑娘的入幕賓。
「啊,沒有關系麼?想是我聯想力太過豐富了。」石履霜寬宏大量地給了台階下。「履霜只是听說京城里有座花樓名為「紅艷」,想盛少府應該是不至于違反朝廷禁令,到那種花間場所去吧。」
盛璟冷汗一抹,干笑道︰「盛某怎會涉足那種地方呢。」
「確實。」石履霜緩緩點頭。「就履霜所見,盛少府一向潔身自愛。倘若有這種不實傳聞出現,履霜一定為盛少府闢謠,所謂謠言止于智者,盛少府也同意吧?」
听出石履霜威脅暗示,盛璟心虛道︰「呃,同意同意。」
「那……」石履霜瞥了眼盛璟手中書信。
盛璟會意,略略咬牙,擠出一抹干笑,將冉小雪的「情書」交給石履霜,卻仍心有不甘,又說了一句︰「石少府好福氣,想不到就連咱們府里的冉府士也愛慕著石兄呢。」
對此,履霜只是微微一哂。
「可不是?窈窕君子,淑女好逑。末入冬官前,履霜便已听說冬官府的未婚官員高居六府之冠。在皇朝,男子年過三十曰‘曠’,女子年過三十曰‘怨’」。」
特意揚了揚手中書信,笑道︰「倘若這真是一封情書,那麼,履霜確實好福氣。告辭了。」
說罷,他再度一笑,丟下這群官場「曠男」,轉身離去。
他知道他封不了全部人的口,但至少可以不讓冉小雪被說得太難听。
她人在外州還給他惹事,真不知,倘若她近在身邊,又會掀起多少波濤?
當然,他並沒有想念她。一去經年,從沒寫信給他的人,好不容易捎來些訊息,卻像是個大笑話,這教他怎承得起?
這家伙……難道就不能順順當當地做好一件事麼?就是有意表白……
這可不是他想要的方式!
他想要的是……
「咦!石兄,這是什麼?」
石履霜猛然回神,神色稍冷淡地看向來人,衣袖下的手緩緩梛向一只公文封,按住,不教人動它分毫。
「高大人特從秋官府來找履霜,不知有何貴事?」
來人正是高頡。一年前他被選人了秋官府,當起了九品府士。他嘻嘻笑道︰「貴事是沒有,只是來冬官府辦點事情,順便幫葛溯洄送東西來。」來時,還听說了一件趣事。
怎地那冉小雪還是如此有趣,每回都有笑話供人取樂呢。
眼角瞥向石履霜衣袖下掩住的那帙公文,好奇心油然生起。真想看看那冉小雪誤當公文傳來的書信究竟寫了些什麼啊,听說陛下還加了朱批咧,好想取來瞧瞧……
「葛溯洄?」石履霜坐在自己的公務廳里,微微揚眉。
「正是。」高頡拿出一卷古帛放到桌案上,笑道︰「听說是石兄想看的東西,葛大人讓小的我代她送過來。」
石履霜瞅了那帛書一眼,將之收下後,點頭道︰「有勞了。多謝。請代我向葛大人致意。」已有逐客之意。
但高頡不是那麼好打發的人,他故作不解地問︰「不知道石兄閱秋官府十幾年前的刑科提本做什麼呢?」刑科提本記錄犯罪事件,又是那麼多年前的記錄,不知道石履霜借調這東西有何用處?
