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小雪是個蠢姑娘。
蠢到不顧女兒家清譽,拿錢供養他。
蠢到識人不清,看不出他石履霜是個沒心沒肺的混蛋。
蠢到沒有發現他不過是在利用她,就像他利用紀家的庇護一樣。紀繚綾好歹將事情說穿,是想與他互相利用,但冉小雪卻不知道——
「我知道。」那是冉小雪的聲音。
紀繚綾特地包下通天樓二樓包廂,讓他听見隔壁包廂里紀尉蘭與冉小雪的一席話。,
說是包廂,其實都向著長街,中間僅隔著一面牆。
因此紀繚綾特別壓低聲量,免得驚動隔壁包廂的人。
「你離開後,小雪到處找你,像失了魂,驚蟄很是擔心。」紀繚綾告訴他︰「本來我是不想多事的,可如今你春試已赴,我反復思量,你身份總教我有些放不下心……」
「你知道?」隔壁包廂的紀尉蘭語帶訝異。
「對,我知道履霜沒失憶。」冉小雪說。「一個能在受傷後還一字不漏背出皇朝刑典的人,說他失憶誰相信?我又不蠢。」
石履霜微微蹙眉,清楚听見兩名少女的談話。
「可是尉蘭,就跟當初我們都知道我沒有撞倒他,卻還是想救他一樣;你不是看不出來石履霜是個心高氣傲的男子,倘若他假裝失憶是擔心我們不會幫助他,那麼他必定是已山窮水盡。如此,還能對他見死不救麼?」
「你怎麼那麼傻!要是他真賴著你一輩子,看你怎麼辦!」
「不會的。他是一只高傲的老鷹,只是運氣不好,才委屈自己窩在我的鴿巢里,等他痊愈了就會飛走。瞧,他現在不是已經飛走了麼?他飛走了……」
「唉,小雪把自己當成小半子啦……那我是什麼?孔雀麼?」
「唔,還滿像的呢。」
少女們低聲笑了起來。
「……尉蘭,你答應我,永遠別將這件事說出去。」
「免得‘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我不想履霜難堪。」
原來……石履霜死命盯著兩間廂房相隔的那面牆看。
原來愚蠢的人,是他。
冉小雪聰慧善良又寬宏,不似他頻頻算計,自以為佔了便宜,卻不知她只是可憐他。
「石公子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呢。」悠哉坐在雅座上品茗,紀繚綾覷著眸子看他,覺得有趣。
石履霜轉過身來,表情凝重。「你說你可以幫我,怎麼幫?我得付出什麼代價?」
「石公子似乎真把我當成吃人不吐骨頭的奸商了。」他是會吃人沒錯,但絕不貪心到連骨頭都啃下去。紀繚綾慢條斯理笑道︰「改名換姓這種事情做起來說難不難,說簡單卻也不簡單。」
發現石履霜沒應聲,原來他已轉過身去,看著樓台外的街景。
兩名少女不知何時離開通天樓,往大街上走去。
石履霜看著冉小雪背影,她卻忽地回頭看向他所在的樓台,教他不禁稍退後一步,似听見她說︰「尉蘭,好似有人盯著我。」
「有麼?」紀尉蘭也回頭看了一眼。「小雪別胡思亂想,是這陣子太勞心了吧……你別擔心,石履霜那男人不會有事的……」
看著她們漸走漸遠,良久,石履霜方轉回身來。
「我確實就是我,石履霜。」
「那就更好辦了,不是麼?」紀繚綾說。「我可以幫石公子處理你身後的麻煩。」
「干干淨淨的?」不留一點髒污?
