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後,皇朝之北,匡州郡城——
「讓我先走吧。」
被一群亂民逼退進廢廟小鐘樓里的石履霜忽然說。
與他一道前來匡淄的監察御史正在幫忙搬動桌子擋住門板,聞言,不禁怔了一怔。
「石大人?」鄭監察不解其意。
半月前,他接到朝廷命令,奉旨監察匡州的稅務。
匡州,特別是鄰近東夷的匡淄郡產玉,因此十戶有九戶是玉戶。
筆朝篤信以玉祭祀,可上通于天,因此中央朝廷與各地諸侯的用玉量非常龐大;開國之時,特別選定產玉豐富的匡地作為朝廷玉戶。
玉戶只需要定期向上繳作玉、璋、琮……等不同用途的祭祀用玉,就可以不必再繳納春秋兩季的賦稅;但倘若無法依時繳納貢玉,也是要受罰的。
然而日前匡州以東的玉城匡淄郡守卻上書朝廷,說是匡地的玉產量已大不如前,無法如期繳納應該貢納的玉,希望君王可以暫時免除當地賦稅,並另覓礦源。事情轉到御史台里,負責東北各州監察的鄭監察便奉派到匡地來一探究竟。
苞著他一起來的,還有司掌朝廷玉戶的冬官府下大夫石履霜。
原以為只是一樁例行公事,卻沒料到當地郡守曾在新帝即位之初,支持封地就在匡州的東麒侯;新帝即位後,因不滿統治,竟私自扣住應該上繳的祀玉,假傳聖旨加重賦稅,壓榨百姓,甚而將這些罪責全推到遙遠京城中的帝王身上。
玉戶們被郡守蒙在鼓里,以為朝廷要他們貢玉,又要額外收稅,對朝廷積怨日深,是以微服按巡的他倆,在不幸地識破身份之際,當地郡守為了隱瞞罪責,竟煽動玉戶拿起刀槍棍棒攻擊他們。
眼下正是危急時候——
兩名微服按巡的朝廷命官被一群持刀帶棍的刁民追著跑,被逼到躲進一間廢棄神廟的小鐘樓里。
雖說兩人在任官之初,因公務需要皆曾在夏官府受過武藝訓練,但要以二敵百,還是太為難人了。一旦薄薄木門被攻破,亂民涌了進來,他們兩個「朝廷命官」怕就要未婚妻變成「沒命的官」了。
躲在小樓里,石履霜道︰「鄭大人,你怕死麼?我听說御史台的人專門彈劾違法亂紀的權貴,性命隨時遭受威脅,因此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被這麼一褒,還能說一聲「怕」麼?有點氣弱的,鄭監察道︰「自然……自然是沒在怕的。」
「可是我怕。」石履霜把「怕」字說得好大聲。「履霜前途正好,死在亂民手里,是朝廷及千千萬萬百姓們的損失,所以我怕死極了。」邊說邊研究如果爬上屋頂從後方偷偷下地,活命生天有多大。
然後呢?鄭監察尚不明白石履霜這番話的意思。
只見石履霜臨危不亂道︰「所以,我先走一步,這里就交給你了。鄭大人,待回頭向陛下稟明這一切後,會讓朝廷給你立一個碑,還會請字寫得最好的學士替你篆碑,想想還真是賺到了。」
「賺到?」被樓下那些亂民砍死是賺到?
「可不是?宮里頭那些學士,有哪個替人寫墓志收費低廉的?到時帝王下旨由學士草擬碑文,還附加篆寫,全都是免費的啊。還不是賺到,難道還虧?鄭大人喜歡冉谷雨的字吧!履霜必定請來冉學士為大人書碑。」
鄭監察總算明白石履霜的意思了。
「換句話說,石大人是認為,與其兩個人一起被無知亂民砍死,還不如一個先擋著,另一個想盡辦法逃出生天,如此一來,起碼還有人可以去求援喊冤?而另一個殉職的,則可以得到免費的墓碑?」
如今朝廷里,有兩個人書法齊名,人譽為「冉逸石莊」。
秀逸者,學士冉谷雨之書字;莊重者,就是眼前這名石大人的字體了。
雖說他愛極冉谷雨的字,但石履霜的字也是一絕,假如能同時拿到兩人的字,掛在自家廳堂里……等等!現在可不是思考這事的時候!必神回神!
