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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冬官 第六章

作者︰衛小游類別︰言情小說

「哦,你還在掃啊?」樂采走進廳署里,故作訝異地看著冉小雪道。

聞聲,冉小雪轉過身來,發絲有些凌亂地貼在頰上,看起來有些失序。

她臉頰微紅承認︰「呃,因為在家中不曾打掃過……」所以掃得很慢,就怕哪里掃不干淨——

她掃了半天,竟然沒掃出什麼灰塵來,若不是廳署里本來就已經很干淨,就是她掃地不得要領,沒把灰塵給掃出來。

樂采瞪著她半晌,眼神很是奇特。

「哈哈哈,真老實。」倒是慢樂采一步進來廳署的人忽然笑了出聲。

冉小雪這才注意到吏部卿身後有個男人。

男子鬢發微白,看著有些面生,認不出是誰。

是說,她見過的官員也不多,三個月前瓊林宴上,與各部首長匆匆一,根本記不住他們的臉孔,只有姐姐驚蟄特別指了個人要她記住,說是待選時千萬要離那個人遠遠的,她才特別記住了禮部卿的相貌。

至于眼前這位鬢發已微斑白,但面容仍然青春的男子……還真不知該怎麼稱呼?

樂采替她解了圍,哂道︰「冉待選,見過冬——」

「咳。」男人忽咳了聲,樂采隨即改口道︰「見過李大人。」

李大人?哪個李大人?朝廷里,李姓官員似乎有好幾個吧……冉小雪拿著掃帚,一時無法施禮問候,只好呆站著。

此舉又惹來那男子哈哈一笑。「七郎果然沒誑我,確實有夠好笑。」

家族里排行第七的吏部卿樂采又道︰「冉待選,你可以放下掃帚了。」

冉小雪這才趕緊放下掃帚,就地施禮道︰「冉小雪見過兩位大人。」

男子還在笑,樂采叫她免禮。

男子繼續笑,冉小雪不敢免禮,直低著頭。

樂采只好建議︰「李大人若要繼續笑,是否改日再來?」

「不行,我來日……嗯。」這位愛笑的李大人才勉強掩住嘴,往一旁大椅坐下,笑眼覷著冉小雪。「冉待選,請站過來一點,你站太遠,講話不方便。」

看見桌上已經放了早先那份公文的謄錄,樂采道︰「這份公文已經重新抄寫好了呀。」

「是。」小雪連忙回答。重新抄寫之際,她特別仔細再看過好幾遍,確認沒有問題了。雖然她還是不確定自己原先是哪里抄錯了一段。

是說……她記憶力原本就不算好,也許真是哪里看漏了吧?

「想知道你抄錯了哪一段麼?」樂采問。

冉小雪毫不遲疑地點頭。「是。」

樂采微笑,轉身從桌上匣子里取出一份藍封文書,在冉小雪面前打開來,指著被朱筆圈紅的那一行小字——

「你讀出來。」

小雪依言念出︰「京川洪汛在夏秋之交,過去疏浚皆在春日,不妥,不如改在冬日水落石出之際——呀?」

她低呀出聲,滿臉頓生困窘,總算知道自己哪里抄錯了。

原來她竟然在抄寫公文時,不小心將自己心里的想法寫在公文上頭了!

「既省堡事,且不擾民。」那位李大人接續說出。「是不是這樣?冉待選。」

「請大人海涵。」冉小雪面紅似火。

那位李大人突然不笑了,他看著冉小雪道︰「你不過是個待選闢員,沒有真正入朝做事過,哪里知道春日疏浚與冬日疏浚的差別,你說冬日疏浚可省堡事,有依據麼?」

「……」冉小雪低頭不答。

「怎不回答?」

「……回大人,沒有依據。」

「沒有依據,你怎敢妄言,批評過去冬官府在春日疏浚京川,是浪費公帑兼之擾民?這樣一份公文幸虧發現得早,沒送到邸報館去,否則怕不輿論嘩然。」

「雖然、雖然沒有確切依據,」小雪鼓起勇氣說道︰「可小雪之父掌理十庫,是以小雪知道每年花費在京川疏浚上的公帑有多少,過去初春疏浚,冰雪方融,水位尚淺,本來是理想時節,但近幾年春日偏暖,融冰稍早,往往到疏浚之時水面已滿八分,這時候才動工,肯定需要更多的人力與花費,更不用說疏浚之時必須封川。