「無聊。」石履霜冷笑道。
斑頡滿腔熱血活像被人當頭冷水潑下。
「石兄認為高某無聊?」就算是真的,也別將話說得如此直接,傷害他的心吧。
石履霜輕笑一聲。「高大人確實是個無聊人,但履霜方才所言,是指我也有無聊的時候,想讀些秋官府懸案推敲一番,當作閑暇時趣味。」
「啊,」高頡笑道︰「原來如此。不過冬官府再無聊,應該也比不上秋官府吧?石兄身邊不是就有個專鬧笑話的女子可供解悶麼?」
看來高頡也知道那公文的事了。石履霜微噙起唇。「高大人想看我手中公文?」故意拿起那份公文,揚一揚。
斑頡用力點頭,眼神透出萬分期待。
疑惑的是,石履霜笑了。「高大人怕是得失望而歸了。」隨便外頭人怎麼說去,這份公文鬧出的笑話,就到此為止吧。
「噯,履霜啊,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勒。」
「眾樂樂?」石履霜挑起俊眉。「原來在高大人心里,履霜是那種願意犧牲小我的人啊。」他倏地起身,順手抽起袖下公文,火石一擦,點起星火,而後直接扔進惜字筒里,不一會兒,公文化成灰燼。
斑頡目瞪口呆。「這……」不必這麼激烈吧!只要說一聲不借看就好,何必將人家千里迢迢送來的情書燒掉呢,更甭說上頭還有君王朱批,都可以當作家傳寶了……
石履霜兩手一擺。「高大人還有事麼?」
斑頡搖搖頭,石履霜送他走出門,好半晌才回身落座。
看著桌案須臾,從壓在一疊待辦公文最底層抽出另一帙。
略苦惱的翻開折頁,一入眼就是君王朱批——
以公文傳遞私人書信,不妥。唯此文情感真摯,甚可憫,正所謂窈窕君子,淑女好逑,冉府士不妨再接再厲,必可成功。鑒于我朝廷諸卿曠怨日多,可以此文為範;交傳六部之長,廣為宣導。此文最終務必送至冬官府石履霜手中,以為石卿傳家之用。
石履霜失笑。再仔細看,朱批旁邊還有墨色小字,似出自當朝太傅——
陛下鼓勵官員入婚,自屬美意,但不宜鼓勵官員仿效冉府士以公文傳遞私人情意,公與私宜分明。
「正當如此。」石履霜認同道。幸好君王身邊還有個婁歡,否則怕不搞垮這國家!
翻過折頁,又有朱批。朱批是君王批閱奏章所用的艷色,自是出自那幼帝之筆——
太傅如此肅穆,令朕也為之肅然起敬;然而如此長久,只怕太傅也將步入曠男之流。為挽救太傅陷于不幸處境,朕欲以身作則,效法冉卿傳書,或者,改為傳旨?太傅以為如何?
太傅曰︰臣以為,不可。
若非當今幼帝年紀尚輕,石履霜可能會以為這兩人根本是在打情罵俏。婁歡若再不好好矯正君王不良的癖性,有一天會吃大虧。且不談這兩位,他撫過那寫在細紙上有些曠達不羈的字跡……
這是她的字,有一點凌亂,卻又亂中有序,與朝廷科考規定使用的正楷不同。
他輕輕撫著,就只是撫著,不敢細讀。
怕讀了這公文信,以他過目不忘的好記性,會將她的一字一句烙在心底,忘不了,連夢里頭也囈語……官舍牆薄,不想被住在隔壁的官員听見……感覺,有點兒傻……
哀過那淡黃紙張上的一行字……
昔我往矣,揚州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原來是這種心情。
冉小雪字曰︰「甚念……」
一年後——
十余輛載運著工築鐵器的馬車駛入了位于皇朝南方的瑤州府。
瑤州位居內地,是一塊盆地,土地肥沃,適宜農耕,但有時天若不作美,便會發生干旱。
年近四旬的副州牧杜謹出得州府衙門,前來迎接這遠自帝京而來的冬官府官員,看見滿滿好幾車由京城一流工匠所打造的各式鐵器,不由得笑容滿面。
瑤州不產鐵,鄰近各州冷鐵技術遠不如京師匠人,這批鐵器對瑤州百姓而言實是十足珍貴啊。
「石少府,一路辛勞了。」杜謹拱手問候。「我是副州牧杜謹,我州牧守正與大司空一起巡視鄰近河道,不在府中,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昂責押送珍貴鐵器,行經百里自中京而來,石履霜滿面風塵,雙眼卻仍炯炯有神,不露疲倦之色。
他頷首致意。「哪里。還請大人指示倉庫所在,好讓車夫們卸下鐵器。」
「好的,請石少府移駕。」杜謹說道,接著趕緊讓屬下引導冬官府的車夫們與協助護送的甲士,將鐵器送至州府倉庫。
一個時辰後,見所有鐵器皆安放在倉庫里了。
石履霜拿出一張鐵器明細,說明︰「此次朝廷共配給耕具兩百副、掘具與蹄鐵各一百五十副、精鐵八百斤,請杜大人點算無誤後,在此押名。」
杜謹如數點算,不敢輕忽。點算完畢,押了名後,例行公事算是結束,他這才道︰「石少府來早了。依路程,該要再三、四日才會到的。」
聞言,石履霜腳步略略一頓。「一路行來,路途十分順當,是以提早了。」
「莫怪澄冬大人臨行前囑我在州府等候,說石少府必會早到,果然如此。」
「哦?他這麼說?」石履霜挑起眉角。
「是啊。澄冬大人說石少府做事不拖泥帶水,效率極好,此次鐵器的押送交由石少府來辦,必定萬無一失。瑤州百姓務農居多,這一批鐵器與新式農具正是我們迫切需要的,多謝少府了。」
對此,石履霜只是微微一哂。「該感謝的是陛下與冬官長。」他隨口改問︰「不知冬官長何時回歸來?」
「澄冬大人正與州牧及工尹到鄰近河道勘查,應該這一兩日就會歸來了。」以為石履霜是要向自家首長報備,杜謹道︰「大司空還囑我,倘若石少府來了,不必急著返京,且在州府里稍候幾時,他另有事情吩咐。」
「知道了。」石履霜應聲。遲疑了片刻,方問︰「那冬官府冉府士也隨同冬官長一道出去了麼?」
「是啊。澄冬大人曾笑說冉府士好比是他右手,沒帶右手出去,他便做不了事。」
石履霜抑住一聲冷哼。什麼右手,根本是廉價雇佣!