「鄭大人不愧是奉旨御史,領悟力真高。」
這不需要領悟力高,一般人都想得到吧!
但被石履霜說得好像十分了不起似的。能讓在朝中以升遷之快,三年之內連升三級,赫赫有名的石履霜開口贊美,鄭監察也不免覺得有些飄飄然。
飄然歸飄然,還是得問上一句︰「除了讓死了會很可惜的石大人先走一步,本監察則留下來被亂民砍死之外,難道沒有第二條路客走了麼?」
鄭監察期待地看著石履霜,盼著這位年輕官人能急中生智,救他們一命來。
「有。」石履霜不假思索地回答。
鄭監察喜出望外,正待詢問,卻又見石履霜令人有些發毛的微笑起來。
「可惜……」搖搖頭,他嘆道︰「行不通。」
「怎麼說?」
「我怕鄭大人活著回去後,會彈劾我。」他可沒忘記御史台的人是在做什麼的。平時他們沒憑沒據都能「聞風彈劾」了,假若有了據實把柄在手上……
為這話,鄭監察思索起來,片刻後,他道︰「我保證不彈劾你,你說,要怎麼做?」
石履霜還是直勾勾看望著他,不說話。
此時樓下階梯腳步聲伴著吆喝,雜沓聲響,眼見小樓就要失守,鄭監察急了,略揚聲道︰「石大人,你快說吧!」
「告訴我一件你的把柄,我就告訴你。」石履霜忽決定道。
鄭監察沒有猶豫。「有次我喝醉酒,在我家台主愛極了的一只白玉花瓶里撒了一泡尿。」
石履霜勾起唇,笑意加深。「月兌掉你身上衣服。」
「石履霜,你別太過分了!」鄭監察吹起兩撇胡子。他都已經說出自己的把柄了,這小子還不信他?
只見石履霜已經動手在月兌自己的外袍。
鄭監察怔了一怔。「石履霜你……」在這種時候竟還……他可不是那種癖好男色的人……
「別想歪了。」石履霜冷哼。「快月兌下外服,不然等那些亂民進來,我也救不了你。」
「到底要做什麼?」雖說有點懷疑,但鄭監察終是照做了。
「外頭起碼有上百個亂民,我們卻只有兩人,這時候還能怎麼做?」
連座騎都被搶走了,就算真逃走了,也逃不遠。因此,石履霜下了決定。
「來,月兌下官服,投降吧!」
投降形同變節。一個變節的臣子,就算只是權宜,可往後要在朝廷上立足是再無可能,他當然得拉身邊這位監察御史一起下水,掩蓋他曾「權宜」變節的事實。
鄭監察當然也清楚投降後果,然而此時不月兌,日後要月兌怕也沒機會了。
艾淚,月兌了!
當一群暴亂的亂民撞破了門,吶喊著要殺了虐民狗官,一路沖進小鐘樓里時,只見兩名朝廷命官已將外袍褪下,只著白色中衣,其中一個還揮舞著一條白色汗巾,對著眾人喊道︰「大家莫要激動,我們投降!」
所有人都被這名年輕官員的舉止給唬住了。
那群亂民之中的一名少年叫做隨青。
隨青不確定其他人有沒有看見那說要投降的男子一雙墨般的眼瞳閃過一抹果決精明的眸光。便是這一抹眸色吸引住他,三年後,他遠赴京城,自願成為他的隨從。
必到眼前來,此時鄭監察幫腔道︰「沒錯,殺了我們也沒用,我倆不干了!」
投降?哪有這種官啊?
隨青還在想,這其中一定有陰謀……
「哈哈哈哈!」只听見石履霜忽然大聲笑了出來,銳利的目光逐一掃過人群,而後,落在隨青身上。
被那視線盯住,隨青忽然覺得自己像是被網住的麻雀,飛不出去又掙不開。
年少的他血氣方剛,手上還拿著一把琢玉的刀,看起來很是凶狠。
石履霜此時又道︰「喏,不信的話,拿繩子過來綁住我。我保證不抵抗、不逃跑、不告官。」
卑說回來,他自己就是官啊!