京川乃本朝重要商行河道,封川之際,商旅不行,必須改采陸路運送,費時又費工,京商紀氏即曾因春日封川而無法運送商貨,造成了損失。

權衡之下,冬季固然嚴寒,但冬天河川冰封,水位只有平時三成,幾可見底,本來就少有商船行走,此時疏浚不僅視線清楚,封川也不至于影響船運,是以小雪以為,冬日疏浚比春日疏浚為上。」

兩名大人看著冉小雪,不發一語。

冉小雪心里忐忑,卻不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錯,忍不住又道︰「川戶……川戶不用繳稅,對不?」

川戶隸屬冬官掌理,負責疏浚全國河道,非但不必負擔徭役或賦稅,甚至還可支領公帑。

「是不用。」李大人輕聲說道。

「我……小雪听說,近年京城的川戶丁口增加一倍有余……」川戶是世襲行業,怎麼說都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增加那麼多人。「從十庫支出的公帑自然也多了一倍,這不是很不合情理的事情麼?」

「是不合理。」李大人也道。

這只代表一件事,有人想要免除徭役,所以將丁口寄在川戶的戶籍下,甚至支領朝廷公帑,卻沒有為朝廷做事。朝廷把這些寄籍之人稱為「鬼戶」,曾經嚴令禁止,如今又出現這麼多寄籍人口,想來是前一年朝政紊亂之時趁機偷籍過來的。原來,在他沒特別注意的時候,已經出了這麼多問題了……

又一陣短暫的沉默,吏部卿樂采道︰「冉待選,你先退下吧,明天公文署那里下值後,記得再過來掃地。」

「是。」

支走冉小雪,樂采看著身邊的李大人道︰「要讓冉待選去大人冬官府麼?」

冬官長李長風搖搖頭,笑說︰「不,讓她繼續抄公文吧。」頓了頓,李長風又道︰「對了,這事可別跟別家的提起。」

「我家天官長已經知道了。」自家發生的事,焉有不知的道理。

「啊,那看在當初我對你還不錯的份上,至少別再讓其他人知道喔,」老天官不至于跟他搶人,不要緊、不要緊。

「澄冬大人幾時善待過下官了?」當年他待選時,在這位大人手下,可也度過不算短的一段煎熬期啊。

「不經寒徹骨,不得梅花香啊。」李長風哈哈一笑,這一笑,又咳起來。

樂采趕緊替他倒了一杯茶。「大人沒事吧?」

「小小風寒而已。」李長風揮揮手表示不要緊,笑著提醒︰「我瞧冉待選方才一直不自覺眯起眼楮,想是視力不好,別讓她晚上又替別人抄公文了。多掃地,活絡筋骨倒是不錯。」

「下官不是已經讓她天天來掃地了麼?」

「哈哈哈哈。」李長風贊許笑道︰「做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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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你有在听我講麼?」

冉小雪愣愣轉過臉來,回道︰「有啊。」

通天樓,二樓臨街雅座上,紀尉蘭圓瞠著美眸瞪著壓根兒心不在焉的冉小雪。

知道方才這樓下過路人的閑話多少進了小雪的耳,她勸慰道︰「你別听旁人閑話,都是些不明就里的人胡亂說的。要我,就不會往心里去。」

冉小雪聞言,微微一笑,「尉蘭不必擔心,我沒放在心上。」

「真的?」

「真的。」冉小雪點頭。

這些閑話她平時在天官府里已听了不少,不外是執馬首的冉小雪如何如何,其他優秀的同榜進士如何如何。

比如探花相公葛溯洄在秋官府見習時,竟意外勘破一樁百年懸案,真是好運,也真是了不起。

又比方說,與她同榜的榜眼孟荻入了春官府見習後,連一向看不起新人的禮部卿曇去非也對她贊譽有加……之類的。

同是麟德二年甲科進士,又同是女子,會被放在一起比較也是當然。

雖說自己是徹底被比下去了,可冉小雪也不覺得難堪。

「可那些閑話都在說,你白天在公文署抄錄公文,下值後還要打掃吏部卿的廳署,說你……」

「只會抄抄寫寫兼打雜?」小雪笑道︰「的確如此啊,尉蘭。別人怎麼想我不管,可那就是我的工作,我把自己份內事做好也就夠了,別人是別人,我是我,每個人境遇不同,該我承擔的,我擔起來;該我得的,我就緊緊握在手里——」