就他所知,冉小雪跟在李長風身邊上山下海這兩年來,樣樣事情都得撿起來做。
「她若是右手,那冬官長可有說他左手是誰呢?」
杜謹怔了一下,看著眼前的青年,笑道︰「石少府真愛說笑,貴府首長的左手不就是石少府麼?」
「我?」石履霜喃喃自問又自答︰「可不,當然是我。」他以坐上冬官首長之位為職志,當然得是他才行了。
李長風把冉小雪帶在身邊,是有意讓她遠離勾心斗角的官場;把他拋在首長經年在外的冬官府里,是要看他是否有能耐取而代之,統合群撩。
將來,他若坐上首長之位,也會倚重冉小雪天賦;冬官一府,由他主內,她主外,他們內外配合無雙,必可造福天下。
「石少府遠道而來,想必十分疲憊,請與隨行人員一道到驛館稍事休息吧。」杜謹招呼道。
石履霜欣然應允。「麻煩大人了。」
他不會自己跑去找人的,那太招搖了。他會在驛館等他們回來,並且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李長風勢必會調侃他來得太快,他當然不會承認自己之所以來得這樣快是因為……不知不覺就趕路而來。他春冰方融便率眾出發,每逃つ趕個幾里路,原訂一個月的路程,就縮短了好幾日。
她……除了一年前誤遞回京的「公文」以外,再不曾給過他只字片語。
既然她不想念他,他自也是不想念的。
「啊,對了,石少府。」杜謹忽問︰「你對瑤州民情可有認識?」
石履霜回神過來,遲疑道︰「有什麼問題麼?」
杜謹說︰「瑤州偏南,地候和暖,是以百姓們性情上也熱情奔放。尤其,再過幾日便是桃花節,倘若石少府不嫌棄,自是歡迎加入,與民同樂,但若少府已婚……」
「已婚……又如何?」石履霜听出趣味,並不直說自己未婚,想听下文。
「已婚男子可千萬別往水邊去。」杜謹笑著提醒。「外地人皆道「瑤風婬」,實是對我地的誤解,我地男女只是熱情大方了點兒呀。」
說了半天,還是沒講清楚瑤州男女熱情大方,與到不到水邊有何關連。
石履霜皺了皺眉,也沒打算再問。
且不說他未婚,杜謹所說的對象是已婚男子。
再者,既來之,則安之,他且安步當車吧。
三日後,晌午,李長風回來了,知道石履霜早早已到瑤州,他果然笑著調侃︰「石郎來得好早,可是歸心似箭?」
石履霜笑眼覷他,故作不知底細,只道︰「大人許久不見,怎還恁地愛說笑?瑤州非我本鄉,既非歸鄉,哪里心似箭了!再說,冬官長交代的事,履霜自得盡心。」
盡避疑心何以李長風已回到州衙,冉小雪卻仍不見人影,他負手身後,忍著,就是不問她人在何處。等候三天,也該知道他已到瑤州的消息了吧!倘若知道,還不盡快回來?他可不常親自來找她。
李長風哈哈一笑,這一笑,居然嗆咳起來,好半晌方停下,雖是有氣無力,但仍有心思戲弄。喝了口溫水潤喉,他道︰「履霜如此精明,不至于想不透此番要你親自押送鐵器南下的原因吧?」
石履霜自信答道︰「自然是因為履霜辦事,冬官長放心了。鐵器珍貴,尤其出自京城工匠冷煉的精鐵更是一器難求,倘若運送途中出問題,怕不能向朝廷交代。」
打死他也不會講出,他明白李長風此舉不過是造機會讓他能與小雪見上一面。畢竟,這兩年來,他們聚少離多。
他還沒有曠到那種地步!