「盡量。但至少能幫你爭取幾年安穩。幾年後,你若身居高位,也就有能力自己處理了。如此,可以麼?」
「我得允你什麼?」
紀繚綾揚起美唇微微一笑,開口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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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站在樹下那位分派在公文署的冉待選,她最多只能拿到丙字。」一名待選闢員在等候自己考核等第時,窮極無聊地跟旁人低語。
「等一會唱名輪到她時,就見真章了。」
三個月一次的見習考核,一群待選闢員正聚在天官府的庭院里。
今年待選人數特別多,有新登科的,有舊登科的,還有表現不好、被黜回天官府重新待選的。天官府正廳里容納不下,夏日天晴,難免有些悶熱,吏部卿便讓待選們在天官府廳堂前的大院子里等候。
那位「旁人」挑起眉道︰「兄台何以如此肯定?」
「我消息靈通啊。我有一位同年也在公文署里,听說了不少關于冉待選的‘豐功偉業’。听說她下值後還得打掃天官府廳署。你曾听過有哪位進士被叫去掃地的麼?」
「是不曾听過。」
「那就是了。再看那位葛待選,她雖是女人,卻在秋官府里屢建奇功,我瞧她信封里裝著的必是甲字吧。」
梆待選自站在槐樹下的吏部卿手中接下信封後,便直接拆開彌封。
眾人伸長脖子偷偷窺看,木牌上果然是個「甲」字。
天官府管理待選闢員的做法是這樣的——
按照規定,若得甲,可自由選擇接下來後三個月想見習的官署。
若得乙,則由上級重新分配到其它地方,也可能不改動。
若是丙,則不許改動,繼續留在原職,直到評等改善為止。
若是丁呢……一般新進待選不會輕易被評為丁等,通常都會再觀察看看。倘若真得了個丁字,將由天官長親自決定此人是否能夠繼續留下待選。
「看吧,我就說。」那講閑話的待選繼續評論道︰「葛待選不僅貌美,能力也是一流,真不愧是諸侯女——啊,快瞧,輪到今科的榜眼了,想來這個孟相公也非甲字莫屬……嗯,似乎沒照排名順序咧,還是我漏看了春官府石待選?他已經領過等第了麼?」
旁人輕笑了聲。「兄台見過春官府石待選?」
「當然見過。說起那位石相公啊,能力自是沒話說的,可惜不知道愛惜羽毛。」一副惋惜樣。
「哦?」石履霜不知愛惜羽毛。
「听說他未登科前不學無術,竟憑著一張俊臉到處拈花惹草,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名門閨秀被他騙去感情,前些時日有人告了官,說他始亂終棄,還因此讓他被台省彈劾呢!」講了半天,總算覺得有些不對勁,這人看著身邊年輕俊美的男子道︰「兄台不知道這件事麼?鬧得全京城沸沸揚揚的……」
「就我所知,與兄台略有出入。」
「哦?我可不是自己胡說的喔。」那人趕緊澄清︰「此事疑點甚多。其中最教人不明白的,莫過于那位冉待選——輪到她領等第了,一定是丙字。」
俊美男子抿了抿嘴,也看著那身穿藍衣的少女。
筆朝六府各有正色。天官著玄服黃裳,地官著黃服玄裳。其它四府,春官著青,夏官著朱,秋官著白,冬官著黑。從官服顏色便可辨識官員身份。
藍色並非皇朝正色,因此待選闢員一律穿著藍衣,正式入府之際,又稱為「除藍」,意指不再穿著非正式的藍色,可以改穿正式的五色官服了。
「最令人不解的是,這冉待選與石待選應是八竿子打不在一處的,怎麼後來冉待選貶去御史台擊訌呢?」一般官府接受百姓擊鼓鳴冤,台省則是擊訌糾舉。「雖然冉台主彈劾石待選,與冉待選請潛中丞糾舉冉台主,也可能是兩回事,但私以為,其中有些許值得玩味的關連啊……」
沒再注意听那人說了什麼,俊美男子看著冉小雪領了等第,卻退到一旁,沒有立即打開彌封。
「應是怕丟臉,不敢打開吧。」那人涼涼又道。
俊美男子猛地回過臉來,俊眸閃現一絲惱意。
「石待選——」吏部卿身邊的官員唱名道。
無人回應。
「石待選——」官員又喊道,眼楮開始梭巡底下人群。「咦!石待選石履霜不在麼?」
俊美男子听著身邊不知其姓的某待選又道︰「咿,輪到石待選了,兄台你等會兒便可知道我說的對不對了。他必是個甲。」
「就是甲,又如何?」
「你不知道麼?」那人訝異道︰「等第是照待選闢員的比例打的,每一次考核能拿到甲字的人,不會超過五名啊。」
「那又如何。」
「我有數,從剛才到現在,若再加上石履霜,就已經有五人拿到甲字了呀。」
「所以呢?」
「看來我這回最多只能拿到乙字。」在地官府待選就是有這壞處,地官長長年不在府內,都由著底下人胡搞!