伴在小桌上的手驀地被尉蘭握住,小雪再度微笑。

「還是尉蘭希望我放棄?我也有想過喔,說不定回家來跟著尉蘭吃香喝辣,日子會輕松一點呢。尉蘭是我好姐妹,她有的,我也一定會有,只要我不要跟她喜歡上同一個男人,尉蘭鐵定罩我到底。我真幸運,交到一個這麼好的朋友,小小闢人不做也就算了。我真的有這麼想過唷。」

「不要說了!」尉蘭猛地抱住小雪胳膊,眼眶都泛紅了,卻忍著不落淚。「冉小雪是什麼個性的人,我會不清楚麼?」

「哦,我是什麼個性啊?」還真想听尉蘭說說看,說不定會有不一樣的看法。以前尉蘭總說她是濫好人……她不喜歡自己是個濫好人,感覺好像很好騙的樣子。但尉蘭這麼說,可見與她自己認知不一樣。

「小雪是那種擇善固執的人,你覺得對的事情,不管結果怎樣,就是撞破了頭也會去做。就拿石履霜——」呃,趕緊改口。「就拿——」

「就拿石履霜來說吧!」冉小雪坦率地道。「我不後悔在他最落魄的時候幫了他一把。」談起石履霜,小雪依然滿懷溫柔。「我知道你們不諒解他那天讓我執馬首的事——」

「他使你變成笑柄!」

「不,他幫我在仕途上踩穩第一步。」為此她感激他都來不及,又怎會記恨。紀尉蘭怔住。「哪有!他那麼過分!他——」

「那天我有點醉,尉蘭,我沒看清楚其他人的表情,你看見了麼?」紀尉蘭搖搖頭。那天很混亂,小雪一摔下馬,大家顧著關心她受傷沒有,哪有心情注意別人的表情。

「大家都怕厄運纏身,只是隱忍著不敢講。如果不是履霜當著眾人面前講出來,讓我有機會替他們執馬首消災解厄,日後我這些同年若在官場上遭遇不順遂,我還真不知道要怎麼賠罪呢。」

「……也只有你會這麼想。」

「是麼?應該不止喔。」小雪笑道。總覺得會這麼想的,應該不止她一個人,起碼繚綾大哥也是這麼想的吧。

「既然小雪消息靈通,那你該也听說那了吧?」

「尉蘭是指……」

「石履霜對一名富戶小姐始亂終棄的那件事了啊!」

本來還不敢當著小雪的面講,可看她把石履霜當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好人,紀尉蘭覺得有義務要提醒好友。

小雪微怔。「什麼時候的事?」

她連著好幾天未休假,直到最近下值後開始打掃府廳,才得到休假的機會。奇怪的是,那位李大人經常在她打掃時來找她聊天,讓她沒法子專心打掃,只好陪他喝茶聊天,等到把人送走後,才趕緊捉時間掃地。

紀尉蘭蹙眉道︰「前幾天吧。我本來也不大相信的,可是那位小姐,你我都認識的……」

「是哪一家的小姐?」

「城東林家的二小姐。前幾年上巳節到寺廟里求香時,我們遇見過的,你還記得麼?林家是帝京里數得出來的富戶,沒有道理把女兒名聲賠上,故意賴在一個還在待選的男人身上,必定是真有牽扯。總之石履霜對林家二小姐始亂終棄的事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听說——小雪你這趟回家時見過你爺爺沒有?」見她搖頭,尉蘭又道︰「听說你爺爺要彈劾石履霜。」

「爺爺要彈劾履霜?」

御史台有糾舉彈劾之權,但彈劾的對象只限定官人,一般老百姓是不會被彈劾的……但,石履霜他現在不正是個待選中的官人?