「還是說……各位鄉親父老想推翻朝廷,稱霸天下?履霜听說殺了君王的敕史就形同造反。在匡地,日子真已到了不造反就活不下去的地步了麼?」
他略停頓片刻,讓眾人有時間冷靜下來,將他的話听進去。
「讓我想想,朝廷最快的騎兵從帝京出發,急行到匡地來,需要多久?啊,似乎是十數個日夜便可抵達呢!想來匡淄城的百姓們已經做好跟朝廷對抗的準備。果真如此,那我石履霜真走運,明明就帶著君王免除今年匡地捐稅的聖旨,卻連宣旨的機會都還沒有就要莫名的被殺死,這叫我如何對得起陛下?與其如此,還不如投降算了!」
他特意再看了一眼隨青。「還是說,有人願意幫我找一下聖旨?我記得方才在混亂中,我包袱似乎掉在……不知道哪一條街道上?有誰可以去幫忙找一找那包袱麼?君王體恤匡地玉戶的旨意,就在里頭啊。」
鄭監察臉色慘白地看著石履霜,卻不敢作聲。
聖旨?他們哪來的聖旨?來匡地之前,根本沒有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好不?君主只給了他一紙朱印鮑文,就要他來匡地查稅了呀!
不知道是不是石履霜一席威脅加示弱的話,被激怒的眾人果真稍稍冷靜下來。是啊,他們固然憤怒,但真要殺了朝廷官員麼?殺了朝廷命官,可是會引來大麻煩的,那真對他們的處境有幫助麼?
正當眾人商量著,是不是叫人找找看聖旨之際,隨青發覺現場氣氛忽然有了微妙的改變。
石履霜忽地瞥向小鐘樓窗下,臉色微變。
鐘樓下,一名老官員坐在馬背上,宏聲大喊︰「聖旨到!」
听見那聲音,鄭監察的表情很微妙。
「是台主!我們有救了……但也倒楣了。」為何不是別人來,偏偏是該坐鎮京中的冉台主親赴匡州呢?
石履霜沒回話,他回過頭來瞥了一眼站在人群中的隨青,道︰「接旨吧。」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眾人圍在小樓窗邊听著冉重洪聲宣旨。
石履霜听著冉重大聲讀出君王體恤匡地百姓,減去賦稅與今年貢玉的旨意,懷疑他時間點能捉得這麼巧,莫不是朝廷早早發覺匡地情況有變,才會讓他前腳才離開帝京,他後腳就跟了過來……
亂民們——匡地的玉戶一听見聖旨內容,也不由得心生疑惑。如果君王已經減去賦稅與貢玉,那為何先前還要加重他們的賦稅?
扣緊眾人疑雲重重的心思,石履霜趁機勸說︰「大家還不明白麼?想必是有人蒙蔽了各位的雙眼。請想想看,玉戶們繳納的貢玉都被誰收去了?再想想看,過去玉戶不必繳稅,是誰宣稱要加重賦稅?肯定不是當今君王吧。」
石履霜一言徹底驚醒了在場的玉戶們,眾人紛紛訝然,並在認清事實後轉而憤慨起來。
「是郡守!」隨青第一個領悟出來,並大喊出聲。
喧鬧間,眾人丟下石履霜與鄭監察,轉而奔下鐘樓,準備找剝削他們的郡守算賬去。但才走到空地上,那名手拿聖旨的官員阻止道︰「各位請等一等。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郡守違紀,君王自有懲處,如今朝廷御史與牧伯已接管郡衙,各位拿著器械上郡衙去,若被視為亂民,豈不是反而造成不必要的麻煩?今日此地,我與兩位朝臣非但沒有看清楚各位的相貌,也不知你們到底是誰。一切都是誤會。既是誤會,各位鄉親父老何不各自回家去喝杯酒壓壓驚,過幾天諸事重新上了軌道,也就平安無事了。」
想來這話是入了眾人的耳,不消時,亂民已紛紛散去,沒剩半個人影。
片刻,鄭監察與石履霜下了樓來,兩人已穿回衣物,但看起來仍有些狼狽。
見了自家長官,鄭監察一個箭步沖到冉重面前,涎著笑問︰「台主別來無恙否?」
「鄭監察,你辦事不力,回頭看我跟你算賬。」
石履霜一個箭步到冉重面前,拿起聖旨一讀,確定是真聖旨無誤,這才道︰「冉台主是黃雀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石履霜怎麼想,怎麼覺得自己又像螳螂又像蟬。
「可不是?」冉重撫著胡子笑道︰「朝廷在你與鄭監察赴匡地後,得到密訊,知道匡地情況生變,但這並非本台主親赴匡地的主因。」
石履霜冷淡地等待他將說出的話,有預感,這一回冉重是有備而來。
丙然,冉重從包袱里拿出另一道密旨,樂極道︰「石履霜,老夫要彈劾你!」
「又是彈劾令?」石履霜見怪不怪,冷笑。「不知冉台主這回又要彈劾下官什麼?」御史台素來視他石履霜為眼中釘,過去三年來陸續彈劾他十余次,沒一次是有根據的。
「石履霜你莫張狂,御史台已掌握你的罪證,你冒名頂替科考,罪證確鑿,陛下命你即刻回京接受三司會審。哈哈哈!」
冉重大笑三聲,就不信動不了石履霜!
