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能敵?她怎麼從不曉得自己有這麼大的本事?秋彼岸對此不免嗤之以鼻。
「所以,即使是親家,郭府亦不願永遠屈居人之下,倘若掌門令能順利落袋入懷也就算了,若是不能,只要能夠率先取得花妖之毒,至少還能以此作為談到自保的籌碼。」他續道︰「孫某認為,既然姑娘意不在掌門之位,與其將掌門令交予郭府當家制造更多無謂的流血紛爭,倒不如將掌門令歸還紫陽門吧。」
秋彼岸默然無語。
如果交出令牌能夠還給她們一個安然自若的天地,她願意這麼做,至于之後會對山下的世界造成怎樣的沖擊,這從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也沒必要去在乎。她唯一提防的,是他們收下令牌後仍欲對她們趕盡殺絕,那麼,即便要與天下人為敵,她亦不惜血洗整個郭府,甚至整座白城……
這是她最初的打算。
但,歸還?
螓首微斜,她若有所思地盯著他。
未了,像是想通了什麼般,她輕淺一笑,了然里隱含一絲嘲弄。
「這才是你的目的,對吧?」她笑道。「你們之間的約定,就是這只掌門令,對吧?」
這一路上,不僅只有他對她諸多試探,她亦一直留心他的一言一行,並仔細推敲他那些總是意圖隱藏某些真實的對話。
他防著她,她明白,也能理解,畢竟那時的他身上尚有未化去的幽識……就算沒有也一樣,這世上根本不可能會有願意真心接納她的人。所以,他要求的信任,她願意配合,卻不曾認真地當一回事。
因為她知道,他對她,亦未曾真心信任過……
孫獨行直盯著她,深沉幽合的目光中有著隱晦不明的情緒。
「不全然是。」模稜兩可的回答,卻沒有多加解釋的打算。
「或者,令牌只是其一……」她似笑非笑。「你真正要的,是我的命,對吧?」
「不是!」他下意識急聲駁斥,卻不由得一窒。
真的……不是嗎?
她斂起笑,正色望向他。
「那麼,你要的,到底是什麼?」
在那些不願正面回復的答案底下,他究竟想隱瞞些什麼?
她與他,究竟是如何開始牽扯的?
猶記得最初之所以會出手,是因為習慣性的反射動作——遭人襲擊慣的她,一旦感受到危險,便會下意識做出立即的反擊,直到回過神後才猛然記起,那群人的攻擊對象並不是她,但使出鬼艷的手卻已來不及收回……
只是,那時上前探查的她,並沒有一絲悔意,反倒是有著一份隱約的幸災樂禍——她想知道,那群大漢口中號稱無毒不解的毒手神醫,究竟能有多麼神能?
結果,因為一時的疏忽大意,招致了往後牽扯不清的命運……
在同行的那段日子里,她總是不由自主地悄悄注意他,看著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思考他那些經過修飾的言詞底下所代表的真正意義,以及在意他那些有意無意觸踫她的舉動……
為何會如此在意他?
也許,是一份「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讓她不自覺地將他視作同伴了吧!
明明是「神」與「妖」的差別,卻有著相同的待遇。
只是,她無法理解,同樣是身處無時無刻遭人追擊的他,在面對那些意圖取他性命的對象時,為何能夠笑言以對,甚至不曾痛下殺手?她亦無法理解,即使無時無刻遭人追擊埋伏,為何他從不懷疑那些陌生的近身者是否帶著惡念意圖伺機接近,甚至能夠與其平心靜氣對談說笑、不曾提防他們的一舉一動?
她向來習慣一勞永逸、徹底斷絕任何接觸,但他卻不然;至少,在這一路上,她從未親眼見過他雙手沾染一絲血腥。
她無法相信任何人,這是他與她之間最大的不同。
他能以溫和的笑臉面對任何人、接受任何人,而她只能以冰冷武裝自己,拒絕所有人。
即使如此,那股無法言明的在意依舊糾纏著她,令她感到迷惘。
直到曾經被自己深深壓抑在心底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地沖出內心的層層防護,朝自己不停大聲吶喊,直到自己再也無法視若無睹——
她,想相信他……
縱然娘親的耳提面命依舊三不五時冒出來喚回她的神智,但她的心卻逐漸月兌離了那禁錮般的束縛——
然而,一次的教訓,便足以將她打入地獄,再也無力爬出。
是她太過天真了。
「你想從我這里得到什麼?」
她不相信一個人對另一人的付出真能不求回報。
他要的,究竟是什麼?
「……姑娘希望孫某如何回答呢?」孫獨行無奈地將已涼的藥碗擱到一旁,冷靜地反問。
她那刺探的目光,令他原本平靜的心在無形中產生紊亂。
質問者的角色,似乎反了過來……
她凝神直視著他。
「我想知道……真正的答案。」她想知道那些總被他敷衍帶過、不曾說出口的真相,也許他自己尚不自知,但她確實曾經見過他在不經意中流露出的恨意,但在那股憎恨之中,卻也有著遲疑與迷惑,讓他遲遲無法下手。
欲取她性命的人,他不是第一個,但她不懂是什麼原因讓他猶豫不決,甚至在她重傷瀕死之際救了她……
她想知道他之所以會躊躇不前的理由,想知道他是因為不想弄髒自己的雙手,抑或是……有什麼其它的理由?
真正的答案?孫獨行苦澀一笑。
連他自己都厘不清的答案,要他怎麼回答才好?
曾經以為下定的決心,其實依舊舉棋不定。
然而,直到現在他才了解,他並非是唯一承受這些痛苦的人,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她,豈不更無辜?
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卻仍被迫一肩扛起花妖之名的苦果……
她的感受又是如何?