「因為這件事已經告到官衙里,但石履霜說不娶就是不娶,林家又指證歷歷……你要去哪?」紀尉蘭捉住冉小雪的手。

冉小雪回過頭道︰「我去找林家小姐問清楚。」

紀尉蘭見狀,嘆了一口氣道︰「我已經找過她了。這件事呢,你先坐下來,讓我慢慢告訴你吧。」

冉小雪遲疑地坐下。紀尉蘭開始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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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前……

被分派到春官府的石履霜正跟在冉驚蟄身後,听她指派工作。

打從知道石履霜就是妹妹偷養過的男人,冉驚蟄對這個人就沒有好感,遑論這男人還在眾人面前讓妹妹為他執馬首。

老天有眼,教他落在她手里,雖是有點想公報私仇,小小虐他一下,但黑心上司交代︰「你做什麼,就讓他跟著做什麼。」臨走前,還笑了笑道︰「徒兒可別公報私仇,這個人為師要,你若讓他在咱們府里待不下去……」

「是是是,座師交代,驚蟄不敢不從,絕對讓他有賓至如歸的感受。」有了新歡忘舊愛,八成就是這麼回事!冉驚蟄心思復雜地想。

曇十三是當年提拔她的試主,也是今科石履霜的試主。

同是狀元出身,算起來,他們竟是同門師姐弟。

本來,黑心上司看中了新玩物,她該歡天喜地才是︰可偏偏這新玩物是佔小雪便宜的男人啊……

雖說還有同年進士也一起進來春官府見習,但她知道黑心上司真正相中的,只有一個人。

如今曇十三直接點明了要石履霜入府,跟她當年一樣,禮部卿一開口,就沒地方敢要她冉驚蟄了。往後石履霜若真入了春官府,要他倆天天共事,還得善待他,她可能先吐血身亡。

可……個人觀感是一回事,石履霜確實有才,這也是眾人有目共睹的。

交代給他的事,他會用最有效率的方法完成,行事果決,絲毫不浪費時間。這樣的人……真的會去佔人便宜,接受小雪供養麼?說實在話,越與他相處,冉驚蟄就越無法判定他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明年石郎若進了咱們春官府,我們應該就可以升遷了吧?」抱著一堆書,定在春官府廊院里,同是府上的谷華琦道。