亮出彈劾令後,原以為石履霜會因為作賊心虛,讓他一吐三年多來彈劾不成反成笑話的鳥氣。豈料他竟神色不變,只輕啊一聲,說了句︰「是為這事。」
一副從容就義模樣,十分令人生氣。
冉重不禁問︰「你不擔心?」
「擔心什麼?這場貶審,履霜等很久了。」
這三年來,他與冉小雪雖然同在冬官府任職,但小雪被李長風帶在身邊巡行各地,監督工務,總是不在京中。
他雖然連升三級,三年之內,從九品府士晉升為正六品的下大夫,但心中卻總似有一塊地方空蕩蕩的,不確定自己追求的名位到底為他帶來什麼實質意義……是因為害怕他的過去總有一天會被揭穿麼?
紀繚綾雖然著力為他掩飾,買通了關鍵的幾名官員,沒讓他登科的消息傳回青州去;後來又得知,他所顧忌的那些人已經離開青州,想來是以為他死了吧。
然而天底下終究沒有永遠的秘密……
曾幾何時,他盼望起與過去相會。
唯有面對了自己的過往,他才有資格面對她。否則如今他所有的一切,不過只是偷來的幻影罷了!偷來的東西,如何能夠長久?
去年瑤州一別,他總遺憾當時沒敢讓她看見自己臉孔,還清楚記得當時的失控,他吻了她,吻了很久,到現在他都還記得她唇吸吮起來的感覺與馥甜。
小雪認得出他,他知道。
他只是遺憾,遺憾為何得苦苦壓抑,卻不知還得忍耐到什麼時候。
如今終于可以解月兌,他,欣然面對。
「你已等了很久?」冉重疑惑地瞪著他。
石履霜勾起唇。「有勞冉台主了。」
有勞他,終于挖出他的過去。是該算一算舊賬的時候了。他自顧往前走,回京去。
冉重覺得有異,扯著鄭監察衣袖道︰「那小子為什麼可以把話說得……好像我做了白工?被彈劾的明明是他!」
鄭監察模模唇上兩撇小苞,不敢講真話。
「台主這樣揪著下官的衣袖,下官講不出來。」怕講出來,袖子被人拽著,想逃走時會跑不了。
冉重松開手,固執地道︰「這樣就可以說了吧!」
鄭監察看好逃生路線後,才壯著一顆狗膽道︰「關于石履霜這事,依下官之見,倘若台主以前一向都在做白工,有什麼理由這一回不是呢?」
「我都要摘了他的官帽,怎麼會是做白工?」
「如果他黜了官,還有台主家冉府士軟飯可吃,好像也不是什麼不好的結果咧!」
冉家小雪曾養過石履霜,原是御史台里大家心照不宣的公然秘密。雖然台主不曾明言他如此痛恨石履霜的原因,但御史的本職其實跟扒糞沒兩樣,台主家的糞自然也被人扒過,只是平日礙于其婬威,不敢公諸于世。
想當然耳,御史大夫因為這句話,氣炸了!
「是誰說石履霜專吃我家軟飯的?」
「呃……」這就不好說了。此時不跑,更待何時?溜啊!