「若然,不已是高估了麼?」
「咦?」這可是一句諷刺?
憊沒反應過來,俊美男子已撇下他,走上前,領了寫石待選名字的等第,而後回到他面前。
「兄台想看一看履箱的等第麼?」
傻眼!「你就是石履霜?」
「听說兄台識得石某,可惜履霜卻不識得兄台,不知兄台貴姓尊名?」石履霜溫溫一笑。
「……高、高頭。」
「高待選,履霜記住了。」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他,將此人記下了。
斑待選看著石履霜俊美無雙的笑容,不禁怔了怔,突然覺得背後有點涼颼颼的。
怎沒听人說過石履霜這男人笑起來這麼妖啊?——
qunliao——獨家——qunliao——獨家——qunliao——獨家——
他在那里。
旁邊還站了一個青年,看起來與他很熱絡的樣子。
是新結交的朋友麼?
等第封函還捉在手里,幾乎快被她揉爛了。她沒敢正眼看他,只好躲在一旁,偷偷地瞧。
「石待選——」官員唱名。
啊,輪到他了。冉小雪朝待地偷瞧他一眼,等著他去領等第。
一定是甲字吧?
可等了半天,就不見他有動靜,直等到唱名第三輪,他才走上前領等第,但隨即又走回他朋友身邊,居然還對那個人……笑了?
履霜笑了?
原來他不是不會笑嘛!
怎麼就那麼小氣,從來也不笑一個給她看?
總算等到所有新舊待選都拿到自己過去三個月的考核,幾家歡樂幾家愁,負責訓練待選闢員的吏部卿自然又是一番訓示與勉勵。
不久後,眾人陸續散去。
今日不必再回公府工作,冉小雪跟著人群一起退出天官府,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回家去。待選闢員配有職舍房,供遠地官人居住,她因落籍京城,沒有特別申請,也只能回家了。
走走停停的,又想起石履霜來,想他現在住在春官府的職舍房里,待選薪俸雖然微薄,但尚可度日,應是不需要幫忙了吧?
雖說姐姐也在春官,可若向她問起履霜的事……似乎又不大妥當,畢竟才剛跟爺爺鬧僵呢。
爺爺也真是的,問他到底跟履霜講了什麼,他卻一個字也不肯透露,只會一臉委屈地講︰「小雪啊,你傻什麼!都不知道爺爺受了天大委屈,還向著那臭小子!」
(冉重這輩子是絕不可能告訴冉小雪,他跑去警告人家,對方卻回他三字箴言的事。石履霜太不把他看在眼底了!)
不知內情的冉小雪只道自家爺爺仗勢欺人,對石履霜心懷歉疚,除此之外,還有點失落……
她曾跟尉蘭說,石履霜像一只受了傷的老鷹。
她悉心照顧他,盼他痊愈,如今他能飛了,也果然飛走了……她卻反而若有所失,心頭上有塊說不出的空虛,無法以言語形容。
「唉……」她輕聲一嘆,發現手上還捏著她的等第彌封,便笑著拆開來,倒出里頭的木牌。
丙然是個丙字。
再努力、努力吧。
「只是冉氏一向都拿甲字的,我拿個丙字要怎麼回家啊……」
不是怕家人嘲笑,是怕家人會過度安慰她呀!她心里沒有很難過的……
突然,一個提著花籃的小僮子跑到她面前來,心不在焉的冉小雪差一點撞到他,抱歉一笑,趕緊掏出銅錢要買花。
但小僮子搖搖頭,蜜色的臉龐滿是笑容,望著她說︰「大姐姐,這給你。」將一塊木片塞進冉小雪手里,隨即一溜煙跑掉了。
冉小雪微愣,攤開掌心,竟是一塊寫有甲字的木牌。
誰會拿這給她?