李長風琢磨著眼前青年的表情,贊嘆他隱藏情感的本事日漸高明,居然可以表現出如此不為所動的模樣。
「履霜辦事,我確實放心。」笑了笑,他決定主動出擊。「過去雖然沒有明言,但你與小雪皆是我手,一是代我執行勞務的右手,一個是為我煩心公務的左手。他人也許還看不明白,但履霜一定知道,在冬官府里,已沒有人有資格擋你的路。」
「我跟冉小雪不一樣。」石履霜嚴正地說︰「她也許任勞任怨不求回報,可履霜凡是追求代價。」
「我知道。履霜想坐我的位置。」李長風坦然道。
「冬官長宿疾在身,又勞累過度,應該早早辭官,回鄉養生。」
「履霜關懷我身體,真教我高興。」李長風又是一笑。
石履霜抿抿唇,不應聲。
李長風又道︰「你與小雪既有交誼,兩年未見,難得此番南下,正好敘舊,故此一定要履霜親來一趟。」
石履霜依舊不作聲。
李長風繼續道︰「小雪今年就要滿二十了,早早已過成年禮,雖然沒有正式計算過,但冬官府確實是六府之中單身官員最多的地方。因此我借著為瑤州改善農田水利之便,帶著小雪來此,履霜可猜得出原因?」
石履霜疑惑地看著李長風一眼,半晌,他道︰「猜不出。」
「皇朝十九州,瑤州民風最婬,此地男女個個熱情奔放,履霜雖然初來此地,但應已稍有耳聞了吧?」
「副州牧杜謹曾提起此事。」前兩日他也沒閑著,微服行走民間之時,確實感覺到此地的姑娘看著他時,眼神都相當直率,可能顧慮到他面孔生分,是外地人,因此稍有保留。
「那履霜知道今日便是桃紅節麼?」
「其實就是上巳日吧。」三月三日是官府明訂的祀日,只是瑤州人特別稱為桃紅節罷了!確實,此地花開甚早,三月之時,已是桃紅滿開。
「履霜今日去過水邊了麼?」
「未曾。」
「那真可惜。你該去看看,有很多未婚男子此時都會往水邊去喔。」
「冬官長到底想說什麼?」石履霜擰眉問。
「我只是想告訴你,此地桃花節乃沿自舊時搶婚習俗,未婚的姑娘們在這一天會群聚河畔沐浴,而未婚男子則于午時過後到河邊尋找鐘意對象。倘若兩人皆有意,便相約某地幽會。百年來,瑤州嬰孩降生人數高居全國之冠,不是沒有道理的……倘若我仍未婚,也想青春一下,到水邊去瞧瞧咧,可惜啊可惜……啊,履霜不是仍未婚麼?要不要去試一試?」說得一副很欣羨的樣子。
「不要。」淨說一堆廢話,他轉頭想走。
「不去麼?」李長風揚著嘴角道︰「小雪倒是去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家,撇開她官人身份不談,冬官府冉小雪在此地可是經常收到愛慕者的鮮花咧!說不得……」
「她人在哪里?」石履霜終于沉不住氣。
「我想想……姑娘們好像是在郊外一處水流較為緩淺的水灣邊……咦!履霜,你走這麼快是要去哪里?如果是要找人的話,往人多的地方走就是了……」
石履霜早早頭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這附近只有一條河。
「小雪官人,你真的不跟我們一道參加桃花節麼?」一群年約十六、七歲的姑娘從河邊蘆葦叢里嘰嘰喳喳穿行而來。
領頭的青衫女子長辮繞在頸後,手上還提著測量河道的工具,她臉上沾著些許髒污,衣著也有些凌亂,被陽光吻成女乃蜜色的肌膚更顯得滑膩細致,當她凝眸專注凝視著什麼時,神情極美。
「不了,我還得回去跟澄冬大人說明一下勘查的結果呢。」從岸邊蘆葦叢中鑽出,女子倏地頓步,站在河岸邊,指著前方的河灣道︰「假使我們在這里攔水入田,並將多余的水引入蓄水的塘壩與地下坎井……以後即使一段時間不下雨,應該可以多撐上數月。」