「鄭監察,你跑什麼跑啊!別以為本台主比你長個二十歲就追不上你!不敬上司,小心我彈劾你!」
冉重以御史大夫之職,成為石履霜彈劾的主審。在他之左,是統御群臣的天官冢宰;在他之右,則是負責執行刑責的秋官長大司寇,兩人一左一右,聆听御史台的質問。
這是近十年來,官場上最大的弊端與丑聞,因此君王下令,由三司共同會審。
其余如春官府與冬官府,也都派員列席听審。
倘若石履霜真是冒名頂替,那麼當年審核他籍貫的春官府官員就算失職,也必須彈劾;而石履霜目前職任冬官,冬官府更沒有置身于事外之理。
一道彈劾令,幾乎動員了朝廷各府,更震驚全天下,畢竟,這可能是近十年來官場上最大的丑聞。
南台內,御史大夫在職責下,根據底下監察所調查回來的證據,逐一質問︰「石履霜,五年前你赴京試所執赤牒,可是另一人所有?那人恰巧與你同年同日同月生,且有親屬關系,面貌與你有幾分相似,暫且稱為石生;石生與你同名同姓同字,是以你為追求名利,謀害青州石生,在取得石生赤牒後,假冒他身份,企圖欺瞞當年試主,犯下欺君大罪。」
石履霜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從前了,冉重的話,勾起他年少時的記憶。
他微微一笑,沒有立即回應。冉重以為他心虛,又追問︰「你出生于我皇朝與北方夷國邊界之地,你母親是北夷人,父親是皇朝之民;但北夷以父論籍,而皇朝則以落地論籍,你恰巧生于邊界,因此國籍不明。你母亡後,你父將你帶往青州,但不久病死;你被你叔收養,恰巧你叔有一子與你同年,名為玄冰,讀書後取字履霜;但此生資質不佳,不似你過目強記。鄉試時,起意令你代考,由于你在皇朝沒有籍貫,石生相貌又與你頗為相似,竟然瞞天過海,讓你通過了鄉試。你叔對你有養育之恩,之後州試亦由你代考,然而你叔在你赴京試前夕萌生退意,欲令其子自行赴考,你們起了爭執,一言不合之下,你盜取石生赤牒趁夜逃走,卻不料石生追來,你情急之下擊殺石生,並逃往京城參加科考。以上控訴,你認是不認?」
不意外自己的過往會被挖得這麼清楚,連他是個無籍之人都查到了。
當年,他有姓無名,父親喚他「石兒」,直到住進了叔父家里,他才與堂弟共用一個名和字。
叔父說︰「從現在起,你就是履霜了。」
從此,他是石履霜,是堂弟的影子和替身。考試由他去考,取得的功名,說好了,就當還叔父對他的養育之恩。
他們都說好了。
畢竟他是個沒有國籍的人,他父是皇朝之民,他母是北夷之女;北夷從父為姓,皇朝以降生地論籍,那麼恰巧的,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容得下他。
自小,他是堂弟的伴讀。堂弟不愛讀書,他讀;堂弟不寫文章,他寫;堂弟不吃的飯,他撿來吃。他一心想討好叔父全家人,希望有一天,可以擁有自己的名與字,但叔父說不可能。官府那里沒有他的注籍,他什麼也不是。
綁來,約定好了,如果他能通過鄉試,叔父就拿一筆錢去買通官員,讓他有個身份。但通過鄉試後,叔父又說,等他通過州試再說。自然,等通過了州試,叔父說︰「你去代考京試吧!考中了進士,揀個外放的官做,到時讓你霜弟當了官,自然替你買戶籍去。」
他當時應該沒有笑出來吧?但他心底肯定是笑翻了。笑這世上怎麼、怎麼會有這等事!可沒有戶籍的他,什麼事也沒法子做,他只能答應。卻萬萬沒想到,赴京試前夕,履霜堂弟生了急病,臨死前將赤牒交給他說︰「霜哥,你走吧!這十多年來,你代替我做了許多了,眼下我怕是不能活了,以後天底下就只剩一個石履霜……你走吧,別再回來……爹、爹說的話,你別信……何況,這赤牒原本就是你的,是你自己考來的……」
看著那足以象征他擁有身份的赤牒……那是青州州衙發給通過鄉試舉人的身份證明;有了它,往後他就是石履霜,是貨真價值的石玄冰。
當時,他說︰「先別說這些,你快些把病養好。」
他沒想到履霜堂弟就那樣死了。
堂弟一死,他是依附他而生的影子,自然也沒能得活。
于是他逃了,他拿了赤牒,一路逃往帝京,以為能在這皇朝京城里,重新開始人生,卻沒料到那一年天子崩,科舉停考。