「履霜……」除了石履霜,還會有誰。
她轉過身時,只瞥見一片藍色衣角消失在人群里。
她想追過去,但雙腳不听使喚,將她釘在原地。
不追了……她,不追了。
懊不容易才將意外拾獲的大老鷹養好的,理應讓他飛去。
雖然有些放心不下,但,大鷹啊,你飛吧、飛吧,讓我這只小半子看看你能飛得多高、飛得多遠吧!
不奢望能追上他飛去的高度,也許,她這一生就只能停在自家屋頂上,看著他在廣闊的蒼穹盡情翱翔。
就算永遠不回頭也沒關系,本來就該飛得遠遠的。
是該放手了!總不能老是這麼牽掛心上……然而,倘若他願意回頭看她一眼……
長街上人往人來,一個又一個經過她身邊,獨冉小雪不為所動,就站在那兒,等著等著,等著那藍衣男子終于忍不住必過頭,看見她,還在那里,對著他笑。
石履霜耳根微熱,掩面離去——
qunliao——獨家——qunliao——獨家——qunliao——獨家——
「丙字?」
冉驚蟄看著妹妹拿回來的等第木牌,仔細審視妹妹神情,確定她沒有沮喪,又想起紀繚綾老說她太看不起小雪能耐,這才勉強道︰「不要緊,再努力吧。」
姐姐居然沒有過度反應?冉小雪著實愣了一下,「怎麼了?」
「我以為……姐姐會很失望。」都已經想好要怎麼安慰家人,說自己不夠用心,下次會努力的。
冉驚蟄撫著妹妹藍袍衣緣,明白自己確實不能老是牽掛著她。
對一個人牽掛太多,不是祝福,只會變成沉重的拖累。
「確實,我們冉氏向來都拿甲字的。」冉驚蟄說。「可是這並不代表拿丙字就沒希望了。小雪畢竟已是個待選闢員了,很快就要進入官場,這條路很長,起起伏伏的,不見得能走得順遂,屆時我們姐妹倆也許天南地北分隔兩地,我這個做姐姐的能老是擔心自家小妹一輩子麼?」
不能。她明白。這迷糊又善良的小妹,盡避羽翼不豐,可終究還是得放她去飛。
「姐姐!」冉小雪沒預料到冉驚蟄會這麼說。
「我听說小雪當自己是只小半子……」
冉小雪訝異地瞪大眼楮。小半子……這話她好似只對尉蘭說過,是尉蘭告訴在繚綾大哥,然後繚綾大哥又告訴了姐姐麼?
「饒是如此,也無妨。」驚蟄笑說。
「真無妨麼?小半子可能飛得不高也不遠,只能棲在自家屋頂上……」
冉家人都是大鵬鳥,大家好似輕輕松松就能一飛沖天,只有她……一直飛不好,跌跌撞撞的,可能是天生不全……
「就算飛得不夠高、不夠遠,只能棲在自家屋頂上……我家小雪就是天底下最自足的鴿子!誰敢否定這句話,就是與我冉驚蟄為敵。」
冉小雪不由得向上彎起嘴角。「姐姐。」不是喝酒了吧?這麼慷慨激昂的姐姐……不常見到咧。
「甭撒嬌,小雪是個待選闢人了。」冉驚蟄趕緊躲開,不讓妹妹抱住。
撲了個空,冉小雪依然滿面微笑。
想起那個丙字,想起小雪接下來三個月得繼續待在公文署,冉驚蟄還是忍不住垮下臉。
「小雪很高興?」要換作是她拿到丙字,應該會很想哭吧?