計量著從中下游這一段河道攔水入田的距離,她拿起腰間不離身的防水牛皮紙與寫字墨條,迅速記下幾個數字,畫了一些圖,而後又全收進隨身行囊里,這才抬起頭看著本地的少女們,笑道︰「多謝各位帶我走這一段河道,沒想到姑娘家會比男人們更熟悉這水域呢。」
少女中為首、名叫貴兒的美姑娘笑說︰「瑤州的男人們負責下田,女人家就幫忙采菱,當然沒有人比我們熟悉這彎彎曲曲的河道啦。唉呀!不談這,今日可是桃花節呢,桃花節是咱姑娘家的大日子,還談什麼公務!就是個女官人也該入境隨俗,一塊玩去!」
說罷,吆喝著大伙兒簇擁著她往前頭河灣走去。
冉小雪兩只手臂被少女們一左一右、一前一後地挾著往前走,笑著求饒︰「不好,你們去就行了——」
瑤州的桃花節是給彼此相慕的年輕男女們互相傾訴愛意的日子,她在此地並無心儀之人……
「不成不成!你若不去,咱家里頭哥哥豈不是要失望了!一塊去、一塊去吧。」貴兒唧唧呼呼說著,突然想到——「還是說,小雪官人在別地已有喜歡的人了?」
喜歡的人啊……冉小雪眸底若有光采流動,微一眨眼,笑道︰「是有個人。」
「啊,真的麼?」眾家姐妹聞言,紛紛圍在小雪面前,好奇地喳呼起來。「雪姑娘有喜歡的人了?他長什麼樣子?是高高的、黑黑的、瘦瘦的,還是圓圓的、肉肉的、壯壯的,還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白不圓又不肉……」
冉小雪哈哈一笑,也不吝嗇,笑道︰「讓我想想。」她閉眸想著那許久未見的人……想著該如何向別人形容他。「他……」
「怎樣怎樣?」姑娘中年紀最小的喜鵲頻頻追問。
冉小雪睜開眼楮,微笑形容︰「他……他有一雙好看的眉,不高興時會往上挑起,斜飛入鬢,連鬢角都好看。除此,我也蠻愛看他生氣的模樣,感覺帶點嬌氣,比較沒那麼冷淡。」
「原來小雪官人喜歡愛生氣的男人?」貴兒滿月復疑惑地道。
「呵。」冉小雪又是一笑,不自覺微眯起眼。「他……以為他冷若冰霜,卻不知我總是看見他眼底的火花;他以為他拒人千里,卻不知他不是冰霜而是火,飛蛾撲火哪有什麼理由……」喜歡就是喜歡嘍!
眾少女听得恍然,喜鵲忽地打岔一問︰「那他到底俊不俊?」
眾人猛然驚醒。這才是重點啊!
小雪微愣,隨即微笑點頭。「極俊。」
眾少女頓時沉默起來,半晌,貴兒道︰「不管啦,姐妹們,將小雪官人架到水邊去,哥哥就是被拒絕,也得死個明白啊!先搶先贏啦!」
冉小雪失笑,萬萬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竟然……完全失控了……
「噯,別月兌!」
「哇!別丟,里頭有我羊皮圖卷!」
「唔……」咕嚕咕嚕……
三月三日永河邊——
她被丟進水里。
被扒光了衣服。
憊被一群美麗的少女在明淨的河水里……調戲。
「哇!小雪官人膚感真好。」少女們你一把、我一把,爭相捏著冉小雪赤果的肩膀和手臂,一面欣羨道︰「真真想不到呢,胸是胸,腰是腰,平常藏在衣服底下,實是看不出啊。」
瑤州地處南方,三月春暖,河岸邊遍植桃,桃花開滿整條河,河水已微有暖意。
「大家……別這樣。」冉小雪羞澀地環著胸,整個人浸在水里,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會被女人月兌光調戲。
莫怪人說瑤風婬,她實在不如這些少女們奔放啊。
想悄悄爬回岸邊找回衣服,快快逃走,但此刻她被少女們圍在河中,根本插翅也難飛。
眼見日已當中,近晌午了。
午時過後,瑤地的未婚男子就會陸續聚集到水邊來。
不敢想像到時她一身赤果若被陌生男子看光……怎麼辦、怎麼辦啊?