「哈哈哈哈!」想起過往,石履霜忍不住放聲大笑。
仰頭看著因他忽然大笑而有些錯愕的冉重,他略住一住笑意,頓聲︰「我,不認。」
「他不認。盡避人證、物證俱在,但石履霜就是不認罪。如今三司暫時決議去他官職,將他囚在廷獄,等候進一步審理。」
冉驚蟄覷著端坐在椅子上、臉上蓋著一本書,疑似打盹的黑心上司,試探問道︰「大人,對此,你沒有話麼?」
曇十三沒回答,只問︰「徒兒這話是幫誰問來著?」肯定不是為她自己。他這好徒兒跟石履霜沒那麼好交情。
「呃?唔。」冉驚蟄立在桌案一旁,不說話,半晌才又道︰「下官以為,大人對那石履霜有知遇之恩,或許會關切——」
「哈。」曇十三冷笑一聲。「石履霜可沒承我這份恩情。」
想當年,他明知石履霜冒名頂替,卻還是放他入闈場考試,光這份情,石履霜就欠他;可惜人家不把他春官府當一回事,說不來就是不來,讓他沒面子是一回事,現在可能還會拖他一並下水……要人稱黑心的曇十三出手相救,想都別想!包甭說,假使他看入眼的人只有這點本事,隨隨便便就讓御史台的人斗垮,算他看走了眼,根本也不值得他關切。
冉驚蟄原是替人問話來著,听此一言,她擰起眉。
「原來大人到現在還記恨著石履霜不肯入春官的事。當年你我不是已經講好,放石履霜走,留我在春官府里作牛作馬、任勞任怨絕不吭一聲麼?」
因此她就算被壓著升不了官,當了多年府士,眼見著別人升官發財,她卻連個邊也沾不上,這些年來,還不是毫無怨言地為人作嫁?
當時她想,有石履霜在冬官府替小雪瞻前顧後,小雪仕途上會少些風風雨雨。石履霜這男人不是完全沒有良心,起碼,他對小雪是有份情的。
不然他不會在待選的最後三個月里選擇進入公文署。這些事情,外人也許看不明白,但她卻看清楚了。那豈是「用心良苦」四個字能言明的!
臉上的書緩緩滑落,露出曇去非一張似笑非笑、看不出年齡的俊顏。
左手接過那書擱在膝上,盯著他美麗倔強的徒兒看。
須臾,他難得以著嚴厲的語氣道︰「冉府士,你不必再說了。石履霜這事,我不會出手。」
眼看著他起高樓,眼見著他樓塌了。
石履霜被押下獄,關在專門囚禁犯罪官員的廷獄里,獨自一室,看不見天與日。
昔日同僚避他如蛇蠍,怕被牽累。
昔日同年裝作不認識他,深怕沾染霉運,已到手的功名會一並被質疑有舞弊嫌疑。
唯一的叔父一家指控他殺人奪牒,假冒名分。他已是無家之人,倘若連石履霜這身份也被奪去,那麼,他將連他是誰都不再肯定。
他不是皇朝之民,也不是北夷之人,他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名罪犯。
他不奢望紀繚綾會救他,那人是個商人,商人重利,只做對自己有利的事。如今他已無價值,紀繚綾自是不會平白冒這風險。
而冬官府昔日上司尚在遠地未歸,即使歸來,也只會想盡速擺月兌他這燙手山芋吧!
那麼,她呢?
他曾以為,即使世人都背棄了他,這世上還會有一個傻瓜肯相信他。
如今冉小雪那個傻瓜也已經清醒了,不再那麼傻了麼?
是總算看清楚他是一個什麼樣卑鄙的人,根本不值得她多費心吧!
一個月了,他被囚在廷獄里已經一個月。
筆朝刑律不興刑求那套。冉重想治他,只要他咬牙不認,一時半刻也只能把他囚在這里,等著他意志消磨殆盡,自動認罪為止。
可惜他並不打算坐以待斃。
他固然違反了考紀,但他沒有殺害堂弟。叔父霸佔他父家產,如今還指控他殺人,他如何擔當得起。
他父也是皇朝子民,何以他不能是皇朝百姓?
這國家以落地為籍,倘若不能有他容身之地,那麼,是這國家負他……
「履霜。」
石履霜猛然睜開眼楮瞪著來人。囚室深黑,透過來人手上的火把,才有辦法看清她面貌。
他愕然。「葛溯洄?」
「不只我,孟荻也來了。」正是當年榜眼女相公孟荻。如今她在夏官府任職,雖是文弱女子,卻是謀略能手。
「還有我呢。」高頡笑嘻嘻從後方探出臉來。「瞧,麟德二年登科的三鼎甲全到齊了!憊是獄中相聚首,日後傳出去會成為美談吧。」
「就你們三個?」石履霜不改傲氣地問。瞧他們改換布衣,想是偷偷賄賂獄卒才進得來。話說回來,如果獄卒這麼好賄賂,怎就沒別的人來探監?