民間習慣,成年的男子可稱為「郎」,以姓稱呼,比如稱石履霜為「石郎」;以排行稱之,比如曇去非,同輩人稱「曇十三郎」。

冉驚蟄同樣抱著一堆書,她笑同僚太天真道︰「你確定他進來,我們就可以升了?」不要反被踩下地就該偷笑了吧。

「凡事都有先來後到的。嗯,驚蟄,到時候我讓你先升遷吧。」

「我們同時進來的,你要讓我?」

「嘿,我不讓行麼?你總是跑在前頭。」

「你是指,讓我跑在前頭替你開道?」

「驚蟄願意提拔我的話,當然最好不過。」

才要罵一聲沒出息,但人已走到轉角,冉驚蟄猛地拉住比華殉,低聲道︰「等一下。」

比華殉不知所以,由著冉驚蟄將他拖到廊柱後頭。

這是在偷窺吧!他想這麼說,但眼前所見,還是讓他住了嘴,嗯,他偷偷地偷窺——

「你怎會在這里?」冰冷的男聲帶有些許訝異。

「我……我拜托人偷偷帶我進來,履霜……」

石履霜微蹙眉,看著昔日他流落京城時,為了謀生不得已當教席時的女弟子——

「這里不是小姐該來的地方,請小姐快回去。」

「履霜……」小姐咬著下唇,怯生生道︰「你莫生氣。知道你高中狀元,我真為你高興。」

「多謝小姐。如果小姐話已說完——」

「不,還沒有!」小姐又道︰「爹爹他……」

他曾叫強壯的家丁把我打得半死,丟在雪地里自生自滅。

石履霜這個人恩怨分明,他沒有忘記昔日他人如何待他;然而,當初若非眼前這位小姐讓他入府,他也許等不到今日。

一恩抵一怨,恩怨相抵,他自認為他與林家人兩不相欠。

也不想知道林家老爺如何,他冷淡地看著林家小姐,希望她快走。這里是春官府,她跑來找他說話,會造成不必要的誤會。

見石履霜態度冷漠,林家小姐饒是羞怯萬分,還是強逼自己一定要說出口。鼓起勇氣上前一步,她以繡帕按住他手。

「履霜,爹爹他已答允我們的婚事了。」石履霜愣了一下。

「真沒想到……」是因為往昔的窮舉子已經變成狀元郎了麼?好個勢利富人。抿了抿唇,就怕自己會大笑出來,傷了這位小姐的心。

他輕輕抽回手,言詞盡量委婉︰「履霜感謝小姐厚愛,但我已有婚約,不能再娶別的女子,如果曾經讓小姐誤會,履霜在此致歉。」

他當然沒有什麼婚約,這麼說,純粹只是為了方便。

餅去他不曾答應這位小姐私奔的提議,還差一點為沒做的事被打得進了鬼門里一回。如今他的答覆依然沒有改變。

他若真要娶妻,也只會娶一個能讓他不顧一切做出傻事的人。很可惜,那個人,不存在。

石履霜心如冰霜,他愛惜自己,勝過愛別人。

「履霜你、你不是說真的……」那小姐還要近身,卻被石履霜一個箭步躲開。

「不,我是說真的。二小姐,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過去如此,如今亦然。」那小姐忽地像是听懂了石履霜的話,知道自己被拒絕了,難堪浮上面色,她赤紅著臉,淚奔而出。

石履霜原以為事情就這麼結束了。卻不料這位小姐當晚回家後竟然懸梁自盡——好在被家人及時救下。

林家老爺不甘自家女兒被退貨,非要石履霜負責不可,隔天便上春官府門前大鬧一場,反遭石履霜冷言對待。

林老爺不堪羞辱,竟然上告官府,說石履霜對他女兒始亂終棄。事情越鬧越大,連御史台都被驚動了。

已經蟄伏好一陣子沒彈劾官員的御史大夫冉重,原本是不會理這種小事的,但因對象是石履霜……

他正愁找不到機會拿他開刀呢。

一事牽動一事,石履霜還沒當上官,就這麼被彈劾了。

只是外人純看熱鬧,不知道這其中有多少數不清的恩恩怨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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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蘭,謝謝你告訴我。」冉小雪听完「石履霜遭彈劾案」後,喝掉桌上冷茶,便站起來往樓下走。「你要去哪?」

「去御史台。」冉小雪簡短地道。「做什麼?」

「找個御史中丞。」

「做什麼?」紀尉蘭有種不好的預感。

「彈劾我爺爺。」冉小雪說著,竟疾奔起來。

現在她知道為什麼履霜會那樣對待她了。定是爺爺……定是爺爺在她不知情的時候找上了石履霜吧!

否則他怎會連一件行李都沒拿,突然就那樣只身離去,再也不回頭……然後,對她視而不見、听而不聞,甚至假裝不認識她……

如果真是爺爺……那、那他根本就是濫用職權!

紀尉蘭追到樓下時,冉小雪已消失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她心里發急,一時間不知道該找誰去阻止小雪,怕事情越鬧越大……

畢竟,哪有孫女彈劾親祖父的道理!貶變成笑柄的!執馬首一事,還不夠她受麼?還想要做官不做?

「冉小雪你太亂來!」紀尉蘭急得跳腳,勉強想起來這里離春官府頗近……立刻回頭找自家馬車。「紀林,快送我去春官府!」

冉驚蟄可以阻止冉小雪!

等一等,今日是旬休!冉驚蟄不一定在春官府……

紀林已將馬車掉頭。「小姐要去春官府麼?」

「算了,不去了,回家吧!」

冉家的家務事,她不管啦。

御史台的編制是這樣的。

台主一人,正式職稱為御史大夫,正三品。

御史大夫以下,設御史中丞三人、監察御史若干人,分掌台院、殿院、察院三院,負責彈劾違紀百僚、糾舉朝廷重大供奉儀典,與出使各州郡巡按。

「……潛大人,謝謝你的解說,我已經很清楚御史台的編制了。現在我可以請中丞大人彈劾冉台主了麼?」

「呃……冉待選,我似乎沒听清楚你說什麼,可以請你再說一次麼?」潛中丞原以為冉待選在旬休日來到御史台,是想加入御吏行列,成為御史台的生力軍,結果竟然……不是麼?

冉小雪耐著性子道?「中丞大人的職權,不是可以糾舉上司麼?」

「是沒錯。」潛中丞模了模胡子。雖然他家台主做人失敗,他台台主也確實頗有怨言,不過,總要搞清楚現在是什麼狀況吧。

這冉待選是冉重的親孫女,怎麼可能真要彈劾自家祖父?該不會是陰險台主遣來試探他忠誠的吧?

「既然如此,那麼小雪要委請大人彈劾冉台主。」

「可是,今日旬休啊。」難得他留值台內,就不能讓他輕松一點,不要卷進這種麻煩的家務事麼?