早知道今天該早點回州衙,關起大門不要出來的。嗚!澄冬大人你怎麼沒提醒我……
正當她發起愁來,猶豫著是不是假裝大喊水里有蛇時,身邊忽而傳來一聲嬌喊︰「姐妹們!如果洗淨了就起來穿衣吧,村里頭的男人們正往這兒過來啦!」
冉小雪看著貴兒率眾少女起身,大方袒露出姣好的年輕軀體,還發傻呢,貴兒已回頭拉住她手。
「小雪官人快起來,沐春雖是為了祓出不祥,但三月河水還是別浸太久,容易著涼。」
冉小雪趕緊跟著爬上河岸窸窸窣窣穿上衣服;衣裳穿戴好後,總算松了一口氣,這才有心情問︰「不是听說要果著身,站在河里等人來看?」
聞言,眾女子不約而同放聲大笑,貴兒笑道︰「騙你的啦!小雪官人,你真好騙咧。」
冉小雪雙眼圓睜。「騙我的?」
「當然是騙你的。」貴兒說︰「哪有姑娘會傻得果身站在河里等男人來看?又不是仙女,衣服被藏起來就傻傻嫁給牧童。這年頭,男人們想追求姑娘家,得多費點心思咧,咱們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他們。」
冉小雪听完後,也笑了。「幸虧如此。」剛剛真嚇死她也。
再之後,她與少女們撩起裙擺,一同站在淺淺的河水里等候著。
沒多久,果然听見年輕男子熱情的歌聲與足音,再一晃眼,一個接著一個盛裝的青年往水邊聚集而來,與姑娘們隔水相望。
不知是誰好響亮的歌聲唱起︰「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提裙及膝,站在水中央的姑娘們笑不可支,倒是有個勇敢的小泵娘挺身唱和︰「蒹葭萋萋,白露未曦,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泜。」
唱畢,當場響起熱烈掌聲。冉小雪則訝異地看著身邊的小喜鵲。
一名身穿褐色布衫的青年從同伴身邊走出來,直走到河岸邊,看著那應和他歌聲的姑娘,緊張口吃,支吾了半天,因下田耕種而曬得黝黑臉皮整個脹紅,全然看不出方才大聲唱情歌的豪邁。
倒是那姑娘擦著腰肢嬌喊︰「大祥哥!你再不快說清楚,我可就不跟你好了!」
那青年被這一唬,頓時語利如珠,急道︰「喜鵲妹妹,我喜歡你很久了,你天真活潑善良可愛,我想把你娶回家,你許了我吧!」
喜鵲正要涉水上岸,貴兒卻拉住她道︰「等一等,張大祥,你美麗的姑娘就在水中央唷,你這大個兒還不趕快過來,是在等什麼呢?」
眾人大笑出聲,張大祥紅著臉,褲管也沒先翻折起來,月兌了鞋就踩進河里。
斌兒手一松,喜鵲妹妹便站到前頭來,等著戀慕的情郎將她抱起,在眾人祝福與欣羨的吆喝里,涉過河水淺處,到對岸去了。
至此,冉小雪方知瑤州的「桃花節」是怎麼一回事。
泵娘們透過答歌,一個個被人追求、抱走,滿江桃花襯得這有情節日更加多彩繽紛。
正走神,貴而突然喚她︰「小雪官人,我哥哥要站到前頭來唱歌了!」
冉小雪胸口猛然一緊,看著那年輕男子開口對她唱了情歌。是上回巡田地時,在田間耕作的一名年輕農夫,正是貴兒的兄長。
她趕緊對著貴兒低語︰「貴兒,快阻止他……」貴兒的哥哥是個老實人,上回還摘了野花送給她,她不想當眾拒絕他。
孰料貴兒搖頭道︰「不要緊。如果小雪官人不喜歡,明白拒絕就好了,總要給他一個機會表現表現嘛!」
對著那年輕而認真的眼神,冉小雪知道她必須認真對待,不能有半絲敷衍。如此真誠而勇敢的感情,是令人動容的。
正當那年輕人準備開口表白之際,身後忽有人喊︰「等一下。」
暴!人群自動分開,讓出一條路來給那人通過。
清楚節日規矩的瑤州男女,知道這聲「等一下」意味競爭者出現。喜歡上同一個姑娘的男人得一起站在水邊,對姑娘唱出情意,並尊重姑娘的選擇。
于是乎,水邊一左一右,站了兩個年輕男子。
冉小雪認出那後到的,是州衙里一名當地官員。
這人是來搗亂的麼?官人何必與民爭?是說,她這處境,本來就很離奇啊。
「也等我一下。」
驀地,人群之後又有人出聲一喊。
冉小雪怔了一怔,看向來人。
只見那人頭戴一頂破舊斗笠,不像其他人都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他身穿灰色布衣……那斗笠遮住他半張臉,隱隱約約只看見他下顎……
這聲音……好像是……
可澄冬大人跟她說履霜不會這麼快到瑤州,最快也要明天才到,所以,不是他,只是聲音像而已吧?