「姐姐這麼關心我,我怎會不高興呢。」更別說……冉小雪撫了撫袖袋,感覺到那方正的所在,暖意涌上心頭,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只好改口問道︰「對了,爺爺氣消了麼?」
雖說潛中丞替她遞出糾舉案,但聰明人都不會將這件事當成正事來處理。
丙然他並未采正式管道提出糾舉,而是私下晉見君王獻上密折,請君王裁奪。
這結果正是小雪要的。家里人都清楚,沒人責備她,反而怪起爺爺確實有點濫用職權了。
「先別理他。」冉驚蟄說。「身為御史大人還濫用職權,倘若女乃女乃還在,定也會修理爺爺的。」
「姐姐好像沒有很驚訝。」
「是啊,別忘了石履霜現在歸我管,林家小姐來找他時,我也在場……」在場偷窺……眼見為憑啊。
「姐姐相信履霜?」
柔了眼色,冉驚蟄道︰「小雪不是要我信任你看人的眼光麼?我信任小雪,所以我不得不相信,石履霜他確實是那種驕傲的男人。」
這種人不至于去欺騙別人感情,甚至做出始亂終棄的下作事。雖說,她還是不懂何以這個男人會接受小雪的幫助。
「所以……如果他主動對一個人好……」比方說,將他甲字給了他……
「老實說,我觀察他三個月了,還沒見他主動對誰好過。」冉驚蟄推測︰「如果他真的主動對一個人好……說不定是因為那樣做,使他快樂吧。」
「……但願如此。」冉小雪輕觸袖中甲字。但願真是如此。
又是丙?
對待選闢員來說,拿到一個丙,有可能是失誤,再練過就好。連拿兩次丙,就該好好反省是哪里出了差錯,不要重蹈覆轍了。
俗話說,事不過三,連拿三個丙字,在皇朝群官史上,冉小雪可能是頭一個。
怎麼回事?
「石待選,恭喜恭喜,你又拿到一個甲字了!不愧是六部首長都點頭認可的石相公。」高頡站石履霜身邊,非常欣羨地看著他手中的甲字。
「高待選不也是甲?」
「都是托石待選伴福啊!」高頡笑嘻嘻道。
他沒想到自己會有機會和石履霜共事,今年這三次待選見習,他們竟然同在秋官府。枉他已待選三年還無官可做,早想向這位連得三甲的石履霜討教學習,果然這一回就得了一個珍貴甲字啊。
石履霜睨他一眼,知他消息確實頗為靈通,便狀似不經意道︰「也或許……待選考核根本就不公開?」要不,怎麼會有人連得三丙?他不相信冉小雪真無能到這種地步。
「不不不,待選考核絕對是公平的。」高頡笑道。「否則我又怎會待選三年還無官可做?」
饒是石履霜鐵石心腸,也忍不住為這句話微微一哂。
「高待選太輕看自己了。」過去三個月來,他們共事秋官府,高頡這個人也許並非絕頂聰明,但他很懂得見風轉舵,看他做一件事,也跟著學做一樣,嚴格說起來,此人不壞,甚至是個可用的人才。
斑頡百嘿一笑,也不說他只是有自知之明。回到石履霜的問題,他好奇問︰「石待選連拿三甲,自然應該知道各府的考核不會造假,怎麼會有此一問?」不是沒留意到石履霜停留在冉小雪身上的目光較之其他人稍微久了一點,但不知其中有何緣故?