「就我們三個,還不夠麼?」高頡笑問。「還是說,履霜想見誰,我替你找去。」
石履霜冷哼一聲。「來這里不怕被我牽累?還是快走吧。」
「是有點怕,」葛溯洄說︰「然而……」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孟荻接續道。「我們不會再來第二次,今日別後,石郎是生是死,都與我們無涉。」
「我好奇的是……」高頡打岔問道︰「履霜你真的字履霜麼?」
他與同年同月同日、唯有時辰不同早晚的堂弟共用一個身份十余年,如果他不是石履霜,他還真不知道自己是誰。尤其這些年來,他早已當自己就是石履霜了。
「別說廢話,」葛溯洄瞪高頡一眼,隨即道︰「我們不能待太久,能力也有限。在我們能力之內;有什麼可以幫上忙的,履霜就開口吧!除非你想坐以待斃,那又另當別論。」
以過往對他的認識,葛溯洄相信石履霜不會要求他們做出超過自己能力的事。他一向有分寸。
石履霜想見冉小雪,可又不想在牢獄里見她。他已經一個月沒沐浴,頭發也沒洗,全身髒臭得很,他不想在他最狼狽的時候見到她,不想老是被當成折翼的鷹,要她看顧照應。
要見,也是等他出去以後。
他斟酌著,道︰「那就麻煩三位,替我傳唱一首詩吧。」
孟荻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石履霜,「這詩可以助你月兌困?」
石履霜說︰「運氣夠好的話。」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看啦,眼前的黍米生長得多麼茂盛!那初生的黍稷都長出了幼苗。我的步伐是如此緩慢,我的內心是如此不安。了解我的人,知道我心中的煩憂;不了解我的人,還以為我苦苦追求著什麼!遙遠的蒼天啊,這到底是誰造成的呢?)」
一名身穿華貴帝服的女孩站在花園里,搖頭晃腦唱著詩。正是皇朝帝王宋麒麟。
「咦!麒麟開始讀詩啦,是太師規定的功課?」年輕女子笑問。
「保保沒听說麼?」少帝麒麟年方十歲,她雙眸燦如星,玩笑地道︰「最近這首詩可流行著呢。」
「哦?」太保有些懷疑。「這詩不能亂唱的,麒麟是從哪听來的?」
《黍離》是一首亡國詩,宮里頭沒有人敢唱吧!
「宮里自然沒人敢唱,」麒麟笑道︰「我從民間听來的。」
太保挑起眉,作勢轉身要走。「誰那麼大膽子竟敢唱亡國詩?我告訴太傅,讓他查辦去。」
「保保別!」麒麟趕緊拉住太保衣袖。「不必為這點小事驚動太傅。」
「這可不是小事,麒麟。」太保難得嚴正地說︰「你是皇朝帝王。帝京是天子腳下踩著的土地,在你腳下唱亡國詩,肯定別有目的。萬一若是有人想借此顛覆朝廷——」
「沒那麼嚴重啦,保保。」麒麟笑說︰「頂多只是臣子在表明對我這君王的不滿罷了,還不到顛覆朝廷那程度。」
「哦?怎麼說?」
「我想了想,總覺得那石履霜該是在暗示我,如今他這處境,是我這帝王造成的。听說他因為出生時生于邊界,依皇朝律,變成了無籍之人;而他入京科考時又被耽誤一年,也是因為我這幼主即位,國家不安定的緣故。」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太保說︰「石履霜遭遇固然令人同情,但他違律在先,麒麟不可同情他,否則日後科考人人冒名頂替,規矩茫然無存,國家會大亂的。」
「也是。」麒麟模模臉,臉上還有一抹稚氣。「可是鄉試、州試不都是由他去考的麼?嚴格來說,青州衙發給他的那份赤牒,原本就是他自己考來的呀,這樣可以算是冒名頂替麼?」
謗據天官長的陳述,石履霜並沒有殺人取牒,那石生是病死的;這事,御史台也已經知道了。
那冉小雪特地向朝廷告了假,遠赴青州,找來當時為石生治病的大夫當證人,證明石履霜並未殺人奪牒,鐵證如山,就連冉重也沒話說。
這事難辦,唯獨難在她這君王身上。畢竟,以石履霜的情況,到底要不要當成欺君來辦,恐怕還得由她這君王來認定。
雖說,她也不以為石履霜欺君就是。
他憑真才實學狀元及第,靠的是實力,不是欺瞞。
她有點想就這麼算了,放他一馬吧;但保保說的也沒錯,有些規矩是不能破壞的。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是吧?