況且……她一年前誤遞了那封信,害他卷入緋聞,變成笑柄,他一定是氣極,不想理會她了吧?雖則她實在想不明白,何以那封信會被當成公文送出去,她應該不至于糊涂到這地步啊……記得她本來已放進要送去驛站代寄私信的籃子里了,是當中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不論如何,她鬧了個大笑話是事實,都沒臉見他了,想說以履霜記恨的程度,再等個半年看看他氣消沒,再送信給他的……
她寫了好多信,都收在一個竹篋里,每到一個地方落腳,就帶到那地方。仔細數著日子,一天又一天……從京城里來的吏人口中打听他的情況,倘若驚蟄或尉蘭捎來書信,都盼著其中有關于他的只字片語……什麼時候,她變得如此膽小了呢?
為什麼不向澄冬大人告個假,賃一匹馬,日夜兼程行百里路回帝京,就是他還氣著她,或者討厭了她,她也想見見他……
斌兒哥哥的歌聲從水岸那頭傳來,冉小雪連忙回神傾听——
斌兒的兄長唱的是較為通俗的《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歌聲清爽明亮,看著她的兩只眼楮十分真摯,冉小雪心里很是遺憾,回唱︰「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南方有棵大樹,卻不能再上頭休息,就如同江里出門游玩的女子,並不適合追求她。)」暗示自己並非良配。
丙然他听懂了,眼色頓時黯淡,暫時退居一旁。
州衙年輕官人見冉小雪婉拒了頭一名競爭者,忍不住增添了幾分自信,歌聲熱情且隱含期待︰「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東城門外有如雲的美女,可惜美女雖多,都不是我一心思念的那個人。)」
不想日後在州衙里見了面難為情,冉小雪柔聲回應︰「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看那水崖邊茂美的竹林啊,有個好君子,我願與他時時切琢磨,交個朋友。)」
這唱辭雖婉拒追求,卻名言他倆在公事上仍可互相切磋琢磨,也為年輕官人留了面子。年輕官人黯然一笑,卻也知難而退。
終于輪到最後一人了,冉小雪方才便一直想靠近河岸些,好看清楚那人。
但她雙足踩在水中,袖子仍被貴兒緊緊揪著,無法上前一步,只好耐心等候他開口唱歌。
懊半晌,那戴著斗笠、看不清面貌的男子終于開了金口。
不似瑤州男子人人善唱,這人音質偏冷,唱起來歌,歌藝竟跟她差不多,勉勉強強只是能听而已,然而他的唱辭卻教冉小雪怔了一下。
他唱道︰「江有汜,之于歸,不我以;不我以,其後也悔!(看那回流的江水啊,听說你要嫁人了,倘若你要嫁的人不是我,肯定會後悔的!」)
這人好生狂妄!
冉小雪卻忍不住盯著他半露出來的下巴看。
想再听他多唱幾句,她清清喉嚨,故意唱到︰「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你不思念我,難道就沒別人會想我了?好個狂妄的人!)」
那漂亮的下巴微微揚起,又唱道︰「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郁李樹上的花在風里翩翩翻飛,豈是不思念你呢,是因為離你太過遙遠啊。)」
這是詩經逸詩,他引用這詩句,不知道是真認為兩人相隔兩地,距離太過遙遠無法相思,抑或只是個借口?略一沉吟,冉小雪回應︰「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你只是沒那麼想念我罷了,否則距離遙遠又算得了什麼呢?)」
盯著那好生熟悉的半張臉,她忍不住又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穿著青色衣領的人兒啊,我深深思念著你。縱使我沒有前去找你,難道你就不會寫封信來問候我過得好不好?)」
男子下巴略略一頓。她還敢提起信的事!卑說回來,除了那紙「公文」以外,她也不曾寫過信給他吧,如此,她有什麼立場說他不寫信?他根本無從寫起啊!