石履霜看著高頡半晌,忽然笑道︰「我只是好奇,那位冉待選在天官府里到底都做了些什麼,何以連續三次考核都拿丙字?高待選消息靈通,一定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吧?」
「這個嘛……」高頡模了模下巴,望向站在斜對角的少女道︰「確實是滿奇怪的。這幾個月,不曾听說冉待選出過什麼岔子,但要說表現杰出,那也是談不上的。就我所知,他依然做著和之前一樣的工作。」
「抄寫公文、打掃廳署?」石履霜蹙眉道。
「正是。也許是因為吏部卿也認為冉待選沒有特別的才能,連給三個丙字,或許只是為了方便。」
「方便什麼?」
「方便往後分派給她小吏職位時,在朝中頗有清望的冉氏不會抗議。畢竟表現得這麼差,也不好挾著四代以前開國制禮的功勞來求取斑位吧!」
「是這樣麼?」石履霜不以為然。他跟冉驚蟄共事過,清楚這一代冉家人並非靠著先祖庇蔭才能得到如今地位。曇卿當年親點冉驚蟄第一,絕對有他的道理。雖然他沒有明言,也沒阻止他到夏、秋兩府見習,但石履霜知道,曇十三想要人入春官……
「必是如此。否則要怎麼解釋呢?」高頡盯著冉小雪看,意外發現她偷偷瞥來,視線交會的一瞬,她像作賊被逮一樣,有些驚訝,但隨即綻開笑容,朝他們微微一點頭。
「嗯,她應該不是在看我。」高頡知道自己相貌只是一般,不似身邊男子俊美出色。
「嗯?」石履霜回神過來。誰在看誰?
「履霜啊,」高頡裝熟地喊了聲。「雖然你負面傳聞不少,可是對你有好感的人還真是不在少數咧!民間俗諺道,登科無分大小,娶了老婆就好。你前程似錦,是可以多比較、多考慮了。」
「考慮什麼?」
「考慮找一個適合你的姑娘家來往啊。你可能不知朝官里的曠男怨女有多少吧?說出來會嚇死你。這些未婚官員,該說是忠君愛國、鞠躬盡瘁呢,還是根本沒有時間論及婚嫁?」
什麼呀!怎麼說起婚嫁之事來了。石履霜不耐煩,踱步離開。
斑頡追上他,繼續說道︰「我瞧葛、孟兩待選都對你頗有好感,你又曾與孟待選輩事過,應是相當有默契了。就連那位冉待選方才也偷偷窺看著你呢,興許對你有意。老實說,要是我,我就會娶個不仕,男主外,女主內,各司其職多好。可若葛、孟兩待選有好感的對象是我,我一定不會放棄這好機會的,她們兩人不僅家世上選,又都是美女……」
「那冉待選呢?」怎麼好像直接被放棄了?他覺得小雪其實也很……
「冉待選哪……」高頡蚌地一笑。「不是說她不漂亮,只是你不覺得她有點失序麼?」
石履霜眯起眼。他沒忘記第一次在京城大街上見到她的情景。當時躍入他腦中的第一個字眼,便是「失序」兩字。
「其實仔細看的話,她表情十分靈動——」高頡評論。
石履霜蹙起眉,直覺揮手打斷高頡的話。「不必再說了,我不想听。」不想讓別人將她看得這麼仔細。
斑頡正在興致上,停不住卑。「可我每回見到她,她不是束發亂了、腰結松月兌,袖口可能被釘子勾上,總有些綻裂痕跡;再不,便是雙頰緋紅似火……這樣一位姑娘,該怎麼說呢……」
「你最好不要說了。」石履霜厲聲警告。
斑頡以為他是故作君子,嘿嘿一笑,決定當個小人繼續說道︰「你瞧見其他那些男性待選看她的眼神沒?他們都不敢正視她,想必是怕聯想到……她總像是剛從床上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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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地一聲,高頡卑還沒說完,便應聲倒地。
「我提醒過你了。」石履霜將有些發疼的手藏到袖中,鎮定的、全然不像剛剛將一個人打昏的樣子。
隨便高頡辮倒地上,石履霜位住天官府一個雜吏道︰「高待選辮倒了,快找輛車送他回去。」
隨即大步走開,也不理會眾人好奇的視線,他直直走向站在槐樹下的冉小雪。
見他不顧眾人目光走到她面前,頓時有些不知所措,似乎是不能決定該不該認他……她應是以為,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們是舊識的吧?
冉小雪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呀,她沒地方可退了!