沉吟好半響,麒麟負手身後,決定道︰「今天午膳吃魚好麼,保保?」
太保笑應︰「當然好。但是,石履霜呢?」
「傳旨下去,讓那群還想困著人家的朝臣們趕快把這事做個了結。保保不是才提醒我,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麼?既然如此,依皇朝律,該怎麼判,就怎麼判吧。」
「這是個好決定,陛下聖明。」一道醇厚男聲忽自身後出現。
麒麟轉過身去看著來人,小手先是握了握拳,隨後露出一抹笑容道︰「跟聖明無關,也許我只是想讓太傅夸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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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五年,石履霜以身份不實被革職功名,貶為庶人。
未以欺君論罪殺頭,已是天大的恩惠。
他走出廷獄,京城百姓夾道圍觀,奚落之聲不絕于耳。
六年前,他在這條長街上度過幾乎絕望的一段日子。是冉小雪救了他。
六年後,他再度由天上被打回人間,同樣無處可去;然而這一次,他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那樣好運。
這樁彈劾案,三司會審三個月之久,這段日子里,冉小雪音訊全無,料想是知道他的事情後,發現遇人不淑,趕緊聰明地跑遠了吧?
忍不住想起過去,在瑤州……那時他曾忍不住以為,也許他們之間會有希望……他曾猶豫過是否要對她吐露實情,然而又怕一旦事情揭露,會像現在這樣……像現在這樣,徹底失去她……
靶覺天好黑,是入夜了麼?
一陣天旋地轉,石履霜因久被囚禁,體力終于不支,暈厥在地——
「快讓開!」
斃惚間,仿佛听見有個人說。
「快讓開啊!他昏倒了。啊,別踩到他!不然我叫御史台彈劾你!」
仍是恍惚間,感覺他的身體被人騰空架起,再一瞬間,他的臉埋進一副柔軟的胸懷中;然後,他墜進了無盡的黑暗,再也無法知覺。
「尉蘭你來駕車,行麼?」
紀尉蘭手執韁繩,回頭看著車廂里的好友,擰眉道︰「不行也得行啊,可這次不能帶去我家喔。我再不愛惜閨譽,怕就要找不到好對象了。」過去一定是因為太不愛惜名聲,才會到現在還無良配。哪有不仕之女像她這麼晚婚,年逾雙十還未出嫁的,說出去會被人笑死。
聞言,冉小雪嗆咳了聲,不知道要不要提醒好友,她不是沒有良配,只是一直礙于介意的年齡問題,怕被外人說是老少配,不想承認那段感情罷了。
然而眼前還是先解決履霜的問題要緊。想想,冉小雪決定道︰「沒關系,帶他去旅棧好了。」只要付得出租金,能安置他就好,閑言閑語她從不放在心上。
「你爺爺那邊——」倘若知道小雪開房間養男人,會暴怒吧?
「不要緊,反正不歸他養。」
「如果以後石履霜不娶你,我可是會殺了他的喔。」紀尉蘭直言。有這麼多人看見小雪帶著他往旅店去,名聲盡失,石履霜自當負起責任。
「唉,尉蘭,快駕車吧!」冉小雪現在哪在意得了那麼多,她做她認為應該做的事,從前是如此,現在仍是如此。
半夢半醒時,他喊的名字是——
「溯洄……」正為他拭汗的手驀地停住,冉小雪看著石履霜發燙的臉龐,冰涼的小手撫過他額頭、鼻梁,最後來到嘴唇。
這唇,曾吻過她,吻到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原來……一直是我誤會了麼?」她喃喃低語,站起身,重新擰濕布巾,而後回到他身邊繼續替他擦臉。
「無妨。履霜不必擔心,好好養足體力,然後醒過來吧。等你醒來我就走,絕不教你尷尬……」她自言自語著,沒預料眼淚一顆顆滴在他胸口上,滲進了衣襟。
怕弄濕他衣服,她倏地別開臉,將眼淚眨去。「沒想到關在房里也得留意風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