「旬休又如何?」冉小雪直言道︰「御史台彈劾人還要挑日子?」

「也是沒錯。」潛中丞又模模胡子。「可冉待選憊是沒說清楚,為什麼要彈劾台主啊。」

「小雪說過了,冉台主濫用職權,我要彈劾他,還請潛大人代為提出糾舉案。」她不是御史台的人,沒有職權對官員提出彈劾,只能委請台內御史代行其事。

「恕本中丞提醒一句,台主與冉待選不是……親祖孫麼?」在官場上團結一致的冉氏竟然要起內訌了?想來都覺得不可能啊。

「是親祖孫沒錯……」可爺爺不會無緣無故找石履霜麻煩,定是早就知道她供養履霜的事,才捉住柄會借題發揮。為了阻止他波及無辜,只好由她先下手了。「御史台一向六親不認,不也是人盡皆知?」

「哈……冉待選真了解台省啊。」潛中丞打著哈哈,卻見冉小雪一臉嚴肅,不知不覺便沒了玩笑心思。「要不,等冉待選進了台省,看要彈劾誰,好不?」順便拉攏新人進來。台主若知道他為台省這麼盡心盡力,一定會感動到痛哭流涕的吧!這幾年新人對御史台評價很低,都沒什麼人想進來討份職缺,再這樣下去,新的不來,舊的不去,想升官的升不了官,想退休致事,回家養老的,怕也不能如願咧。

「我不要。」冉小雪想都不想便回絕。

「呃?」拒絕得這麼直接啊?

「一入台省,萬劫不復,心如鐵石,淚似枯河。」她說起民間盛傳的諺語,講入御史台的人,都會變得鐵石心腸、六親不認。

「冉待選雖然不入台省,可不也已是心如鐵石、六親不認了麼?」潛中丞眯眼道。

「那不一樣。我這麼做只會讓爺爺丟臉一陣子,而他這回真的太過分了!」

「既然本中丞勸說無效,那麼就請冉待選先來畫個押,由本中丞替你提出糾舉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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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重被彈劾?哈哈哈——」

禮部卿曇去非听說此事,竟然大笑起來,笑得讓來向他報信的人都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說下去。

曇去非雙手負在腰後,難得一臉喜孜孜模樣、

「七,你這消息我愛听。冉重敢動我看中的人,我瞧他這下子怎麼月兌身。被自己孫女兒彈劾的感覺一定很有趣吧!這冉小雪,哈……是說,七郎,那石履霜‘始亂終棄’一案,怎麼處理?」

樂采看著禮部卿,搖搖頭說︰「本來就是誣告。石待選彼慮林家小姐名聲,沒打算反告,冉台主卻不知道為什麼非把事情鬧大不可,弄成現在這樣,讓澄冬大人也很為難。」

「他為難什麼?」

樂采想起冬官長李長風的交代,差一點月兌口而出的話又收了回來,沒把冬官那邊已經開始搶人的事情說出口。

「總之,」樂采道︰「今科新人共三十一名,我這邊只能開放各府先預定一個名額,再多就沒有了。一府只能先選一個,其他的,等選餅一輪之後再行商量。」

旁人只知吏部卿負責訓練這群待選闢員,卻不知優秀的新人「物美價廉」(工時長,態度好,薪俸又低,也不會吵著要休假),早在待選時就成為六部上級眼中的上等肥肉。

為選到自己需要的新人,各府往往無所不用其極,為了避免演變成多年前各府搶人搶得你死我活的局面,樂采肩負六府之間的協調工作,這邊搓搓,那邊揉揉,最後將他們搓成一顆顆大湯圓,人人都滿意了,才能回去向他家老天官交代。