他這樣子,別人會以為他們……很熟。他終于不在乎了麼?不在乎讓別人知道他曾經那麼落魄……她眼里藏不住情緒,卻也移不開雙眼。
「冉待選。」走到她面前,僅剩一步距離處,石履霜輕喚。
「石待選……」冉小雪半是歡喜,半是遲疑地回應。
上一回這麼近看她,已經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兩人分別在不同的宮署見習,要見面本是難事;更不用說他一心想登上高位,幾乎沒有閑暇照應其它。可盡避許久未見,他心里卻始終沒有忘記……是因為烙印得太深了麼?
看著她一雙晶眸,石履霜乍生一種,假使不能把別人的眼楮挖掉,就只能把她藏起來的糾結心思。
拔需他人提醒?他當然知道她雙頰易生緋紅,眼眸總是溫暖靈動。
兩年前,他第一眼在紊亂人群中見到她時,並沒有料到一身失序的她,會令他的心也跟著失去了秩序……
他該離她遠遠的,不該與她再有牽扯。
卻怎麼也沒想到,他所做的一切,竟只是竭盡力量在接近她!
原來一個男子受了一個女子的金錢援助,竟會連身心都不再屬于自己。果然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麼?
「履……石待選?」冉小雪狀似擔憂地看著石履霜。已是冬日,他額面卻滿是汗,是哪里不舒服?
石履霜眼睜睜看著她臉,雙手緊緊負在身後,像是極力忍著什麼,牙根緊咬。
冉小雪愕然。「原來你對我……厭惡到咬牙切齒的地步麼……」
聞言,石履霜猛然瞪大黑眸,視線卻因冷汗滴入眼中模糊起來。
「不,我……」
「石待選,請過來這邊,大伙兒想向你討教呢。」耳邊忽傳來其他人的聲音。
石履霜猛然驚醒,左袖抹去額際冷汗,他低下頭半晌,重新抬起頭時,已經恢復了冷靜——
qunliao——獨家——qunliao——獨家——qunliao——獨家——
「砰」地一聲,高頡跌在地上,吃了一嘴土,狼狽爬起時,連嘴角都破了,泌出點點微紅。
「唉,怎麼就跌倒了,高待選你沒事吧?」
斑頡吐出嘴里泥土,就著衣角拭著嘴邊血跡時,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石履霜道︰「嘿嘿,不好意思,讓你笑話了……奇怪了,我怎麼會踩到自己衣擺……」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摔這一跤的。
石履霜雙手負在身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因他很清楚,方才若非高頡「意外」摔跤,中斷了先前話題,此刻他可能已經忍不住扭著他打了。
眾人皆以為石履霜冷靜睿智,卻不知方才有一瞬間,他好像看見自己出拳揍昏了高頡,然後朝冉小雪走去,當眾對她表白……
原來,只是個幻夢麼?他終究還是忍住了……
昂在背後的雙臂隱隱傳來疼痛,似是用力過度。
他微蹙眉,松開手來,感覺雙手仍微微顫抖。
「高待選,」他偏著臉覷著高頡,輕聲道,「方才,我是認真的。」
石履霜的語氣令高頡不覺微怔。他語氣雖然不帶凌厲,但自個兒背脊卻忍不住戰栗起來。
石履霜繼續言道︰「倘若你再說一句有關冉小雪的閑話……」
不待石履霜話說完,高頡已聰明道︰「我不說了,再也不說了。」
雖然不知道是哪里惹到這男人,但官場狹窄,往後說不得狹路相逢,石履霜若成了他上司……
「高待選是聰明人。」石履霜輕輕一笑,黑眸瞅著高頡手中甲字道︰「今日別後,希望往後再相見時,高待選的‘消息’能去蕪存菁,別老是捕風捉影,人雲亦雲。」