然而他不是來與她吵架的,今日的桃花節,有人騙了他,說姑娘們在水里果身沐浴……他急匆匆趕來,卻發現她衣衫仍在身上,只露出兩條美麗小腿浸在澄澈河水中,還有男人對她求愛……
不由得,他面色趨緩,清聲唱出︰「心乎愛矣,遐不說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我喜歡你的心,時時刻刻藏在心中,只是沒說出來罷了,又哪曾一日稍忘?)」
他看著相隔兩人的河水,又大聲唱道︰「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說這河水寬廣,我用一只小船就能渡過去。)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今天是什麼日子喲,我們竟能在此相會,你與我呀,有這麼美好的良緣際會!)」
冉小雪已認出那音色來,咬了咬唇,安心了,她回唱︰「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就算刮風下雨,天色昏暗,雄雞仍不會停止啼叫。我既已見到了你,又怎麼會不高興?)」
這流傳已久的斗詩傳統,幾乎所有來赴桃花節的瑤州男女都熟知詩經里的典故。冉小雪一唱出「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其他兩名追求者也只好模模鼻子,有風度地退讓了。
此時貴兒有點訝異地低聲詢問︰「小雪官人不是已有喜歡的人……」
本想,既然如此,哥哥也已經努力過,就罷了,怎會半途殺出一個奇怪家伙來,還得到小雪官人青睞?
戴斗笠的男子在眾人鼓噪下,赤足涉水來到冉小雪面前。
她一身青衫幾乎半濕,松月兌的長辯子竄出許多發絲,濕了,黏在她頸項上,一手提著裙擺,一手拎著鞋,兩條赤白小腿跟他一樣踩在水里——
兩年沒見,她怎麼一點都沒變……那他老是想她會不會因為久未見面忘了他,豈不是想心酸的?
冉小雪已經听不見貴兒問了她什麼,她雙手緊握在胸前,想踫觸他,確定他就是……
沒料到他突地彎,將呆傻的她從水中抱起。
小雪低呼一聲,直覺抱住他後頸,整個人卻像個嬰兒般被鎖在他胸懷里。
「扶穩。」他低聲說︰「接下來,可以去幽會了吧。」
冉小雪沒回應,只是緊緊摟著他脖子,雙腿緊緊扣住他的腰。
他便直接抱她涉水到河對岸,一路走進夾岸的桃花林中。
直到無人打擾之處,才緩緩放他下地。
小雪雙足尚未踩地,已喊出聲。「履——唔……」
他俯下臉,吻住她嘴,不讓她喊出他來。
不承認、絕不承認他是多次拒她于千里之外,假裝自己一點也不將她放在心上,卻又忍不住跋路來見她,無論如何也不讓別人有機會搶走她的石履霜。
此刻他是那個,當著眾人的面,說她若不嫁他鐵定會後悔一輩子的驕傲男人。
嘴唇忽被吻住,冉小雪訝然瞪大雙眼。
腰後的手臂將她箍得好緊,氤氳陽光灑進桃林,點綴繽紛落英。柔軟胸脯與他密密相貼,她兀自怔著,沒松開手,心跳得好快,不確定這是不是一場倍夢。但願不是啊。
她衣衫微濕,整個人逐漸往下滑落,足方點地,她站不穩,往後倒去,他沒松開手,抱著她在地上滾了一圈,衣發上都是香馥花瓣。
那斗笠偏斜了,她忍不住伸手去撥,卻被他及時將手捉住。
「閉上眼楮。」石履霜啞聲低語。
不教她拒絕,他已傾身點吻她眼臉,讓她不得不;隨即將頭上礙事的斗笠扔到一邊,腰間汗巾蒙住她眼,確定自己不會被看見後,便安心地吻遍她臉。
她每開口一回,他就吻她一次,就像過去每個思念她的夜里,他夢想對她做的那樣。
他吻她的眉,吻她可愛的鼻尖,吮住兩片蛋殼般的耳朵,還將小巧耳珠含進嘴里,最後又流連回她芳女敕唇上,佔有她每個喘息。
有時是淺淺的吻,有時則吻得很深,吻到不知失去理智的人是誰;總之,有人的手鑽進了對方衣衫底下,修長手指撫過柔女敕的肌膚,點起簇簇熱焰。
冉小雪不覺微拱起身,感覺到他的失控。
雖然不知道一向冷然的他為何突然爆發了,但天知道,像這樣的失控,一生中能遇到幾次,就暫時任由理智月兌韁吧,隨便他對她上下其手。
今天是桃花節啊!
他為她不遠千里而來,既見君子,雲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