想著等會兒還得去秋官府搓湯圓,樂采有點頭痛地道︰「十三郎,你若想要石履霜,就不能再選梆溯洄。」

梆探花秋官府那邊已預定了,不能再給春官府。

不過秋官府也實在貪心,碗里已夾了一名探花,筷子還想伸向春官這邊來討個狀元。這石履霜精通皇朝刑典,確實是肥肉一塊,人人想咬。

「這樣啊,要不,那把冉小雪也給我好了。」

「你已經有一個冉氏了,還要一個做什麼?」真是人心不足喔。

「看著有趣嘍。听說那冉小雪在你天官府里經常出岔子,想是沒人要,不如由我收下來,放在身邊教個幾年,說不定還能有點成就。」

雖然不全是在自家府里見習,但這一批進士是他主審,能力不至于差到哪里去,對于在其它各部見習的待選闢員,他也都有密切注意著。

「還是別吧,十三郎,你是個容不得屬下出岔子的人,冉小雪不適合進春官府。」快放棄她,放棄她吧。不然他會被冬官府那位大人給殺頭的。

「有點奇怪……」敏銳地嗅到一絲不尋常。

「哪里怪了?」樂采一臉肅穆。

「七郎似乎瞞著我些什麼?」禮部卿盯著樂采的臉,似想看出端倪。

但樂采也不是省油的燈,他溫雅一笑,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別說笑了。倒是提醒你,石履霜這回若拿了個甲字,要是他想去別的地方見習,你得先放人喔。」

「我知道。雖然很想給他丙字,不過那麼做的話,只會讓他永遠不想入我春官吧。」就算再怎麼想留住人、想讓新人多磨練磨練,以作為未來堪用人才的這點想法,各府大抵還是有共識的。

「很高興你做了明智的決定。」樂采略略欠身,準備告辭離開。「對了,另外告訴你一個有趣的消息。陛下收下潛中丞的糾舉案後,已下旨罰冉台主在家閉門思過三天了。」

冉重為人甚是刁鑽,帝王此舉,著實教朝廷天翻地覆了一番。

想來他下回彈劾別人時,會更謹慎些吧!

這對他,說不定是一件好事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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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二年,御史台冉重受人彈劾一事,被皇朝麗氏史官記錄在專供後世修史的《國朝職官譜》里。

柄史館某小闢吏與冉重年輕時曾是酒肉朋友,冉重輾轉自此人手上見到志書抄本,還因此發了一頓脾氣。

「可惡!竟把我家事當成笑話!」

原來,該職官譜里,將皇朝群臣大事依性質分為十類,其中一類名為「官場笑譚」,冉重受彈劾一事就歸在其中;因為被當成笑話來處理,是以他終身為此忿忿不平。

也因為這件事,種下了石履霜與冉重日後的「不解之緣」……

石履霜任官期間,御史台前前後後彈劾他四十九次,堪稱皇朝史上被彈劾次數至高第一人。

雖然只有一次成功,其余四十八次皆鎩羽而歸,但台官與諫官本有言論免責之權,是以冉重不必為其彈劾內容是否屬實負責。

當然,這是私人恩怨。

對石履霜來說,打從他在乙申年春試出了闈場大門那一刻開始,他就明白,如果他讓他面前那位看起來一臉難搞的老人有機會咬他一口,他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永遠別說出去。」那一日,冉重在闈場大門前對著石履霜警告。

「離我家小雪遠遠的,不準再靠近她一步。」他對吃軟飯的人沒意見,但就不準吃他家小雪。

初春,春風猶帶冷意。

石履霜撇撇唇,唇上笑意就跟那刮著臉會痛的二月春風一樣冷。

「管你的。」

說了這句話後,石履霜離開闈場,離開紀家。那是自己老早就想做的事。

他一向不喜欠人人情。多住一天,等于多欠一分。

為了能早點還清欠紀家兄妹的人情債……他考完春試當天便離開了。

紀繚綾知道這事。他以為他會告訴紀尉蘭,然後紀尉蘭就會告訴冉小雪。

他錯了。紀繚綾顯然什麼都沒說。

他還錯……錯在以為自己毫不在乎……

離她遠遠的,是麼?

那就離她遠遠的吧。

不是因為冉重的威脅,純粹只是不想再牽累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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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考第三試,寫完最後一份卷子,石履霜就知道自己定會及第。

尚未赴試前,對未來還有點不確定,一寫完卷子,確定自己真要走上為官這條路了,才認真思索起紀繚綾先前那席話來……

「為官之人最重清譽,石公子日後當了官人,怕是連手也踫不得灰了,何況沾染髒污呢。」

「那是履霜自己的事,不勞主人家費心。」

「石公子沒有需要守護的人麼?萬一連累他人——」

「石某孤身一人,無親無故,不會連累他人。」

「過去也許沒有,但往後呢?石公子難道不打算成家立業?」

往後?

紀繚綾的話,竟然會那麼觸目驚心地躍進他腦海里來,當時他心里想的是……也許不必等到以後,他就可能連累了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