明年開春,各府便要選人入府,人人都有機會,但也可能又是落空的一年。每年都有人無法順利授官,一年累過一年,朝中待選冗官越來越多,每隔幾年就會清除其待選資格,印證了會考試的人不一定會做官的殘酷事實。
斑頡已待選三年,知道自己萬不能論為萬年待選,石履霜一席話正指出他個性上愛說人閑話的缺失。猛然被這麼一刺,卻刺得他清楚過來,也不介意石履霜說話刺他,他拱手道︰「不知石待選剩下的三個月要去哪一府?」甲字在手,各府可以任他來去。
石履霜不答只笑,渾不知自己一笑驚人。
斑頡謗本不敢多看他笑容一眼,怕被奪去心神,只好趕緊道︰「好好好!你別這樣笑,我承受不起,我保證不追在你後頭,不跟你去同一個地方,這樣石待遠可以滿足一下我這小小的好奇心了麼?」
石履霜輕聲道︰「不可以。」
這男人就是這點討人厭!——
qunliao——獨家——qunliao——獨家——qunliao——獨家——
「石履霜去了公文署?」
春官府,正在審閱《新校皇朝太常禮》的禮部卿微微訝異地抬起頭來。
被迫去打听消息,並被要求速速回報的春官府九品府士冉驚蟄站在上司面前,看著黑心上司微歪著頭,不知道又在算計什麼。
半晌,曇去非搖了搖手里羽扇道︰「嗯,知道了。」
「噯?」不小心噯出聲,冉驚蟄連忙捂住嘴。
「噯什麼?」曇去非回過頭看著他中意的頭號弟子道︰「徒兒想問什麼就問吧,為師知無不言。」
「……」冉驚蟄抿著嘴,決定還是不要問比較好。
「你不問?那換為師問嘍。」曇去非放下《太常禮》,看著冉驚蟄道︰「說說看,你妹妹冉小雪是什麼樣的人。」
小雪?冉驚蟄一听曇去非問起妹妹,立刻警覺起來。
這變態……呃,這人不會無端地對誰感興趣,此時問起妹妹,萬一要是對小雪起了不良居心,那麼她這個作姐姐的,可就大大對不起冉氏列祖列宗了。
她故作鎮定。「大人怎麼問起小雪來了?石履霜去公文署與舍妹有何干系?」趕緊把話題移回石履霜身上。
「徒兒緊張什麼?」
「我……下官沒緊張什麼。」
曇去非挑了挑眉。「為師只是想起你那妹妹在公文署連得了三個丙字,對冉氏來說,應該很意外吧?」
這是陷阱,這一定是陷阱!
為了小雪未來著想,冉驚蟄也不迂回了,挺身道︰「冉氏不入春官府已久,大人當年用盡心機拐下官入府,已經壞了冉氏百年來不成文的家規,難道還不夠麼?」
「呃……好徒兒……」
「下官還沒說完。」冉驚蟄繼續道︰「舍妹小雪生性隨和,不樂與人爭,在公文署備受同僚欺壓,也都不與之計較,才會連得三個丙字。大人成天與其他大人交流感情,理應知道這樣的事,如今不過為石履霜也入天官,大人就緊張起來,說穿了,不是想問小雪,而是想問那石郎吧!」
沒說出這些大人其實已經私下協調明年開春要誰入府了。她家小雪連得三丙,自然沒機會在第一輪被選進六府,家里頭也看開了,只望她謀得小闢,自立自足即可。
況且就是當個小闢,也比入春官府來得強。
「總之,大人已經有下官了,請不要再妄想多要另一個冉氏!」她鄭重警告。
「……徒兒可是在要求為師的專一?」
聞言,冉驚蟄頭皮發麻起來。這變態上司根本與那紀繚綾是同一類型的人!她每次听他們講話,都覺得全身快發起疙瘩。
避你專一還專二!冉驚蟄道︰「大人要拿石履霜如何,下官絕不干涉,唯獨冉氏不會再有第二人入春官,大人最好早早死心。」
「徒兒是個好姐姐呢。」
冉驚蟄回嗆︰「這跟下官當了三年九品府士還升不了官,有什麼關系?」
「是沒關系,你去忙吧。」曇去非微微一笑,也不提石履霜了,只是若有所思起來。
她都還弄不清他心里在想什麼,突然就沒下文了。
這男人就是這點討人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