「姑娘……曾經怨過嗎?」恍若自語般輕聲低問。
怨?
她略顯疲憊地傾身靠牆,自嘲一笑︰「怨誰呢?」憎恨自己的娘親?追殺自己的父親?抑或是命運?
不,她不曾怨過誰,糾纏娘親的仇恨已經夠多,不需她再加上一筆。
真要說的話,她也只怨那無能為力與命運對抗的自己吧。
聞言,孫獨行不由得怔忡。
是啊,能怨誰呢?
一直以來,不過就是將自己不願承擔的痛苦,卑劣地找尋名目加諸在她身上,好讓自己的負面情感能夠有個發泄的對象……
真要怪罪的話,真正造就自己心中遺憾陰影的罪魁禍首,不正是那寧可獨自留守山中、也提不起勇氣要求師父帶他一起走的自己嗎?
直到如今,他依舊提不起勇氣擺月兌過去、正視眼前的現實嗎?
眨眼間,過往的沉重糾結,終于得以掙月兌束縛,曾經的難以抉擇,答案漸漸浮現眼前——
合眼深吸口氣,再睜眼,他望向她,心里有了決定。
他拿出掌門令,遞到顯得吃驚的秋彼岸面前。
「我與唐熾之間的交易,是只要能夠替他追回掌門令,就能還清欠下的人情。」他平靜地望向她驚詫的眼中,一字一句緩緩道來︰「不過,倘若掌門令已遭毀損或是遺失,就得替他捉回花妖充數。」
秋彼岸不解地盯著他的手。
那麼,他這舉動是什麼意思?
孫獨行溫和一笑︰「倘若姑娘同意,我願意代為出面歸還掌門令,讓這一切紛亂落幕,還給姑娘寧靜的生活。」
他不知道這決定是對是錯,但,他想和命運賭上一賭,賭這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機會。
秋彼岸的心微微一跳。
讓一切的紛亂落幕,讓長年來的殺戮可以就此結束,再也不必擔心受怕……
有可能嗎?
孫獨行不由分說拉起她的手,將令牌放入她手心後,攤掌伸向她。
「姑娘願意相信我嗎?」
相信?一陣刺痛猝然襲入心中。
他,還能信嗎?
她抬眼望向他,眼中滿是帶刺的冰冷。
「你如何保證?」
看著她故作堅強、實則脆弱的心,令他不禁心生憐惜。
「我還欠姑娘一命。」他未曾忘記她那聲聲泣血的控訴。「這命,姑娘現在要取嗎?」
回應他的,是她的一臉茫然。
要是現在殺了他抵數,後續也就不必再談了吧!
只是,既然連命都已經給先賠上了,他還能拿什麼來抵呢?
呆愣地望著他,心底驀然再度涌上一股熟悉感。
為什麼?明明已經被推下了深淵,為何還是學不乖?難道非得再次嘗到椎心刺骨的滋味、抑或是真丟了命才肯罷休嗎?
掙扎長久,她輕嘆了聲,將掌門令放入他等待的掌中。
算了,一切都無所謂了……
「一切恩怨,從此與我無關。」不論是過去還是未來,她都不希望再與仇恨糾纏。
她那漠然的神情,仿佛急欲撇開一切般,微微刺痛了他的心。
「不論姑娘決定如何,孫某這命已是姑娘所有,姑娘隨時可以取走。」斂眸掩去失落的神色,他慎重其事地收下令牌。
「姑娘的委托,孫某確實收到了。」
坐在小屋外頭的檐廊邊,秋彼岸茫然不解地看著環繞在屋子四周的翠綠竹林。
……為什麼她還在這里?
既然已經交出了掌門令,那她也該動身起程回北境了不是?
本以為自己注定得賭命與所有人一決生死,所以在她決定下山的那一刻,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有了無法再度踏上歸途的覺悟。
但現在,這責任已有人代為接手,那麼,她也該回去了,趁著赤艷丹還有剩之前,回到若冰等待她的山巔……
可她現在卻還在這里?
「你的身子尚虛,且傷勢未愈,依現在的狀況若要起程回北境,只會對你造成不必要的負擔,說不得到了半路就倒下了。」孫獨行面色凝重地搖頭告誡。「身為大夫,我有其責不能放任病患因一時的無知任性而喪命。所以,想動身,就先把自己養壯些吧。」
……是嗎?秋彼岸听得一愣一愣的。
以往在那冰封的山巔上難以覓得食物,以致她胃口極小;而最初與他同行時,為了避免他在食物中動手腳,她總在他面前刻意不食,之後才趁他不注意之際摘取野果裹月復。
但現在,在他刻意的喂養和補藥灌食下,她原本瘦弱的身形,雖然還是縴細,但已稍微看得出隱藏在衣物底下的標致曲線,原先清秀的面容也變得更加嬌美。
她想,他應該已經把她養得夠好了吧?
再說到傷,胸前那道曾令她幾乎喪命的鞭傷,如今也只剩下淡粉色的肉疤,還需要休養嗎?
「你內傷未愈。」他言簡意賅,不容反駁的回答。
……是這樣嗎?
懷著疑惑的她,只能深感莫名卻又無話反駁的繼續留下接受照顧。
一旁——
「小桃見過秋紅姑娘。」
秋彼岸滿懷不解與戒備,瞪著眼前對她恭敬福身的小泵娘。
這是在做什麼?
「小桃是龍堂主分派來負責整理這間屋子的丫鬟,平日除了打掃和送餐外,她不會隨意接近這里,但你若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跟她說一聲。」孫獨行在旁介紹道。
秋彼岸凝目鎖眉。這是在派人監禁她嗎?